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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作家,一九四五年生于山西省昔阳县。其主要作品长篇历史小说“落霞三部曲”——《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在海内外享有盛誉,并被《亚洲周刊》评选为“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另有散文随笔集《二月河语》《密云不雨》《匣剑帷灯》等多部。曾荣获“*受海外读者欢迎的中国作家奖”。现为郑州大学文学院院长。
本书精选二月河散文随笔。作家叙事、状物、写景、抒情、议论,游走山川寺院,关注当下现实,时见其会心独到之论,不禁引人沉思。作家的兴趣更多的在传统文化,谈今论古,古今打通,形成具有现代意义的大文化观。其作品不着意于谋篇布局,更不雕琢文字,一任所见所闻所思,如水银泻地,行所当行,止所当止,形成了二月河随笔的基本调子:散淡平和。
二月河以历史小说把读者带入历史,走进文学,而他的随笔,也将帮助更多读者走近二月河。
★著名作家二月河精选散文集
★由4次获得“中国*美的书”称号的设计师制作,32开精装,典雅精巧,世界大师的绘画做封面图。
★小说家的散文——
*不虚妄的文字
*不做作的性情
*不雕琢的思想
*不掩饰的本色
★“小说家的散文”丛书,打开另一扇窗,呈现小说家的本色。在散文里,小说家是藏不住的。他们把自己和盘托出,与*真实的灵魂照面。
昔阳石马寺
南阳有座香严寺,洛阳有座白马寺,昔阳有座石马寺。我生在昔阳,幼居洛阳,老蛰南阳,“三阳”是我一生最为萦怀的三处地方,且有这么三处要紧寺院。
白马寺是天下祖庭,是汉明帝夜梦西方圣人,醒来下令修建的华夏第一座寺,这是顶尖级的文化引进了。前不久,我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写了三篇关于香严寺的文章,那是唐天宝之乱后唐宣宗的避难之地——他在里头躲了七年,又复辟重握太阿了的这些故事,很可以写出几部厚厚的小说。但我这么一把岁数,又一直被一些人误为“有学问”,生在昔阳却压根儿不知昔阳的石马寺。即便是文化界,我看也有个“嫌贫爱富”。前些时看了一部电视剧,里头介绍说云贵文化遗迹中有很多汉明帝之前佛教渗入中原的史证,学者有几人注意到了?一种文化由一个民族向另一个民族转移,那是异常复杂持续而漫长的。我早年读《梦溪笔谈》里头的“西极化人”,断定春秋时佛意已进中原。可惜资料太少,个人是无力研究它。昔阳的石马寺遭冷落,大约因为它离枢纽城市远了些吧。
但这座寺院不宜再走“背缘”,因为里头“有东西”,因为这寺“灵验”。有历史有文化有内涵的任何东西,你别想永远掩盖了。
冒着盛暑骄阳,我们驱车去观瞻石马寺。其实这里离昔阳只是咫尺之遥,窗外的青葱冈峦闪烁着绿宝石那样的亮彩,中间还嵌着条小河,或者说是“溪”,逶迤蜿蜒,悠游而行,一会儿就到了。
我的第一印象,这座寺规模不是特别大,但极美观洒脱,整个寺院全部裸呈在溪边的山坡上,越小桥过溪,一级一级的阔大台阶,可以从容拾级而上。整个寺院重楼玉宇,亭榭台阁,如同用玩久了的积木垛起来的那样。我见过的寺院是多了,但这样的格调颇叫人费心琢磨:怎么和别处不一样?
