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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菲,本名傅斐,1970年生,江西广信人,中国作协会员,乡村研究者,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天涯》等刊,已出版散文集《南方的忧郁》《大地理想》《故物永生》等10余部。
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入选2006年“21世纪中华文学之星”,获《滇池》《奔流》《草原》等刊年度奖。
《木与刀》是傅菲关于乡村文化的一部散文集。包括《墨离师傅》《大悲旦》《八季锦》《焚泥结庐》《竹溪,竹溪》《木与刀》等散文。内容涉及乡村舞台上的悲旦李牧春一生的悲欢离合;染坊主人刘恩慈一生对丝绸的执着与热爱;纸匠东生手下的草纸、毛边纸、以及他的烘焙房;木雕匠曾经恢宏的木雕艺术……
傅菲笔下的乡村文化,在历史的时空下,与染布师、做纸师、串堂班主、箍桶匠、篾匠、木雕匠等这些乡村手艺人的命运休戚与共。他着墨描述了在历史演变中手艺人多舛的命运,并辨析生活勒进他们肉身的绳痕,以此找到个体生命在时代潮流中所沉积下来的印记。
傅菲是当下重要的散文作家之一,也是当下的前沿散文作家。他勇于文本探索,不断开拓散文边界。他的作品关注自然,反思现实,体察人情,洞悉人性,构思精巧,语言诗性,细节传神而饱满,技艺精湛,引入各种文体元素成熟杂揉,使他的散文充盈着强烈的生命意识和悲悯情怀。著有《米语》《你的身体是时间的容器》《脸》《焚泥结庐》等散文名篇。
渺小卑微的工匠艺人,如被风吹散的璀璨星辰,在夜的深处闪闪发光。傅菲用笔墨赋予他们生命,重现漫长岁月的记忆现场。
后记:漫长年代的记忆现场
二○一四年冬,我去郑坊镇西山村看我大姨,大姨年迈,和残障的表哥生活在一起。大姨父故去多年,生前是制陶师傅。我去土陶厂走走,也算是对大姨父的凭吊。我少年时期常去土陶厂,看陶工干活——做日常生活器具。每一个陶工我都熟悉,每一道制陶的程序我也耳熟能详。可土陶厂已废弃多年,破烂的土瓮,坍塌的垄窑,烟熏的土砖,淤积在土里的炭灰,让我伤感。如今,陶工大多故去,活着的陶工已入耄耋之年。似乎我看到的土陶厂,是漫长年代的记忆现场。这次逗留,给了我很深的触动和深思。
从土陶厂回来,我便想写一本关于乡村文化的书。二○一五年初夏,我去了贵州,作漫长的旅行,这个念头更强烈了,我几乎没办法控制不去想。乡村文化的发展,包含了复杂的社会因素,工业化对生活形态侵蚀的人性因素,当代社会演变的历史因素、体制因素。
土墙、青砖墙和瓦构建的木质房子,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惊人的速度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水泥楼房,这是乡村美学去古典化和工业时代格式化的重要表现。美学是文化的*形式。随之而来消失的,便是传统的手工艺人,如染布师、做纸师、画师、乐师、箍桶匠、篾匠、木雕匠等。他们身份卑微,收入微薄,难以得到社会尊重。乡村的文化艺术,也淹没于滚滚红尘中,如地域性的舞蹈戏曲、宗教仪式活动、祭祀活动、庆丰收活动等。
从贵州回来,我把主要时间放在搜寻乡间的传统手工艺人和乡村文化人上,把搜寻的范围扩大到浙江、安徽、湖北、江苏,进入他们生活的场域,感受他们生活的气息。而我的写作原点,依然是生我养我的枫林村。
