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平原上的摩西 双雪涛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5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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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双雪涛,沈阳人,曾在银行工作多年,现自由写作。

《平原上的摩西》为作者首部中短篇小说力作集。同名电影正在筹拍中。

2011年小说处女作《翅鬼》获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2013年起创作中短篇小说

首个入围台北文学奖的大陆作家。

第二届 紫金·人民文学之星 小说佳作奖得主。

第五届西湖新锐文学奖得主。

作品发表于《收获》《小说月报》《文学界》《上海文学》等文学杂志,深受编辑与读者喜爱。被形容为 迟来的大师 。

【编辑推荐】

《平原上的摩西》为作者首部中短篇小说力作集(同名小说改编电影热拍中,被称为纸上 烈日灼心 )

首个入选台北文学奖的大陆作家

被形容为 迟来的大师

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小说佳作奖得主

2011年小说处女作《翅鬼》获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

第五届西湖新锐文学奖得主

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生活,也没有彻头彻尾的绝望,你必须为自己创造一个理想的可能。而,一个好的世界,是所有人都在自己该在的位置。

【名人的书评】

双雪涛的小说内涵或可解读的空间复杂又广阔,有人间冷暖,有是非曲直,也有宿命甚至因果报应。小说中感伤主义的情调,对超验无常事物的想象能力,他多样的讲述喻示了他的文学才能,从某种意义上说,双雪涛也构成了80后一代的创作症候。——孟繁华(吉林大学博士生导师)

双雪涛绝不像有的80后作家那样追求语言的华丽,情绪粘稠。他的作品是扑面而来的、北风般的冷峭。他将自己的观念磨碎,融入字里行间,看似是在一本正经地讲故事,陈述某个观念,其实他真正重视的,是另一个,是藏在水面下的那一个。——李德南(青年批评家)

【平原上的摩西 双雪涛的书摘】

我的师承

作为写作者,我是地道的学徒。回看自己写过的东西,中短篇十几个,大多是过去两年所写,乏善可陈者多之,差强人意者几个,默然自傲者极少,有几个竟极其陌生,好像是他人所做,混到自己的文档里。长篇写了两个,都不真正长,十万字出头:一个类似于中短篇集锦,当时企望能承接《史记》的传统,勉力写人,现在再看,多少有混乱自恋之处;一个向村上春树致敬,想写个综合性的虚构品,于是矫揉造作处多,如同小儿舞着大刀,颠倒手脚。但是通论这些东西,也有些不太心虚之处,即都是全力为之,无所保留,老实地虚构,笨拙地献出真心,有人谬赞我是个作家,实在汗颜,岂能和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共用一个称谓?若有人说我是个诚恳的小说人,似乎可以窃自消受,确实是想把这世上的几十年用来弄小说,若是能不急不缓地弄下去,兴许碰巧写出一二,将灵魂送进某个人迹罕至的庙堂中。

