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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
作家、诗人。
生于新疆,童年和少女时代不停辗转于四川、新疆两地。高中辍学后,跟随家庭有过短暂的阿勒泰哈萨克村庄的生活经历,后来这段经历成为早期作品的主要内容。又于十年后,两次重返牧场,深入哈萨克普通牧人家庭,创作出牧场系列作品。迄今出版作品有《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请放声歌唱》《冬牧场》等。现居阿勒泰,供职于新疆文联。
所获奖项:
2006年第二届天山文艺奖
2009年第一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
2010年第九届上海文学奖
2010年第二届在场主义散文提名奖
2011年度人民文学奖
2012年第二届朱自清散文奖
“羊群在一整面山坡上弥漫开来,沿着平行着布满坡体的上百条弧线(那就是羊道)有序前行,丝丝入扣。”
新疆北部游牧地区的哈萨克牧民大约是这个世界上*后一支*为纯正的游牧民族了。羊道,是哈萨克牧民生命中必经的道路,是大自然给他们安排的艰辛壮阔的迁徙之路。他们盛装跋涉在祖先的道路上,完成自己的一生,青春、衰老、贫穷、爱情……他们是真正的“在路上”。
“羊道”三部曲记录了李娟跟随哈萨克族的扎克拜妈妈一家,历经寒暑,在粗犷苍茫的新疆阿勒泰山区游牧生活的日子。哈萨克族逐水草而居的草原生活在此得以呈现,在自然的静穆与残酷面前,这个游牧民族所展现出的淡然、坚韧与智慧,让宇宙里每一个渺小的生命都显得如此独特。
飞于山河之上,隐于草芥之中。这一次,李娟带着全新的自己和的神秘亲笔信呼啸而来,翻开书,看马陷落沼泽,心流浪天堂,打开耳朵听牧草在合唱。
茅盾文学新人奖、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得主,经典之作羊道系列*版。阅读远在世界边缘的游牧民族的真实生活,领略他们深深根植大地、与自然紧密相依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态度,了解他们的艰辛、他们所面对的残酷的自然和他们的乐观,探寻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本质。随书附赠有声书,扫描二维码即可收听。李敬泽、梁文道、柴静、王安忆赞赏推荐。多年来我一直在机关上班,并不像绝大多数读者所认为的那样恣意地生活在草原上。而我的前三本书《走夜路请放声歌唱》《阿勒泰的角落》与《我的阿勒泰》也是在循规蹈矩的工作之余写成的,我笔下的阿勒泰,是对记忆的临摹,也是心里的渴望。但是从2007年开始,一切有所改变。
2007年春天,我离开办公室,进入扎克拜妈妈一家生活。2008年,我存够了五千块钱,便辞了职,到江南一带打工、恋爱、生活。同时开始忆述那段日子,一边写一边发表,大约用了三年多时间。从一开始,我就将这些文字命名为《羊道》。最初,有对羊——或者是依附羊而生存的牧人们——的节制的生活方式的赞美,但写到后来,态度渐渐复杂了,便放弃了判断和驾驭,只剩对此种生活方式诚实的描述,并通过这场描述,点滴获知,逐渐释怀。因此,对我来说,这场写作颇具意义。它不但为我积累出眼下的四十万字,更是自己的一次深刻体验和重要成长。等这些文字差不多全结束时,仍停不下来,感到有更多的东西萌动不止。
