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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淳,居杭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病人》,短篇小说集《月是故乡明》。在《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福建文学》《文学界》《西湖》等杂志报刊发表文字七十余万字。
《麦墅纪》是一本记叙浙江西部农村生活的散文集。从草木、时节、饮食、旧事、地理多角度地多层面地展现那个时代特有的无法复制的乡村生活场景以及作者浓浓的思乡情怀。有场景,有人物,有风俗习惯,血肉丰满、生动鲜活。作者不仅仅勾勒岁月,还铭刻了宏大的人生感悟。
以灵动细腻的笔触,展现生活之美、时光之美、乡村之美,给人以深深的感染。
朝灌园兮暮灌园
——自序
木槿是我喜爱的植物。它柔韧,顽强,富含生命,环境再艰苦,也能生存。
2014年,老家的瓦屋得以修缮,我理所当然地将它命名为“槿园”。
槿园,只是一座粗模粗样的农家小院,与山乡农居别无二致。然而,它在我的心底,却如同一个宝藏,珍藏着年少时的山乡记忆。
那段往昔岁月,需要一个空间去盛放,需要几方文字去展现,恰若记忆的华光片羽,在黯淡而又斑斓的旧影中磔磔而飞……
时光留不住,几度夕阳红。
回首往事,依然能看到昨日摇立于枝头的一花、一枝和一叶,依然能寻觅岁月在现实中的还原、再现和观照,如同镜中看花,水中观月。
这便是“槿园”这个名字的由来。
这种精神上的还原与现实中的返照,在飞速发展的中国当下,在三十年赶超西方物质文明一百年的改革开放史中,是一件非常必要而又极其奢侈的事。许多人走着走着,再也回不到出发之地。而与我相伴的村庄,却至今完好保存。我因此深感幸运与宽慰。
尤其是,当回到家乡,看到因少小离乡,襁褓时期的衣物尚在柜中,时光滤去四十年的尘埃,重现眼前之时,竟感觉恍若隔世,一时感慨万千。
我的一生,因这件件旧物,有了连贯而流畅的连接,有了与朦胧记忆相照应的件件往事的落实与对应。
这一呼一应,犹如身在空谷而听到回音,令我身心熨帖,深感欣慰。
当乡愁成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念想,于现实返照中,拟化成形,我如此幸运地遭逢了家乡的亲人。他们的慷慨与侠义,令我感动不已。
这泥木结构的瓦屋,我家本只半幢。亲戚做主让给了我,又帮助修缮了槿园。梦想中的家园,由心中草稿上的一横一撇,一折一点,涂写成了现实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除了讶异、感动和惊喜,我实在不能再说什么。
槿园的旧模样,只是一间瓦屋,行将坍塌,门前空着小块菜地。这间泥屋,是三十多年前姨母建造的,而后用来放置杂物,常常灰尘满地,蛛丝缠绕,雨水淋漓。
依亲戚的想法,就让它倒塌了吧——塌了可以盖新楼。
少年的记忆,在心灵深处,悄悄拧成一股力量,像汹涌激越的浪流,奔突到喉咙。我不由呐喊一声,阻止了这喜新厌旧的放弃与铺张。
喜爱一个词语:敝帚自珍。
对我来说,建筑,美与不美,好与不好,不在于建造年月的新旧,造型式样的富丽堂皇与否,材质结构的坚固合理与否,而在于生活在其中的人,流淌在其中的岁月。
昔日重现,点点滴滴,如夕阳里的落日镕金,长河里的皎皎月华。
