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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当代散文名家,著有《胭脂盆地》《旧情复燃》《梦游书》《天涯海角》《红婴仔》等。她下笔一贯摇曳恣纵,自成风格,其血色旺盛过人,却始终维持着一种从容的学院气息。曾获吴鲁芹散文奖、中国时报文学奖等,是《台湾文学经典》*年轻的入选者,也是台湾文坛*无争议的实力派女作家。
在简媜的所有文集里,《微晕的树林》是篇幅较大的一部,一共收录了超过80篇文章。但却完全没必要被这个数字吓到,因为这些文章大多短小精致,内容丰富多彩。既有一些生活趣事的古怪思考,又有一些人生感悟的精华提炼,简媜自己说,这个集子“或爬梳寻常事理、提炼生活滋味,或怀想乡园旧情,或闲话旅行、阅读之所见所思,或变奏为小说化寓言,或归返自身记述成长、创作、梦境之体会与感悟……”这是一部简媜对于平淡又非乏味生活的思考拼图,也是一部点滴记录一颗敏感女人心内心小触动、小感怀的文集,它没有大道理,只是向你展示了“说无可说”的生活是如何一幕幕拼凑成我们无悔人生的。
简媜以散文知名,其文字曾经入选海内外多种文学选本,获得过台湾岛内三大散文奖。简媜的散文颇具古典文学的素养,传统浪漫的情怀,而又带着现代主义的虚无思想及后现代的解构观。
后记∣藏与不藏藏发现那只纸箱,才惊觉自己的某些行为愈来愈像母亲与祖母。高龄九十四的阿嬷虽然失明仍然保存“藏东西”癖好,眼前的姑且不提,就说四五十年前她两眼炯炯有神、身手矫捷还是个年轻祖母的那时候;辖区内有五个孙子,皮的皮、懒的懒,爱哭的爱哭、贪吃的贪吃。很快地,她制定“鞭子与胡萝卜”规章予以管教。鞭子,无须赘言,胡萝卜,换算成当年物资就是番薯饼、蜜饯、果子及金柑仔糖等零食。祖母虽不识字却是个精算高手,她对孩童的咀嚼、消化能力甚有研究,其名言是:铁块放入小孩嘴里都会溶,还说我们“饿到青狂狂,连桌脚嘛强强欲拖去嚼”。因此,为了延缓零食被吃光的时间,她*爱买一小包硬邦邦的金柑仔糖犒赏“员工”,经济实惠,*适合用来驱赶小鬼。我们领得那粒深褐或五彩的小糖球,必定立刻放入口中以免滚落于地找不着,痴痴地吮吸一会儿后,忍不住从嘴里掏出来观看它被溶解的程度,如掏眼珠般小心翼翼,通常是,放回嘴里没多久,它就溶光了。溶光了,当然再去讨一颗!不约而同,五个小鬼又缠上来,阿嬷凶巴巴地说:“没有就是没有!”于是耍赖的耍赖、跺脚的跺脚,年纪小的乾脆躺在地上哭喊、翻滚,状甚痛苦;阿嬷掏出口袋以证明所言不假——这真是重要的一刻,同时启发我们两件事理:一、大人会说谎,二、糖果被藏起来了。小鬼们一哄而散,跑入屋内,在客厅、谷仓、眠床、宠脚、衣橱分头翻找,齐力“抄家”,终于抄出日历纸包着的糖球,一人一颗,剩余的放回原处——当然,没多久,被移往他处,再不久,又换一处,直到只剩那张薄薄的日历纸。藏匿与搜寻的戏码不断上演,阿嬷的手法愈来愈复杂,我们破解的功夫也愈来愈纯熟,甚至出现马戏团才看得到的叠罗汉或体育老师不敢教的民俗杂技。问题来了,阿嬷刻意追求高难度的分批藏匿术,以致连她自己都忘了还有一些藏在哪里?