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清镜幽匣集》赵晓辉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8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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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赵晓辉,祖籍山东胶州,生于甘肃兰州。2007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北方工业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讲授中国古代文学等课程。主要从事古典诗词研究,间或写诗。著有《君难托: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及其阴性书写》《李清照:中国古典诗词精品赏读》,另有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各类书刊杂志。

【编辑推荐】

本书为作者的文化随笔集,根据内容釐为“旧时月色、风物相思、清镜幽匣、真珠密字、翦灯心事、光影流年、伫闻清议”七辑。其中既有古典诗词系列赏读文章,也收录了作者数年来在报纸上发表过的部分影评、书评等。是书文笔清正细腻,娴雅而有情思,不仅于古典诗词有既能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生动赏读,对所寓目的书籍、电影等,亦有随物宛转,与心徘徊的遐思幽趣。

【名人的书评】

本书为作者的文化随笔,主要是对古典诗词的独特的解读,作者本身就写诗,从诗人自身去感受诗歌感受诗歌的意境意向,别有古典韵味。在书中,作者带领我们深入到古典诗词中,重游章台路,再看商隐诗,浓郁的诗歌氛围加上旁征博引,可见作者的文化底蕴。

【清镜幽匣集的书摘】

绣帷往事织锦篇周邦彦是两宋词史上结北开南的大家。诚如诸多词评家所论的那样,他的词浑厚和雅,构思缜密,章法谨严,长于勾勒之法,以人工思力见胜。如果细读,几乎每首清真词,都是一幅深婉密丽的织锦,闪耀着绮罗锦绣的光泽。词人妙解音律,对于词这种抒情体式之分寸节度的控制,几乎可谓深契微芒矣。此外,一部《清真词》,词意富赡,词采鲜妍,充满细节之美,真令人叹服。让我们掠过词人亡灵陈迹的展示,以及烦琐考证的文字,直接进入清真词本身,此番所要细读的是一首寄调《瑞龙吟》的词。在暮春略带感伤的情绪之下,伴随着抒情灵视的想象,我们假定:这是11世纪末的宋代,故事从北宋都城汴京的一条道路开始,我们即将进入一段往事的古典之旅。无论从意象、内容还是情感类型来看,曲子词都是一种给人较为程式化、类型化感觉的文体。在词的世界中,原本在诗中相对广漠的世界在迅速缩小,从关塞江湖缩小到庭院廊庑间,缩小到只有春天知晓的琐窗闺阁中。它唤起了一片相思之情,创造了庭院、楼阁、飞絮、细雨、飞花、画桥、流水等轻柔敏感的意象。在这个幽深杳邈的世界中,我们常听到一种似曾相识的声音,浪漫传奇与哀婉情事在循环往复的世界中代代相传,虽然它们呈现的细节各不相同。一开始词人写道: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曲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在古典世界里,一切似乎都具有轮回往复的稳定性。词一开始就把我们抛入了一个熟悉的情境:章台。这个词如丝线一般闪烁着艳情的质地,它原本不过是西汉京城长安一条繁华富庶的街道,但后来便融铸成浪漫文化的一部分,很自然地令人联想到中唐诗人韩翊与歌妓柳氏的故事,还有那首哀婉的小词: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曲子词冶艳世界中人们习见的一个名字。而那些柔软轻拂的枝条,正如她的名字一样,象征着生命中的春天,女子柔弱而易被攀折的生命、欢情的易逝以及阅尽人间的别离。一切都在暮春的空气中化为渴求的游丝。