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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枫,当代著名散文家,1969年6月生于北京,199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先后在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十月》杂志社和《人民文学》杂志社做文学编辑,2013年调入北京作家协会,为驻会专业作家。
出版散文集《巨鲸歌唱》《上帝的隐语》《鸟群》《你的身体是个仙境》《斑纹——兽皮上的地图》《收藏——时光的魔法书》《雕花马鞍》《聋天使》《周晓枫散文选集》以及笔记体《醉花打人爱谁谁》等。曾获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冯牧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等奖项。
《有如候鸟》收录了周晓枫近两年来十余篇散文新作,以繁复精彩、云谲波诡的巴洛克式修辞和对世间万物极其细腻的体察与感悟,为读者提供了大量颇具先锋意识的散文文本和真实、新鲜的人生经验。
自序《寄居蟹式的散文》及后记《关于写作》,谈了作者对当下散文写作和文学创作的看法。在《初洗如婴》中,她将记忆为主观的哲学主题落实在为客观的病症之上,构建起一幅互为意象与载体的内心画卷;《离歌》则是对散文结构的实验性抽离,以屠苏之死为线索,牵扯出与之相关的种种细碎的人和事、重现了主人公的悲剧人生以及导致如此悲剧的心路剖析,用小说外壳包裹,用散文的笔调述说,进行了人性与价值的深入探讨……
作者用“寄居蟹式的散文”为文章标记,“希望把戏剧元素、小说情节、诗歌语言和哲学思考都带入散文中”,尝试自觉性的小说与散文的跨界——掏空小说的肉,用更坚实的盾壳保护散文,向更深更远处探索散文写作的可能性。
作为新散文运动的创作主将,周晓枫以其独特的极富标签性的文字语言和写作风格,一直求新、求变、求异,令读者耳目一新。
在《有如候鸟》一书中,她通过文字切割并补缀回忆,在真实的体验之上,探讨被隐藏了的人性和鸟性,极为犀利地点破现代人显见却又陌生甚至颇具颠覆性的人生之道。
她的作品,对当代新散文创作以及人文思想深度的挖掘,是一种有力的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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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呼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我?
——《有如候鸟》编辑手记
简以宁
一
周晓枫的文字如石。
山间青石,既是灵魂的栖息地,亦是晾晒并复原伤口的庙宇,更是摧毁谎言砸碎流言投向丑恶的有力之器。
阅读,是与写作同等辛苦和快乐的事。它需要你投入全部智力和精力,化身其境,融情其中,方能得精髓,增智慧,收获喜悦或悲伤。
真正深入阅读,方能捕捉到文字后面藏着的那颗心灵的片羽吉光,感受她在高飞中的锋芒凌厉,以及栖停之际的刻骨温柔。
