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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冬林,安徽无为人,现居合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安徽省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读者》《特别关注》《意林》《格言》等杂志签约作家。著有散文集《一碗千年月》《桃花误》《菊花禅》《旧时菖蒲》《植草香里素心人》《栀子花开时》等。所写文章多次入选各类选本以及中考、高考现代文阅读理解题。曾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等奖项。
《忽有斯人可想》是一本与众不同的散文随笔集,精选了近年来作者创作的经典作品。《忽有斯人可想》散发着草木香、胭脂香,又氤氲着晚风细雨的清凉,和年少情怀的幽寂惆怅。长长短短的句子里,既有张爱玲式的才情飞扬,又有李清照式的闲愁悠悠,让我们安静下来,做一个微微低温的人。在纷繁的草木中,遇见自己,那个真实的自己。
★文字情感细腻,唯美;洗礼人的心灵,引领人们独立思考人生。★依江水而居的古旧诗意女子,迷恋文字、旅游、缝纫和种植,安然低眉在红尘,过悠然意远的日子。自谓是一件出土的宋瓷,端然,易碎。以文字为信,浅浅相遇,深深欢喜。★许冬林是近年来活跃在报刊杂志上进行创作的散文作家,她的文字清新空灵、精致唯美,如一幅幅清浅的水墨画,似一个个跃动的音符,作品感情细腻婉约,在散文形式上有所创新,已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被誉为“文化皖军新势力”的代表之一。
喜欢早晨。晨起时,一个人走在楼下,晓风轻拂,裙袂之间似乎都生起了仙气。有时树边小立,透过静寂树荫,看天,看那种纯净的月白色,慢慢被橘红的朝阳晕染。看了,会踌躇满志,会觉得时光里有可期待的热烈与绚丽。一天,就这样开始了。我喜欢开始,喜欢出发。所以,喜欢清晨,喜欢做一个在晨光里赶路的人。清晨的露珠,仿佛从圣母玛利亚的怀里挣脱,调皮地悬坠于叶尖,又不堕凡尘。合欢,香樟,玉兰,还有梅树与桂树,所有的树木都那么母性,捧着满怀的露珠,在晨气里默然。还记得童年时,被父母亲催着早起,背着书包去上学。在乡村的逶迤小路上,我的头发上会落满露珠,脚丫也被露水濡湿。邻家的篱笆上,朝颜花的藤蔓深情缠绕,上面探出一朵朵半开的紫红花儿,我伸手一掐,露水泼泼洒洒。指尖上,衣袖上,都是露水的清凉。早晨总是新的。即使是秋天,晨光晓色也都是新的。你瞧,昨天的草色老绿,今晨的草,已经泛黄。今天的秋草黄了,到明晨,大约已是霜红。楼下一株紫薇,花期漫长,初夏就开,做喜事一般,灯烛高悬地开到深秋。每天清晨路过,我伸出指尖碰碰,又是一朵朵新花,在露水里端然开放。开旧的那些花儿,什么时候凋谢,我全然不知。我以为这株紫薇,从初夏到深秋,一直都是芳华灼灼,是永远的十八岁。因为一直开放,以至让人忽略了它其实也在凋谢着。我想,作为一棵花树,能对抗凋谢命运的,就是不断开花吧。回头看自己,写着写着,一路悠悠荡荡,竟然也写了有十年之多。漫长吗?十年,足以让几杆修竹蔓延成一片葱郁竹林,足以让一段熔岩喷发的爱情冷却成无人问津的月夜山岭。十年,蒲公英的种子在风里,已经传播了十代。