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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1913—2002),原名孙树勋。河北安平人。曾任教于冀中抗战学院和华北联大,在晋察冀通讯社、《晋察冀日报》当编辑。1944年赴延安,在鲁迅艺术学院学习和工作。1949年起主编《天津日报》的《文艺周刊》。曾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天津分会副主席等职。1930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风云初记》,中篇小说《铁木前传》,短篇小说集《芦花荡》《荷花淀》,散文集《晚华集》《秀露集》等。
《白洋淀纪事/教育部新编语文教材指定阅读书系》收录了孙犁从1939年到1950年创作的短篇小说和散文共54篇。图书以冀中平原和冀西山区为背景,展现了在民族解放斗争中,为了理想而浴血奋战的人们美好的心灵和崇高的品质。我们透过那些炮火硝烟和风雪泥泞,更加感到我们的民族伟力和希望所在。
关于《荷花淀》的写作
孙犁
《荷花淀》最初发表在延安《解放日报》的副刊上,是1945年春天,那时我在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学习和工作。
这篇小说引起延安读者的注意,我想是因为同志们长年在西北高原工作,习惯于那里的大风沙的气候,忽然见到关于白洋淀水乡的描写,刮来的是带有荷花香味的风,于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新鲜吧。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是献身于抗日的战士们,看到我们的抗日根据地不断扩大。群众的抗日决心日益坚决,而妇女们的抗日情绪也如此令人鼓舞,因此就对这篇小说发生了喜爱的心。一
白洋淀地区属于冀中抗日根据地。冀中平原的抗战,以其所处的形势,所起的作用,所经受的考验,早已为全国人民所瞩目。
但是,这里的人民的觉醒,也是有一个过程的。这一带地方,自从 九·一八 事变以来,就屡屡感到日本帝国主义的威胁。卢沟桥事变不久,敌人的铁蹄就踏进了这个地区。这是敌人强加给中国人民的一场大灾难。而在这个紧急的时刻,国民党放弃了这一带国土,仓皇南逃。
农民的爱国心和民族自尊心是非常强烈的。他们面对的现实是:强敌压境,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家园,自己的妻子儿女,都没有了保障。他们要求保家卫国。他们要求武装抗日。
共产党和八路军及时领导了这一带广大农民的抗日运动。这是风起云涌的民族革命战争,每一个人都在这场斗争中献出了自己的全部力量。
在抗日的旗帜下,男女老少都动员起来了,面对的是最残暴的敌人。不抵抗政策,早已被人们唾弃。他们知道:凡是敌人,如果你对他抱有幻想,不去抵抗,其后果,都是要不堪设想,无法补偿的。
这是全民战争。那时的动员口号是:有人出人,有枪出枪,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农民的乡土观念是很重的。热土难离,更何况抛妻别子。但是青年农民,在各个村庄,都成群结队地走上抗日前线。那时,我们的武装组织有区小队、县大队、地区支队、纵队。党照顾农民的家乡观念。逐步逐级地引导他们成为野战军。
农民抗日,完全出于自愿。他们热爱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妻子。他们当兵打仗,正是为了保卫他们。暂时的分别,正是为了将来的团聚。父母妻子也是这样想。
当时,一个老太太喂着一只心爱的母鸡,她就会想到:如果儿子不去打仗,不只她自己活不成,她手里的这只母鸡也活不成。一个小男孩放牧着一只小山羊,他也会想到:如果父亲不去打仗,不只他自己不能活,他牵着的这只小山羊也不能活。
至于那些青年妇女,我已经屡次声言,她们在抗日战争年代,所表现的识大体、乐观主义以及献身精神,使我衷心敬佩到五体投地的程度。
《荷花淀》所写的,就是这一时代,我的家乡,家家户户的平常故事。它不是传奇故事,我是按照生活的顺序写下来的,事先并没有什么情节安排。
白洋淀属于冀中区,但距离我的故乡,还有很远的路。1936年到1937年,我在白洋淀附近,教了一年小学。清晨黄昏,我有机会熟悉这一带的风土和人民的劳动、生活。
抗日战争时期,我主要是在平汉路西的山里工作。从冀中平原来的同志,曾向我讲了两个战斗故事:一个是关于地道的,一个是关于水淀的。前者,我写成一篇《第一个洞》,这篇稿子丢失了。后者就是《荷花淀》。
我在延安的窑洞里一盏油灯下,用自制的墨水和草纸写成这篇小说。我离开家乡、父母、妻子,已经八年了。我很想念他们。也很想念冀中。打败日本帝国主义的信心是坚定的,但还难预料哪年哪月,才能重返故乡。
可以自信,我在写作这篇作品时的思想、感情,和我所处的时代,或人民对作者的要求,不会有任何不符拍节之处,完全是一致的。
我写出了自己的感情,就是写出了所有离家抗日战士的感情,所有送走自己儿子、丈夫的人们的感情。我表现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每个和我生活经历相同的人,就会受到感动。
文学必须取信于当时,方能传信于后世。如在当代被公认为是诳言,它的寿命是不能长久的。时间检验了这篇五千字上下的小作品,使它得以流传到现在。过去的一些争论,一些责难,现在好像也不存在了。
