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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斌六〇后,南京人,现供职于南京大学文学院。著有《张爱玲传》《事迹与心迹》《字里行间》《提前怀旧》等。
“书与我虽是一度无缘,我对书则自小到大,始终是未免有情,而这‘未免有情’,在我看来却是*的缘分。”本书为余斌个人随笔集一种(共三种),在一个被电子屏充满的小时代,余斌却将他和书的缘分,与书有关的趣闻、随想娓娓道来,自有一种特别趣味。
这是一本关于书的书,更确切地讲,是一本讲述与书的缘分与“交往”的书。从“文革”到新时期,开启一段关于书的记忆。
我与书的缘分我与书,书与我之间,究竟算是有缘无缘,真也说不清楚。“缘”之一字,透着几分玄妙,必要“因”、“缘”凑泊,方可成其好事。对于一些铁杆的爱书人而言,这可以看作两下里的一种宿命关系吧?但这属于奇缘,就我与书而言,未免言重。若说有缘,则很长一段时间里,周围的环境分明是在证明我与书的无缘。首先是“命”不好,命好就当生在书香门第,呱呱坠地时已是书香缭绕。祖上耕者尽有,读者却无,耕读之家也沾不上边。父亲干革命出离家乡,到他那一辈为止,也许是家族中拥有书籍最多的人,以量计算,大概几十本是有的。都是“讲政治”一类,马恩列斯毛,联共布党史,外加一大堆文件汇编,全是上面发的。多少年后读《共产党宣言》,那气势,真有沛然莫之能御之慨,不言其他,文章是好文章。但彼时看不懂,即或看得懂,用来耳提面命,也就无趣。我怀疑父亲头次自己买书,还是为我花的钱,至少此前他不大可能一次性花那么多钱在书上。是有次从北京开会回来,送我的礼物是一套浩然的《艳阳天》。算来这是我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书,自然印象深刻,到现在书价都还记得,五本加一起是五元一角。这大概是一九七〇年的事,我刚十岁,书即使没看完也看了大半,其中的路线斗争,自然看不出端倪,只记得萧长春、焦淑红谈恋爱,此外两个中农,一个叫“马大炮”,一个叫“弯弯绕”。我不知道父亲为何买下这书送我,也许新华书店里就没几本书,也许他只是拣厚的挑,以示重赏。何事而能得此重赏已经忘记,而以书为礼,若非我的索要,便是父亲见我喜读书而投其所好。关于书,还有若干“第一次”可以证明我的缘浅。比如,我读的第一部小说,也是第一部大部头书,乃是《欧阳海之歌》。此前所读,都是故事或通讯报道一类,《闯王李自成》、《战斗的越南南方》,等等。也读“毛选”,最感兴趣的是第四卷后面的注释,里面有关于三大战役敌方伤亡人数的统计,淮海战役最“辉煌”,毙敌、伤敌、俘敌五十五万,我亦因这数字最为兴奋。于此可见彼时读书的胃口(与书何干?),一如看电影,情之所钟,唯在所谓“战斗故事片”,如果不是男童尚武天性,便是受“斗争”氛围的影响。如此爱“热闹”,像《欧阳海之歌》这样的书居然读完,而且难以置信的是,至少读过三遍以上。唯一的原因,是当时实在无书可读。我自己在新华书店买的第一本书是《沸腾的群山》,作者为谁已经忘却,书名一定是对的。价钱是一元左右,当时不算小数,就我当时绝少零花钱的“经济状况”,解囊时委实需要几分“慷慨”的豪气。偌大书店,取此而不取彼应有理由,但可以不问,因为书店里文学一类的书大都看过,包括买的这一本,拣这本下手,纯是因为买书的行为本身。而比起《牛田洋》、《征途》、《虹南作战史》、《较量》之类,《沸腾的群山》更看得下去。此书不知何时被处理了,大约后来对其“书”的资格有所怀疑,置于架上亦脸上无光。于今想来多少有些后悔:如同曾经拥有的《学习与批判》、《朝霞》等杂志一样,留下来也算是“文物”了—除本义之外,也可解作“文革之物”。家无藏书又买不到书,要读书,似乎只有借。图书馆是借不到什么书的,印象中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没见图书馆开过门,中学的图书馆、公共图书馆都是如此。后来开放了,也没什么书可借。“文革”后期,书的禁区稍稍松动,有些“文革”前的书又外借了,我拿了父亲的借书证隔三岔五往南京图书馆跑,《雁飞塞北》、《边疆晓歌》、《军队的女儿》、《野火春风斗古城》,等等,看了一大堆。