每隔一段时日,总会在谷仓一角找到长满青霉的椪柑两个,在棉被缝隙看到黏成一团的五颗糖果或在碗橱*一顶斗笠下发现四片软趴趴的饼乾,蚂蚁走成的虚线比我们的叹息还长。零食本属奢侈品,又被如此糟蹋,难免惹出“民怨”,自此之后我们要求她“权力下放”,务必平分完毕,让我们吞入腹内一了百了,或各自藏匿自行负责——由此衍生之手足阋墙情节,如诱拐、共谋、争吵、偷取、打架、哭诉则不在此详述,参照现今政治生态即可。移居台北,阿嬷老了,五个孙子长大后皆承续家族基因,从嗜糖小童转骨变成讨厌甜食的人,庆生时迫不得已买生日蛋糕只为了有个地方可以插蜡烛,昔日哭喊糖果、在地上打滚如丧考妣的情景已永远消逝。这确实剥夺了一个祖母的乐趣,若孙子孙女喜好甜食,她可以到处购买凤梨酥、绿豆椪、牛舌饼犒赏员工,如今,她无计可施,只能问:你乡下阿姑做的酱油要不要拿一瓶回去?我母亲的藏匿哲学是不藏谓之大藏。昔年,她手上无零食管辖权,小孩不会找她,但女孩们总会对母亲的抽屉、衣橱感兴趣,东翻西找,偷偷挖一点面霜抹脸,穿上大衣照照镜子,甚为满足。在我们看来,她不只不藏而且不收,东西、物件随意置放,如此松散,谁也不会怀疑她有什么收藏。有一次,我问她当年出嫁戴什么金饰,她回房一会儿,竟现出一条令人眼睛一亮的项链,我心想:“吓!你的房间被我们翻过上百次了,怎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真会藏哩!”我因此怀疑她一定具有蜘蛛人功夫,能飞檐走壁、倒吊晃荡,才能藏得天衣无缝。藏匿的乐趣就在“攻于心计”的过程——不被他人找到又不致连自己都找不到,前者难,后者更难。因此,藏功犹如设定密码,皆属一种自我挑战,而且,自己一定要战胜自己,否则,领不到钱事小,所藏之物曝光事大。祖母与母亲*重要的一次藏匿战役不是防着我们,是针对从未谋面的人,小偷。十几年前,我还住在娘家。有一阵子社区频传窃案,小偷连白昼亦出没,左邻右舍皆遭殃,财物损失惨重,辖区警方虽加强巡逻,但怎么巡也巡不到案发现场。照这种进度,迟早会轮到我家。家人商量对策,既然不愿花数万元更换铁门铁窗,只能消极因应;各人藏好钱财珠宝,家中尽量保持破旧、杂乱(平日即已如此),电视、冰箱、洗衣机等家电用品,要偷就请便,只要小偷不嫌重。某日清早,我刚起床,见母亲蹲在阳台整理花木,从背影看,大约是替植栽换盆添土。我走近,她嘻然傻笑,仿佛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被逮到,此时我才看见地上有一牛奶罐,她招认,所有的金饰已用塑胶袋层层包覆,置于罐内,现正要藏入花盆里。我大笑,赞她一流。只见她速速覆土,把原来那棵半死不活的榕树种回去,土上又布置了石头、蛋壳、烟蒂,将盆景放回窗台原处。我很放心,甚至觉得可以夜不闭户。相较于母亲的“掩埋法”,祖母因视力退化必须尽量单纯,省去复杂手法以免造成自己不便。我们盘问数次,她不露口风。后来,一再保证不会告诉小偷、我们也不会去偷,她才吐实;原来,她把数万元现金用报纸、塑胶袋包好,伪装成一条猪肉状,藏入冰箱冷冻库,与贡丸、鱼、排骨、鸡肉共处一室。这招“急冻法”堪称出神入化,至此我非常放心,除了小偷找不着,我相信想得出这种妙招的祖母这辈子不会得老人痴呆症。不久,某个鼾声大作的夜里,小偷果然来了。料想他无处下手又不想业绩挂零,只好偷书包。