我没有师门,老师却是极多。小学一年级,刚习了几个字,母亲便送给我一个红色的笔记本,其大其厚,大概是我手掌的两倍。那是旧物,好像是多年前母亲上学余下的。写下一句话,母亲说。我便坐在炕头,在方桌上写下了一句话:今天我上学了。大概如此, 学 字不会,用xue代替,然后又写上了日期。于是每天写这一句话,今天把脸摔破了,今天中午吃了土豆。基本上以今天二字起首,有一个动词,格律整齐,如是我闻。父母都是工人,下乡知青,初中文化,可是非常重视我的教育,似乎我每多认识一个字都让他们欢欣鼓舞。当时学校的班主任姓金,朝鲜族,随身带着辣酱,脾气火爆,无论男女,若是顽皮,必以手擂之,或抬脚踹之,动若脱兔。她极喜欢文学,字也写得好,讲台的抽屉里放着毛笔,下午我们自习,昏昏欲睡,她就临帖,能写柳公权。后来看班上有那么几个,还算不笨,就在黑板上写上唐诗宋词,谁背好就可以出去疯跑。我家境不好,爱慕虚荣,每次都背得很快,有时背苏东坡,气都不喘,白衣卿相柳永,为了卖弄,可先背下半阕。老师便嘱我把日记给她看,一旦要给人看,日记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多了不少涂改,努力写出完整段落。她鼓励我,当众表扬我,把我写的小作文跟别的老师炫耀,此举导致我虚荣心进一步贪婪,攒下饭钱买了不少作文选,看见名人名言就记下,憋着劲在作文里用。父亲看书很多,什么书都看,是下乡时养成的毛病,带字儿的就是好。他很少表扬我,但是心情不错时,便给我讲故事,没头没尾,冬天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他挡着风蹬车,讲着故事。我才知读书的妙处,全不是作文选所能代替。于是年纪稍长,便把钱省下来买《读者》,期期不落。那时家里的老房子被政府推掉,举家搬到父亲的工厂,住在车间里,就是在那生铁桌台上,我第一次读到《我与地坛》,《读者》上的节选,过去所有读过的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这一篇东西,文字之美,之深邃,之博远,把我从机器的轰鸣声中裹挟而去,立在那荒废的园子里,看一个老人在园子里呼唤她的儿子。我央父亲给我办张区图书馆的图书卡,半年时间便把少儿部分的书看完了,大概是小学六年级,金庸的所有小说,古龙的代表作,《福尔摩斯探案集》《基督山伯爵》《傲慢与偏见》《巴黎圣母院》,如此等等,大概都看了一些,所写作文也与过去大不相同,金老师勉励我,她知道我笨,数学不行,但是语文可以强撑,兴许将来可借此安身立命。但是我没有志气,只想考学,所谓写作文,只是想让人知我厉害,无他,从未想过要成为作家,读书也是自娱,为了跟同学显摆自己知道的故事,小学毕业后,面向新的圈子,便和老师断了联系。

初中第一次作文,我的文章震动了老师和同学,老师将我大骂,说我不知跟谁学的,不知所云,这么写去中考肯定落榜,同学认为我是抄的,此文肯定埋伏在某本作文选中。我心灰意冷,唯一的利器钝了,立显平庸。不过读书从未间断,《麦田的守望者》《水浒传》巴金王安忆,老舍冯骥才,一路看下去,当时的初中离市图书馆很近,我便把原来的图书卡退掉,换了市图书馆的,每天中午跑去看。当时有两个朋友,一个后来去了清华后去欧洲,做了科学家,一个天赋不差前者,但是为人好斗任气,后来不知沦落何处,似乎是疯了。当时我们三人都无朋友,便合成一组,结伴去图书馆消遣孤独,他们二人去研究宇宙科学,我钻进文学类的书架猛看。就是站在那里,我看了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孙犁的《白洋淀》,邓一光的《狼行成双》,赵本夫的《天下无贼》,李佩甫的《败节草》,莫言的《红高粱》,张贤亮的《绿化树》,还有杂书无数,陈寅恪,费孝通,黄仁宇,钱钟书,下午跑回去上课,中午看过的东西全忘,继续做呆头呆脑的庸学生。

挨到高中,已非当初那个貌似有些异禀的孩子,只是个凑合高中的凑合分子。高一的语文老师姓王,年轻,个矮,面目冷俏,在老师中人缘不好,孤傲非常,据说婚礼时几乎无人参加,冷冷清清。可是极有文学才能,能背大段的古文,讲课从不拘泥,信手拈来,似乎是脑中自带索引。我当时已知自己无论如何写,也不会入老师法眼,她第一次命题作文题目很怪,没有限定,但是必须是两个字。彼时外公刚刚去世,我便写了篇文章叫作《生死》,写外公去世前,给我买一个大西瓜,翠绿非常,我看见他从远处怀抱西瓜走来,面带微笑,似乎西瓜的根蒂就长在他身上。满分六十,王老师给了我六十四分。那是一只温柔有力的手,把我救起,我努力想写得更好,仔细读了张爱玲,汪曾祺,白先勇,阿城,看他们怎么揉捏语言,结构意境,仔细读了余华,苏童,王朔,马原,看他们怎么上接传统,外学西人,自明道路。我的作文字迹极乱,老师尽力辨认,有时候我嫌作文本的格子框人,就写在八开的大白纸上,蝇头小字,密密麻麻,老师也为我批改。高中毕业前,我写了一篇东西叫作《复仇》,写一个孩子跋山涉水为父报仇,寻找的过程大概写了近两千字,结尾却没有,老师也给了我很好的分数,装作这是一篇作文。高中毕业后,我回去看过她一次,她独自坐在办公室角落的格子里,周围没有人,我站在她身边说了些什么已经忘记,只记得她仰头看着我,满怀期待而无所求,眼睛明亮非常,瘦小朴素,和我初见她一样。