十年,江河在大气循环里轮转了无数回,从流水,到云朵,到雪花……又成为江河。十年,我在街角遇到过多少陌生人?在深夜,将谁忘记了又想起,后来又渐渐忘记?十年,时间的洪流,要淘尽多少人情物事?可是,我一直在这里,在书页之间,安营扎寨。*深情,还是在书写里。在书写里,我像一个沐着晨风独行的人。许多话都不说了,一说就俗,唯愿这样一直地在文字里独行下去。这样的独行,似乎也是一种对抗。对抗时间,对抗庸常。就像楼下的那株紫薇对抗凋零一样,在晓色里。文字,也予我一片晓色天地,宁静,空阔,我可以浮想千万。我不要做日暮灯火,即使璀璨,即使奢华。要做晓色里远行的人,路漫漫*好,我可以不断地出发。许冬林于长江边春六帖(一)立春“春打六九头”,寒气渐收,是有春始的意思了。记忆中,有许多个立春立在腊月里。母亲蹲在门后的长宁河边洗被子,洗的是过年被子,洗过,年就要盛装而来,我们小孩子无日不激动。母亲起身将凤凰牡丹的被面撒网一般铺开,铺在河面上漂洗,顺便问大妈:大姐,打春了吧?牡丹凤凰的红被面浸了水,颜色越发灼灼鲜艳,让人看见方方的一片喜气,载浮载沉地在水上荡漾。其实,母亲猜到已经打春了。我想,她一定从河水的软和温里,从拂面的河风里,意会到了春气。但到底还是立春,还只是一个开始,春色还在孕育中。长宁河边的榆树林依旧疏影横斜,一片墨色,在向晚的日光里摇曳,一副闺中人倚楼思远的寂然模样。热闹的是村落间,杀过年猪,起鱼塘,蒸年糕……丰衣足食地来迎接农历年。(二)雨水南门的护城河边,邂逅一树盛开的白玉兰。没有叶子,只一树的花寂静又辉煌地开,路过时劈面一惊。白玉兰开在早春的风日里,很像欧洲教堂里的烛光点燃,里面举行婚礼,有一种静穆的华丽。城里不知季节变换,但花知。中午陪老父亲闲聊,忽然,他说,昨天是雨水。说过他一笑,我也一笑。说的时候,天正下着雨。老父亲已经多年不事农桑,可是依然时时记得与农事贴近的节气。这是中国老式农民,他们曾经像脚踩田埂一样稳稳地踩着节气,育种,插栽,耕耘,收获。慢慢,节气成了他们一辈子行走的坐标。我是父亲的庄稼里一颗发生了点变异的种子,正努力回归。我的雨水不是坐标,而是一间静静的书房。那些从前的早春,下雨的天气总像是翻了又翻的不变的画面:母亲和伯母,还有婶婶,坐在堂屋里抹骨牌。天光阴暗,桌子被端到大门口,斜着放,桌角正对着大门,借着天光抹骨牌。一牌又一牌,有人和了,有人唏嘘,然后洗牌又抹牌打牌,又和了,又唏嘘。雨在门外绵绵渺渺地下,囚得人哪也不去,只待在屋子里。世界这么小,只有我和这一桌抹骨牌的中年女人们。我躺在床上看书,透过半开的房门门缝,看着她们打牌,听着她们窃笑和叹气,好像那是我读的另一本书。于是觉得,雨水罩下的这个小世界,也不过是一个书房而已。人物从书里侧身而出,撑伞一般撑开血肉的身体,在潮湿的空气里,在暗淡的天光下,悄悄地活动。天一晴,全都消隐,变成妈妈,变成村妇,变成农民,变成很忙的人。雨还在下,我和父亲都默然在看路上匆忙的行人,他们在招手拦车,赶着去拜年。我们像两只牛,在记忆里反刍各自的雨水,眼前的雨水似乎是别人的。我眷念雨水之下的旧时风物,那种温润的旧意,让人觉得妥帖。(三)惊蛰惊蛰总要打点雷才成气候。但是,这里是长江中下游地区,春天是习惯性早产,健康早产。惊蛰前一周,雷声就在墨黑的苍穹里轰轰响起来,很有些高亢雄浑的意味。我靠在床边,睡思昏沉中,凛然一惊,想来那些懒睡在地下的昆虫们一定惊慌得不像样。想象一下,蚂蚁,甲壳虫,野蜜蜂,蝴蝶……它们一定大呼小叫着,有的抓壳,有的抓翅膀,有的抓触角,有的抓腿脚,穿啊套啊,起床出土。