天亮,准备上学的小弟找不到书包,随后在阳台发现书本、作业散落一地,装车票与零用钱的皮夹被丢在花盆上,损失两百元,那是他当日的营养午餐与晚餐费。可怪的是,我们一点也不在意被闯空门,甚至懊恼自己睡死了没看到贼儿脸上复杂的表情。*激动的是两百元苦主,他很气,骂小偷为什么不干脆把课本、作业一起偷走?我们提醒他,“才两百元,不要要求太多。”冰箱里那条“五花肉”愈来愈瘦了,举凡叫瓦斯、收报费、清洁费或身上欠缺现金时,就把那条五花肉拿出,无须退冰,即取可用,剩余的复归原处。*提出质疑的是一位瓦斯先生,“钞票怎是冰的?”“不然怎样?你要烫的吗?”就像幼时,金柑仔糖只剩那张日历纸,阿嬷藏的五花肉*后也只剩那张报纸。不藏一年半前,为了搬家不得不整理地下室储藏间,从*黑暗的角落拖出一只纸箱,上头只写“稿子,暂存”,却完全不记得是什么稿子。用美工刀划开胶带时,犹如法医解剖无名身躯,不带感情又掺杂好奇。一叠原稿、剪报现身了,散出纸张的潮湿味,这味道属于活的世间,像一头淋着暴雨的耕牛窝在草堆上,身体干不了,遂闭目养神,现在,阳光出来,可以睁眼了。于是,发觉自己的行为像母亲与阿嬷;乱藏像妈,藏到忘了像阿嬷。我对写过的文稿常有自暴自弃倾向,除非隶属计划中作品或足以归并出主题的才会收妥,其余皆随之生灭;因此,有的只见原稿,有的只剩剪报,有的只记下篇名及发表处,原稿剪报俱无。海明威形容写过的书像一头死去的狮子,深得我心。写作*快活之时在于构思、书写过程,如一趟孤独的攀岩之旅,外人不解把自己吊在半空中有何乐趣,攀岩者却乐此不疲,继续挑战更高的海拔。然而,一旦作品完成,其后续琐事令人不耐,犹如攀岩者回家之后,总是腰酸背痛。这箱稿子乃过去十多年问未结集之作,长长短短一百二三十篇,十分庞杂,随手抽几篇浏览——我得决定丢弃或保留,发觉混乱之中不乏趣笔,遂原箱封妥,搬至新家。新居不像旧宅有储藏室可存放一切碍眼之物,这箱子放在我天天看得到之处,成了眼巾钉。加拿大作家杨?马泰尔(YannMartel,著有《少年Pi的奇幻漂流》)处理失败之作的法子是放逐——不是放逐自己,是稿子;他从印度某个小镇寄出那包原稿,收信地址是虚拟的,在西伯利亚,信封上还写了回信地址,也是虚拟的,在玻利维亚。当他看到邮局职员盖上邮戳时,心情跌入谷底,痛不欲生。相较之下,海明威的遭遇更惨。一九二二年,海明威二十三岁,为报社驻欧记者,他的妻子飞来相会,却在巴黎的里昂车站等火车时,把海明威的整箱原稿遗失了,这是他四年间的全部原稿,包括长篇一、短篇十八、诗十篇,就这么永远丢掉了。然而,海明威一点也不沮丧——请恕我如此想象:见面时,大他八岁的妻子伊丽莎白哭出声“我把你的稿子搞丢了,我该去撞墙!”海明威安慰她:“亲爱的,没关系,那些都是失败之作!”伊丽莎白瞪大眼睛:“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丢呢?”海明威干笑两声,答:“我下不了手。”好。海明威一点也不沮丧,他重写。次年,出版*本书《三个短篇和十首诗》,接着,《我们的时代》,再来,……我推测,随着“救回”的作品愈来愈多,他与太太的感情却愈来愈糟,因为,到了二十八岁(挽救“四年间原稿”满四年之后),海明威离婚了。可见,他很在意这件事。