读《有如候鸟》,是种惊心动魄的体验。
她不回避恶。甚至用整整一章“恶念丛生”来谈恶。个体之恶,群体之恶,他者之恶,以及自我之恶。
她不畏阴险恶毒,敢于面对、直视它们,并将利刃插进去,让一切呈露于天下。
比如“恶念丛生”一章。她将披着善的外衣的恶,一层层撕开,让那躲藏在核心包衣里的恶无处可逃。
她对恶的撕开和揭露,并非只针对他人,同时也将利笔指向自己,以及与自己一样经历了无知的魔鬼时代的人类。
……
恶既易生存,又易脱险,有恃而无恐,似乎是风光旖旎、诱惑无限的旅程。相反,美德倒是一种沉没成本,一个人将终生被他的善行所剥削,乃至剥夺。当恶进行掠夺、占有,善在给予和牺牲——所以恶呈现力量的积累和爆发,而善,递减。两者对峙,相对善良的那个,永远处于被动和弱势的位置。
在人生途中,趋利避害,去恶从善,是很多人的下意识选择。然视角不同,自我体认与他者感知,善恶的界定,殊不容易。
也许,我们每个人身上含而不露的孤独与怨恨、引而不发的专制与极权,随时可能发生核变,释放出恶的铀能。
如果调节社会的道德标准,人人都可能被划归恶徒之列。我们终生的所作所为,不过,囚禁并喂养自身的恶念。
对恩将仇报者的心理分析。
……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直读得毛骨悚然。
但从无数的历史事件,以及无所不在的现实中,你会发现它有着残酷的真实性。
晓枫想象力特丰富。
吃桃的时候不小心,桃掉地上,被梅花鹿拾到,以牙去咬桃核。于是她天真地想,桃核不会死,明年鹿角新生之季,这只鹿将与众不同,因为它被自己施了魔法……角叉不仅枝条茂盛,而且,挂着数颗丰盈果实。
很容易,你会被她笔下的桃核和梅花鹿捉走,去到一个神奇的世界。那个世界是多么趣味盎然呀。
喜欢这种神游。
它既是一种文学的漫笔,何尝不也是一种对未来世界的童稚般的幻想?谁知道呢。世界的变化,是自然的发生发展,同时也需要人们想象的配合。
还有,看她为本书精心遴选的那些图片,一开始是讶异,哪里寻着的呢?然后才进入细节,被这些画里的物象与文字的深度呼应所震撼,有如专为她的文字配上的!
有些事和物,可以无视时间与空间的隔离,千万年中,一念闪过,即可发生灵魂的遇合。
周晓枫对美有特别的敏感。
她的文字,一颗颗溜出来,如珍珠般的,滚动在你的手耳脑心,亮瞎你的眼睛。
你时而读到大笑,时而莞尔,又或者伤感,愤怒,惋惜,惆怅。
有些告别,不过是花朵落下的重量……遗憾虽遗憾,但远非痛惜的程度。这是常情,是规律,也是我们用来标记岁月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
甚至热泪盈眶。
候鸟跃升,穿越人神之别。季节与季节之间裂开的口子,它们用羽翼一针针缝合,就像外婆刺绣,候鸟用彩色的羽毛在圆绷着的拱形天堂里绣出丝线。只有神和他的候鸟,能把天地之间的伤口都缝合得那么优美……弓形精湛,她会看到,暴雨之后的彩虹。
当你了解到在这个世界上,不同层级的物种之间,杀戮,即生存。了解生死的相对性,了解永无终极公正的处境,如此,面对危难,面对生活,我们会否变得从容和智慧些?
读完全书,感觉周晓枫如立于山顶的哲人一般,用文字将烟气十足的生活抽象化,凝练成
剑,剑到之处,寒光闪耀,阴暗之物几无躲藏之机!
向世界告白的真人哲学。一部有关人性鸟性兽性……生物性的散文,或者小说,或者散文与小说杂糅一体的跨界文体之奇书。
二