这幢瓦屋,保留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浙西民居的典型样式。夯筑的泥墙里,倾洒过亲人辛勤的汗水;屋前的梨树下,留下过青春美好的记忆。
如今的新农村,小楼林立,这样的瓦房越来越少了。
面对如此巨大的一件旧物,我希望将它原汁原味地保留,装进记忆的行李箱。
本想留存涟漪般的旧瓦,以看檐下滴水。黑瓦,是旧屋的灵魂。但,旧瓦易损,遭漏。津费拮据,我又常年不在家乡,翻修屋顶颇为不易。思虑再三,改用了新型钢瓦。这是小小的遗憾。钢瓦结实,耐损,经得起风雨和岁月的侵蚀。
这是新工艺的好处。
瓦片下,选用竹胶板,覆于木梁之上,看上去,俭朴素净。墙体,凡毁圮破损处,都用砖块混合泥土作了填充。墙内墙外,粉刷一新。
门前空地,原先有一株梨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邻居翻建新楼,砍斫了。农人们大多朴实善良,乡村生活,邻里和谐为要。如此,我便托付亲人在小院里栽下了木槿和栀子。
春节期间,回到家乡,看到木槿叶子落尽了,光秃秃的,于夜晚的清寒中,站在院子里,不由哑然失笑。
心中,满院花开、繁枝摇曳的槿园,与眼前尚有遥远的距离,暂时亦不能有所改变。我不能常住家乡,不能悉心料理花草。这是小小的遗憾。
于是,等着可以空闲下来,长久住家乡的那天。
即便如此,春来就吐蕊枝头的那一缕乡愁,于今也总算有了一处寄托,于精神上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修缮槿园,令我想到一个人——闲居江南长乐村晚逢仙女的灌园叟。
“朝灌园兮暮灌园,灌成园上百花鲜。”“小小茅堂花万种,主人日日对花眠。”(明代冯梦龙《醒世恒言》)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田园生活啊!
然而,就当下而言,对普通人来说,却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不消说花万种,哪怕几十种,也并非易事!
灌园叟的几间草堂,实在遥不可及。于我而言,空暇时,种植点小花小草,聊以打发闲情,也算一种悠游自在的生活态度吧。
修缮槿园期间,写了一点潦草的文字,将数十年的怀望与爱恋倾注其间,编订成集,名曰“麦墅纪”。
这一年,自己也仿佛成了一个灌园叟,栽花种柳,忙于手上的活计。匆匆行色间,做出的活计,并不出彩,就像槿园一样,粗朴而简陋,稚拙而坦荡,乡野而率真。
但,于己,可作一种安慰。
如今,且将这些文字拾掇起来,扮靓几分,以便付梓。
这些文字,是沃灌槿园的一部分,是心中悄然构筑的槿园的一部分。
是以为序。
2017年2月20日
紫木槿,白木槿
在所有的灌木花卉中,我对木槿情有独钟。
其中的原因,怕是一时难以说清。唯其难以言说,更能表明心灵深处的眷恋。就像老友相逢,隔着距离,默默对视,话在心里,就是说不出口。
我之于木槿,就是这样一种无须言说的情谊。
在我眼里,木槿有着山野之气。她是老家*常见的花卉,在城市却鲜有踪影。或者说,她不是适合生长在城市的植物。
在山乡,与她相伴的常常是竹篱笆,溪水,鹅卵石堆砌的墙面、隔障。在这些陪伴之物的映衬下,她单纯而婀娜,朴素而艳丽,乡野而芬芳。她就那么不事修饰地一站,那一片贫瘠的空间顿时生动起来,就像初岁的阳光,浮动着明艳动人而生机蓬勃的气息。
很难想象,在城市的水泥空间,她会是一种怎样的生存状态:她翠绿的叶子是否会沾上灰尘?娇嫩的花瓣是否少了阳光的色泽?她是否依然能焕发出勃勃的生机?
