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叶辛文学回忆录》叶辛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8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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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叶辛,1949年10月出生于上海。中国作协副主席、国际笔会中国笔会副主席、上海文联副主席、上海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曾担任第六、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和贵州省作协副主席、《山花》《海上文坛》>等杂志主编。著有7卷本(《叶辛知青作品总集》、3卷本《叶辛新世纪文萃》、8卷本《叶辛长篇小说精品典藏》等。长篇小说《蹉跎岁月》《孽债》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在全国热播,成为电视剧的杰出代表;并荣获全国优秀电视剧奖、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

【编辑推荐】

《叶辛文学回忆录》收录了当代著名作家叶辛关于文学创作的反思以及在文学创作道路上对人生、社会和历史诸问题的思考,主要分为文学记忆、文学思考、文学创作谈三大部分,体裁涵盖回忆性的随笔散文、创作谈、访谈、序跋等。

【名人的书评】

社长、主编推荐的三部经典文学作品:

《张抗抗文学回忆录》《叶辛文学回忆录》《刘醒龙文学回忆录》

叶辛亲自梳理,全面回顾自己的文学人生

系统集结叶辛文学观,展示与文学的相知相伴

读出一些意味,读出一些收获,读出一些成长

【叶辛文学回忆录的书摘】

时间不是空白的

水流湍急的猫跳河,在陡峭的崇山峻岭间急泻直淌;性情温顺的鸭池河,蜿蜒曲折顺坡流来。在两条河的相交处,形成一个特殊的三角地带。长江、珠江都有三角洲,猫跳河和鸭池河的相交处,也算得一个小小的“三角洲”,只不过这个小小的“三角洲”,既不像长江三角洲那样平坦宽广,也不像珠江三角洲那么富有热带风光。它有自己的特点,山峰奇秀,河谷幽深,娴雅、安静。自然,它和贵州山区许多深壑峡谷地区一样,偏僻闭塞,到了秋末之后,还有点儿荒凉。从贵阳发出的长途客车,两天才到这儿转一圈,只停留半小时到一个小时,带走不多的几个乘客。

尽管有些住在这儿的人们并不很爱这个地方,可我实在是很爱它。离开久了,还非常想念它。原因很简单,近几年来,我的中篇小说《峡谷烽烟》《风中的雏鸟》《情牵意连》,我的长篇小说《我们这一代年轻人》《风凛冽》《蹉跎岁月》,还有一些没发表的文字,都是在这儿写成的。

近一年来,无数的读者来信从各个地方转到这儿来,热心于文学的男女青年们,常在来信里问我: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作家?

这个问题我很难解答,因此好多来信我都不能答复,心中总像是欠着一笔账那么不踏实。感谢《飞天》给我提供了这么一次机会,能让我和热爱文学的青年同志坦率地谈谈心。在谈心之前,我还重新阅读了近几天来收到的几十封来信。所以,我想,谈心的题目叫作《时间不是空白的》,还是恰当的。

我出生在上海,黄浦江在那儿流入浩瀚的东海;苏州河污浊的流水在我的青少年时代留下很深的印象,它太脏了。上海没有山,在我十九岁以前,我根本不知道山是什么样子。

我出生在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后的十六天,我是新中国的同龄人。像我同时代许许多多在上海长大的青少年一样,二十岁以前,我从未到外地去生活过。

中小学时期,我读了很多有趣的书。书本要我学做一个正直诚实的孩子,书本开阔了我的眼界,也陶冶了我的精神。书本中好多精彩的景物描写、格言警句,我都不厌其烦地抄录下来,同时写下我读这本书的感受、体会和我喜欢它哪些方面。自然,书本使得我向往丰富多彩的生活,向往有山有水的环境。到十九岁的时候,上海南京路上嘈杂喧闹的人流,真使我不耐烦了。

大概是因为这些缘故,当命运使得我们这一代人插队落户的时候,我选择了有山有水的贵州。上山下乡的生活,给我翻开了一页崭新的画面。壮丽的山川河谷,山乡的风土人情,和上海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世代居住在偏僻村寨上的那些各种各样的人物和命运,像磁石般深深地吸引了我,萌发了我表现他们的激情。修建湘黔铁路的两年间,我生活在苗族聚居的清水江两岸、重安江畔,接触了许多少数民族,在和他们的摆谈、交往、共同生活中,了解到他们苦难的过去和今天的生活,熟悉了他们的风俗习惯,整天处在颇具特色的异域风光中,充满了新奇感。尤其是60年代末、70年代初贵州农村贫困的景象,山区农民古朴繁重的劳动方式,几角钱一个劳动日值,孩子们不能蔽体的衣服,年年春后需要靠救济回销粮打发日子的现实令我震惊和思索,更使我激发起学习创作的愿望。