整本书里,其实*想说的,是《离歌》。
《离歌》是作者以屠苏为镜,撕开生活物象的表面,深入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深处,写就的一首殇曲,一部穿行于白昼与暗夜、一部诞生于抽象回忆及变异现实之间的个人精神史。以及,从个体而看到整个时代。
……
留些给读者们吧。你们自己去读。
说点儿烟火气的。
《有如候鸟》下厂前,因为封面分歧问题与晓枫沟通。
傍晚,六点半。电话里的声音欣欣亮亮的,语速极快:这会儿我在珠海的海洋王国鲸鲨馆呢!你知道吗,我昨夜是睡在海洋王国鲸鲨馆的,就在大鲨鱼旁边!&*%#@*%¥@!~$¥……(查了下珠海的海洋王国鲸鲨馆开放时间,09:30-18:00。这家伙肯定采用了非常规手段。)
正巧,这天我感冒了,变成一个流涕不止的鼻涕虫。不停的擤鼻涕声,特别应景,在她听来,就像被感动得涕泪滂沱了似的。
你可千万不要太感动。
哈哈哈哈哈哈……
借机表白了一番对她文字的爱。
说几句题外话。
当我日益沉入到编辑这一工作的*底部,感受着它带来的辛苦与寂寞、乐趣和幸福时,忽然觉察到了一种危机:离写作越来越遥远了。那曾是自己的深爱,对抗虚无*有力的武器。然而如今,因了编辑的事务,以及编辑中的阅读,竟甘愿地远离,在远离中且感受到萤光闪烁,观看到从前不曾目察不曾晤见的另一个自己。
读与写,在许多人那里,并无根本的敌意,他们甚至能在读中与写结成更紧密的同盟。然在我这里,它们之分离,却近乎必然。
一是读得愈深切,愈使我觉悟到读的重要,于下笔,便生出时间与智慧上的双重怯意。
二是一直以来做事的专注。陪伴一本好书出世,在它们生长的每个环节,奉上自己的思考力与精神,在专诚贯注里前往编辑的使命。
回来说候鸟。
微信,电话。但是直到图书出版,我们几乎都只在文字里亲密和战斗。
感觉她是个不拘世事的鬼精灵的却又豪迈奔放的半仙。
讨论宣传的事。
有人提出让几个大明星出言吆喝一下。
那些大明星与我们在两个世界。相当于火星与地球。胡乱跨界,只怕一脚没跨准,掉沟子里了。哈哈。她扬头纵声大笑。语速迅捷,声音宏亮,语调不偏不倚,够踢着一只足球应声入网。
张艺谋老谋子有说过夸你的话不,我们在宣推的时候也整一句两句?
我可坚决不要加他的话,我要当独立女性!
翻了一个大白眼。
哈哈……
总之,《有如候鸟》终于出版面世了。
无论是阅读本身,还是设计插画印制……都经历了八难九折。然而,虽仔细再仔细,下厂前数码样传统样打了好几轮,仍百密有疏,也许到达您手里时,仍会有不满意处。
晓枫,请谅。读者们,请谅。
所以,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我不强迫你们来读周晓枫的书。
甚至害怕你们来读。
读反了读歪了不算,万一读墨了她呢,岂不双伤。
唯有诚实运笔,表现自身的混沌,我们才能把脆弱转换成直面真相的果敢;也唯有完成这个阶段,我们所追求和达至的温暖,才具有真正的不毁之力。
她要的是极致和挑战。
一切,令人想起里尔克的诗句:若我呼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我?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得到晓枫文字深处所言的确意。
年龄、经历、悟性等,加之一切偶然和必然的原因,才能构成意兴上的进入,互知,吻合。混沌中居明朗,清晰中敢融合。