江南山乡的木槿,*常见的是紫色。
紫色,是含蓄、低调的颜色,蕴含内在的奢华,却不想如同红色一般热烈奔放地喷薄。紫木槿是沉默的,远远地站在那里,不引人注目。她赤剌剌地蓬生着些草莽粗大的叶子,只青碧一色,手摸上去,叶面上仿佛长着毛刺,并不使人容易亲近。
在葱茏而自在的肥沃的绿之中,她悠游地长出一两枝花朵来,安静恬谧、孤芳自赏、惬意闲适、欢欣嬉戏的样子。她不是开给人看,她只是想开就开罢了。她不在乎鲜艳夺目与否,不在乎与别的花争一寸长短,不在乎游客的观赏感觉。她只像一个贪玩的女子,花开有时,仅仅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游戏。
她对于自我人生此种游戏的关注,有点像造人的女娲。女娲造人,只是需要玩伴。她有点寂寞,抟土造人只是打发光阴的游戏。她盛开,一如女娲之于泥土,是精心地侍弄,揉捏出一个个精致端庄的人形,还是胡乱折一根柳枝,点蘸些泥浆,利利落落地甩打出些卑贱的泥粒儿,完全看她此刻彼时的心情。
枝头的花朵,有的盛开在高处,因多得些阳光和清风而昂头独立;有的落在低处,只悄悄地低吟浅叹,也算是走过了人生这一回。花开得好不好,多不多,美不美,都不是她要关注的。她没有计划,有一出没一出。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凋谢,什么时候跟阳光打个招呼,什么时候跟清风闲谈几句,完全看自己的心情。
她就是这么野性而自在。她只做自己心灵王国的主人。
除了紫色,即是白色。在山乡,再也难以看到别的颜色了。由此可知,她是个挑剔的花女子,知道自己适合什么颜色,要什么颜色。外在的暄妍也好,腾嚣也好,都关合在她的感官之外。她的心,清而静:唯其清所以静,唯其静而能清。
如果说,紫木槿长大后,注定会出落得寂寞而高贵,那么白木槿的未来就是贤妻良母——她是注定要奉献她那朴素动人的一生的。
通常,我们看到的紫木槿都在野外,多是野生的。沟壑,溪头,田间,荒地,你与她的相逢经常不期而遇。你因此突然被吸引,又因脚下的征途而不能停下,哪怕是几分钟的温柔缱绻。
你对于她,就像一阵风;她对于你,就只是路上的匆匆一瞥。
白木槿是家常的,她盛开在自家的院子里。童年的家,有黄泥石壁、粉墙黛瓦。无论哪一种,她都合适。黄泥屋的人家,门前扎一圈篱笆。她就和篱笆站在一起,脚底下,常常是几株鸡冠花、指甲花,都是和她一样,荒僻在山乡入不了大雅之堂的花。
粉墙黛瓦的人家稍稍讲究。她就听话地站在院墙之内,从不攀延出去,从不妄图做那觊觎墙外行人的红杏。她的开放,是为主人;她的凋谢,亦只关主人之风月。她忠诚而沉默,素洁而芬芳。她是低眉顺眼的媳妇,或是自少年就进了家门的丫鬟。
她好看,还很有用。童年*美好的记忆,是母亲折了院子里的白木槿花下面条吃。如今想来,那是一种怎样的奢华!古代典籍中的仙人,吸风饮露,神采焕然,而仙女,也多含英咀华。在乡下,面条是一种吉利的食物,常喻长寿,以白木槿配之,素洁而芬芳。*珍贵的,我想该是用白木槿花瓣炖银耳羹、莲子羹,清炒百合藕片。试想那木槿银耳羹,人生怕也难得尝到一回吧。
白木槿,是亲和宜人的。只要是踏进院门来的人,她知道是主人的朋友,就乐意和你相处。她不择人之高低,不嫌贫富贵贱,只要是亲近主人的,她都喜欢。
母亲在厨房忙着,唤我采摘木槿花,是童年*乐意的差事了。搬一张竹椅,爬上去,踮起脚跟,剪一朵又一朵,放在竹篮里,拎进厨房交给母亲,盼望着拌有木槿花的美食下一刻能上桌。透过十字窗棂,看院子里的槿花静静伫立,光影透过纱窗落在小木桌上,一碗腾袅着热气和芳香的木槿面就上桌了。那一刻的滋味,多少年再也不曾经历了。