当然,我并不以常规的方法,去解读乡村文化和描摹手艺人或文化人的日常生活,我不想仅仅停留在文化的表面,也不会为此发出悲叹——我更多地着墨于当事人在历史演变中所遭受的挤压,我想从一个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身上窥视历史留在他们内心的暗影,辨析生活勒进他们肉身的绳痕,并以此找到个体生命在时代潮流中所沉积下来的印记。
写书的时候我有野心,我想把它写成“南方乡村文化百年演变史”。我像一个四方僧,披一件破烂的袈裟,行走在广袤而幽闭的乡野之间。我以田野调查的方式直接搜取我的素材。边走边记录,草叶的露水浸透了文字。我走遍了信江中上游的主要支流,去看古戏台、祠堂、大屋,看山川地貌,看乡村的文艺表演,和乡村文化人座谈。我的生活,也因此受到叙述对象的干扰。写赣剧演变史的《大悲旦》我酝酿了一年多,做了大量的案头,却迟迟不敢动笔。我上街接孩子放学、去买菜、逛书店、和朋友喝茶、睡觉时,“李牧春”会出其不意地来到我面前,和我“说话”,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她”成了我心里的一个影子。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当我着笔时,塑造的人物会跑到我纸上来,彼此“一见如故”。
我对待散文的原则,是不要把散文写得太像散文,而又不是其他文体。所以叙述视角和方式,大多属于“一反常态”,大部分单篇都以“多线叙述、多人物结构”展开,勾勒大时空下个体命运的悲欢。每一个出色的手艺人、乡村文化人,都有一本自己的“草民简史”。正是他们,让乡村成为我们的灵魂居所,而不仅仅是因为血脉之源,不仅仅是粮食喂养。
写这些文字让我再一次陷入疼痛。无言的疼痛。笔下的每一个人物,我能感受到他们急促的呼吸、微弱的脉搏和散淡的眼神。
令人振奋的是,在我书稿完成之际,中国提出了“振兴乡村”的发展战略。振兴乡村以振兴乡村经济和振兴乡村文化作为两轮驱动。振兴乡村经济可能会更容易一些,振兴乡村文化则需要更漫长的时间,甚至百年,但这样美好的一天,终究会到来。
2018年4月1日
墨离师傅
“去把我木箱拿来。”墨离师傅靠在米糠枕头上,手在草席上抓来抓去。不知道他要抓什么。我父亲握住他的手,告慰似的说:“我去拿木箱。”墨离师傅睁了一下眼,浑浊的白黄液体从眼角滑下来,他的双唇轻轻地翕动:“木箱我要带走。”他侧过头,耷拉下去,再也没了声响。
“手凉了。去准备后事吧。”父亲抽出手,说,“走得还算安静。”烂脚师傅从一个小提箱里,摸出一把推剪,把墨离师傅的头抱在大腿上,慢慢推。头发油垢沾着灰尘,一绺一绺地落在一张黄表纸上。烂脚师傅对海佛说:“你要不要把这些头发包起来,做些念想呢?”
海佛正在抱老人的旧衣物去烧,回答说:“没什么好留的,一起烧了吧。”海佛是墨离师傅的孙子,转过身,问我父亲:“老叔,要不要今天去请个地仙来,后面的事也好安排?”父亲说,叫三铳先生吧,他是个老地仙。
“要不要请打沙丁呢?”父亲又补了一句。
“打沙丁一场,要好几百呢,算了吧。”
月照中天了,父亲才回到家里。我问:“后事料理差不多了?”父亲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我拉了两把椅子出来,摆在院子里陪父亲坐。“你去端半碗酒来,喝几嘴去去腥气。”父亲仰着头,自言自语,“再长的一生也走完了,再难的一生也走完了,每一个人,都有*后的一天。这一天是*难走的一天,这一天太长了。”父亲已到耄耋之年,他的想法,不是我所能体会的。“墨离师傅是我们弄堂里*个过九十岁的人,*苦的一个人,也是*长寿的一个人。”父亲摸摸口袋,掏出一支烟,说,“老人上山的时候,你也去送送。”