在插队落户的集体户茅屋中,在铁路工地的芦席工棚里,我抽农闲、工余、清晨、夜里的时间,开始了学习创作的生活。白天的劳动是累人的,生活是艰苦的,学习创作更是困难重重。在农村将近七年(六年又九个月。从1969年早春到1975年12月底),我挑粪、耙田、铲敷田埂、钻进煤洞拖煤、在土砖窑上当小工、采茶叶、背灰,除了上铁路工地和后来教了一阵子书,只要是队里出工的日子,我都出工干活。社会上流传着一些关于某某大学生下乡时从不出工,只知温课,某某拉琴的只知练曲,从不干活的奇闻轶事,似乎也张冠李戴到了我的头上。谢天谢地,我不是那样的奇才,因为我很清楚,当时发表作品要经作者本单位同意,你表现不好,本单位只要写上一行字,作品就别想发(事实上,出版社和电影导演后来确实来征求过公社、大队、生产队的意见,开过座谈会)。劳动之余,我就练习写作。时间只要去挤,总是有的。赶场天,别人去赶场,我躲在屋里写;下雨天不出工,知青们聚在一起抽烟、喝酒、打牌、吹牛消磨时间,我找个安静处去写。晚上,我以床铺当桌子,坐在小凳上,点一盏自制的小油灯写。油灯摇曳的火焰,把我的帐子熏得漆黑,我也没工夫去顾及了。清晨,我也常搬条板凳,到茅屋的后屋檐下,拿一块搓衣板搁在膝盖上写。在贵州下过乡的同志都知道,村寨上农闲时,出工时间晚。每当这时候我就起大早,到村寨外山头上的古庙里去写。那儿只有破败的四壁和缺胳膊断腿的桌椅陪伴我,非常安静。当初上铁路,我们的生活是“天当铺盖地当床”,每人发一根棍子和一张芦席过夜;吃饭是“上顿瓜,下顿瓜”,足足吃了两个月的老南瓜汤。我没闲心去整吃的、找住的,每天上班前、下班后带着一个小本子,去记录苗乡的地理环境、房屋结构,去问当地的苗家,坡上长的是什么树、林子里叫的是什么鸟、河里出产什么鱼、婚丧嫁娶时他们为啥要按如此程式办,当地流传着啥民歌,“摇马郎”时男女唱些什么,新中国成立前这一带的山岭河谷是什么样的……问完了,我随便钻进其他连队、其他民兵团的工棚,往黑乎乎的人堆里一钻,倒头便睡。第二天一早,不待人家醒来,我又爬上山头,去看米色的稠雾如何从河谷里升起,去听雀儿如何开始啼鸣,去望苗家姑娘们如何挑着担上坡去……这一些景象,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可谁能想到,就在这么艰苦的环境条件下写出的长篇小说《春耕》退给了我;另外两本写铁路工地的书,也退给了我。在这三本书稿里,有我的心血,有我的追求啊!我失望得掉了泪,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过我还是默默地忍受下来了。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受到的挫折,一来是我要面子,我有自尊心;二来我牢记着“失败是成功之母”这句人人皆知的俗话,即使在收到退稿的那一天,我也没有停止过练习写作。我相信我要从失败中迈出步子去。我自知文化水平低,我一个外地人学当地话味道总不对,我也明看到生活环境是苦的,创作条件几乎是没有的,我还是要干下去。

贵州历来有“天无三日晴”之说,气候总是阴沉沉的,把人的心情也弄得忧郁不乐的。伴随着退稿,从邮局看到大捆退稿的人,对我说起讽刺话来。有人还咒骂说,我要是能写出一本书,他的脑袋马上就可以落地;另有一些自命思想进步的人说,我这是走白专道路,是资产阶级名利思想,是*个人主义,妄想成名成家,出人头地;还有一个集体户里,有我的几个好朋友,因为另外几个知青说了嘲笑我的话,争执起来,险些打架。事后我听说了这件事,对我的好朋友说,你别去跟他们打架,让他们说我好了,说得越多越好。这不是我今天来打“马后炮”,我当时确实是那么讲的。真要谢谢那些说风凉话的同志,当时他们要不说,我还没那么大的劲头继续学习写作哩。

