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太阳鸟十年精选:途经生命里的风景》王蒙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8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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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蒙,男,河北南皮人,祖籍河北沧州,1934年10月15日生于北京。中共第十二届、十三届中央委员,第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当代作家、学者,文化部原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任解放军艺术学院、南京大学、浙江大学、上海师范大学、华中师范大学、新疆大学、新疆师范学院、中国海洋大学、安徽师范大学教授、名誉教授、顾问,中国海洋大学文新学院院长。

现在居住在北京,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等近百部小说,其作品反映了中国人民在前进道路上的坎坷历程。曾获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奖、日本创价学会和平与文化奖、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与澳门大学荣誉博士学位、约旦作家协会名誉会员等荣衔。作品翻译为二十多种语言在各国发行。2017年12月,王蒙《奇葩奇葩处处哀》获得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编辑推荐】

本书中所有的文章都选自辽宁人民出版社*近10年(2007-2016年)出版的太阳鸟文学年选。以前这些文学精品都是按照体裁来分类,这次按照题材内容的不同来重新整合归类。

本书是作者以歌颂的口味,讲述了中华江山之美。可以让读者看后更加了解热爱我国的大好河山。

【名人的书评】

文化部前部长、著名作家王蒙先生主编,辽宁人民出版社打造20年的文学品牌“太阳鸟文学年选”中*近10年的精华集成,数百名知名作家的作品编入其中。本套书按照题材重新整合,共有13部。

【太阳鸟十年精选:途经生命里的风景的书摘】

这套“太阳鸟十年精选”所收录的文章均选自过去十年我为辽宁人民出版社主编的太阳鸟文学年选。太阳鸟文学年选作为每年国内出版的多种文学年选中的一种,已经坚持了近二十年。它说明辽宁人民出版社的这套太阳鸟文学年选具有相当的历史性,表现了辽宁人民出版社编辑们的坚持不懈,这也是年选权威性的一个方面。

太阳鸟文学年选近二十年来,纳入其编选范围的文体大致六种,即中篇小说、短篇小说、诗歌、散文、随笔和杂文,这一次编辑将选文的体裁限定在了“美文”,杂文记忆中也只选了三四篇。整套书共十三种,包括《途经生命里的风景》《异乡,这么慢那么美》《故乡,是一抹淡淡的轻愁》《这世上的“目送”之爱》《历史深处有忧伤》《愿陪你在暮色里闲坐,一直到老》《你所有的时光中*温暖的一段》《那个心存梦想的纯真年代》《一生相思为此物》《掩于岁月深处的青葱记忆》《在文学里,我们都是孤独的孩子》《艺术,孤独的绝唱》《那个时代的痛与爱》,除《那个时代的痛与爱》主题相对分散,其他内容包括国内国外、故乡亲人、历史人物、童年校园、怀人状物、读书谈艺,可以说涵盖了人生的方方面面,可供阅读群体广泛。集中国十年美文创作于一书,这个书系的作者也涵盖了中国当代文学写作,尤其是散文写作的大量作家,杨绛、史铁生、袁鹰、余光中、梁衡、王巨才、王充闾、周涛、陈四益、肖复兴、李辉、王剑冰、祝勇、张晓枫、刘亮程、毛尖、李舫、宗璞、蒋子龙、陈建功、李国文、刘心武、李存葆、陈世旭、梁晓声、陈忠实、贾平凹、铁凝、张承志、张炜、余华、韩少功、王安忆、苏童、周大新、格非、迟子建、刘醒龙、刘庆邦、池莉、范小青、叶兆言、阿来、刘震云、赵玫、麦家、徐坤等。还有黄永玉、范曾、韩美林、谢冕、雷达、阎纲、孙绍振、温儒敏、南帆、陈平原、孙郁、李敬泽、阎晶明、彭程、刘琼等艺术家和评论家。他们的阵容,令人想起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的版图。