一路上心里还砰砰:要迟了!要迟了!“轰——”又一阵雷声从天空滚到地底。就像我当年上学迟到,远远听到学校的上课铃声惊悚响起,眼前浮现一万张语文老师板结冰冷的面孔,“站黑板!”“轰——”心底一阵雷。终于出土长大了,再也不用上学了,再也不用担心睡觉睡过头站黑板了。现在,我常常充当春雷阵阵,每天清晨去轰醒我那蛰伏在被窝里的儿子。有一天,儿子嬉笑着说:妈妈,读书太累了,做人太累了,我不如出家做和尚吧?我说:好啊,从明天起,你是小和尚,我是师太,咱们都出家,庙就是咱家。第二天早晨,天色微明,师太起床弄好无荤的早餐,然后锅铲敲门:小和尚,小和尚,快起来用斋,然后去念经!(四)春分到了春分时节,面对春光就生了忧念。好像养了女儿的人家,眼看她快到了十七八,心里千万遍默念:慢些啊,慢些啊,一快,女儿就是人家的人了呀!是啊,慢些啊!慢些啊!风你慢慢地吹,花你慢慢地开,叶子你慢慢地长,小蜜蜂你慢慢地飞来……一快,春天就没了。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了呀。晚上散步去植物园,一路春风,柔情蜜意。植物园多的是柳,朦胧的路灯光里,看见柳线垂垂,摇漾在水边。细看去,那柳早不是我雨水之后所见的窈窕的柳了,而是已经出嫁的柳,儿女缤纷绕膝。还记得当年村子里有一人善制柳叶茶。春天,柳树爆芽,他挎了篮子去河边田头捋柳芽,回去焙茶。用稻草烧火,在铁锅里焙。后来,村子里有许多女人也跟着他捋柳芽,还请他做师傅来家里焙茶,于是一个春天,家家都有了一铁筒的柳叶茶。闻起来清香缭绕,泡在杯子里好像热带雨林,只是吃起来清苦。柳到了春分时节,已经做不了茶了。叶子繁茂,它有了母性。(五)清明桃花开到垂死挣扎一般艳烈。在无为,在春天,必要到太平去看趟桃花,才算得是完整地度过一个春天。桃花林的对面是一片公墓,于是许多人在清明前后就同时做了两件事:扫墓,踏青赏花。墓地和花林,像是生命的两极。扫墓的时候,想念先人,哀感生命须臾,可是忽然一转身:瞧,桃花正开着呢!人在桃花丛中走,浮花浪蕊落满头,痴痴以为好景天长地久,一转身,看到了墓地,才知道长久的是寂静。花开应如梦。我是午后去看桃花,单是为了花。一路上只想着花,便觉得自己痴情。桃花开在山坡上,一片一片,一坡一坡,比水墨画里的桃花要务实得多。我站在盛大的花海对面,无端忧戚。这样盛大的春色,这样浓烈的开放,捧给谁,谁能端得住端得稳?没有谁。当一种生命足够粗壮、一种心灵足够壮阔的时候,也许它同时也就失去了能接应它的另一方。所以,它的命运就是自己盛开,自己凋落,雌雄同体,独自芬芳。雌雄同体的生命,一定丰盈又孤独。桃花好像是雌雄同株的吧。(六)谷雨谷雨前后看牡丹。牡丹是银屏的千年牡丹,长在悬崖绝壁上,白色。银屏周边的老百姓,像我父亲那样的老农民,习惯数牡丹的朵数来预测一年的雨水多寡。悬崖绝壁上的这丛千年白牡丹,每年花开数目不一样,据说花多那年就发水,花少那年就干旱。我站在悬崖下,举着望远镜看那丛白花,忽然想起武侠小说里的李莫愁。那么美,那么处境孤绝,拒人千里,真是高冷的传奇。悬崖之下的江北大地,丘陵和平原,雨水下过,土膏松软,种子窝睡在泥土里一日日发胖,生出胚芽。萌生,长叶,开花,结实,演绎热热闹闹的一生。我在谷雨前就下了种,种了一畦毛豆,只等豆苗出土。红尘之洼,种的是生死荣枯、烟火庸常。无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