大学四年什么也没写,只是玩。书也是胡乱看,大学的图书馆破旧落后,电脑都没有一台,借出的书似乎可以不还,直到看到王小波,是一个节点,我停下来想了想,那是我想成为的人啊,但是我自知没有足够的文学才华,就继续向前走去,随波逐流,虚掷光阴,晚上从不失眠。

2010年开始写小说,2013年第一次在期刊上发表,之前拿过两个台湾的文学奖,在台湾出过一个单行本的中篇。说实话,虽是认真而写,但是心态都是玩耍,也不自认是文学青年,从未有过作家梦。只是命运奇诡,把我推到写作的道路上,或者是推回到这条道路上,让我拾起早已零落的记忆,忘记自己曾是逃兵的事实。对于小说的做法,我被余华启迪,他从未停止探索叙述的奥秘,尖利冷峻,不折不从。对于文学的智识,我是王小波的拥趸,他拒绝无聊,面向智慧而行,匹马孤征。对于小说家的操守,我是村上春树的追随者,即使不用每次写作时打上领带,向书桌鞠躬,也应将时间放长,给自己一个几十年的计划,每天做事不休。对于文学之爱,我是那两个语文老师的徒弟,文学即是生活,无关身份,只是自洁和精神跋涉。对于文学中之正直和宽忍,我是我父母的儿子,写下一行字,便对其负责,下了一盘棋炒了一盘菜,便对其珍视,感念生活厚爱,请大家看看尝尝。对于未来的文学道路,我不及多想,妻儿在侧,上有慈母泰山丈母娘,他们都是我的老师。我也许有着激荡的灵魂,我坐在家中,被静好时光包围,把我那一点点激荡之物,铸在纸上,便是全部。

双雪涛

2015.4.14

版权页:

大路

人们必须相信,垒山不止就是幸福。——阿尔贝·加缪

过了今天晚上,我就三十岁了。

她走过来,坐在我的台灯底下。她说: 你的房间怎么这样冷? 我说: 漠河冷,今天暖气又断了,窗户里面开始结冰了,四处都开始结冰了。 她说: 我那边暖和一点,只不过我睡觉的时候老是把被子踢开。 我说: 这么多年你还是睡觉不老实。你怎么变得这样小了? 她说: 因为你快把我忘了。 我说: 我没有,我只是把你放在了更深的地方。 她说: 更深的地方是哪里? 我说: 是忘记的边缘,可永远忘不了,这就是最深的地方。 她笑了,变大了一点,坐在我的膝盖上,仰头看着我,说: 你倒说说,到底值不值得?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在一场火灾中去世了。那是一场惨烈的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正蹲在另一条街上弹玻璃球,用纤细的手指把玻璃球弹进不远的土坑里,我甚至闻到了东西烧焦的味道,可我当时玩得专心致志,没有分心去想烧着的是什么东西。当我捧着满满一手赢的玻璃球回到家的时候,家已经烧成了灰烬,父母没能逃出来。我住到了叔叔家,只有他愿意接收我。作为一个孤儿,我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很快学会了保护自己。所有妄图欺负我的人,不管对手多么强大,我都给予力所能及的回击,我从不商量,也从不忍让,我只想给对方留下足以令他们牢记的疼痛感,自己最后是不是还能站着,并不重要。不得不说,我给叔叔添了不少麻烦,他也很少对我手下留情,我吃过拳头,挨过皮带,也曾经在冬天的夜晚在院子站过一整夜,我不断地向他反击,不断地失败,但是这丝毫没有动摇我的信念,终于有一天,在我又一次伤人之后,他把我送进了工读学校。在这里,教官的行为方式和叔叔没什么区别,只是我没法再白吃白喝混下去,而是需要做工。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给衣服的领子和袖口绣花,通常都是苍白的牡丹和僵硬的鲤鱼,眼睛和手指要经历严峻的考验。等我长大了一点,我便和伙伴一起走上街去铺路,把铁桶里的沥青舀到路上,然后看着压路机轰隆隆地从沥青和石子上滚过,造就一片平整的焦土。