为了“优中选优”,我重新翻阅了近十年的太阳鸟文学年选散文卷和随笔卷,并生出一些感慨。文学应该予人以美,包括语言之美、结构之美、韵律之美,更包括思想之美、情感之美、叙事之美,言之有思,言之有情,言之有恍若天成的启示与灵性。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念念不忘,文章也是如此。重读这些当年选过的文章,依然让人或心潮澎湃,或黯然神伤,或感同身受,或心向往之,一句话,也就是我*入迷的文学品性:令人感动。

大概十年前,为了继承和发扬赵家璧先生在良友图书公司主持“中国新文学大系”的传统,我曾为出版社主编过“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五辑,我在序言中曾说,文学是我们的*生动、*刻骨铭心的记忆,是我们的“心灵史”。我希望这套选本,也能不辜负读者与历史的期待。

米穷日寺

于坚

我并不知道米穷日寺,汽车在拉萨街头行驶的时候,司机罗布忽然指着城外的一处山说,那儿有个尼姑寺。我模糊地看到远方没有植物的暗黄色山岗上有一块白色的云或者石头,我们就往那儿去了。大地与城市的界限日益模糊,我们经常穿越城市,进入郊区,但依然看不出大地的迹象。而拉萨依然是荒野与城市界限分明。汽车很快就越过水泥新城区,穿过一些空旷的单位、采石场来到了不毛之地,中间没有过渡地带,只是几公里,我们已经置身于古代的荒野,公路消失,世界空无一人,几只老鹰在天空中盘旋。山脚某些坑凹处出现了一个白色的牌子,蓝色的箭头上面写了一行字“米穷日寺”。罗布一拐方向盘,忽然闪出一条便道,我心里立即毛起来,那便道似乎准备垂直地爬上山去,左转右绕,我们的车子已经悬挂在悬崖的边上了。突然间跳出一头摇晃着脑袋的黑牦牛,戴着白色的面具,挡住了去路,审视了一阵,才放我们入境了。这是什么山啊,恐怖万状,几乎不长植物,无数巨石露出半个头,像是魔鬼们的脑袋,有的挣扎出半截身子,随时就要滚下来。整个山就像大地震荡刚刚完结,造物主一抖麻袋,石头滚滚,一堆一堆,土质还是松的。汽车战战兢兢地穿过硝烟刚息的山坡,这便道也就是一辆越野车那么宽,许多转弯处是直角的,车子要停下来,后退一些,才可以转过去。罗布是个一流的司机,他说这个路现在还不算难走,因为季节的关系,如果结上冰或者下雨,就没办法走了。汽车盘旋了二十多分钟,到了那白色的巨石面前,它是一座用石头砌起来的藏式城堡,有几个黑色的窗子,像幽深的眼睛,也出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植物。这是一个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地方,没有村庄,没有粮食,没有春天的迹象,阳光明媚的五月,大地的无数地区正在花枝招展,此地却没有响应,就像一个流放地。巨石如野兽环绕着寺院,虎视眈眈,随时就要一滚而下,将一切吞没。有些*的石头上刻了经文,缠着彩色的经幡,正在相爱的鸟侣在其间悠然散步。听到我们的动静,四条杂种的小藏獒吼起来了。

