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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壬,原名黄红艳,1974年出生于湖北,现居东莞长安。已出版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和《匿名者》两部。2004年下半年开始散文写作,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天涯》《花城》等刊;作品入选各类年度选本及排行榜;两度获《人民文学》年度散文奖;获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潜力新人奖”、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及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提名奖。
本书是女作家塞壬历年散文选集。多年流浪生活赋予了她独特的人生与文字。而今在中年继续锻造与沉淀的作者以这本名为《奔跑者》的集子,讲述一个不甘的“我”向那个沉沦而麻木的“我”的警醒与痛击。她将再一次地无所畏惧,重新成为那个被文字信赖的奔跑者。
希腊神话中的妖女塞壬用歌声迷惑经过的水手以取其性命,而作家塞壬以猝不及防的冷酷与真实,用歌声颠覆人们内心的苦痛和无助。从湖北到东莞,时而车间女工,时而销售经理,时而记者,再到知名散文作家,珠三角汹涌的商业大潮、流浪与底层的生活经验赋予其文字独树一帜的“非学院”气质,粗粝,野性,带着生活温度,超越了底层生活经验的表达。
重新找到我
塞壬
我写得越来越慢了,究其根本,我对书写有了深深的畏惧感。我时常自问,如果不写,我何以为生?如果要写,我将何以为继?即使是整理阳台上的杂物,修剪草坪,重新粉刷墙壁,或者一个人清洗家里的油烟机,我也会生出愉悦感,多么轻快,哼着歌子,手中的活计丝毫不伤脑筋,整个人,不必有态度和立场,即使身体会乏累、酸痛,但这种劳累也是舒畅的,明亮的。它跟灵魂的负累完全不同。有一次,我跟一个朋友说,如果我辞去工作(我从事单位的宣传工作),重新回到七年前的那种流浪生活,你会不会以为我疯了?她怔住了,然后紧盯我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你迟早会那么做的,你本来就是个疯子。我惭愧地低下头,不敢去回应她。随后,我只好沮丧地告诉她,很长时间以来,我对文字几乎无能为力了。我时常对着一个一个的汉字看,觉得它们是那么不可靠,那么——深不可测。以致于,我仅有的,曾对它们那极为自信的感觉正在消失,我对文字的魔法,它们正在——失灵。现在,我写出的很多文字,它们都篡改了我的意图。我的文字失实,而且它们披上了陌生人的灵魂。我感到慌乱、无力还有羞愧。我不知道,是我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还是一直希冀写作所带来的一切皆毫无结果。然而,我没有告诉她的是,除了写字,我似乎已经找不到其它可以谋生的技能。这才真正让我感到恐惧。我已经不敢辞职了。
仿佛头顶被敲了一记重锤。它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你是个废物。这锤来得如此之晚,在涣散、麻木而又苟且的中年,瞬间,浊泪横流,半生已然陷进这河中央,快要没顶了。既回不了头又不能抵岸。时光不仅改变了人的皮囊,它还磨钝了人的心智。现在,我看着满身肥肉塞满藤椅的这个人,这个整天算计蝇头小利,身陷于各种世俗人事纠纷的人,这个早已没有了疼痛与激情、没有了理想与飞翔的人,这个在命盘上已然无能为力的人,这个废物,此刻它就这么刺痛着我。我不可避免地滑入了令人心碎的中年之殇。对着镜子,我凝视着这张脸,所有的野心、激越与叛逆都被圆融与庸碌覆盖。我力图想从目光中寻找一丝曾经的倔强与不甘,所有的,所有的,已然一去不返。啊,上一次愤怒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还有痛哭与大醉,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混吃等死。这四个字赫然在眼前。我的心和眼已蒙上厚厚的尘埃,它们早已钝化了。中年,我还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去重新擦亮自己?那种醍醐灌顶的激情以及脱胎换骨的人生际遇,它们从来都不可能来自现实的外部,即使是,我有可能凭借先前的积淀获得一次全新的契机,而此刻我精神的内部,灵魂,意志皆已枯槁,血液已激不起风暴,那么,我依然是一个无法被点燃的人。我已然没有了能够迎接那种人生契机的昂扬姿态和那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满血意志。