工读学校里大多是和我一样的孩子,也许不是孤儿,但是顽劣的程度不比我差,在几次突然爆发的斗殴中我都没占到什么便宜,这里的人对疼痛感的认识确实不大一样。教官们经常会在深夜突击检查,因为有些人喜欢在枕头底下放把刀子,可即便如此,在冲突升级或者说在一些必要的时刻,刀子还会在他们手中出现,像魔术师一样突然出现在袖子里,闪闪发亮。在被扎伤了几次之后,我也学会了巧妙地把刀子藏匿在床上的某处,然后逐渐学会刀子的用法,如何使刀锋准确切进身体的薄处,不要人的命,但是要让他倒下。

终于在十六岁的时候,我完整地回到了叔叔那里,带着几处痊愈的伤痕,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当时叔叔正在看报纸,他抬眼看着我,看了半天,说: 你壮了一圈。 我说: 是,要干活。 他说: 可能现在我都不是你的对手。 我说: 有可能,但是没这个必要。 他想了想: 你有什么打算? 我说: 到街上走走,看看有什么机会。 他点了点头说: 你还愿意住在这儿吗? 我说: 算了,我已经十六岁了,能自己照顾自己,只是需要一点本钱。 他说: 本钱我没有,但是你可以在我家里拿点东西,你看什么东西你能用得上就拿走,不用客气。 我在屋子转了转,发现厨房的菜板上放着一把切软骨的尖刀。事后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他简陋的家里会有那么漂亮别致的一把尖刀,刀锋冷月一般发着光。我伸手拿过他手中的报纸,把刀包好,和从学校里带出的衣物放在一起,背在身后。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在我走出房门之后,我听见他站了起来,把门反锁上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探查,我选择在这座城市里,只在两个地方活动。一个是火车站,白天我就在火车站里睡觉吃饭,候车大厅就是我的房间。我从来不偷东西,我曾经的伙伴指点过我,如果要偷东西就买一张站台票,上车的时候一定会有人把钱包撞在你的手上。我不偷东西的仅有理由是我不是小偷。所以火车站只是我生活的地方,在哪里也找不到这么美妙的家,被无数的人包围,可没有一个人烦你。另一个地方是我上班的所在。在这座城市的一角有一片新建的别墅区,也是仅有的一片别墅区,在别墅区和城市的主体之间,有一片人造的树林,树是真的,只不过是为了给别墅区的窗子们一个美好的风景栽上去的。树林里有一条宽阔的大路,路两旁是崭新的路灯,冬天五点整,夏天七点整,就会亮起。这条路上大部分时间经过的都是车子,各式各样的漂亮车子,不过也会偶尔有人走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确实会有人走过这里,就像是从富翁兜里掉出的硬币一样。我的工作就是在夜晚的时候把这些硬币捡起来。

我捡到的第一枚硬币,是一个喝醉的中年男人。第一次工作选择一个比我还要高大的男人本来并不明智,可是他实在太醉了,走在路上就好像走在水里,而他腋下的皮包就像是浮在他周围的救生圈,他一次一次把皮包掉在地上,又一次一次游过去拾起来。路灯很亮,路上只有他一个行人,那时我两天一夜的时间里只喝了别人丢在候车大厅里的半瓶牛奶,饿得发昏。于是我鼓起勇气,从树林里跳出来,拽住了男人腋下的皮包,可他夹得这样紧,以至于我和他一起摔入了树丛里。因为恐惧,我没有感觉到脸上已经被树丛割出了口子,我从没有攻击过和我没有丝毫恩怨的人。可我没有松开手,我只想要那只皮包而已,可是如果我继续害怕下去,也许我会把刀捅进他的肚子里。这时他说: 朋友,今天是我请你喝酒,你不要和我抢。 我继续用力,可他的双手死死把皮包抱在怀里,捍卫着自己的尊严,他说: 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给你,你帮了我的大忙,不能让你请客。 我只好用另一只手把刀子拿出来,我准备像过去那样行动,然后我发现他倒在地上睡着了。那只皮包里面只有半瓶矿泉水。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经验的累积,我逐渐能够排除饥饿的干扰,适当地选择自己的目标。我只拿现金,其他东西就算再昂贵,也只会把事情搞复杂,而我不喜欢复杂。我的刀子一直没有派上用场,大多数遇见我的人,身上的钱和他们实际拥有的比起来都不值一提,他们也许根本不知道我准备了刀子。我的手艺似乎介于乞讨和抢劫之间,好像还没有一个词能够准确地定义。我没有必要为自己辩解,反正每一次和他们见面我都表示了我的诚意,他们对于我来说无足轻重。