自成一统的哲思。
所以,那些珍惜她的、理解她挚爱文字热爱生活的、想看看这个世界的生死之谜是怎样成谜又被解谜的、想拥有一颗情智通达的心的、生鲜活着的人们,你们来吧。
来读周晓枫。
《有如候鸟》。
附《有如候鸟》金句摘选:
l男女之间,关系微妙,难以进行非黑即白的判断。有时,他对她格外的“坏”以达至控制;有时,她对他格外的“好”以达至控制。就这样,以给予的方式剥夺对方,就像鸟想把天空交给尾鳍,鱼想把海洋交给翅膀,*终死于彼此的慷慨。
l她记得天上的云,如同无垠的北极冰层,堆云之术如何达至技艺的绝境。她记得夜空满天的霜晶,迁徙的飞鸟日夜兼程。她记得南方小镇,穿睡衣的女子梦游般穿过自己的八月。她记得那些覆满松林的无人山坡,起风时让人嗅到一种冷香。
l她梦到一个占卜者,说着玄虚的语词;翻开对方的手心,那人竟没有一线掌纹,比婴儿更恐怖的纯洁展现眼前。醒来她立即感觉到冷,并且像做了整夜的梦那样,头昏沉沉的,像玻璃罐里塞满了石头。
l忘掉表达,忘掉爱恨达至忘情,她能否获得唯婴孩才能体会的澄澈?无善无恶,无概念的困扰;无喜无悲,无利益的纠缠。无生无死,飘浮在冥河,飘浮在丧失座标系的虚空之中……她是老胎儿,浑身布满新生的皱褶。往事中的羞耻或荣耀,将葬入马里亚那海沟那样不可打捞的深处。每个清晨醒来,都是全新世界,像爱情中即将遇到的那个人。
l我们无法终生浸泡在有营养的童话里,必然遇到这个词:坏人。在故事中,它是一个充满阴影和凶险的词;等它从书里笔划简单的两个字,变成生活中一张具体的脸,我们的童年甚至生命会因此宣告终结。对坏人的识别和抵抗,是我们一生中需要艰难学习的功课;然而,每当坏人真正出现,却让我们前功尽弃。
l我们必须悲伤地承认:善,需要一生的自我克制,同时完成对他人的慷慨给予;而恶,可以是即兴的、任性的,可以是纵情挥霍的。好人谨小慎微,每天握牢沉重的劳动工具;坏人的工具,不过谎言或精巧的凶器,足够颠覆一切了。
l在被出卖的道路上,羊看见了它的悲剧命运。裹紧外衣,裹紧自己即将与肉分离的皮,它眼里涌起的,依然是告别中的柔情;所有柔情者无不怀有近视的缺陷,在模糊的道德宽容里,它难以分辨屠夫和牧人的脸。低头向前,用小巧的蹄甲敲出倒计时的声响,除此,它至死保持安静的顺从。善良之辈始终散发着自身的肉香,召唤应约而来的刀叉。
l善会吸引恶,就像流血的伤口会吸引鲨鱼。所以,温顺的羊遭遇凶狠的狼,*的好人势必与*的恶人相逢。因为,善是恶的粮食:它一口一口喂养恶,直到,把恶喂大,大到可以消灭自己。有时,恶,只是作为微小的邪念存在,只有仰赖善的养育和滋补,才能具备罪行那强大非凡的破坏力。
l善里面,隐藏看不见的恶……我们难以抵抗恶的毒艳之美,也难以发现善的隐密之恶。
l我吃过厚道人的亏。他们的自私如同隐疾,平日并不显露和发作,但你只要真切地与他们的利益发生摩擦,他们由厚道陡然翻脸的无情令人不寒而栗;并且你得不到舆论上的支持,他们积累的厚道形象深植人心。
跟刻薄人相处,你知道语言就是他的宣泄工具;跟厚道人相处,你永远猜不出他背后使用的是什么钝器。
l有一天,当我们苍老,愿皱纹是笑过的痕迹,愿我们的弱点始终被自己接纳、被彼此当作个性珍惜,直到,积累的暖意足够抵消倦意……愿未来如一,被月色照耀,身心明澈。我愿那时,自己还爱——哪怕我将无法变得平静,就像无法在马背上获得睡眠。
l童话里的皇后,每天都希望魔镜照出*美的自己;现在每个人的微信里,都隐藏了这样一面会说“你*美”的魔镜,对着手机自拍,顾盼流辉,女皇就听见那句无声的耳语。