除了人为的讽刺嘲笑,还有物质上的压力。我插队的寨子分值低,一年到头出工,扣除口粮款,没几块钱可进。有好多次,我没有买煤油的钱;有无数次,我没稿纸,不说农村没稿纸卖,商店里有信笺,我也买不起。天天练习写东西,一本信笺经不住我写几天。修建铁路时,我省下一点钱,经常拿来买煤油;感谢我那些在上海的老同学,他们一年到头要给我寄出无数的稿纸。

报刊上发了报道我的消息,青年朋友们容易注意到我已经发的东西,很自然地忽略了我的挫折。

其实,当受到这些精神的和物质的压力时,我的心情是抑郁的,情绪是低落的、烦躁的。但在那种时候,我仍坚信,挫折不能迫使我停笔,我非要写下去不可。电影文学剧本《火娃》初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用三天时间写出来的。

就在这样的生活里,不断地感受生活,不断地往格子里填字,伴随着我一天一天走过来,我也一天一天地逐渐找到了表达的方式。

时间,不是空白的;空白的是稿纸。

看,这儿还是我插队落户时的土地,寨子仍然遮掩在绿荫丛中,微翘的屋脊在繁茂的枝叶间显出它的曲线,门前坝的青冈林子,仍是翠绿的一片。甚至寨前那条从水库引水来的沟渠,一点也没变样子。那座有一块石板晃动的小石桥,我的脚踩上去时,青岗石照样颠动了一下……

啊,几乎什么都没有变。

十二年后的今天,为了新写一本小说,我又来到当年插队落户时的地方,不由感慨万千地想着。

十二年过去了,难道当真什么变化也没有吗?

不,时间不是空白的。

当我走进寨子,遇见一个一个熟人,和他们在台阶上、大树下、小桌边坐下闲聊的时候,我才深切地感到,山寨上的变化有多么的大。

我插队的年月里,这儿干活兴拖大帮,你看我,我瞅你,出工不出力,谁也不卖劲儿。过了春节,大队干部去公社、去县里开会,就向上反映,要求拨救济粮、回销粮。

如今呢,寨子里搞起了联产计酬的责任制,早几年要一个多月才栽完的秧子,这会儿十来天就栽插完了。寨上不但没人喊“锅儿吊起”,家家户户到了新粮收进仓时,去年的陈粮还没吃完呢。

我插队的年月里,因为批“资本主义”,寨上有堰塘、山塘不喂鱼,坡上能栽果树、种花生,不敢种;烧个砖瓦窑、经营个小煤洞,都要大队、生产队派上一拨人经管,结果干活的人少,管事的人多。

如今,寨子里的堰塘、山塘养起了鱼,坡上栽了果树,沙土坡种了花生,还发展了烤烟、编篾、漆树。砖瓦窑、小煤洞也搞了联产计酬,只要肯劳动、肯下力的社员,家家都增加了现金收入。

举个例子说,我插队时,全寨五十多户人家、三百多口人,只有一户人家里有只走走停停的闹钟,现在寨上戴手表的小青年,买收音机、缝纫机的家庭,就有二十多户。

要写山寨的变化,得另外写一篇散文或是报告文学,我这儿不能由着兴致扯了。

看到这么多变化,我由衷地说:时间不是空白的,空白的是我的稿纸。

一走到生活中,纷繁复杂的生活现象,新形势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种种复杂的矛盾和纠纷,全扑进了我的眼帘:有两兄弟,为争水抗旱,撕破脸皮吵了起来;过去一向冷落的农技站,现在门庭若市,应接不暇;曾经吹了的婚事,重新联了姻;计划生育意外地收到了良好效果……在办公室里,在斗室书房里,这些人和事物,哪怕有天外飞来的灵感,也是构思虚构不出来的。

啊,生活,一定要泡在生活中。

近些年来,由于前几年业余时间写了几本书稿,都在忙于伏案修改、出版,找一个冷静的角落住下来,总是关在屋里忙碌,总是为了书稿在城市里奔波,下生活的时间少了。在几本书稿定稿出版以后,我就明显地感觉到了文思的枯竭。

写什么呢?

脑子里一直在思索。翻翻新写的书、新出的杂志,我发现,不但是我,就是很多作者,都需要问问自己,写什么呢?怎么写呢?