遇见她的那天,她双肩背着书包,低着头从大路上走过,路灯突然亮起,吓了她一跳,她抬头看了看路灯的光芒,好像突然看见了寒冷,身上打了个寒战。冬天来了。虽然她穿着普通的校服,可她的神态告诉我,她一定有充足的零用钱。我从树丛里跃出,说: 给我一点。 她有点吃惊,可远比我想象的镇静,她说: 你是要买衣服穿吗? 我说: 给我一点钱。 她说: 你怎么穿得这样少? 从来没有人这么啰嗦,我只好从怀里掏出刀子,说: 我杀过人。 她眼睛里微弱的恐惧彻底消失了,她说: 吹牛吧。 她虽然说中了,可我怎么好意思承认,我说: 不要逼我再杀一个。 她说: 你的刀子怎么包着报纸? 然后伸手去摘背后的书包,我说: 别动。 她说: 钱在书包里。 我说: 把书包给我。 随时都会有人走过来,到时候我连一个书包都捞不着。她把书包扔给我,我差点被砸倒在地,这东西怎么这样沉。她说: 明天路灯亮的时候,我再拿点钱给你。 这时候我已经跳进树林里,背上书包跑了起来。她的书包里有五十二块钱,半块巧克力,一只巴掌大的玩具熊,一个文具盒,里面有三支圆珠笔两支蓝色一支红色和两支铅笔,还有一块香喷喷的粉色橡皮,橡皮的一角已经圆了。其余的是十七本书,囊括了各个科目的教材和习题册。我把玩具熊扔进垃圾箱,用七块钱买了一个夹着一丁点奶油的面包,一瓶矿泉水和一根烤香肠,然后躺在候车大厅的塑料椅上挑出一本书来读。是一本数学书,在三角形的定义底下,有人用红色的圆珠笔写着:对峙。在线段的图形底下,写着:人生。而在直线的底下写着:永恒。我觉得无聊,拿起一本语文书,书里面夹着一片树叶,是那树林里的树叶,在一张瘦削的人物插图底下,有人用同样的红色圆珠笔写着:他去偷书,是因为没有人给他洗衣服。只要是稍微大点的空白处,都有铅笔画,

其中一张画了一个女孩儿站在一个高高的跳台上,底下是一个渺小的游泳池,游泳池里没有一滴水,而是放满了玩具熊。旁边有一行小字写着:你们会染上我的颜色。一定是看过了所有红色批注和铅笔画然后吃了那半块巧克力之后,我枕着书包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我到底应不应该去等她。她也许真的会带着钱来,然后身后跟着警察。我一直在椅子上躺到暮色降临,我看了看大厅墙上的大钟,离路灯亮起只有半个小时了,我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背上书包,拿掉刀子上的报纸,向着大路跑去。我在树林里就看见她了,背着一个新书包,就站在昨天那盏路灯底下。我放慢脚步,观察她的周围,也许警察或者她的父母就潜伏在对面的树林里。我盯着那片树林看,一阵风吹过,掀起地上的枯叶,好像和每天一样,没什么分别。我目测了大路的宽度,觉得即使是有埋伏,如果第一步我能恰到好处地跳到树的后面,然后飞跑起来,没有人能抓住我,毕竟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树林里的地形。路灯亮起来,她朝着树林看过来,我从树后面丢出一块石头到她的脚边,她几步走到我的身边,仰头看着我,说: 你背书包的样子好滑稽。 我说: 钱带来了? 她从书包里掏出钱,递给我,然后又掏出一件极厚的格子衬衫,说: 虽然有些旧,也大,不过你可以穿好多年,你还会长大的。 我把钱和衬衫接过来,又看了一眼对面的树林,风卷起的还是枯叶。我把书包递给她说: 还给你。 她说: 你留着吧,我买了新的。 我想了想,觉得可以留着当一个好枕头,就又背在了身上。她说: 把我的玩具熊还给我。 我说: 我扔了。 这时一辆轿车从大路上飞驰而过,吓了我一跳。我说: 从明天起,我就不来了,你不用害怕。 她说: 你不用害怕才对。你干吗扔我的熊? 我说: 我不害怕,你不了解我。 她说: 那你明天就来。 然后转身走了。