新吗?不新。这座寺是老牌子、老资格。寺中碑记载北魏永熙三年,也就是公元五三四年,这里已经动工开凿佛像,三个石窟,一百多佛龛,一千五百多尊石佛像,已在这里坐了一千五百年,凝神眺望溪对岸的青山,它的“文化资历”越过所有的唐代寺院。
这是依山借势、层层起殿建起来的,这座寺其实是用殿宇将北魏石窟包裹了起来。很快就要进驻僧侣,择日开光。有位叫李志恒的企业家挖煤挣了钱,与昔阳县政府合作,把废了几十年的断垣残殿收拾成这般模样,不算很大,但极阔朗明媚、大方潇洒。
然而就我的知识,所有的寺院都叫“丛林”。上头几个修饰词,应该说是一般寺院忌讳的阙失,寺院应该是讲究闳深、古静、安谧,茂林修竹、葱茏掩映,这样的天色,“禅房花木深”,若天色阴霾,那么就是“楼台尽在烟雨中”——这么着才对。
我一下子悟过来了,石马寺什么地方“和别处不一样”,是所居者有异呢!昔阳县是土石山岭式的地貌,这里多是旱天,你别想在这里观什么烟雨,树木最多的是荆和棘,一人来高,高大乔木都不太多,一般寺院里常见的银杏、松、柏、竹、菩提、冬青就更难见到。这样壮观的寺院筑在山坡上,自然就格外显眼,白露无隐。我心中的诧异一下子又回落下去。雨水少,无大树,不是石马寺的过错,这也是缘分使然。老佛爷就这样安排造化,他在别的地方婆娑烟雨,这地方他就要沐浴太阳。这是风格。
石马寺石窟造像其实与云冈、龙门大同小异,因为重重殿堂罩起来,佛们坐在那里,气度幽闲,安详地看着我们一帮俗客。引起我大兴趣的,是一尊观自在菩萨坐像,头部已经缺失半边,身体微斜,一手支地,体态姿势一下子让我想起达?芬奇的速写人物,漂亮优雅极了!我逛几处寺院,那里人都说他们有座“东方维纳斯”塑像,看了看虽好,却都有点夸张。而这个观自在菩萨的形态自由奔放——我不说,你自己去看。另有大兴趣的是这里还有个石头暗道,石窟里的秘密石道中有石室。这是最近收拾寺院才发现的奇观,他们解释说是为避史书中说的灭佛用来藏身藏经修的。我觉得有点牵强。地道的出口是地藏王殿,说是修十八层地狱,庶乎尽如人意。
元代翰林王构有诗说石马寺“碧水孤村静,搞岩石寺阴。僧谈传石马,客至听山禽……夕阳城市路,回首隔丛林”。明代尚书乔宇诗云“千古按图空做马,万年为瑞今从龙”,这说的是石马寺名字的由来:唐皇李世民在此遇难,由神马营救的故事。我看了看寺山门不远的两匹石马,太阳底下静静地站着,不知它们转的什么念头,也不知这念头转了多少年,它们还会再往后想事“如恒河沙数”年的吧。
甘肃麦积山、敦煌,山西云冈,河南龙门都有石窟,然而那里都是“旅游单位”了,专门挣游客钱的。北魏石佛重新开光,受善男信女香烟礼拜的只有一座昔阳石马寺。什么叫“粹”?我的理解:独我所有,别人没有,就是粹,就是特色。
他们送我一张《晋中日报》,标题形容石马寺:古老、厚重、神奇、神秘、恬静、和谐。寺里和尚出纸请我题写,涂鸦“菩提心境、清凉世界”。
有此八字,可矣。
“顺治出家”谜说
我在写《康熙大帝》第一卷时,遇到的第一个政治命题是顺治出家的问题。本来,这事是清初四大疑案之一,史学界一直争议不休的。后来,考论出:一、董鄂氏不是董小宛;二、董小宛比顺治大十二岁;三、顺治之死与董鄂氏无关,是死于天花。这似乎是结果了:顺治没有出家。
但我却始终抱着疑思:这样的考论有点像我们的学者聚在一起考评,七凑八凑给人评职称,评来评去那么几条,学历文凭、资历、论文发表规格、学术著作,还有职务、原始职称——只有学术著作似乎是“代表当事人水平”的。但你认真去查,他那些论点论据文章好像网上不少。我之所以叫它考论而不称考证,是因为没有“证”,既没有新的资料发现,也没有新的文物出土。这就好比我们站在此山头上争论,彼山头上的云会不会下雨?说“下雨”或“没下雨”都很没劲,只有彼山头下的生灵才知道。
历史上的有争议的事如果没有新的实证,凭我们今天人,坐在空调房里叼着雪茄、喝着咖啡,想判断当时的实情实景真的是“空劳牵挂”。学术考证不能依你的推测论述来下结论的吧?南阳与襄阳争诸葛亮出山地,争了一千多年,我们现在的人倘无新的资料佐证,便得出结论,斩钉截铁地说“在南阳”或“在襄阳”,我看均属无端武断。就比如说曹雪芹的逝年“壬午除夕,芹泪尽而逝”,本是脂批出来的原始记载。前些年,有一批红学家考论曹雪芹不是死于壬午年,而是“癸未年”,甚至我们在南京给曹雪芹过冥寿,也按“癸未说”来,然而后来发现曹在张家湾的墓石,上头赫然写着“壬午”年。我这个人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倘问我:“上个星期二你在做什么?”准把我问蒙,翻起眼想半天也未必给你说得清白。几百年前的事……唉!
