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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舟,1977年生,毕业于厦门大学新闻传播系。自2004年7月起撰写博客,涉猎驳杂,以文史为主,旁及社会学、人类学等,业余为《南方都市报》、《第一财经日报》等撰写书评,并为《GQ》中文版、“腾讯?大家”等撰写专栏。曾多次受邀在上海季风书园、国学新知、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等处演讲。
那时候,世界就那么大,总有一种错觉,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延续到时光尽头。但生活拆散了我们,在看不见彼此的人海里,我们需要记忆,也需要遗忘。终有一天,除了那仅有的一点记忆,我们所有的记忆都将不同。就像这大地上所有的河流,渐渐地都走向不同的方向,彼此再难汇合。一切不过是一段不知不觉的旅程,正如诗人所说,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大地上所有的河流》由三部分组成:第一辑包含11篇散文,各自独立成篇,分别叙述11位高中同学的个人际遇与浮沉;第二辑收录怀念少年时代挚友张晖的两篇文章,得见一代学人之精神不死;最后一辑《一个夏天分两次结束》,记叙高考前后的一段青春记忆。三个部分彼此交织,形成一段整体的记忆。这些文字是对逝去年华的一次怀念,真实再现了九十年代度过青春期的一代人的迷惘与迷误。时光总是一去不返,经历过的人与事,浸透过的情感堆砌出如今的隐隐轮廓。作者笔下的这组人物,均基于彼时彼地的真人真事,可视为一部既有关联又彼此独立的个人史。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大地上所有的河流》是文学;对于75至85这十年出生的人来说,是“致青春”。我作为一个70后的编辑,一直以为自己还活在那个世界里没有真正走出来过,却没料到,有人比我记得还要清楚。阅读本书,像是经历了深夜在海边无言以对到天明的过程,静谧,深沉,*终听到自己如释重负的一声叹息。我们如今的生活就是一片没有时间和记忆的海岸。意外翻涌或闯入的记忆,只会破坏和颠覆这些太平日子。从这个意义上说,看别人写的故事,也是一次自我生活经验的复苏,并在反观中刺激和刷新已有的经验。维舟的这部个人史,让我们得以重温自己迷惘与迷误的青春。
大地上所有的河流刚认识小伍的那一阵,我们这些坐在后排的男生大多很讨厌他。倒不是因为他很帅(固然他帅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而是觉得他显摆和傲慢。第一天上课时他就锋芒毕露,老师在台上讲题时,他自己小声口算,早早报出了答案。因为课上就听明白了,他似乎也不大需要夜自修复习消化,快快做完一点儿作业之后,别人尚在埋头苦苦思索,他独自在后排无所事事地发呆、咬手指。而当新同学(自然我也曾是其中之一)向他请教理科习题时,他却一点儿也不给面子地皱着眉挥手斥责:“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做去,你们烦死了。”能考上这所重点高中的,绝大部分都曾是天之骄子,他这样不免让很多人脸上都有点挂不住。然而人们也很快发现,他同样有许多不知道的。晚上男生在寝室里夜谈,那天不知是谁说到流行音乐,谈起叶倩文,他猛然问了句:“叶倩文是谁?男的女的?”众人都是一怔,起初还以为他故意开玩笑,有人便假意回了句“男的”,他哦了一声不再问了。过了些天,一个同学因为近视要求换座位,班主任遂问小伍是否可以和他调换,他愣愣地说:“我也近视的。”班主任问:“你多少度?”他说:“我50度。”一时全班哄堂大笑。他涨红了脸,兀自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他因而好长一段时间常被男生们取笑。被说得多了,有时竟真的隐隐自卑起来,因为他觉得自己确实土。他总觉自己太老实,而复杂的处世技巧实在比数学题难多了。那时他是全班住读生中唯一没有饭搭子的人,每天黄昏常常很晚才去食堂(虽然原因之一是排队太费时),独自打一份五毛钱的黄芽菜吃。后来老P好意相劝:“你也买份红烧肉吧,看你整天黄芽菜,吃得脸都像黄芽菜了。”当时他住我隔壁宿舍,有一段时间,整个寝室里只有老灰不嘲笑他。到后来,终于渐渐变成我们仨在一起共餐:他因为每天要去开教室门,起得早,于是去买早饭(每人两个包子);我是午间铃响后冲去买午餐;老灰则到黄昏捧着书慢慢排队买晚上的菜。一人排队时,另两人去拿碗筷和饭盒。他和我吃得都很快,老莫常笑我们俩是“河马”,嘴张得大,“吃饭只要嘴张开,往里一倒就完了”。