我在垃圾箱里没有找到那只玩具熊,按理说是不会找到的,候车厅里的垃圾每天傍晚都要清理一回。第二天离路灯亮起还有四十分钟,我又像是被什么刺中了屁股一样,从椅子上跳起,跑到树林里。这次我早了一些,看见她远远地走过来,径直走到我的眼前,然后坐在地上,说: 坐。 我坐在她身边,她什么也不说,我们一起看着路灯逐个亮起,然后黑暗渐渐包围上来,把灯光挤成了一个个细条。寒气扫进了树林,我从书包里掏出她给我的衬衫,扔在她脚边,说: 穿上吧。 她说: 我不冷。我一直以为黑暗是从天而降,今天才知道,黑暗是从地上升起来的。 我说: 可能黑暗一直在,只不过光跑掉了。 她不说话了,继续看着前方,眼睛那样大,好像都没有眨过。过了好久,我感觉到自己就要睡着了,屁股也没了知觉,说: 你不用回家吗? 她说: 家里没有人,他们都很忙。 停了一下,她说: 你是自己一个人? 我说: 是,我一直是一个人。 她说: 辛苦吗? 我说: 还好,总有办法的。 她说: 你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我从来没有被人夸奖过,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说: 你能想到办法。 我说: 亲人是什么样的? 她说: 和你很熟,但是和你不相干。 我说: 老师呢? 她说: 老师是只会重复的发条玩具。 我说: 朋友呢? 她说: 朋友是索取。但是你不是。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索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被算作了一个朋友。她说: 你那把刀子怎么用? 我说: 刺进胃里,那里的皮比较薄。 她说: 你试过吗? 我说: 那时候的刀子比这小,这把还没用过。 她说: 很疼吗? 我说: 应该是很疼,因为胃和肠子都很知道疼。 她说: 有不疼的吗? 我说: 脖子吧。 她说: 你确定吗? 我说: 我猜的,脖子比较致命。 她说: 你会杀死我吗? 我说: 当然不会,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 我求你呢? 我说: 也不会。 她说: 我睡觉的时候常常会把被子踢开。 我说: 我不会杀死你。 她说: 然后我就在寒冷中醒来,身上什么也没有,我觉得人生就是这样,你以为世界在包裹着你,其实你什么也没有。 我说: 那不是你自己踢开的吗? 她说: 也许吧,被子里面太闷了,对不对? 我说: 我得走了,不会再来了。 她说: 就算你不杀死我,我也会想办法死掉的,现在是我最美的时候。 我说: 也许你以后会更美。 她说: 不会了,时光不会流逝,流逝的是我们。 我站起来,她把衬衫捡起来递给我,说: 你欠我一只玩具熊。 我说: 已经没了,除非你想要个新的。 她说: 那不一样,你还不了我,就答应我一件事。 我说: 我不会杀死你,我没杀过人。 她说: 你果然在吹牛。你答应我,把那把刀子扔掉,然后找个其他的工作干,你会做什么? 我想了想说: 我会铺路,很平的路。 她说: 那你就找个地方铺路。至少要活到三十岁。然后告诉我,到底值不值得一活。 我说: 我怎么能找到你? 她说: 你不用找我,我会来找你的。 我忽然说: 你真的会找到我吗?我是说说话算话。 她说: 我说话算话,但是那天你要穿着这件格子衬衫,我才能找到你,这是你的标记。 我说: 我会的。 她说: 走吧,别再回到这条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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