脸上罩一个骷髅面具,戴一顶莲花帽,穿一双草鞋,一根圆木棍在地上笃笃笃,喉咙里发出山洪暴发一样的声音,干瘦高大的身材披一件豹皮,像个赶鸟的稻草人。这就是墨离师傅。他在厅堂唱鬼歌,在社庙做鬼戏,在三岔路口的晒场跳鬼舞,是我自小常见的。他每次跳鬼舞,小孩哄堂大笑,大人也哄堂大笑。他的孙子海佛,和我差不多大,我们在学校也起哄他:“你去做鬼戏呀,我们可以免费看。”海佛便翻出眼白,恶狠狠地瞪眼。我也常被海佛吓得号啕大哭。我一个人在厅堂写作业,半开半掩的大门,突然露出一张丑陋无比的骷髅脸,我把笔一扔,大叫:“鬼呀,鬼来了。”父亲嘿嘿笑起来,说:“哪来的鬼呀。”有时我躺在床上,一张骷髅脸扔在我脸上,我又是狗跳圈一样吓得团团转。
之前,村里没人会做鬼戏。信江流域作兴饶河戏和串堂班。有一年,村里来了鬼戏班,做了三夜的戏。戏班走了,墨离跟着戏班走了。墨离才十三岁。弄堂里,有人说,走得好,他父母少了一件烦心事。墨离胆小,有些痴痴呆呆,讨父母嫌,弱不禁风,难成人。他是吓傻的。灵山方圆几十公里,革命闹得很厉害。郑坊是饶北河两岸*的镇,街上熙熙攘攘,商铺酒肆戏楼茶坊,一家连着一家。革命志士常在这一带活动,发动群众反抗国民政府。国民政府军加强了在郑坊的驻军。一日,墨离随父母去镇上买布,太阳快下山了,墨离吵着想吃面。面馆在街头,他们坐在二楼吃面。这时,一个军官,也来吃面。二楼的人,见了军官都站起来敬礼。墨离才八岁,低着头,吃得津津有味。军官走过来,一把抓起墨离的后衣领,说,这么没礼貌,见了长官也不敬礼。说完,把墨离扔向楼梯口。墨离从楼梯口咕咚咕咚滚了下来。伤是没伤着,可人变得像只老鼠,走路拉着父母的衣角,看人的眼睛都是躲闪的。
这个人,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只有他的父母偶尔会想起,那个痴痴呆呆的儿子,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直到他的父母离世,也没再看到过这个儿子。到了一九五○年,墨离回到了村子里,带回了一个女人。弄堂里的人,都不认识他了。他的口音也改了,夹杂着徽州话。后来村里人渐渐知道,他的女人曾经在徽州一家名叫“迎春楼”的风月楼,做过风尘女子,年龄比墨离还大两岁,是个皖北人,叫李小白。小白不是个有姿色的女人,肩宽身子短,鼻梁也有些塌,但酒量好,常把客人灌得醉醺醺的。徽州解放,小白没了去处,便在皖南一带浪迹,也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一天,墨离去一个叫呈坎的地方,做鬼戏,在茶寮歇脚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背一个包袱,坐在茶寮外的稻草堆上,女人看着大家吃烤番薯,眼睛一动不动。墨离抛了一个番薯给她。她皮也不剥,掰开就往嘴巴里拼命塞。
吃了番薯,女人走了过来,对墨离说:“我叫李小白,想跟你走,你要不要带我走?”就这样,李小白成了墨离的女人。后来,墨离才知道,李小白在休宁的溪口,遇上了山贼,不多的钱财被洗劫一空。
在枫林没生活几年,李小白又走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一个曾经的风尘女子,在村里,遭人白眼,也没人和她说话。墨离一个人住在矮矮的瓦房里,每天晚上唱鬼戏。弄堂里的人天天晚上去听,围在墨离的厅堂里,看热闹。听了半个月后便没人去了。大家不知道墨离在唱什么,在跳什么。早起,洗米的妇人问拎水的妇人:“昨晚,你怎么没去看猴戏啊。”“看看就那两下子,猴戏还是没有串堂班看得来事。”拎水的人说。
小孩不敢去看,一个人罩着骷髅的面具,豹皮或猴皮或山羊皮披在身上,像个山鬼。有几个老人喜欢看,说,这是骷髅戏,捉鬼很厉害。村里有人生病,鬼附身,便请墨离去捉鬼。墨离说,捉鬼得请道士,做个道场,请人降童子,我哪会捉鬼呢?
