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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志文,一九四二年生于湖南,成长于台湾宜兰县罗东镇。大学教授,专长是明清学术史、明清文学、现代文学。亦是作家,写作以散文、小说及评论为主。历任《中国时报》《民生报》主笔,淡江大学、台湾大学教授,曾至捷克查理大学、荷兰莱顿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及珠海联合国际学院讲学,现已退休。文学作品有《日升之城》《三个贝多芬》《冷热》《布拉格黄金》《寻找光源》《风从树林走过》《时光倒影》《同学少年》《记忆之塔》等。
“那些忧伤的日记,未曾坦承的爱的难言之痛,都不会因为无言就不真实。”——达纳?乔雅本书是作者“回忆三部曲”的第三部作品,前两部是《同学少年》与《记忆之塔》。全书围绕作者幼年生活及家族记忆展开,内容分为三辑,辑一“家族合照”写家人姐妹,辑二“竹篱内外”是眷村传奇,辑三“余光”则总绾成长记忆。在乾坤倒转的大时代,幼年的作者随家人飘零至海外孤岛,寄居于眷村一隅。在那个物质贫乏、空气中隐约还可以闻到硝烟味的年代,眷村的人际关系是疏离的,情绪是紧张的,而天空的颜色永远是灰暗的,面对不确定的未来,生活如蝼蚁偷生。作者善于透过小人物的微琐命运来展现大时代氛围,书中所记,无论是与亲人的疏离关系,还是眷村人物无言的悲凉人生,在在都反映出台湾戒严时代的不安气息。而大时代的小人物,即使是千疮百孔的人生,也不该被遗忘,因为他们曾经这样活过。
这是一场背景鲜明、主体模糊的舞台剧,乱世且偷生,人命如蝼蚁。随军来台的幼童依附在姐姐所属的眷村里,寒碜的物质,疏忽的照拂,永远是东北季风呼啸,海涛声拍打沙岸……周志文近年的回忆三部曲,在学术内外、省籍之间、东西两岸甚或是历史诠释上,全部都是非典型。他以一种艺术的升华,清淡隽永的韵致,拔高来看这冷热人间,辰江的水是这样悠悠的流,谁知“幽咽泉流水下滩”,背后负载的是这般沉重心事。——张瑞芬(台湾逢甲大学中文系教授)
1.不堪回首的家族记忆。在命运不由自己掌控的大时代,每个人都在为生活苦苦挣扎,人际关系变得疏离,即使是至亲之间也未能幸免。回首往事,布满裂痕的亲人关系,在作者平静而又无可奈何的叙述下,更让人唏嘘与感叹。2.大时代里小人物千疮百孔的人生。这是一出背景鲜明、主体模糊的舞台剧,乱世且偷生,人命如蝼蚁。大时代的小人物,即使是千疮百孔的人生,也不该被遗忘,因为他们曾经这样活过。3.外省少年的台湾成长史。凋敝的眷村,疏离的人际关系,灰暗的天空,这就是作者成长的环境。不过,物质虽然贫乏,精神上却有无限可能,少年拥有任自己自由驰骋的另一个世界。而感情、快乐的缺乏也未必完全是坏事,缺乏形成渴望,渴望引领你用以后的一生去寻找。
自序远方军号声一篇文章、一本书,自己看久了就生厌,一天莫名其妙的将它交给副刊编辑或者寄给出版社,要他们看看到底如何。想不到评价不错,不久文章“见了报”,书则出版社的负责人来信表欢迎,说已排定某时出版,那时有点后悔,不过闹到这个田地,心想只好算了,就让它顺其自然吧,心里还是有点不安。所以当自己对一篇文章生厌时,最好的方法是立刻扯了撕了,勿留秽名天地之间,一本书厚度的文稿不太好撕,但焚之毁之,还是有办法的。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困难,不是说“敝帚自珍”吗?每个人对自己的东西(包括自己的孩子),都有护短的心理,说是生厌,文章一旦在副刊刊登,或者以一本小书的样貌在书店的橱窗出现,看起来也不至于那么可“厌”了。这是为什么李卓吾把自己的书取名叫《焚书》、《藏书》,并没有把书真正给“焚”了“藏”了一样,张岱说:“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可能道尽了其中的意思。这本小书收了几篇由我“家族”引发出来的故事,原本只是“私事”。我与我家族的成员,都是小人物,包括我书里写的我童年周围的一些人与事,严格说来,在这个“大时代”里都无关紧要、可有可无,也可说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本来没什么可写,也不想写,想不到竟写成书了,但与我后来的经历比较,书中的人事还是有可贵的地方,并不是那么的“可厌”。