寺院的主管丹珍和几个尼姑飘飘若仙地出现于石头后面,丹珍说,我们正在种花。她们在山腰某处开了一块地,刚刚把从拉萨买来的花种播下,也不知道会不会开,丹珍小声地说。这是阳光灿烂的白色下午,城堡与僧尼,恍惚间我觉得这是在希腊。石灰色的米穷日寺建在一个大约三亩的平台上,历史记载说,这个平台其实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块,但现在看不出来了。平台下面就是山谷。高山如幕布拉开,垂向两旁,中间就是拉萨平原,在天空下闪着灰色的光。这是一个伟大的观景台,风吹着,布达拉宫的金顶旋转于大地的核心,淡蓝色的拉萨河在*远的山脚下流过,巨大的云块飞速地集合又散去,阳光明灭,密密麻麻的拉萨城隐隐地传来芸芸众生在人间挣扎的低语,凡尘滚滚于下界。进入寺院的门很矮,门框几乎要撞到头,这是进入寺院*的门,夜晚,把这个门一锁上,寺院就固若金汤。门旁边有口凿于岩石上的井,石灰色的井壁上挂着一把铜瓢,井水已经到底了,丹珍说,这个井*近出的水越来越少了,水源消失,树木倒塌,在信仰神灵的世界里都是迹象,意味着什么呢?但她们还知道另一个水源,就在附近。我们低头上了几级石梯,进了寺院,这是一个长方形的空间,三面是尼姑们修行的扎仓。楼有三层,一间间小屋都是十平方米左右,都挂着门帘,不知道里面的门是否开着。大小房间共有五十四个。房间外面是走廊,摆着大大小小的花盘,晾着衣物。*层有厨房、仓库和一个小卖部,里面有方便面、公用电话、啤酒、百事可乐、电池、棒棒糖、肥皂等等。院子正中,是一栋两层的经堂,一层是念经的地方,被红色和金色的有各种花纹和图案的布匹包裹着。经堂中间供着千手万眼观音菩萨,还有宗喀巴等祖师的像,二层供着各种神位。屋顶是连通的平台,可以活动,顺着楼梯爬上去,城堡的一面可以远眺拉萨,另一面则是山坡上的磊磊怪石,仿佛包厢里的观众。

丹珍卓玛三十岁,来自墨脱县的贡卡。她认真地说,她从小的愿望就是想当个尼姑。在西藏,出家是一个家庭的喜悦和光荣。1991年她如愿以偿,来到米穷日寺出家,目前是寺院的负责人。丹珍是寺院里*会说较多的汉语的人,她同时也在学习英语。她问我会不会说英语,她觉得用英语表达她的意思更准确些。这个寺院曾经有过一百多个尼姑,目前有五十多个尼姑,这是政府核定的,如果要收入新的出家人的话必须经过批准。目前寺院刚刚放假,假期是七天,僧尼们大多下山去了,寺院里只有十位僧尼在家。“我们还有一个分店,在布达拉宫旁边。”她用了分店这个词。我立即知道她说的是哪里,我进去过,一个小小的经堂,依附在红山的一处岩壁上,一半是经堂一半是僧尼的红色卧室,有一个僧尼正在念经。这是缘分,我那时候并不知道米穷日寺,我是跟着香客环绕布达拉宫转行的时候偶然进去的,然后司机罗布说,那山上有个尼姑寺。丹珍说,僧尼们每天六点起床。一般是自然醒来,也有用闹钟的,然后打扫卫生,洗脸穿戴什么的,把供着佛像的柜子打开透气,点酥油灯,换小钵里的供水,然后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念经。各种各样的经文念诵若干,才吃早饭。上午一般跟着老师学习经文。大约十二点吃午饭,然后再学习思考经文,下午休息一个小时,种花啊,闲聊啊,洗洗衣服什么的,大约六点半到七点吃晚饭。晚饭后背诵经书。到十点左右睡觉。集体在经堂念经每个月大约五次。差不多吧,佛教有“无住”的思想,并没有学校的上课那么枯燥。自有她们自己会心一笑的作息时间。寺院里有一台电视机,但很少打开,僧尼们关心的是经书的研习。尼姑寺就是僧尼们研习经书自我修行的学校,但它与学校不同的是,这是永远不会毕业的学校,研习经文,修行得道以期未来能够转世成佛是终其一生的事情。米穷日是色拉寺的属寺。讲习经文的喇嘛主要来自色拉寺,他们讲完经文又沿着山路走回去。重大的宗教事务也会请教哲蚌寺的高僧。除了喇嘛讲习经文,尼姑也可以讲习经文,尼姑们无论年龄大小,出家的时间长短,只要她对经文有高妙的领悟,就可以当老师。我曾经听到某种说法,僧尼们的修行只是为了来世转世为男子,或者家里贫穷才出来当尼姑。但丹珍坚定地告诉我:尼姑们出家绝不是希望来世转世为男子,也不是因为家里面没有钱,当和尚和当尼姑都是为了来世成佛。僧尼们很少回家,但家里的人经常会来看望她们。在西藏,家是在寺院这个方向。