人是个奇怪的东西。一个人,会派生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墨离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三十岁不到,满脸刀刻的皱纹,浑身软绵绵的,走路贴着墙边,生怕撞着别人,不怎么说话,即使说几句,也是口齿不清,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他做鬼戏的时候,声若钟鼎撞击之洪亮,手舞足蹈,气势如雄狮如云豹,敏捷如猕猴如山麂,身姿如瀑云流泻如风卷秋叶。
弄堂里的人见墨离做鳏夫好几年了,有好心的长者劝他:“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你得讨个老婆,有口热粥热菜吃,睡个觉也有人一起暖脚。”墨离看看自己的瓦房,说:“除了一张床一个锅,我什么都没有呀,钵头还是破了口的。”村里有个寡妇,叫棉花,没小孩,有人给墨离出主意,找个媒人去说个亲。墨离是个不怎么出门的人,即使和生产队的人一起做工,他也是干了事不问事的人,棉花是谁他也不知道。媒人去了,棉花倒也同意,说:“我一个送了男人上山的人,还有什么可挑选的。”也有人给墨离打碎嘴:“棉花不是个善事的人,性格有些强悍蛮横,一辈子会把你踩在脚板底下,抬不了头。”
碎嘴归碎嘴,寡妇棉花还是进了墨离的门。棉花厚肩膀,大肥臀,是个干活的好手。两人一起出工下地,一起去挑沙修建水库,一起摘油茶籽。生产队分了六个生产小组,出工的时候,由组长带着,铲田埂栽秧耙田打虫收稻摘西瓜。饶北河边,田多地肥,收割稻子的景象,甚是火热繁忙。机耕道上,平板车一辆接一辆地拉谷子。挑谷子的人,走在田埂道上,扁担颤悠悠。种田人要有好体力,耐耗耐饥,腰板要结实,能挑能背。墨离既没好体力,腰板也不结实,干不了重体力活,打不了稻禾桶挑不上露水谷,只能做下手活,割稻子拉板车。干不了重体力活的人工分低,分粮也少,在生产队里地位也不高。队员休息的时候,男人扒女人的裤子,女人也扒男人的裤子,男人把泥巴抹在女人乳房上,女人也把泥巴塞进男人裤裆里,乱哄哄地取闹。也有人叫:“墨离,跳个猴子舞。”啪啪啪……队员鼓掌。墨离站起来,满脸通红,说:“我不会跳猴子舞,我跳的不是猴子舞。”
“管它叫什么舞,你跳一个。”有人起哄。有人把稻草编成帽子,编成稻草衣,给墨离穿戴起来。墨离窘迫地站在那儿,看看这个人看看那个人,手足无措。组长五十多岁,叫田根,半边脸长了五个葡萄一样的肉瘤,落了绰号“葡萄”。葡萄说:“你不跳,我就给你降工分。”墨离看看棉花,棉花肿胀着脸,说:“跳吧,都自己队里的人,寻个开心。”
每次割稻子,队员都要墨离跳。墨离跳得很别扭。墨离对组长说,他不割稻子了,去守仓库。田根说,哪有劳力去守仓库的,拐子老七还来割稻子呢。棉花几次对墨离说:“以后你在家里别唱戏了,唱得我心烦,你一唱起来,就觉得是和一个鬼生活在一起。”
“我不唱,我受不了,就像生大病一样难受。”墨离说。
“你唱可以,别在家里唱,别让我听到。”棉花放下一张冷脸。
憋了好几天,墨离都没唱,吃了晚饭就上床睡。可睡不了一会儿,人憋得难受,坐起来,浑身淌虚汗。他做噩梦,梦见自己从楼梯上滚下来,梦见自己被人吊在树上打,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有一次,他梦见自己在山庙里,煮人肉吃。他紧紧咬着被角,牙龈渗出了血。他看过别人吃人肉。那年他十岁,跟父母去茅坑坞割箬叶,他去山庙喝水,看见两个人在分一个和尚的尸身,放在山庙的铁锅里煮起来吃。菩萨像下有一张蒙了大黄布的木桌,他躲在木桌下。他看清了那两个人的脸,饕餮一样的脸。