我后来到台北闯荡,教学上庠,也经历过一些以前想不到的经验,所与之中,有一些可以称为“国之髦士”的重要人士,那些人物大多装腔作态,很少以真面目示人,更不要说其中还有尔虞我诈的事端穿插出现。与这类人物相处得处处提防,时时紧绷,瞻前顾后,左支右绌,完全失去了自由,比较之下,还是小人物、小故事接近人情,而且花开花落,自成季节。大陆青年评论家张彦武(笔名燕舞)看了我的小书《同学少年》之后,谬加赞许,说是台湾“眷村文学”的代表作。我去信说我不同意,我的《同学少年》其实不是为眷村而写,只不过内容有几篇跟眷村有关,那是我曾生长的地方,我想舍弃也舍弃不了的。我在与他书信往来的时候,心想也许可以把我在眷村的见闻单独写成一本书。在出版了《记忆之塔》之后,我开始陆续写这本书里的主体文章,也有小一部分,在《记忆之塔》之前已开始写了。这本《家族合照》,写的是我家的事,当然里面出现的眷村生活比《同学少年》要多,尤其是第二辑里面的几个人物,都是与我童年的眷村生活有关,第三辑中的几篇,慢慢向外面拓展开去,但再远,距那个早已根植在内心的“基地”,还是无法离得太远。意大利导演费里尼(FedericoFellini,1920—1994)有次说:“长久以来我一直想拍一部关于我老家的电影,我是说,我出生的地方。但有人向我提出异议,说我根本没有拍过别的。”再伟大的艺术,其实还是在自我的小范围里兜圈子,就跟《西游记》里的孙猴子一样,自以为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周游无限了,但在如来佛看来,还根本没超过他的手掌心呢。因此我想了想,燕舞的说法也不见得不正确。燕舞曾来信请我描述以前住过的地方,怎么说呢,那种事确是说不清的,何况只用短短几篇文字。我以前住过的眷村已埋入历史,而且现在一点痕迹都没有了,这世界上大部分人没有历史感,什么事一埋入历史就表示没人再注意到甚至意识到,对他们而言,就等于不存在了。我的家庭很小,人都是平凡的人,当然也各有兴衰起伏,但与世上一些大开大阖的人比较,总缺少精彩可言。我少年时住的眷村也不大,当它最盛大辉煌的时候,也只不过六七十户,后来虽然有人迁出也有人迁进,而总户数不见增,反而逐渐减少,这跟它处于比较不繁华的东部有关,还有它是“外省人”的聚落,它必须面对台湾所有外省族群凋零分散的共同命运。我想起颜色。当我少年时,宜兰的天空总是不怎么晴朗,我脑中的颜色是黑白的居多,偶尔加上一点灰色与褐色,都低暗得很,唯一比较有亮度的色调,是土黄与青紫的交错,但也亮度不足。那两个对比又神经质的颜色好像与我关系深远,填补在我童年生活云与山之间的空隙,也填补在我周围户与户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空隙。所以我面前的这一幅画,虽然线条严密,而人的关系是疏离的,情绪是紧张的,缺乏橙黄、大红,还有成片连绵的绿与坦荡无垠的蓝,对我来说,那些才是真正的颜色,愉悦又大快人心的。我觉得一个自足又饱满的农人或者一个怀有理想的知识分子,面前的该是那种颜色,它们很少在我少年时的画中出现。幸好还不算糟,缺乏形成渴望,渴望引领你用以后的一生去寻找。嗅觉倒是饱满的,眷村虽小而气味丰富。只需几分钟,就可走过眷村的所有门户,每当下午放学,也是各家煮晚饭的时候,各种特殊的气味从空中“发射”出来,如同阵地的子弹炮火,令人躲也无处躲。菜色当然各家不同,像吃火锅都用共同的“锅底”一样,每家的锅底同样是很不纯粹的花生油。公家发的花生油多杂质,必须用大火猛“爆”才会减少它的“油哈”味。用廉价油爆出来的菜,辣的会更辣,酸的会更酸,臭的则会更臭。眷村居民的鼻腔早已习惯各式强烈的气味,最后因为刺激过多都变得无动于衷了。人的五官是连在一起的,鼻腔的折磨连带使得五官的功能俱失,至少大打折扣。藏在更深的人性之中的“五情”与“五蕴”也都一样,当人生活在有色彩的世界却分不出色彩,久而久之,他视觉里就没有色彩了。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或许就是这个道理。