将近一年半,我既迷惘又烦躁,不想让稿子坐飞机去西伯利亚或是利比亚,也缺乏萨伐旅猎人海明威重写的能耐,只剩修改、整编一途;其个中滋味犹如减肥塑身,看那团肥肉如如不动,很想冲至厨房拔刀,因此,一度罢笔。之后,想起旧作《浮在空中的鱼群》《七个季节》早已自书市绝迹,不妨趁机归并,一起调控。此举乃搬石头砸脚后又用力敲头,是自我凌虐。果然,“开挖”不久,即仿效工地圈着围篱写上完工日期欺骗路人,里头放一部挖土机,没动静了。后来,我寻思这事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万一我遭逢意外,文稿落入坏脾气编辑手里有碍我安息;若是一病不起,岂非得躺在病床上一面痛苦呻吟一面吊点滴改稿跟时间赛跑——果真是“忙得要死”,届时必定憎恨现在的我荒废光阴、疏懒度日。这一想,有所警觉,加上思及偏远地区、失能家庭的众多孩童欠缺学费与午餐钱,那箱残膏剩馥若能换版税给他们些微温饱也是美事。于是,鼓起精神比对稿件记录簿,央朋友从图书馆搜寻未留存的数十篇文章(泰半已找不到),再与百余篇原稿、剪报汇整,共挑出六十七篇较有可观者;又拆解《浮在空中的鱼群》(原有四十篇,其中十四则小品拟并入《下午茶》,四篇删除,剩二十二篇留用),前后共存八十九篇,逐一增笔、修润,务使残膏恢复甘醇、剩馥散发香氛。每当我宛如游牧民族背着我的牛羊(稿子)在星巴克、麦当劳或街角咖啡馆、捷运车厢放牧时,眼倦神劳之际,总浮现孩子吃午餐情景(这大概是小学时我特别期待吃营养午餐的情感余绪罢),遂踊跃前进,依稿性、旨趣划分五辑:或爬梳寻常事理、提炼生活滋味,或怀想乡园旧情,或闲话旅行、阅读之所见所思,或变奏为小说化寓言,或归返自身记述成长、创作、梦境之体会与感悟;复按以东北西中南沿步道而行的意象贯串全书,以杂树、野鸟、藤、乱石、芒丛寄托这一段修缮旧稿的心情。梅雨时节,竣工,名为《微晕的树林》。注:《七个季节》旧稿与其他小品、短文另汇成《密密语》一书。[精彩试读]竹本小姐说自己聪明,需要勇气;承认笨,则需要智慧。我很笨,愈来愈笨。发现自己确实很笨的那天,我的心情很好。太要强把自己训练成人群中的聪明者,且要时时显露其聪明,是一种危险的人生观,占尽荣宠不留给他人与自己余地,得到的往往只是一顶虚幻的聪明草帽,而灾厄与伤害可能丢给别人分摊。只要在形上层次做个理性、健康、聪明的人就够了,生活层面不妨笨一些,留点余地让别人去聪明,相处起来才有乐趣。笨拙大概有三种来源:能力欠缺、心理恐惧与心不在焉。就生活技术而言,我不难拿个八十分,烹调、持家、修理电灯、牵电话线、治疗水管漏水……这种小事难不倒我。但是碰到精密复杂的电器用品操作,我的笨拙暴露无遗。由于非常害怕触电的心理阴影,转而投射对电器恐惧,凡是附有中英文说明书,遥控器、昂贵的、精巧的,我的操作能力就愈低劣;连从自动卷片傻瓜相机中取出底片这么简单的小动作,都能被我抽出五尺六寸长的底片面条儿,那么,想从录影机中取出片匣却卡死在里面的事儿也就值得谅解了。具有纪念性的底片报销,录影机送修,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懒得自责。通常,笨人不愿意立刻承认自己笨。有一回,自作聪明把音响解剖开来再重新组合,以测试自己的能力,结果多出一条线,怎么也找不到插孔。