梦魇后,他坐在厅堂,罩上骷髅面具,默默地坐到天亮。他身上像插满了针。
背个木箱,打一个松灯,提一篓松片,墨离去山边的岩崖洞,一个人唱戏一个人跳舞。岩崖洞也叫石门洞,是一个半边裸露的洞穴,有一间三家屋三家屋:江南土屋的一种称谓,指两间厢房和一个厅的土屋。(编者注)那么大,村人在外做事,砍柴歇脚、挑担歇凉、躲雨避雷都在这里。石门洞离村不远,一盏茶的脚程。弄堂里的人,可以看到岩崖洞里的松灯,和一个鬼魅一样的影子在舞动。一团拉长的影子。
有一次,墨离在岩崖洞里,跳到平日一半的时间,突然下雨,想起瓦屋上还有一簸箩晾晒的南瓜片没收,急着收南瓜片。他推开门放木箱,听到睡房里的女人,哦哦地呻吟。墨离操起木棍,跨进睡房,看见一个男人正骑在棉花身上,肉瘤在脸上晃。墨离一棍子打下去,打在床墩上。裸身的男人翻身下床,抢过木棍,厉声呵斥:“你反了,你敢打生产小组长。”墨离和葡萄厮打了起来。女人裸身坐在床上,看着他们厮打。
十天半个月,墨离和棉花便厮打一次。打了三个月后不打了。他吃了晚饭提一盏松灯去岩崖洞。松灯扑哧哧地爆出松脂炸裂的灯花,黑烟一团团。松灯在路上一晃一晃,沿一路石板道,慢慢变小,*后变成一团光。墨离到了岩崖洞,葡萄也到了棉花的床上。有时墨离唱完了戏,葡萄还在棉花的床上。墨离坐在睡房的门槛上,抱着头,抽烟。烟抽完了,用旱烟管敲敲门板,说:“怎么还没好啊?”床上的男人穿了衣服,说:“明天你去生产队称半筐谷子吧,你米缸都见底了。”有时天太冷,葡萄也会说:“你也一起上床吧,冷久了伤身。”
岩崖洞常常传来猿猴一样的声音。那是墨离的声音。弄堂里的人,听得毛骨悚然。“怎么我们弄堂,出一个这样的人?是不是弄堂风水不好?”有人这样嘀咕。从来没有人去过岩崖洞,看墨离唱戏跳舞。他几乎不怎么说话。他孤悬着长长凹瘪的脸,两个颧骨凸出来。他走路很轻,悄无声息,好像他不想把脚踩在地上,不想让人听出来他走了路,他抹去了他的脚步声。他也从不串门。即使大雪天,即使不唱戏,他也去岩崖洞,生一堆火,坐一坐。
过了两年。棉花生了一个儿子,是收割稻子的时候,棉花生下他的,取名稻生。稻生肥头大耳,像棉花。稻生力大,两岁能抱柱墩,像棉花。稻生胆子大,四岁敢捉蛇,把花蛇绕在脖子上,走来走去。稻生下手狠,六岁随大人去生产队的晒谷场杀牛。大人把牛刀磨好,用黑布给牛蒙脸,稻生说,他来杀。他摸起牛刀直接捅入牛脖子,牛血喷他一脸。他用手摸摸脸,伸出舌头把手上的牛血舔得干干净净。稻生有心眼,他一刀下去,把葡萄的屁股剁下一块肉。葡萄对稻生好,常买些糖果花生给稻生吃。有人碎嘴,说,稻生是葡萄的儿子,墨离哪生得出这样的儿子呢?稻生也对葡萄好,嘴巴很甜。一次,葡萄正骑在棉花身上,稻生冲进睡房,一刀下去,葡萄的屁股去了一块肉。葡萄再也没有去过棉花家里。弄堂里的人说,这个孩子,把心眼藏得太深,长大了是个狠角色。
不错,是个狠角色。十六岁的稻生,提了一塑料壶的煤油到彭坞村的周仕原家里,跪在周仕原厅堂的香火桌下,对周仕原说:“周叔叔,我喜欢你二女儿水英,我没钱,但我要讨她做老婆。”周仕原说:“我不同意呢?”稻生说:“我把你房子烧了,我也死。”稻生在香火桌下,跪了三天,把水英带回了家。二十一岁,稻生被枪毙。在小镇路口的沙地上,稻生被枪决。枪决的时候,去现场看的人站满了沙地两边的河堤。嘣的一声,他身子往前倒,一头栽下去,后脑勺流出一摊黑血。他动也不动,也没声音。他被枪决,是因为他杀人。有一个下派干部强奸了一个姑娘,强奸了好几次。姑娘告到大队部,大队部说姑娘想讹诈。下派干部说了很多羞辱姑娘的话,说她勾引他,他拒绝了,还打了她两巴掌,勾引不上他,想讹诈。姑娘受不了,当夜上吊。人是被救下了,可一家人的脸面搁不下啊,姑娘的冤屈洗刷不了。稻生揣了一把牛刀,夜里摸进大队部,刺入下派干部的大腿。稻生没想杀死他,只想放他的血,警告他,可血放出来,止不住,动脉断了,血尽人亡。