l大雪弥漫,即使野兽用蹄爪在雪地留下印记。相信在天上,在层云的远方,依然有无与伦比的雪国的宁静,有教堂般的图书馆,以及图书馆一样的老人。相信在大地,在旷野的远方,有人用冻得僵红却不肯放弃的手,尝试堆积起纯洁的雪人……它有孩子的脸,坚持的站姿,以及唯有在寒冷中才能闪烁的童话般的光芒。
l他人的期待,很难说是命运的奖励还是灾难。天才的缺陷,一如他的优势那么明显。或者说,成为天才是有代价的。他们跌跌撞撞,走过的,多是一条带血的路。
l理想主义潜藏在我们的性格之中,有时激昂,有时沉睡,有时含量极少的理想主义在现实中并未发出光彩就完全熄灭。
l小狮子眼神柔和、害羞、讨好,它还不够强大,还不具备背信弃义的资格。它摇摇晃晃,乞求被整个世界接纳;只有变得强大之后,它所有的冷酷和凶残才能显现和释放。
l我觉得蜻蜓是几乎没有肉体的生物——用纤细的金属丝、极薄至通透的塑料薄膜组装,充满后工业时代的现代感、几何般简捷的设计美学。只剩经过烘干处理的枯燥的金属涂层,蜻蜓被压尽所有水分,干而暖,偶尔错觉它像夏天的钨丝一样发烫。
l美味的蜂蜜,让人们充满感恩……我喜欢那些完美的弧线:从蜜蜂劳作时的悬舞,到嗜甜的熊胸前耀眼的弦月标记,再到猎人的孩子因尝到蜂蜜而上翘的嘴角。
l当晚,我夜宿呼伦贝尔。广袤草原在风的吹拂下,如皮毛滑顺的巨鹿;而分支丰富的河流正是它*美的角叉。宛如倒影,在那蒲公英般密布星团的夜空,正升起巍峨而令人震撼的鹿角星座。
l为了捕获猎物,蜘蛛在拟态中不惜让自己变得丑陋、臃肿或畸形。毁容的蜘蛛随身带着神秘的纺丝器,就像童话中织布机旁边的阴郁老太婆,手腿弯曲,像患了风湿病那样严重地佝偻起来……藏在它内心的,是千丝万缕,柔肠百结。
l这个游戏的名字多么奇怪啊,由三种东西组成:用拳象征石头,对称打开的食指和中指象征剪子,摊开手象征布。石头、剪子、布,它们的共同特点,既是工具,又可以当作凶器——用来砸、捅或者捂,都能够制造死亡。这是手的变形记,变出数种形状,就像同样的一个人包含了天使、魔鬼以及匿名者的多重身份。
l想起这样的夜晚,令我动容——那些在草窠里,恋爱、试唱或者更衣的小虫子们,多么害羞,又多么骄傲;而密林深处,觅食或做梦的大动物,它们的心脏在暖厚的皮毛下面咚咚作响……和节日的鼓点相比,这种声音,名为宁静。
l鸟群流星般,滑过幽寂的天空。远远高悬于头顶的,是天鹅、燕鸥、斑头雁和绿头鸭映射寒星的瞳孔,是它们小提琴般伸长的脖颈,是迎风呼啸的翅膀……洋流般,有力而汹涌。
l鸟类,有着远比人类飞行员更丰厚有力的胸肌,凭借着光线、星宿、气流和磁极组成的地图,它高飞。在勺形的头颅里,每只鸟都藏好一根忠诚的指南针。即使长在两侧的眼睛未必能看到多远的前方,即使优雅前伸的脖颈后面是一双苦力的翅膀,只要终点和希望不灭,候鸟就会出发,密集的翅膀就像移动的花季。
l她想起了雪莱的那句诗:“你从大地上腾空而起,越飞越高,像一团火焰。”候鸟跃升,穿越人神之别。季节与季节之间裂开的口子,它们用羽翼一针针缝合,就像外婆刺绣,候鸟用彩色的羽毛在圆绷着的拱形天堂里绣出丝线。只有神和他的候鸟,能把天地之间的伤口都缝合得那么优美……弓形精湛,她会看到,暴雨之后的彩虹。
寄居蟹式的散文
周晓枫