我们追溯回忆的章台之路,画面中隐现出诗人的身影,他的目光凝固在春天的梅枝与桃树之上。这梅花与桃树,是由幽邈细笔勾勒出来的繁复精微的艺术品。空中暗香浮动,霰雪般的花粉从枝头轻轻褪下,仿佛告别的叹息。花粉和女子脂粉难以分辨开来,而委落的脂粉令人想到玉殒香消的感伤情事。自然中的花朵新旧交替,此开彼败,如同荏苒时光般充满无端之美。中国古典诗词中,自然之景始终是至为活跃的意象,词人发挥了对人化自然的控制力,由此而使之表现出强烈的人化意向:试花,她仿佛在试验自己初开的花朵,带着一种新鲜可喜的生命感。试花桃树,与下文中词人追念的那个“痴小”女子,这是一种不经意的重笔勾勒,仿佛女子对着镜中不辞的朱颜。前代词评家,极力赞赏周邦彦词作中逆挽曲折的笔法,这种笔法给词带来了开阖迭宕的活力以及揖让进退的美感,它使词中往昔、现在与未来时空有机连缀在一起。如被晚清词评家陈洵在《海绡说词》中指为逆入之笔的“还见”,它使我们清晰地意识到:在风光冉冉的暮春,有着枝影扶疏的花树,在这样一个容易唤起感伤意绪的情境下,往事与现实在此际会了。这是十分有力的、猝不及防的际会。它蓦然闯入,仿佛在漂流时光中一只逆行而上的、挣扎着想要摆脱羁绊的小舟。当然了,在“还见”中,这种凝视并不只是双重目光的交叠:词人清晰地意识到这首词是私人情事的公开展示,一出小型戏剧正在上演,想象中读者幽邈的目光亦应在场。回忆展开的速度无比缓慢,好比抽丝剥茧,又好似完成一幅细腻的工笔画。清代词学家周济把周邦彦最擅长的这种词笔形象地称作“层层脱换,笔笔往复”。我们的目光掠过了正散落花粉的、半萎败状态的梅枝,掠过了兀自沉浸在初生喜悦中的桃树枝桠,又追随词人的目光看到了:愔愔坊曲人家,以及归来旧处的燕子。这依然是依靠惯性流转的、似曾相识的景象:“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唐人孙棨《北里志》中记录过那些深藏在幽深坊陌中的人间春色,以及朝欢暮乐的雨润云温。在所有引人入胜的繁华街衢与感官快乐中,都隐藏着无常与悲伤的暗流。而深陷其中的人们,永远也不会预见未来回忆的痛苦。而写作这首词的乐趣在于,作者通过书写复现往事之时,已然声言从艺术角度控制了这些予人强烈不安感的往事,并获得了平静和愉的心境。“愔愔”这个词,从上下文来看,其用字当本于李商隐《燕台诗》:“瑶琴愔愔藏楚弄”,在诸多笺注者笔下,它被解释为“安静和悦貌”或“幽深貌”,无论何种解释,这个词都暗示了艺术再现的往事与真实经验世界的疏离。而定巢燕子归来旧处,它传递出春天快要结束的讯息,还揭示出自我与外物的对比:燕子依人而居,巢于梁上,而它对人世的变幻不定竟懵然无觉。燕子尚可一年一度回来定巢,而人却处于恒常的孤独中。道路、花树、坊陌,都是旧时相识,包括燕子。在这不动声色的表象之下,潜藏着情感的洪流。或者说,我们期待作者以更加出色的技巧表现情感。行文至此,我们也注意到在这首词中,构成一个传奇故事的基本情境俱备了:春天,那些幽暗曲折的坊陌,往事屋檐下的燕子,故地重游,循路渐进的追寻。这一切都成为回忆绣帷开启的铺垫和契机。接下来词人写道: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在这织锦般的绣帷上,词人及女子幽约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他深陷在黯淡的影子和往事中,仿佛凝固了一般。“黯凝伫”是承上启下之笔,赋予词作清晰的结构感。片刻伫立后,循着词人回忆,我们依约看到了一位料峭春风中衣袖飞动的女子,这是一个年纪尚小、天真烂漫的女子。不仅词人深谙勾勒之法,他笔下女子也长于涂染之术。她薄施脂粉,以黄涂额,这是明媚如春天般的妆容。而这样一个至为明丽的形象,她从未真正出现在读者面前,仅仅依约掩映在遮挡春风的衣袖间。我们惊奇地发现,用于遮蔽的织物再次出现了。我们不禁为词人高超的艺术控制力发出赞叹。这令人惊讶的织物——一双飞动的衣袖,一方面,它遮盖了窥视的目光,避免了词中出现过于直露的官能刺激。另一方面,它为词人赢得了历代词评家众口一致的赞誉。在中国传统的诗学观念中,诗词创作不应违忤伦理教化功能,应尽可能地表现温柔敦厚、怨而不怒之感。柳永词就因大量摹写秦楼楚馆间女子的容色才艺、男女情事而被指为轻浮淫亵之徒。这种写法也完全符合沈义父《乐府指迷》中所示的“如说情,不可太露”的作词之法。