一个人的死,是另一个人什么?稻生的死,让墨离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带着孙子,去这个人家坐坐,去那个人家坐坐。他的面目发生了变化,面容慈祥,脸带微笑,大声说话。一个算命的人,说稻生是墨离身体里的一个恶魔,恶魔灭了,人恢复了人的原形。墨离也不去岩崖洞了。村里有年长的人,病重,墨离每天会去陪坐,有时还陪过夜。有的老人,病重时,内心会特别恐惧,墨离会陪他,讲很多自己在外地经历的事。墨离看过很多死人,看过很多人怎么死的。死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人死和人出生一样平常。墨离给病重的人唱戏,一句一句地解释戏里说的是什么意思。病重的人,不再恐惧了,即使面临死,也不恐惧,都面目干净微笑安详。
村里胆子*的人,不是别人,是墨离。有人离世,墨离都陪伴在身边,给人洗*后一次身子,给人梳*后一次头,换衣服,入殓。他抱起故去的人,轻轻地放入棺材,像抱着一个熟睡的人。入殓前,他还得守夜,坐在故去之人的身边。他自言自语地和躺着的人说话。
有人问墨离:“你胆子怎么那么大呢?你不怕死人吗?”墨离说,那有什么可怕的呢?死人也是人,死人是*平静的人,平静的人不可怕。
上吊死的,投河死的,喝农药死的,汽车轧死的,煤窑埋死的,都是墨离去收尸。收了尸,洗干净了,把残存的尸、面目狰狞的尸,复原完整。
故去的人,在村里的*后一站,是村头的三岔路口。棺材摆在这里,从这里出葬下地。墨离在这里披上一件豹皮,罩上骷髅面具,戴上莲花帽,穿一双草履,在棺材前摆开八仙桌,上香烧纸,在一张黄表纸上画了符。他呢呢喃喃念了咒语,把两片竹板八卦摔在地上,辨了,又摔,摔了又辨。他手上紫色的圆木棍发亮,嘟嘟嘟……敲打棺椁,他手舞足蹈。敲了几分钟后,他又停下来唱喃喃啷啷的歌。他的口腔像含了一口水,水在发出噜噜噜的声响。他沿着棺材四周,旋转着,翩翩若翔。观看的人,安安静静,有的人会突然恸哭。
村里即将故去的人,都会交代身边的人:“把墨离师傅请来。”墨离来了,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一只手的体温在慢慢退去,直至冰凉如铁。葡萄离世前,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也是墨离陪着的。葡萄死的时候七十三岁。墨离给他守夜,洗身入殓,送他出村。弄堂里有人,瞪着眼睛说:“谁干了我老婆,我还守夜,我不戳尸身,都算我好了。”父亲说墨离师傅是大胸怀,有这个胸怀的人,是佛化在身的人。棉花六十来岁,得了中风,半边瘫痪。墨离天天给她擦洗身子,用一个木头做的推椅,推她到处走,推她去八里路外的小镇吃清汤,推她去二十里外的石人殿,赶庙会。棉花手抬不起来,夹不了筷子,墨离喂给她吃,用一个小勺子,喂进她嘴巴。有时候,饭硬,墨离嚼烂了,给她吃。她说不了话。她高兴的时候,右边的脸肌腱往上抽动,露出半边的牙齿。他用手摸摸她的头她的脸,继续喂她。