我深知自己“天赋异禀”,上朋友家,*敬慎小心,除了调音量大小、按电源开关之外不碰贵重电器。当然,他*好先告诉我开关在哪里,否则,我会去拔插头!那些能够轻松使用各种遥控器、摸熟电器功能的人,很容易成为我心目中的“偶像”,如果他还会开车,我就更“崇拜”了。熟识的朋友一直讥笑我对好莱坞电影明星“阿诺史瓦辛格”投注过多激动而盲目的崇拜,斥之为肌肉全餐以此“批判”我的品味。其实,除了暴跳如雷的肌肉外(相当程度,他弥补了我对自己瘦弱体型的卑微情结),《魔鬼终结者》与《魔鬼总动员》中激烈的科技文明追击场面才是吸引我的地方。商业娱乐片本就具有煽动力,让平凡人在电影院变成英雄暂时遗忘现实缺陷。像我这种对科技产物低能的人,自然会藉助科幻片,尤其是阿诺的冷酷与神勇取得一百二十分钟的银幕补偿。我不会要求阿诺带给我大脑,他只要不断地在科技文明里展现肌肉就行了。步出电影院,会持续亢奋一小时,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甚至煽情地把“阿诺史瓦辛格”的译名改成“阿诺使我性格”。所以,为了我的缘故,不准他演文艺爱情片,否则马上吊销“英雄执照”。开车,恐怕是永远克服不了的笨拙。有段时期,我怀疑自己的运动神经有问题,跑去学网球、柔道、游泳,成绩也不错,证明不是能力欠缺而是心理恐惧。我当然知道恐惧的因由也试图克服,下决心先学摩托车,绕场三两圈后大了胆上路,乡间柏油路一根肠子通到底,闭眼睛也没问题,我却开始冒冷汗,手脚发软,突然尖叫一声,跳车,摩托车独自“碰碰碰”往前驶,终于歪倒草丛像狗一般呻吟。我无法描述当我从地上爬起来用脚走路时感到多么有安全感,竟生出“解脱”的喜悦。当然,更不好意思张扬那只是一台五十CC轻巧型的摩托车。两轮的招架不住,四轮的甭提。热心的朋友体恤我住得远,替我去驾训班报名,我在她的鼓动下幻想有一天能很神气地开车。通知书寄来了,五月二十开始上课。日期愈逼近,所有焦虑的反应都出现了:开始做噩梦、剥指甲、对汽油反胃……五月二十那天,我再也受不了,把通知书撕掉,立刻快乐如一只小鸟——逃避成功!朋友不可思议地批评一顿,“好啦,总有一天我会去学的,人格保证!”我说。有那么一天吗?如果有人用武力押我去驾训场,逼着学,学不会就抽鞭子,可能学得成。唉!要是阿诺在就好了。心不在焉而导致“短路”,这种笨拙*拙趣。像我祖母那样机灵敏锐的女人,有一回煮稀饭时,居然被我从饭锅里舀出一只手表,可以媲美爱迪生煮蛋的趣事了。作为她的徒孙的我,也常常一心三手,充分发扬家族脱线传统。小时候,妈妈叫我买胡椒,我买辣椒;要我去竹丛下把鸭子赶回来,我听成去剥竹箨——这两句闽南语音近,我也丝毫不怀疑指示,因为她是一个常常有新奇做法的母亲。于是,当我捧着一畚箕的竹壳子交给她时,我看到她气得大笑的表情,仿佛不相信我是她亲生的女儿。这种心不在焉的毛病随着沉浸稿田太深、一时无法回到现实而时常发作。明明往厨房走,忘了去厨房做什么?拨通电话,忽然不记得拨给谁?只好这么问:“我是简,请问你是谁?”有一天临出门,急着找眼镜,翻遍客厅、书房,找得天雷勾动地火,喊妹妹:“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眼镜?”