平台上五色、五味甚至人的四体杂陈,所有东西就大剌剌的摆在那里,初看起来光怪陆离,但只让它那样摆着,时间久了也就没没无闻了,没人把它串联成垂直的、有意义的故事,眷村是个水平的世界。偶尔会有人发了点痴,产生了点幻想,像火花在夜晚闪烁,但短暂又很小的光敌不过笼罩全局的黑夜。那个世界也不见得真小,也会有大些的事发生的,诸如生与死、坚持与背叛的故事,还有恋爱与失恋,都可以算是大事了。但所有的事都发生得太快,又似乎太密了,让人很难全数反应过来,像看到远方闪电,听到雷声总要一阵之后,当人反应过来了,事情早已过去,或者像几滴雨落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大是很大,但一下子就不见了。眷村对大多数小孩来说,更像一个大而化之的母亲,她生了太多子女,以致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她像是供应大锅饭的公共厨房,你来了任你吃,你走了她不管你,对她与你来说,都自由极了。由于我与我住的眷村在身份上有“隔”,我不是这个村子登记在案的正式居民,我只是寄居在二姐眷村的家中,那里没有我的空间,也没有我的配给。这个在别人视为母亲的眷村,若我也用母亲的意象来看她的话,她只能算是我的后母,她不会对我刻薄,但对我确实更不关心。说也奇怪,当时我很喜欢我尴尬的身份,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却让我更加左右逢源。表面的困顿给了我更多的机会,我看起来什么也不是,却表示我可以是任何人,可以做任何事,而且不用担心失败。对我而言,什么地方都是结束,也是起始,只要我心里想要,没人能阻拦我。罗东有一个军营,在镇西一个叫北成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日据时代留下的神社。通往神社的道路两旁,有秩序的排着刻着“奉献”字样的石灯,再旁边就是成排的俗名叫做尤加利的大叶桉树,军营就在旁边。因为不是要塞,小镇也无险可守,所以军营的驻军并不多。曾经驻过一个轻装师的团部,与重装师相较,顶多一个加强连的人数罢了,我记得我二姐夫做副团长的时候,曾在这儿短暂驻防过。军营没什么特殊的,唯一可记的是军号的声音。所有军营无论大小,都是用号声来指挥。军号没有像乐器一般的按键,仿佛把铜管随便扭曲几道,把出口敲成漏斗样,加上个吹头就成了。军号手没有识谱的,好在军号只有Do、Mi、Sol三个音,他就用阿拉伯数字1、3、5来表示,如果是低音,就在数字下点一点,简单得不得了。北成离我们的眷村很远,但以前世界宁静,早晚有时还听得到军营传来的号声,只Do、Mi、Sol三个音,也能组成繁复的故事似的。当晚上十点,遥远的军营传来忽明忽暗的熄灯号,整个多纷的世界就也都要埋入昏睡的黑夜了,而我听了总是睡不着。秋冬之际,东北季风在空中呼啸,里面夹杂着从五结那边传来的海涛。海涛十分有节奏,从未断绝过,但不细听是听不到的,晚上则可听得很清楚,越是宁静,能听到的声音就越多。已经有几万年了或者几十万年了吧,海浪拍打着沙岸,一刻也没停息过。我想,涛声中一定藏有关乎全世界或全宇宙最根本的秘密,却好像从来没有人注意过。诸如此类,在我人生的那一个时代,一切仿佛静止的,却都忧心忡忡的存在。所有未来的生活,包括意志与命运、执着与放弃,还有诸如性爱与死亡的预感,更多繁复的想象,都从那里开始。世界末日也从那里开始,只是到今天还没真正的结束。不经意的事反而重要,一件事看起来很短又无声,但不应忽略,也许就是一个人一生呢。当然只要地球与太阳仍保持同样的距离,而且维持目前自转的速度,所有事情是还要继续下去的,淹灭了沉沦了的小事有一天会再从漩涡外浮出,消失了的人影,也会再度出现,到时看你要如何对待。我读陈明克的诗,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停停走走的车流中我小心控制车行的速度蒲公英等了这么久绒毛轻轻颤动就这么一次不要这个时候下雨让蒲公英飞起来从我无法离开的公路我喜欢这首诗,因为与我此时的心情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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