要比已写的东西深刻,又要有广度,无论是取材于新生活,还是取材于过去的生活,或是别的时期,都存在着这个问题。

我找了一个*简单的办法,到生活中去,到我原先熟悉的深山老沟里去,在那儿住下来,接触我周围普普通通的农民、工人和其他各种人物,看看他们怎样在新形势下生活,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遇到些什么难题和矛盾,是如何解决的,或者矛盾是怎么发展的……

初来乍到,会觉得啥变化也没有。还是那样春耕秋收,还是那么施肥下种,还是上班下班、出工入工。就像一首山歌里唱的:“坡是主人,人是客……”

山峰耸立在那儿,只要不遇到地震,千百年也很难变个样子;而人呢,在山坡面前,就如匆匆的过客。

但我们要写的,不仅是不变面貌的山峰,更主要的就是写那些山峰面前的过客—人,他们在怎样变化着,怎样改变着大自然,也改变着自己。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我到了深山老沟,又快一年了。我小窗外那座有一片白岩的山峰,一点样儿也没变;甚至晴空里的云朵,和去年我来的那天,也没啥大的区别。只是,我的心灵又充实了,我又成了个素材的富翁,在我的笔记本上,记下了那么多生动的细节和生活中的原始材料;在我的脑子里,又产生了一些新的构思,那本在我来之前想写的书,已经有了那么多的素材可供选择、提炼、概括……

啊,生活!我愿投在你的怀抱里,观察你的点滴变化,体验你的变幻,摸着你脉搏的跳动,充实我自己的心灵。

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使山峰没变样子,即使景物外貌没甚变化,但是,时间不是空白的,随着它的推移,生活中又有着多么丰富多彩的东西啊!

可是,我并不盲目乐观。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年轻、幼稚,我也更清醒地知道,正因为时间不是空白的,所以在我生活的这个山沟沟外面,世界也在起着变化,祖国这艘船的各级各部门各个舱位,仍在前进着。

为此,尽管我这儿电视收不到,报纸只能看隔开几天的,但我仍然争取了解山沟外面的情况,掌握整个时代的动态。北京、上海的来信,政治、时事杂志,隔开几天的报纸,新闻广播,能帮助我了解外界情况的,我都绝不放过。

可以说,这也算是我的一条粗浅的经验。我的任何一本书,都不是只靠着自己体验过的直接生活写成的,都是受了某个问题的启示,受到某种生活现象的触动而逐渐产生构思,酝酿起来的。因为我的经历毕竟有限,我眼睛能看到的东西,脑子能接受的东西,对这个世界来说,实在是微乎其微的。我必须像一块干枯的海绵一样,拼命吸水,吸足了、吸饱了,才能往外挤出一点新的东西。

关于这,茅盾讲过:“青年作者,专业的或业余的,如果在‘生活根据地’只注意钻得深,而不注意国家形势的全面发展,不了解‘生活根据地’以外的纷纭复杂的社会生活,那么,他在这一角生活中得来者未必能保证一定具有巨大的现实意义,从而他根据当前事态的观察和分析而写成的作品,也未必具有普遍性。”(《茅盾论创作》)

为了具有普遍性,又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就需要了解生活基地以外的形势,就需要知道祖国的其他地方,同时在发生些什么事情。这就是我酝酿、构思自己的作品的一个主要方法。

到生活中去,力争比较长时间地泡在你所感兴趣的生活之中,同时不忘你生活的这一角以外的生活,时常了解祖国的形势和发展。经常把两者进行比较、分析、鉴别,捕捉老是萌动在你心头、时常激动着你的东西,使它发展、成形,化为形象。

我们有那么多古今中外的书籍,我们有那么多的电影和戏剧,我们有代表现代化水平的彩色电视机和盒式录音机,作为一个读者,他随时可以放下手中的书,去欣赏优美的音乐,去看感人的电影,去阅读已有定评的名著。作为一个作者,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一个年轻作者,用什么东西,去吸引读者,赢得读者的心呢?

这是我几乎天天想到的一个问题,也是我天天用以提醒自己的话。我希望在这种提醒下,自己以后写的东西,会逐渐地有所进步。

哦,时间不是空白的,空白的是我面前的稿纸。但愿我抓住这不是空白的时间,在空白的稿纸上写下新的东西。

(1981年7月8日贵州猫跳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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