新疆北部游牧地区的哈萨克牧民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支最为纯正的游牧民族了,他们一年之中的迁徙距离之长,搬迁次数之频繁,令人惊叹。关于他们的文字也堆积如山,他们的历史,他们的生产方式、住居习俗、传统器具、文化、音乐……可是,知道了这些,又和一无所知有什么区别呢?所有的文字都在制造距离,所有的文字都在强调他们的与众不同。而我,更感动于他们与世人相同的那部分,那些相同的欢乐、相同的忧虑与相同的希望。于是,我深深地克制自我,顺从扎克拜妈妈家既有的生活秩序,蹑手蹑脚地生活于其间,不敢有所惊动,甚至不敢轻易地拍取一张照片。希望能借此被接受,被喜爱,并为我袒露事实。我大约做到了,可还是觉得做得远远不够。
由于字数的原因,《羊道》分成三本书出版,恰好其内容也是较为完整、独立的三部分,时间顺序为《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这三本书各围绕扎克拜妈妈家迁徙之路上的一块牧场,展示着我所看所感的一切。想到能向许多陌生的人们呈现这些文字,真的非常高兴。又想到卡西那些寂静微弱的梦想和幸福,它们本如浩茫山野里的一片草叶般春荣秋败,梦了无痕。而我碰巧路过,又以文字记取,大声说出,使之独一无二。实在觉得这不是卡西的幸运,而是我的幸运。
最后感谢所有宽容耐心地读我、待我的人们,谢谢你们的温柔与善意。我何其有幸。
李娟
2012年6月
女孩子们的友谊
自从我们搬来有许多女孩子(其实只多了莎里帕罕家的加孜玉曼和强蓬家的苏乎拉两个)的冬库尔后,卡西素日的豪迈作风倏然收敛许多,她开始频频为发型问题所困扰。
她先是从汤拜其的马吾列姐夫杂货店里买回廉价的海娜粉把头发染成葡萄酒色,几天后又用“一洗黑”染回黑色。
她先尝试着梳两个辫子,但那样的话,进树林时被树枝挂住头发的几率就大大增加了。于是她又全盘到了头顶。
盘发的第二天,她给我一把剪刀,请我帮她把头发剪成苏乎拉的式样。但我实在下不了手。
她很不满:“你不是裁缝吗?”
我不知如何解释,半天才软弱地说道:“裁缝会剪头发的话,理发的也会做衣服了。”
她觉得有道理,就收起了剪刀。
加孜玉曼是中规中矩的哈萨克姑娘,从来都是一根独辫,没换过啥发型,看上去服帖整洁,干干净净。
苏乎拉很像城里的姑娘,她的头发在城里理发店削过层次,显得很时髦。
而卡西的头发又粗又硬,整天东南西北四面炸开,根本收拾不住,跟她本人一样倔强。就算满头别满卡子,也只能维持一到一个半小时的整洁。为此她伤透了心,每天一闲下来就坐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梳头发。
不过,只有在那样的时刻,这姑娘才会显露出让人啧啧称叹的美好一面:长长的头发如瀑布般披散到腰间,侧着身子的坐姿凸示只有少女才拥有的动人细节。她歪着头,细心梳理,轻轻哼着歌,长长的双腿舒展开来。那情景任谁看了都会心动。
但那时,若有大牛想悄悄靠近山谷下牛棚边系着的牛宝宝,这姑娘会立刻一跳八丈高,哇啦啦大喊大叫冲下山谷,边跑边扔石头,风度尽失。
女孩子们凑在一起时,打发时间的方式之一也是互相梳头发。苏乎拉刚从城里回来,是见过世面的女孩,一口气为卡西设计了一大堆发型,把她的头发扭过来扭过去折腾不休。卡西则幸福地坐在花毡上一动也不敢动,只有被扯得疼得实在受不了才大叫一声。
苏乎拉不但手法别开生面,经验也与众不同。做发型的过程中,她一会儿问我有没有啫喱水,一会儿又问我有没有直板夹,问得我目瞪口呆。我没有——我当然没有!放羊的还用什么直板夹?
由于真的什么也没有,她只好把炒菜用的葵花籽油浇到卡西头发上固定发型,给卡西紧紧地梳了一根大辫子,从脑门贯穿整个后脑勺,一直编到辫梢最末端。果然相当别致、整齐,且油光闪亮。
卡西本人喜出望外,苏乎拉也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对她说:“下次拖依就这么梳!”