以前做杂志编辑,我开车上班1个小时20分钟,坐地铁快些,13号线换10号线,45分钟。那是我从前的生活,每次往返数千步的小长征,到达卖力气的地方。2013年我从编辑转入专业写作,不必早出晚归,节省许多时间、体力和麻烦。如果死后能进天堂,我想象不出更好的生活,我觉得天堂的大门长得*像作协办公楼。从此什么样的好工作,对我都难以形成诱惑,心里层澜不起。
由于不勤奋,我一直没有磨损对创作的热爱。伴随生活节奏的停摆,我担心自己是静置的枯井,被彻底挖空。四年的职业写作,我创作的体裁还是散文。潜能和体能不足,叹气之后,我拿加缪的话安慰自己:“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对我不感兴趣的事情再产生兴趣。”
对我来说,散文从未丧失*初的神秘,甚至是它宗教化的神圣。当然,有人只拿写作当个谋生的差事谈不上什么羞耻。散文如水。水,既是饮用之物,可以沏茶煮汤,也可以清洁衣物或冲洗马桶。广泛的应用性,使水作为*重要的资源,更应受到保护与尊重,它更值得被歌颂。水同样流动在我们体内。点滴渗透的水,也是人体占*比例的组成部分,在每寸皮肤之下,在每个细胞的核里。均质、透明、神秘……它简直成了每个人命里的舍利子。不动声色的散文,就是不断渗透、影响和决定我的如水之道。
我使用一台词汇量很少的电脑。是输入方法决定的,打字时它几乎没什么联想能力,不会提供数个储备版本备选,常用词组也出现障碍。我只得一个字、一个字地拼。我觉得它智商不高,或者刚脱盲不久,它都不知道托尔斯泰和果戈里。
不升级,不换代。因为巴洛克的修辞,一直为我偏爱,是我的特色也是我的软肋,所以不想更眼花缭乱。王夫之在《姜斋诗话》里说:“作诗但求好句,已落下乘。”极是,可惜知易行难。我写过若干浓墨重彩的创作谈,似有检讨之意,效果倒更像死不改悔的宣言。朋友说,我敲击键盘的声音很重,打桩式的;又仿佛和电脑有仇,感觉是怀着一腔愤闷在敲打离婚协议。一年又一年,我陷在和散文的旧婚姻里,相处模式没变;我依然是孤单又自恋的病虎,身体上的条纹,是囚禁自身的美的牢笼。
我不满足,不满意,难获自信。有人能,即使他们交出的只是一捆木柴,也自信读者能从中嚼出甘蔗的甜度。我试图让自己的文字被灌溉,保持某种植物的清凉和苦味——结果,仿佛在吞咽自己的胆汁。不甘啊。我的散文风格有僵化趋势——可无论“前是”或“前非”,我都不能痛改。写了这么多年,我被钉在一把旧椅子里。
不过,散文家?多奇怪的说法。小说家和诗人,都会写散文;然而,当一个写作者被称为“散文家”,等于昭告天下:他既不会写诗,也不会写小说,无能得可怜。没人因为写信就成为“书信家”,所谓的散文家,不像正式且名誉的头衔。如同有些许情感纠葛的人被称为“恋爱家”一样,难骄傲,只尴尬。
很少有人专事散文,我一直保持着这种被动的忠贞。我没有诗人的天赋,没有小说家的附体能力——从事这两体文体,需要神助。散文属于凡人,是自说自话,是仰望星空的井底之蛙在发声,几乎靠本能完成。有小说家说,写散文太难,像带着脚镣跳舞,他觉得小说就没有这么沉的负重。对我而言,散文写作者不过无法摆脱大地引力以及自重,小说家才难,什么都不带就在半空飞行。我由衷敬佩,小说家的海市蜃楼,甚至经得起考古学和建筑学的审查——从年代到结构、材料和装饰。二十多年的散文写作,我愧于积累的不过残砖断瓦。我决不因此轻视散文,相反,感谢它收容我这样本领有限的表达者。散文如同漫长婚姻里沉淀的亲情,逐渐令人信赖和安慰;恰是它的日常乃至平庸,给我自由。