冀中区的人民,在八年抗日战争中做出重大贡献,忍受重大灾难,蒙受重大损失。他们的事迹,必然要在文学上得到辉煌的反映,流传后世。《荷花淀》所反映的,只是生活的一鳞半爪。关于白洋淀的创作,正在方兴未艾,后来者应该居上。
1978年11月5日草成
荷花淀
白洋淀纪事之一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争着买:
好席子,白洋淀席!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
但是大门还没关,丈夫还没回来。
很晚丈夫才回来了。这年轻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头戴一顶大草帽,上身穿一件洁白的小褂,黑单裤卷过了膝盖,光着脚。他叫水生,小苇庄的游击组长,党的负责人。今天领着游击组到区上开会去来。女人抬头笑着问: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站起来要去端饭。水生坐在台阶上说:
吃过饭了,你不要去拿。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着丈夫的脸,她看出他的脸有些红涨,说话也有些气喘。她问:
他们几个哩?
水生说:
还在区上。爹哩?
女人说:
睡了。
小华哩?
和他爷爷去收了半天虾篓,早就睡了。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的不像平常。
怎么了,你?
水生小声说:
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水生说:
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条线,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我第一个举手报了名的。
女人低着头说: 你总是很积极的。
水生说:
我是村里的游击组长,是干部,自然要站在头里,他们几个也报了名。他们不敢回来,怕家里的人拖尾巴。公推我代表,回来和家里人们说一说。他们全觉得你还开明一些。
女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才说:
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
水生指着父亲的小房叫她小声一些。说:
家里,自然有别人照顾。可是咱的庄子小,这一次参军的就有七个。庄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别人,家里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小华还不顶事。
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只说:
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因为要考虑准备的事情还太多,他只说了两句:
千斤的担子你先担吧,打走了鬼子,我回来谢你。
说罢,他就到别人家里去了,他说回来再和父亲谈。
鸡叫的时候,水生才回来。女人还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等他,她说:
你有什么话嘱咐嘱咐我吧。
没有什么话了,我走了,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
嗯。
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
嗯,还有什么?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 这才是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
第二天,女人给他打点好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包了一身新单衣,一条新毛巾,一双新鞋子。那几家也是这些东西,交水生带去。一家人送他出了门。父亲一手拉着小华,对他说:
水生,你干的是光荣事情,我不拦你,你放心走吧。大人孩子我给你照顾,什么也不要惦记。
全庄的男女老少也送他出来,水生对大家笑一笑,上船走了。
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过了两天,四个青年妇女集在水生家里来,大家商量:
听说他们还在这里没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
我有句要紧的话得和他说说。
水生的女人说:
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
哪里就碰得那么巧,我们快去快回来。
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啊!
于是这几个女人偷偷坐在一只小船上,划到对面马庄去了。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