那么这几年我的写作在面临着什么呢?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本书一样让我如此艰难而又痛彻。这本命名为《奔跑者》的集子,每一篇都是一个不甘的我向那个沉沦而麻木的我的警醒与痛击。两个我,我要历经肉身与精神的分身、拆离与无休止的争斗。如果在此刻,我被打败了,一种新的恐惧涌上心头,不写,我将何以为生?我曾在《奔跑者》中写道:
『奔跑,它是那种关于精神、意志、飞翔、梦境、痛苦、迷茫、内省以及完成灵魂自我修复的放逐。它是慢慢积累的生命之重,它包括灵魂的钙质及铁性,它加重了血液之盐。奔跑,在与孤独的博弈中,我一次次尝试对迷茫人生的突围,自我警醒、激励,以及重申对未来的希望。』我还写道:『在广场深夜奔跑的我,咬着唇,绷着小脸,是那么不甘,路灯的红光映入眼中,我如同一头生猛的小兽,那么狰狞,那么凶狠。我穿着紧身的T恤,并没有戴文胸,乳房怒放,它圆滚滚地激突出两点,几乎夺衣而出。这就是奔跑中的塞壬,生腥,狂野,身体里装着马达,在黑夜疾奔,在无边无际的孤独中警醒,紧握拳头,奔向属于自己的那扇门』这才是我真正想回归的那个塞壬。奔跑中的塞壬。这也是我为什么将这本书命名为《奔跑者》。
我曾经在广东流浪了九年,自认为在落迫、困顿、挣扎于生存的漂泊中练就了一颗强大的灵魂。哪怕只住仅可容身的出租屋,只吃裹腹的食粮,只穿仅可蔽体、保暖的衣裳都不感到害怕。我曾经认为自己无所畏惧,除了尊严,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这样的无所畏惧,它包含着一个人对人生的自信,对自己的能力、人格的自信。那个时候的我如此敞亮开阔,踌躇满志,紧伏大地而内心飞翔。我已然记不起人生到底在什么地方拐了弯?我成为了自己的陌生人。现在,我要辞去这体面的文宣工作,重新成为过去那个流浪的人,回到那个身上只有五块钱也不害怕明天的人,以中年之身,重新去赢得一个生命的黄金时代,我是否还有这个可能?我恐惧的是,我没有再生、再创造的能力、意志以及得以维系整个精神世界的那种有恃无恐的支柱。太可怕了,我身上已经没有一样东西被这个世界所需要。
非常可笑的是,我居然真的为自己寻求退路。如果真的写不了字,即使我不辞职,也会被这份工作所淘汰。我曾经拿过桥式起重机中级天车工证,但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有这个证,一生就有了保障。我曾那么迫不急待地抛弃了它。可现在,我在东莞能做什么呢?去工厂做女工?是的,我真去了。东莞的流水线。一家纸箱厂和一家鞋厂。由于现在招工很难,女工进工厂的*年龄限制已提到五十岁,我很容易就进去了。在纸箱厂,我的工作是堆码牛皮纸,摆齐,把切好的纸从机器上搬到手推车,然后拉到仓库码好。这工作,完全不需要技术,也不需要大力气,它需要的是一具了却一切妄念的、机器般的僵尸。每天来回重复几百次,每天如此,每月如此,每年如此。新切的牛皮纸边缘异常锋利,我的手被割了好几道血口子。但我知道,熟练之后可以克服。我环顾了身边的人,她们全都默默无语,表情呆滞,重复着同一套动作。我跟这些人并无不同,这个活计可以让我们有碗饭吃。由此,我获得了心安,感觉双脚着地了,吃饭、睡觉相当妥贴。果然,我还不至于被饿死。可悲吧,十几前年的我,在广东流浪,即使卡里只有两千块钱,我都从未想到过会饿死的问题。在鞋厂,流水线一字排开,二十多位女工坐在机台前给鞋子涂胶,过了之后,鞋子就进入下一道工序人的手。这个工作也没有难度,它需要手快,不能分神。因为一个工序紧衔着下一个,所以它有某种内在的节奏和默契,由于我是新手,手慢,前面几天,被线长骂死,那女人骂得毫不客气,她这么喝叱我:你可以去死了。我当然知道这活没有难度,也是一个熟练的问题,所以她骂,我不接茬。所幸,我已然没有了二十多年前那种瞧不起工人,农民的可悲心智,二十多年前,我曾不顾一切地想要离开工厂,脱离工人身份,想要成为一个所谓的文化人。然而,两个月之后,在鞋厂发生了一件让我感到啼笑皆非、无奈而又无比欣慰的事情。
鞋厂每周都要交一份工作小结。手写的。我发现,写这种小结的文字可以非常纯净,它的指向明确,清澈透明。写的时候人很放松。或者说,进入到这样一个鞋厂工作,我整个人就很放松,也变得纯净。挣碗饭吃,不作它想。一个多月之后,办公室的一个女的找到我,说是,我的文笔可以协助办企业内刊,已通知人事主管,把我调进行政部。我的天哪,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吧,是金子总会发光。历数我的人生过往,哪一次不是文字让我发光的?哪一次不是文字让我脱颖而出?在我觉得对文字失去信赖失去感觉的时候,在我对文字感到畏惧,感到无望的时候,在我打算放弃文字,决定寻找其它活命的技能的时候,文字再一次找上了我,再一次让我与众与同。
我迅速离开了这家鞋厂。同时,瞬间醒悟过来,当我低伏于人群,努力地为生存、为活命而对待手中的每一道流水线工序的时候,当我并不认为这是卑微、低贱的命运时,当我觉得这同样是一种昂扬、明亮而又充满尊严的命运时,文字它不会离开我。文字对我的信赖就会归来。它会重新找到我。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再一次地无所畏惧了?成为那个奔跑者。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