而老灰却吃得很慢,啃上很多口才见到包子馅,因为最慢,所以常留下来洗碗。偶尔我和小伍坐等他吃完,他也被看得浑身发毛,有次便抱怨我们狼吞虎咽,不能把吃当做一种享受,老P在旁听了插话:“这不是一样的吗?小伍他们是先吃完再慢慢享受,你是边吃边享受。”我们都是乡村少年,但他身上的烙印似乎尤其深刻。处久了渐渐得知其出身,他家的境况似乎比我和老灰家更差,原因之一在于他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姐姐和哥哥都很木讷,只读到初中,在乡下务农或做小工维持生计,因此他从小就受惯了村里人的冷眼和嘲讽,有人竟当面对他妈说:“你怎么净生些傻子?”每说到这个,他总噙着泪水咬紧牙。父亲是个乡村电工,夏天为了补贴家用,骑着自行车去乡下卖冷饮。做木匠的姐夫也非常节俭,别人发香烟都舍不得抽,凑齐了一包去小店里换钱。他母亲倒是看上去颇干练,似乎他的不通世务更多地来自父亲:有次家长会后,班主任送家长们去校门口,他父亲独自走在最前面,等听到其他家长和班主任道别,忽而仿佛也想起了什么,折返回来和班主任握手。我们读书那两年,公交车费上涨得特别快,高一时我从家里到学校还只要六毛,不久涨到九毛,隔一阵成了一块五,到高三已是两块(公交车)或三块(小巴),十几年后的今天也不过就是这个价。那时他为了省钱,周末便骑自行车往返于家和学校,单程大约要20多公里,他说有时路上骑着骑着下雨了,过了一会儿雨又停了。为了攒点学费,暑假他还在家里附近的河渠里下络子(一种竹笼),半夜打着手电去捕黄鳝,天明拿去镇上卖。有时说起这些,他似乎豪气顿生,站在家里楼顶上俯瞰着门前的运河,对我说:“这一带所有的河流,我都熟悉!”他那时和初中的老同学一路骑车向南直到长江边,甚至想从门前一路游到长江口去。然而他遇事时不免还是有些瑟缩。高二时五月歌会,着装规定女生穿裙子,男生则是白衬衫配领带。他没领带,犹豫着要不要回家一趟向姐夫借。我看看他:“回家?你找班主任借一条不就完了?”他兀自踌躇:“不过??”“不过什么?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你也锻炼下吧。”他笑:“那你陪我去?”“好啊。”我站起来,正色说。没想到他起身后又坐下来,嘴里念念有词不知说了些什么,片刻才说:“走吧。”到了路上,他又自言自语起来:“我说什么呢?说借不到?”我眨了眨眼:“你就说后天物理竞赛,没工夫回家拿。班主任教物理,一定会支持。”他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感激涕零地握住我手:“语言大师!”说笑着上了三楼,他迟疑了下,朝班主任家的303室纱窗外看了眼,转身说:“走吧,好像没人,大不了回家一趟。”我一把拉住他,“来都来了,爬了三楼你不累我还累,哪有不看个明白的。”一敲门,师母开门,哦,陆老师洗碗去了,你们坐会儿。他如蒙大赦,立刻说:“不用了,那我们走??”我接口说:“那我们就在外面等着。”转头低声说:“你又想逃了?本来蛮好坐会儿。”他啐道:“不像你,厚脸皮。”一会儿班主任回来,他结结巴巴像背书一样把刚才商定的话说了,一听究竟,班主任立刻笑着说:“哦小事小事,维舟你要不要?我这里还有一条。”他大概以为我也是来借领带的。那年初夏,他坐车回家,在南星桥站下车时,才发现同车还有一位初中同班的女生。虽然午后阴阴的乡间林荫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两人还是不免有些拘谨,没话找话地聊上几句,彼此相隔数尺刚走了一程,天空竟下起雨来。只有他带伞,她迟疑了下也躲进伞底下。稍稍挨近了些,愈加不知说什么好,两人在伞下也还是相隔尺许,各自淋湿了半边身子。过了一会儿,阵雨稍霁,他不自在地说:“好像没什么雨了,把伞下了吧。”她微嗔道:“为什么下?你不用我用。”于是她打着伞,他走在微雨中,两人就这样一路无语,直到送她回家。有时我和老灰也羡慕他心思单纯,因为我们所为之烦苦的很多事,对他而言都不成其为烦苦。他长得帅,又是班上的数学王子,对他有好感的女生自有不少,遇到不知如何处置的事,他唯一的反应便是躲避。偶尔他也苦恼不知如何妥善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希望我和老灰帮他提升语文。然而三年下来,尽管各自尽力,似乎并无什么起色,他依然是理科极好(一次期中考试数理化全满分)而语文很差,而我也仍是文史偏科。因为理科好,他不时去参加学科竞赛,然而他平日考试很强,每到竞赛却总是发挥失常。有次被人讪笑:“你怎么希望杯又没希望了?”老P在旁说:“小伍是真人不露相。”周围许多人笑起来。他有一次真的躲到墙角落下泪来,觉得对不起家里。高考前夕的一个黄昏,我们三人各自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看着北窗外的夕阳渐渐下沉。