当然,我们也看到,无端吹来的春风在一位擅写幽情蜜意的词人的灵视与想象中,它不会吹拂在山林水泽、清涧幽谷之间,而是裹挟着女子或花树的脂粉,轻轻拂动在她春日的妆容与单薄的袂裾之间。她乍窥门户,刚刚开始倚门揽客的生涯。这个形象的魅力在于,她尚在痴小的年龄,有着容易快乐的天性,人世风尘尚未沾染她明丽的面容,而她对自己未来的命运茫然无知,这种茫然本身就极具魅力。“乍窥门户”之“窥”字,给人以特别之感,如同卞之琳的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断章》),这是双重的窥视:她站在门口看街,而我们在看她。但这种窥视很快就被一块织物拒斥在外:她用袖子遮住了面容,我们只能听见盈盈笑语。片刻的疏离感再次出现了,我们又一次感受到了这首词的腾挪变化之美。这个“障风映袖”的动作是预设好了的,是经过词人精心设计的动作。我们明白了,适当的距离感是保持艺术作品再现往事时优雅姿态的必要条件,它使回忆的脚步从容雅健。那是一种缓慢动人、耽溺其中却不欲惊动周遭的动人语调。词的前两叠,是双拽头,接下来进入第三叠,忆旧与伤今完美应和,词人写道: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行文至此,词人终于清晰地出现了,在此之前只是恍若梦游般追寻的影子。在这幅特殊的绣帷之上,他所追寻的女子是风月花丛中一个常见的名字:秋娘。而与此相应地,词人则悄然化身为一个能够唤起类型化经验的人物:刘郎。这固然是词中惯用的语汇,然而却唤起了一段优美情事的联想。换句话说,这次回忆之旅通过人所共知的典故演绎为对前人经历的重现。唐代诗人刘禹锡曾在《再游玄都观》中写道:“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个典故又与另外一个典故交互重叠,让我们进入了“林中之路”的恍惚之境。南朝刘义庆《幽明录》中记载了一段传奇的遇合:东汉的刘晨、阮肇入天台山旅行,迷不得返,饥馁殆死之时,忽而绝处逢生,在溪水上奇异地找到水上流杯,杯中有食物可以果腹,度山出溪时,遇到了两位资质绝妙的仙女,他们淹留于此,与两位仙女寻欢作乐,如此达半年之久。我们立刻从中辨认出了艳情的质地,词人也声称:我是那两入仙境的刘郎,生命的历程是又一次循着溪水和芳枝上溯,我的经历不过再现了艳情世界中诸多悲欢离合往事的一幕。而所慕之人,她是声价如故的秋娘。这次故地重游,不过是一次祭奠和极具仪式感的祀礼。宇文所安云:“古代的祀礼在它们的公有性和重复性中提供了一种形式,通过这种形式,我们能够在我们所爱的亡故者中遇上失去的东西,同样,诗的祀礼把世界中特殊的东西还原为象征和复现的样式,凭借它,我们能够感受到在回忆中认识到的失落的意义。”在这首词里,所有细节情境的复现都深具仪式感,而追寻的结果也是宿命般必然落空:词人四下张望,却一无所见。他想要通过寻访昔日邻里来完成这次祀礼,试图收集她散落人间各处的讯息。而过去风流济楚的容颜,已如花朵般离散消沉。她的身影永远隐匿不见,而她的声名则飘浮于春天的尘埃之上,在词人周围神秘地回响。而在当时,曾经打动她的就是那些吟哦诗句的声音,包括传达爱意的信笺。这其中有深厚的知赏,她曾爱慕我的才华,也曾珍藏我的诗句。这回忆的绣帷,它的图案和技艺如此精微深细,我们原本以为从中找到了一些私人情感的蛛丝马迹,可是现在,它又变得恍惚起来,我们循着“燕台”这个词又进入了典故迷宫中的另外一间。我们看到词人已然化身为唐代诗人李商隐,而词人追念的女子,又通过这词语的丝线变成了李义山的柳枝。这次化身是危险的,它强烈地唤起了我们对于诗人李商隐的追慕之情,很可能由此陷入《燕台》诗的迷障而无法回转。概言之,要理解《燕台诗》,须提及《柳枝五首》序。《柳枝五首》序中有诸多语焉不详的疑点,另外其细节是否真实,我们对此暂置不论。在这个诗人声称真实经历的事件中,我们注意到李义山与柳枝相遇的情境颇有似曾相识之感:又是唤起无限情思的春天。柳枝,冶艳传奇世界中常见的名字。她毕妆以待,“抱立扇下,风鄣一袖”,这与周邦彦所写“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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