女子要成为尼姑。要经过学习,请寺院里具备资格的尼姑做自己的老师,以获得*基本的知识,具备成为尼姑的条件。先学藏文,然后学“噶洛玛”经(文殊颂),再学“卓玛堆巴”经(度姆颂)。此外,还要读“喇嘛曲巴”“莫龙朗吉”“乔瓦久珠”和“卓玛朗当玛尼”等佛经著作,至少要可以背诵五百页以上的经文。*后还要通过关于经文的考试。再请著名的活佛替她剃度,活佛祈祷念经后,剪去她头上*后一绺头发,表明她已经六根清净,无牵无挂。然后立誓皈依佛,皈依佛法,皈依僧,皈依三宝,必须身体健康,笃信宗教,坚守戒律,一心学经,才可以剃度入寺。在西藏的历史中,尼姑就是女性中的知识分子,她们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识字读经,而经书包括宗教、哲学、文学,还有历算、绘画、建筑、医学、历史、艺术等等,佛教知识是一个综合的体系,并非只是枯燥的教条。有些尼姑经过多年修炼,已经具有高僧大德的智慧,但不为人知。因为世俗世界对女性的轻视同样影响着人们对尼姑的看法。尼姑就是修炼有了大成就,也往往被视为奇迹。据说著名的尼姑寺乃炯寺有个女活佛,名叫仁增·曲尼旺姆(又称吉尊仁波齐),经过长期修炼,精通瑜伽功,传说她活到120岁无疾而终。被视为奇迹。过去西藏女性的社会地位一直很低,通行了几百年的《十三法典》和《十六法典》中,人的偿命价律中规定:“人有等级之分,因此命价也有高低,上等上级的人如王子、大活佛等,其命价为尸体等重的黄金;而下等下级的人如妇女、屠夫、猎户、匠人等,其命价为草绳一根。”随着社会的进步,妇女的地位提高了很多,但传统的影响并没有完全消除,从尼姑寺院和喇嘛寺的建制就可以看出来,同样献身于佛,后者的生活境况和建制规模显然是前者不可同日而语的。

米穷日寺建立于12世纪初,建立寺院的是绕加曲吉大活佛。15世纪时宗喀巴在色拉寺上面的山顶修行,他预言米穷日寺将要搬迁。当时寺院的住持是吉尊卡曲白姆,她是绕加曲吉大活佛的转世灵童,活佛的转世灵童是一个女身。搬迁的时候喇嘛们开始念经,不久,一只“乃勒”鸟飞来,衔起一个法器飞去,落到了米穷日山半山腰的一块巨大的黑石头上,这是显灵的迹象,米穷日寺因此建立在鸟指示的地址。从宗喀巴大师的弟子孔如坚村·桑布当色拉寺的住持时开始,米穷日寺就成为色拉寺的属寺。外面知道米穷日寺的人不多,它是西藏无数普通的寺院之一。但本地人都知道它,藏历六月十日前来朝拜的人*多,寺里还要请人来演藏剧。演戏就在寺院外面的巨石平台上,下面就是大峡谷,可以想象那些戴着面具的人们如何在白色的城堡旁边跳舞,吹响森严的法号,而拉萨平原仰头凝望。这个曾经有三百多尼姑的寺院,在持续了近一千年后,于1966年的“文革”中被摧毁为灰烬。1987年,八个老尼用化缘得来的钱修复了寺院。