木槿花,常常开在七月。于乡下,和二月的桃花、三月的梨花、四月的杜鹃、五月的石榴、六月的莲花、十月的菊花一样,是乡村的美物。有了这些乡野之花的点缀,乡村便成了美丽所在。这是对农人劳作之余的馈赠。
母亲尤爱桃花、杜鹃,而我尤爱木槿和莲。春天,母亲剪落桃枝,采回杜鹃,插在梳妆桌上的陶壶里,或者放在木制窗台上,房间里就平添了一种默默的喜悦,宁静而安详。家里有花的日子,即是母亲心情大好的日子,说明远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就要回来了。团聚在望,我可以见到父亲英俊的姿容了。
这是多么叫人期盼的事。
和母亲做伴的光阴,便在这静守与期盼中度过:看门前花开又花落,春去又春来,一年又一年。长大以后,看到木槿,内心深处常常涌起难以言说的酸楚和悲伤——那是童年对父亲无休止的思念凝结的吧。
每当日暮时分,看门外远处大墅桥横跨凤林港上,太阳一点一点从桥那头的大樟树树梢上落下去,思念就爬上了我的脊背。我于是猫着身子独自爬到门前的鹅卵石堆上去,拖着两腮,只默默地想心事。
父亲离开,我哭过闹过。可他终究还是要离开的,我那么小,只能接受这个现实。我常常找一块巨大的鹅卵石,坐到上头,看着大桥远处——父亲来时的方向。
七月的乡村小院里,流动着木槿花和酒酿花的芳香。我想:农忙日子到了,父亲会回来吗?他会回家吃木槿花面吗?他会喝酒酿花酿的米酒吗?是呀,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啊?女儿想爸爸了呀,想爸爸了呀!
这人与植物的感情,从小潜入心灵,走到哪里,都像是生了根,再也难以解脱。
等到读书识字,看到人对于植物的情感,每每能领会其中的情谊。无论爱菊、爱莲、爱牡丹,无非托物言志。更甚者,花幻成人形,成了花仙,如《灌园叟晚逢仙女》、《葛巾》。人的意象终于成真,人和花之间,有了交流,有了故事,有了戏,便是更进一层的境界了。
只是,幻成人形的花仙常常是牡丹,是富贵中的*,是人人争而想得的尤物。想那美色,自是“微窥之,宫妆艳绝”。牡丹大富大贵,那似乎是武则天之后的事了。而诗文中的木槿却古老而悠久。
《诗经·郑风·有女同车》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舜华,木槿的别名,用槿花形容女子的容颜,是千百年前的事了。只是木槿花期短暂,开落常在朝夕之间。农历的七月,在古代,天气已经寒凉。诗人面对木槿花,常常感叹花期短促,凋零迅速。白居易《秋槿》云:“风露飒已冷,天色亦黄昏。中庭有槿花,荣落同一晨。”李商隐《槿花》云:“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
槿花,不是富贵之花。她生且寂寞,殒也迅速,让人扼腕而神伤。然而,它却是韩国的国花,被称为“无穷花”。槿花虽然生命短促,槿木却生命顽强,一旦在哪里扎根,便年复一年,成了这块土地的主人。木槿是扦插性植物,只要是有水土的地方,等待春天将枝条插入,就能生出须根来,成活率高,极易种植。而她的枝条,韧实有力,无论怎样攀折,都难以扯断。
木槿,是随和而柔韧的女子,对生存环境没有过多的讲究。她自顾野泼而安静地生长,却也有不肯轻易被攀折的高贵和倨傲。她自视清高,孤芳自赏,活得清苦然而快活。
自离开乡村,许多年来,不再见到木槿了。有一天,在城郊猛然看到左近盛开着一两丛紫木槿,跑过去,对着它,默默注视了良久。
我在想:什么时候,能有个小院儿,栽一院落的槿花呢?
2016年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