我有个不科学的、不建立在调查研究基础、只凭经验和直感做出的主观判断:出版三本散文集之后,才能看出散文写作者真正的潜能与余勇。许多写作者出道时令人惊艳,很快呈现规律性下滑:一鼓作气、二鼓而衰、三鼓而竭。因为散文写作的耗材大,拿缓生的树当速燃的柴,烧不了多久,黑暗和寒冷就来了。作为平凡之辈,我们不具备漫山遍野的生活经验,难免贫瘠和荒凉。散文之所以被警告为一种只宜老者开展的文体,也是这个道理,为了维护晚年的体面。
对于从年少起就徘徊在艺术散文里的写作者,何去何从?有的金盆洗手,有的改弦易张,有的向历史深处掘进,有的从新闻中索取线索……每个人都在寻找到秘密的退路或后援,否则难以为继。我的办法,是从小说家那里偷艺。
读庄子,到底应该划归哪种文体?散文与小说的界标,我至今没想透。什么是*的是,什么是*的不是。有种文字,像灰,在白与黑的交集地带。我希望把戏剧元素、小说情节、诗歌语言和哲学思考都带入散文之中,尝试自觉性的跨界,甚至让人难以不好轻易判断到底是小说还是散文。《石头、剪子、布》写食物链,其中镶嵌入室杀人的段落,属于小说笔法,我想实现文体内部的跳轨和翻转。《有如候鸟》两万多字,写迁徙,露出水面的冰山是散文,隐藏其下作为支撑的是小说——我想增强散文的消化能力,让散文不仅散发抒情的气息,还可以用叙事的牙把整个故事嚼碎了吃进肚子里。我要的不仅是物理意义的肢解,还要完成化学意义的融解,这就是从《石头、剪子、布》到《有如候鸟》在小说利用上完成的递进。
并非背叛。我尝试以寄居蟹方式存在的散文。小说的肉已被掏空,我利用更结实的盾壳,保护散文,探索更远的路。
散文、小说还是媾和之物?我想起杜鹃、鹧鸪、白头翁,它们有着共同的美妙之处,既是花木,又是鸟,它们既是植物的名字又是动物的名字,置身生物两界。我不想陷入概念的误区里。如同一些动物的命名潦草,是既有概念的拼贴,*后就成了它们的符号。熊猫,既不像熊也不像猫;黄鼠狼,无论和鼠和狼,都扯不上关系。别像流水线上的零件一样合乎规格和概念。只有不像模板上的标准尺寸,文字才能逃脱被复制的命运。
我的电脑里存着诸多准备中的题目。像正在做梦的蛹。我需要合适的温度和湿度,需要充分的安静和安全,慢慢孵化它们。我不猜测谜底,谁知道孵出的,到底是蝴蝶翅膀上的耀斑还是苍蝇鬼祟的复眼。我没有期待中的答案,管它什么性别和种类。何况,羊、鱼、人类乃至恐龙,在*初的胚胎状态,极其相似。
算不上创作态度的洒脱。我也不想掩饰自己的糊涂,我不怕把挣扎、犹豫和混乱带到写作过程之中。对我来说,散文不是结论性的审判,而是一种关于自由的表述,带着我的主观与自相矛盾,带着情绪性的倾诉与对结果的好奇,甚至天然密布自觉与不自觉的谎言。
操千曲而晓声,观千剑而识器。我不太信空谈,我信频繁错误中摸索的道路,我信头破血流后的醒悟。我知道自己是个特点和缺陷同样突出的写作者;或者说,我是一个由缺陷构成特点的写作者。不着急,我慢慢努力,为文字服役,也为行枷减重。
小时候我好奇海螺如何生长。海螺无法一下子推翻自己钙制的墙,也不能吃掉外壳,不能边消化边筑造新的壁垒。它从轴心开始生长,随着长大,海螺就把里面的腔室腾空、封死。海螺不断搬离,只居住在*外面的腔室。写作需要像海螺不断封闭自己曾经的腔室,才能壮大——离开旧舍,才获新生。寄居蟹更是如此,一旦扔下旧壳,就不再回去。我愿自己和自己的散文,都能舍弃旧习,在更大的空间里,既勇敢又怀有怯意地,成长。
《有如候鸟》自序·新星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