寺院的正式名称是“拉萨市城关区纳金米乡米穷日寺民管会”。僧尼们平常不是靠化缘维持生活,而是靠家里供养,每个人要自己负责自己的日常杂项和伙食的开销。寺院的管理是由五十多个僧尼投票推选的七人小组负责。寺院的重大事情先征求全体僧尼的意见,然后由七人小组决定,*后提交全体僧尼再讨论一次。每个僧尼有什么新的想法都可以向七人小组反映。丹珍说,在决定做什么事情上面,众僧尼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的意见。这种管理制度是班禅大师教导的,丹珍说。那条通向米穷日寺的便道就是七人小组决定修建的,为了加强与外面的联系,让更多的人能够来米穷日寺朝拜,她们用几次集体化缘得来的经费于2004年修建了这条长四五公里的便道。很大的工程,用了许多炸药,我们干不了,是包给工程队干的,工程队为了表示心愿,只收了一半的工程款,丹珍说。过去,前来寺院只可以步行,从拉萨城到米穷日山脚有十一公里,然后还要在几乎是垂直的崎岖的山路走两个多小时,海拔上升得很快,到米穷日寺时,已经从三千八百米上升到四千七百米。对于外来人,几乎走几步就要休息一下,又不是名刹大寺,所以来的人很少。现在寺院要做的大事是把那条路再修整得平一些,如果有可能还要把寺院扩建一些,丹珍说。丹珍住在一间进屋得低头的小屋里,里面两个床铺,一个书架,书架上摆着几本书,其中有汉语读本、英语词典和佛经;看起来像一个清净的女生宿舍。

米穷日寺的尼姑们有练习瑜伽的传统,据说有一年大昭寺举行的传召大法会期间,尼姑们下山参加法会,其中的一名尼姑长得很美,就有几个男子调戏她,忍让到极限的时候,美丽的阿尼终于动了手脚,把几个大汉摔倒在地,然后默默离去。这件事成了那年拉萨的一个新闻,至今还作为传奇在坊间流传。