我立刻说:“拖依上要是有人搂着卡西跳舞,一闻全是瓜子味,一定以为这姑娘天天嗑瓜子,从来不干活……”
此外,姑娘们在一起时,还会互相试穿各自压箱底的好衣服。
卡西对待朋友极大方,总是主动把一次也没穿过的新衣服借给加孜玉曼。加孜玉曼穿上后,她夸张地啧啧称赞,并搂着她用汉语对我说:“加孜玉曼,我的好朋友!”
然后她又扭头向这位好朋友再三强调:两天后一定得还。
我说:“不用还了吧,好朋友嘛!就送给加孜玉曼吧!”
她急得赶紧说了一连串“不”字,又解释道:“这是一件好衣服呢!”
我笑了,加孜玉曼也笑了,最后卡西自己也笑了起来。言下之意:若不是好衣服的话,还可以考虑。
三个姑娘里衣服最漂亮的自然是苏乎拉了。一到拖依之前,另外两个姑娘都往她家跑,把她的漂亮衣服统统借光。对于年轻人来说,拖依上最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夜里的舞会。哎,漂漂亮亮地去跳舞,怎么能说是为了出风头呢?漂漂亮亮出现在很多人面前,哪怕出不了风头也是极快乐的事啊。
每次拖依之前,卡西头三天就开始焦虑不安了,将自己所有的衣服试了一轮又一轮,再跑到加孜玉曼家把她的衣服统统试过一遍,再去苏乎拉家试一圈……还是很难抉择。眼看即将出发了(那次是南面的一场为分家而举行的拖依),在最后时刻她才惊惶失措地穿着我的T恤和外套出发了……这算什么事啊。她自己跟财主似的,新衣服一大堆,我总共就那么一两件,还好意思借。再说,为了配合放羊,我都是以耐脏、易洗为原则挑选随身衣物的。一件件灰头土脑的,也不知她看上了它们哪一点儿。也不知是没自信呢,还是没头脑。
后来发现,不只是卡西,另外两个姑娘也有这毛病。平时穿着打扮都很顺眼很自在,一遇到舞会,就开始对自己方方面面百般挑剔、无限烦恼。三人便聚到一起,互相出主意。
加孜玉曼的衣服不多,虽然没一件时髦的,但也没有一件不够体面,全都干净、合身,少有破损。
苏乎拉的衣服虽然也只是极为有限的两三套,但都非常漂亮,款式新颖。最让人吃惊的是,她还有一条短短的蕾丝花边的小裙子。我们这里的哈萨克族姑娘少有穿裙子的,成婚后才穿。卡西虽然当着她的面赞叹不已,但一出了门就非常不满地议论,说苏乎拉那样不好,不规矩,根本不是个哈萨克。
三人里面,就数卡西的衣服最多了,红红绿绿的,从装衣服的编织袋里一倒出来,就引起另外两个女孩的惊呼。
然而再仔细一看,会发现这些衣服几乎全都挂了彩,这里挂一个大洞,那里染一块洗不净的油渍……
总之,在六月初邻牧场那次盛大的结婚拖依举行的前几天,可把三个姑娘忙坏了,不停奔走、取舍、挣扎。经过层层选拔,逐轮淘汰,好不容易才敲定了最后方案:卡西穿苏乎拉的,苏乎拉穿加孜玉曼的,加孜玉曼穿卡西的。
我觉得这实在是滑稽极了。但三个姑娘对各自的最后造型都极满意,忍不住穿戴妥当提前热身了一把。家里唯一的一盘黑走马舞曲磁带坏了,三个姑娘就自己哼着曲子跳起舞来,我也加入了。后来嫌房间太小了不过瘾,大家又跑到外面草地上跳。妈妈说我们是一群金斗(傻瓜),但我们才不管呢。此时山野寂静无人,大风像大海一样沉重缓慢地经过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