《清史稿》上的“正论”,当然顺治是病死的。在所有的“野史”里,几乎一边倒的舆论则是顺治出家了,当了和尚了。我的态度是坐桌子旁眯着眼睛看这些资料。但我既然要写顺治归宿一段,必须选定一说,我取了野史。
我的理由很简单:一、这是小说,一段凄婉无奈的爱情悲剧比“天花”好看。二、我的文学情结判断,倾向于顺治“出家”。三、不宜轻忽清人野史记载。正史是官方记载,但最爱为尊者讳的正是官方。四、修清史的人,都是民国初期前清的“胜国遗老”,他们所处的时代,所掌握的资料,比我们今人所掌握的多不去许多。五、清代是我国考据学最发达的朝代,不但官方,民间考据也是很厉害的。民间考据或有“反清意识”的影响,但官方有更强的“维清意识”,应当等量齐观,他们的记载或更重视野史为是。
首先,顺治这个人,我以为本质上说,是个情种,不是龙种,任性得像头不听话的犟驴。满族人初入关时,他们的感情思维还没有政治化,热情奔放,游牧生活的自由洒脱,对爱情友谊的执着崇仰……我们或许可以从今天西南的一些少数民族中去追想他们当时的风采。比如,陈世美那样的艺术典型(我说“艺术”,是因为真陈世美是个不坏的人)在少数民族中你能寻得到吗?不但顺治连同多尔衮,情致一般,要美人不要江山。我们今天的思路:什么“天花”啦,什么“太后下嫁不可能”啦,都是下死眼盯着故宫那个宝座:会有人为了女人放弃这个座儿?——典型的汉人现代思维;多尔衮和大玉儿(孝庄太后)的事,他如想夺江山,夺江山并娶嫂子,比弯腰提鞋还要容易一点,但他不。顺治也是同类项——他们的心,仍是长白山上丛林对歌时的心。再将话说回来,清人进北京时,关内哀鸿遍野,满目疮痍,荆棘榛莽蒿蓬满城,狐獾蛇兔出没残榭,绝不是我们今天见到的紫禁城那样风光。我见到资料,有老虎窜入大臣府邸中的事,这样的环境加上那样的心境,当皇帝坐九重,君临天下能有几多诱惑?顺治不重政治重感情,我们从《清史稿》里都可以读得出。他刚入关,政治经济军事诸多问题“四边不靠”,孝庄为了联系蒙古加强满清力量,为他娶了蒙科尔沁王的女儿博尔济济特氏。他不理人家,后来干脆废了她,可怜这女人,真的是“无过得咎”——这就是实证吧?
我说了,我是“感情判断”,当然不是结论,历史情况万千纷纷繁絮,人的感情从汉代至今没有多少变化,“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也,“此事差不多”。康熙皇帝六次南巡,四次登上五台山。别说古人,连我也疑惑:到江南必须路过五台山吗?清人分析:他前三次去是看望父亲顺治,“每至,必屏侍从,独造高峰”,不让身边人窃知什么信息。第四次去,是顺治已殂,写的诗也有霜露之感:
又到清凉境,巉岩卷复垂。
劳心愧自省,瘦骨久鸣悲。
膏雨随芳节,寒霜惜大时。
文殊色相在,惟有鬼神知。
顺治的事一篇短文是说不得了,再写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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