天色渐晚,风大起来。把放在外面的狗收进来,门一关,城堡里就安静了。灰暗的院落,青石块铺就的天井深陷在暮色中,炉子和大锅就支在走廊旁,炊烟在升腾,三个穿着暗红色袍子的僧尼忙着做晚餐,提水,熬茶,打酥油什么的。她们动作缓慢,没有任何时间在催促她们。弥漫着某种中世纪的氛围,仿佛伯格曼电影中的某个镜头。我拿着照相机,旁观着,就像一个即将犯罪的人,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日常杂事是全体僧尼轮流当值,三个月一换。厨房有两个窗子向着拉萨平原,白色的光芒被窗户上的油腻改变成淡黄色的,犹如灯笼,窗子边插着一个小灵通手机。电话响的时候,接听的阿尼就把窗子开一个缝,似乎这样声音就可以清晰一些。厨房里支着已经被熏黑的大高压锅,西藏的沸点很低,因此普遍使用高压锅。她们用某种古典的方式使用着这些现代器皿,她们并没有因为这是现代之物而对其刮目相看,顶礼膜拜。锅子的盖被擦拭得很亮,茶壶的盖擦得很亮,厨房里可以擦拭的一切:酥油桶、耙巴盒、勺子、热水瓶、碗筷……(都是已经被这个时代视为落后的器皿)都被擦拭得发亮,使这个厨房看起来像一幅19世纪的油画。晚餐开始的时候天已经暗了,虽然点着电灯,但瓦数很低,只是比酥油灯稍亮,厨房的许多角落隐藏在黑暗了,世界被一种外祖母般的温暖包围着。脸膛黑红的老阿尼用勺子把一些糊状的东西舀到碗里,是面疙瘩煮牦牛肉块以及一些蔬菜,味道非常好,我确定是我这一生吃过的永不会忘记的食物。晚餐后老阿尼抬水来请我洗脚,然后带我穿过院落。爬上楼梯,进入一个被布匹包裹起来的房间,这是寺院里*的一个房间,里面支着四张可以兼为座席的床,平常作为座位,有客人时也可以睡觉。老阿尼为我们铺床,指点厕所的位置,送上一壶开水,把连接电灯开关的线交到我手中,才摇晃着缓缓关门离去。我们言语不通,只是微笑着,像原始人那样比画着手势,心心相印,仿佛我是她的儿子,而我来到此地不过才四个小时。房间的外墙下面就是峡谷的陡坡,来自拉萨的风吹打着城堡。由于海拔高,我在此地的每一个行动都非常困难。总是气喘吁吁,就是翻身也要尽量避免,完全无法入睡。半夜起来去小解,看见月光照着山岗,那些巨石一个个魔相毕露,非常恐怖,而城堡安然宁静,月光下,那四只灰蒙蒙的狗卧在经堂的石头台阶上,听见动静,立即竖立起身子,但没有吠。想起十多年前我*次到拉萨,抵达时已是黄昏。我穿过满街乱走的狗和低头缓行的香客,来到大昭寺前面的广场,忽然听见某种天国的音乐传来,香烟萦绕,环绕大昭寺步行的人们仿佛飘着,有一些人盘腿坐在地上,穿着暗红色的僧袍,闭着眼睛,摇晃着手中的转经筒,拨弄着乐器,敲打着羊皮鼓,仿佛风在摇晃春天的灌木,虽然剃了顶,依然看得出她们是女性,她们是拉萨附近群山中前来化缘的尼姑,风尘仆仆,美丽庄严而不妩媚,天真淳朴如石头。我被深深感动,仿佛时间后退了千年,我回到过去时代的世界里,成为从遥远云南来朝拜伟大拉萨的香客之一,我上路的时候可没有想到这一点。围观的人群里有几个头上缠着红带子的康巴人,我忽然想起仓央嘉措,黄昏渐紫,黑暗之舞从大昭寺的门洞漫出来,那个伟大的情种恐怕已经溜出布达拉宫,混迹于人群了吧。后来,尼姑们结队而去,消失于黑暗,听得见她们边走边响起姑娘们的小声说笑。现在她们睡着了。

黎明时阿尼们已经起床漱洗,洒扫庭院,然后坐在经堂里诵读经文。她们背诵一段,喝一会儿酥油茶,说几句小话。念经的阿尼只有四人,其他人忙着做各种杂事。一个僧尼在为酥油灯添油,她用个小铲子把油路疏通,换上灯芯,让每一盏灯的光都重新焕发起来,这简单的工作令她内心光明,充满喜悦,这个光头的园丁一直在无意识地微笑着。就是这个只可以容纳二十多人念经的小经堂,里面的灯也有近百盏,把它们都添加一遍也要个把小时呢。到八点左右,一个僧尼提来一小桶奶渣粥,弓腰低头舀到各人的木碗里面。这就是早餐。她们喝茶吃粥的动作像一群优雅的鸟,指头在暗红色的羊毛织物和杯盏之间环绕、飞翔,与这轻微的领取比起来,我们的动作无论如何都太快而且粗野。念经的声音再次响起,犹如一堆银铃被风碰上发出了笑声。昨天还阳光灿烂,今天已经下雪,山头白了。

下山的时候有个僧尼搭我们的车一起走,她要去拉萨城里为寺院买些物品,我们的车子像滑雪板那样飞快驶下,令人提心吊胆。顷刻,已经回到拉萨,十年前拉萨街头到处是被放生的狗,现在一只也看不见了。在一家新近开业的超级市场门前,阿尼下了车,走进花花绿绿的人流里去,她的暗红色僧衣与周围对比鲜明,她走得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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