她忽然用很怪异、说不出话的表情趴在楼梯上“痉挛”。当时,觉得她这种隔岸观火的笑闹态度很令我不舒服,她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眼镜……在……你脸上!”我才想起刚才找眼镜时曾习惯性地扶眼镜的,只好自我解嘲:“难怪觉得视力变清楚了!”聪明人做起笨事比笨的人更笨!大部分的心不在焉发生在盥洗室。洗澡忘了带衣服,隔门喊救兵,偏偏家人拿跷,谈条件敲竹杠,或干脆跩跩地:“竹本小姐,我们不知道你喜欢穿什么衣服,你自己出来拿?”这种尴尬时刻*能检验对自己身体的开放程度。拜家族脱线渊源之赐,我也不难抓到复仇机会,浴室里有人喊了:“拜托啦,帮我拿衣服!”“口木先生,你学小狗叫,我就去拿!”“汪!汪汪!”“不对,那是母的,我要听公狗叫!”“嗯……汪汪!汪汪汪!”“不对,我要听公狗被踩到尾巴的!”“该该!该该该!”还好,在外头盥洗室闹的笑话没人知道——我必须经过“思考”才能分辨哪一扇门是“女厕”。有一回,跟朋友上啤酒屋,两扇盥洗室门上各挂一个俏皮布偶,必须掀开它们腰部的布才能分辨男女,由于不好意思,我没掀,径自进入其中一间。当我出来,等在门外的一位男士立刻表情错愕,嘟嚷着往另一间走,正巧,也出来一位女士,他完全被打败了以至于搔着脑袋去掀门上的布偶再看清楚,脸上充满怀疑,像惊吓过度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男人一般。另一家布置雅致的茶艺馆,同样两扇门,只标示“♂”、“♀”符号。我傻眼了,完全不记得哪个属于我?由于走错门害那位男士失去信心的记忆令我不敢再轻举妄动,又不想坦承忘了符号意义,只好用小技巧掩饰大笨拙,问服务小姐:“麻烦您帮我开女厕的灯!”显然,我必须记住这两个鬼符号,总不能笨到连厕所都找不到。我站在门口“思考”,符号的原始来源既不可得,只好赋予新的解释以强化记忆。“♀”像什么?棒棒糖?一对小野花?都不好,后来想通了,背十字架的是女人,像箭一般射出去的是男人。下回,我会记得走向苦难的十字架,去从事神圣的解放。M与W的英文缩写也困扰我,在某种情况下,我对形体一样、位置不同的符号辨识能力很差——包括禁止左转、右转的交通号志。总之,某次聚餐,我与另一位男士同时打算去化妆室,我们沿途交谈,由于小酌几杯酒,微醺加上欢愉的谈话,柔和的灯光暧昧地照在M与W两个镀金字上,瞬间让我丧失判断能力——或者,在那种晕然的氛围中,潜意识里自以为雌雄同体或渴望成为男人或不愿承认自己是女人的原始念头出来作怪,于是,我选择M,而他以反射动作走向W不经思索。忽然,他慌张地推门而入仿佛遭受极大的打击:“我们错了!”“什么错了?”我以为他想延续刚才的话题修正什么意见。“你应该去那里,我应该在这里!”我很窘,居然问了一句笨话:“难道不能同时在这里吗?”他说:“原则上不行!”“哦!这样啊!”所以生平*次,我被赶出男厕。叫我这张脸往哪儿搁呢?心里暗骂自己:“你笨死了,笨到要别人告诉你是男的女的!你是W,W里面的W,再搞错就是猪!”现在,我赋予这两个字母新的解释,W是女人上半身的素描,M是男人下半身的写实线条。笨到这种程度有药可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