说起填志愿,他说自己想报考电力工程,我笑:“你还要做你父亲老本行吗?”他憨憨地说:“电工也挺好。”我摸摸他额头,喃喃道:“也没发高烧,怎么开始说起胡话来。”他笑着来打我。闹了一阵,他定下来说:“唉,你们俩将来即使不在一个城市,毕竟应该都是读文科,共同语言肯定比跟我多吧。”我和老灰对视一眼,收敛起笑容,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他。他毫无悬念地考上了上海交大,然而一如既往地,他在最后的关键没绷住,一贯不错的英语,最后考分竟比我还低,他后来说,高考发榜时他差点哭了,事后又反省自己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他虽然上了交大,却被调配去管理学院读房地产经营。如今回想,当时这也算是大有“钱途”的专业,然而却完全不合他的脾性,他在信上倾吐“如今这个专业不适合我,而我又无法改变,实在是难受之极”。他觉得大学生活远比自己想象的无聊与空虚,觉得上海人冷漠高傲,难以相处,有时信上说,希望自己可以变得世故些,变得能言善道,变得老成些——固然我们许多人宁可他没有这些变化。大学寒假回岛去看他,我说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他说:“废话,你最知道我的,我是老实人。”一年年的,高考后那个夏天鲜亮的色彩也终于渐渐隐去,狂欢变成了模糊的记忆,就像雨棠说的,她每次经过那一片乡村,都无法确切地找到通往小伍家的那个路口,除非当年那个披麻戴孝的人仍坐在路边小店外,她才能辨认出来。她说起时,我总觉得像是对往事的一个隐喻。他的大学生涯似乎乏善可陈,他本来也不爱写信,相见时也很少聊起,原因之一大概是他始终不喜欢这个专业。每次去见他,他说话中夹杂着越来越多的上海话,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和生硬,不过他原本就很容易受外界影响。然而另一面,他又总是不断地撤回到自己心里的安全地带。勤工俭学或实习时,每遇到需要和人大段交流的场面,尤其如果需要流利地用上海话来表达,他总是无法自如,到最后几乎落下心病来,因为口音使他一下就显出是个乡下人。毕业后,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他回岛工作。我虽然劝他留沪,但对他的决定也并不十分意外,我知道他在这个大都市灰蒙蒙的天际下一直觉得不自在。以他学历成绩之优秀,很快成为单位的重点培养对象,介绍女朋友的也络绎不绝。一度甚至我们高中班主任也给他介绍了一个,他碍于班主任的面子,去见了一次,之后便不了了之,再被问起,他才说不想早谈恋爱之类,班主任哭笑不得地说:“那你倒早说呀,你现在这不害我嘛!”其实他也并非不想谈,三年后遇到心仪的,极快地确立了关系,之后又很快在东城买了房子。那时许久不见,他变化很大,很会打官腔了,一度志满意得,我们几乎都相信他会终老于岛上了。直到近些年,他想是感觉到岛上空间的局促,才再度来沪工作。然而我们见面也不多了,似乎彼此都忙,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又或者见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总不能还说少年时的那点事。上大学时,有一年夏天我穿过乡间去找他,站在楼上看着前面宽广的运河,回忆起高考后那个夏日夜晚,我们几个男生在楼上乘凉,看着天上的星河倒映在幽暗的河水里。说起那些点滴,他忽然说了句:“我觉得,我们恐怕有一天会各自分开的。”转头一看,他竟然泪眼盈眶。他本不是个敏感的人,不意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心里既感动又荒凉。拍了拍他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因为我内心知道他的预感是对的。如果没有共同的强烈兴趣或共同生活,确实很难维持,这不是无情,只是现实。生活会拆散我们。终有一天,除了那仅有的一点儿记忆,我们所有的记忆都将不同。就像这大地上所有的河流,渐渐地都走向不同的方向,彼此再难汇合。滑梯上的孩子高中刚入学时正值溽暑,军训一天下来我们累得筋骨散架,到夜凉初透时分才活泛过来,抓紧熄灯前最后一两个小时大侃。那时什么都新鲜,拥入这所重点中学的新生来自全县各初中,彼此也几乎全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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