棉花拖了五年多,才走。她的身子缩成了一根木头的形状。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迷信活动在饶北河流域,再次兴盛。算命的,打八卦的,做道场的,捉鬼的,看相的,由村里人带路引荐,进村赚钱。有一种叫“回阳还魂术”的迷信,曾在各家各户表演。会还魂术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男人,穿道服戴道帽,胡子长长的。他能叫死去多年的人,和家中人对话。我妈非常信这个。我外公死得早,我妈很想和外公说说话。施法术的人来后关了门关了灯,点起四根蜡烛放在八仙桌的四个角,在桌面铺上糠灰,施法术的人用筷子写下故去之人的姓名、性别、生辰八字、故去之日期。上了香,烧了纸,施法术的人坐在八仙桌的上座。我妈问:“爹,你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你,你去的时候都没交代我一句话,你现在有什么要交代的,你就说,我听得见。”这时一个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说:“南妮呀,也没什么特别交代的,你身体多病,不要太操劳了,一家人平安,是*的福分。我走得早,都没尽到做爹的责任。”南妮是饶北河一带,女儿的别称。我妈听到“南妮”这两个字,当场泪如雨下。问了十个问题,答了十个问题。我妈还想问,施法术的人站了起来,说,回了阳还了魂答了话,阴阳相隔的人,见了面,有福分。我妈给了他三斗米,他便走了。过了两天,我妈记起什么事似的,对我说:“你去把那个道士叫来,还得和你外公说几句话,上次都忘记说了。”施法术的人在吴家吃饭。我去了,说了我妈的意思。施法术的人说,前几天去过了就不去了。我妈坐在凳子上,长吁短叹,说命苦,想再见一次,都见不了。说罢,又泪如雨下。那个时候,我在一个中学教书。我好言劝我妈:“你别信那个,哪有死了几十年的人会说话的,那个是个假道士,会腹语,你千万别当真,花三斗米就当安慰自己了。”我妈当场狠狠痛骂我:“哦,你读了十几年书,就是叫我不要相信这个?你读的是什么书呀。”我妈把我二姑叫来:“春花,你去把那个道士请去,看看有什么人要问的。”
有年轻人去找墨离师傅,说:“你捉鬼那么厉害,也去捉鬼吧,可以赚钱。”墨离说:“鬼是有的,可鬼怎么捉得完呢?要捉的鬼都是活鬼,不理它,活鬼也是死鬼,死鬼有什么可捉的,何况我也不会捉鬼啊。”年轻人说:“要不你传我吧,你还没一个徒弟呢。”墨离说:“有鬼眼的人,才能学我这个,你是人眼,学不了。”
小时候,我很害怕看见墨离师傅,怕他的模样。单薄瘦弱的身子,凸出来的颧骨,内凹的眼球,一件空荡荡的破旧秋装,悄无声息的脚步声,让我觉得他是一个离世界很远的人。假如他罩上骷髅面具,与一个山鬼无异。我看见他也远远躲着。他老了,像一个眉须雪白的老僧,玉一样通透,木一样大拙。我在中年之后,明白了世间很多东西,比如生与死,比如爱与恨,比如喜与悲,我会想起这个在岩崖洞疯狂独舞的人,会想起这个在棺材前翩然起舞的人。我看过他无数次做戏跳舞,在一个弄堂里生活了几十年,事实上,我从来没有熟悉过他,我不知道他做戏时,骷髅面具下的脸是怎样的,他眼睛流出的是什么,毛孔分泌的是什么。或许,这是人世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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