不知道图书馆根据何种标准决定哪些书可让读者阅读,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选择,也许大体上是看书的厚薄吧,那是饕餮式吞书的年纪,几册薄书借回去,不几天就看无可看。我只记得每次借书时的忐忑,若是借书处的人因人证不符拒而不借,我就有断炊之虞。当然这么说有点夸张,我借书其实还有别的来源。我向所有具有可能性的同学借书,他们并非书的主人,所以我其实是在怂恿他们将父母、哥哥姐姐的书取出或盗出。向人借书,也得有点资本,手上有货,才可互通有无。《艳阳天》一度是唯一的资本,此外可喜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重印的几部古典小说名著,内部可以买到,父亲未放弃此项特权,我于是得以用这几部书作筹码换书看,这些书在当时可算“奇货”,以之生“利”,“暴利”何止于十倍?但比之于我的胃口,以书易书的资本还是少了些,只好辅之以借鸡生蛋之法,比如甲借一书于我,许以三天期限,我一天看完,便拿去与乙做交易,令其两日归还,得乙书快速看完后没准又拿去与丙做交易。如此买空卖空,委实读了不少书,只是借来借去,环环相扣,也时有失去控制的危险,不止一次,时限已到,书仍是“君问归期未有期”,结果往往是短期的翻脸。借来的书五花八门,从《赤脚医生手册》到《安娜卡列尼娜》,从扬州评话《武松》到石印本的《济公传》,从《文艺复兴至十九世纪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人性论言论选》到手抄本《一把铜尺》。清楚记得借到的第一本书是“文革”前的中学语文课本,我是不愿将教材视为书的,但那课本实在比我们用的以语录、大批评、小评论为主打内容的课本有趣得多,所以居然也如获宝物,读得津津有味。不仅内容,我借得的书,形貌上也是千奇百怪。在此爱书人乐道的所谓“品相”,休要提起,因为这些书中,称得上全须全尾的就不多,只可叫作残书—不是“冷摊负手对残书”的“残书”,是真正的残书:或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或者干脆无头无尾。有一部俄国小说我特别喜欢,大段大段摘录了许多,但书开始的二十多页不翼而飞,结尾缺了多少页不知道,反正是未了,我竟一直不知道读的是何书,直到十多年后一次在资料室随意翻书,翻到冈察洛夫《平凡的故事》,觉得似曾相识,这才蓦然回首,终于能够对号入座。而另有几本那时读过的残书,至今还是不知其名,恐怕也将永远是无头案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青少年时代的读书经历,实可作为书荒年代的证据。奇的是每说到书,最易记起的就是这些,也许忆苦思甜是每个人都容易产生的冲动吧?求知欲最旺盛的年头未能遍读好书,记忆的空间被许多不相干的书或只可谓之印刷品的书占去不少,实在是一大憾事。但要说书与我整个无缘,倒也不确,即使在“文革”年头,钻头觅缝,掐头去尾,我也还读过一些堪称好书的书,此其一;其二,二十岁上下,“文革”总算过去,读书朝无禁区的方向发展,昔之所失,有了恶补的机会。最要紧者,书与我虽是一度无缘,我对书则自小到大,始终是未免有情,而这“未免有情”,在我看来却是最大的缘分。见异思迁,移情别恋的时候是有的。比如一度陶醉于古典音乐,到处搜寻磁带,每日花在倒带上的时间,端在读书之上;一度疯狂看碟,进出音像店的次数,绝对超过逛书摊书店;每到世界杯之时,则又心神不属,即得好书也要束之高阁。然而以上种种,好比一晌贪欢,世界杯之类是数年一次的高烧,搜带寻碟亦是某个阶段的疯狂,终不似对书的兴趣一以贯之,来得持久。以杯中物作比,其他爱好如喝酒,喜读书则如饮茶,喝酒是一时之醉,饮茶是每日之需。以男女关系作比,则其他爱好如偷情,任他高潮迭起,亦只是干柴烈火,须臾而尽,喜读书则如老夫老妻,足以白头偕老。何况饮茶亦自有另一番陶醉,老夫老妻亦未必就没有狂喜。谈书即抬举书而贬低其他,对我的其他爱好,未免有些不公。不过平心而论,这也并非对书的客套。犹记年轻时喜做各种测验,有次三五人闲聊,便有命题,问若置身荒岛而限带三本书,如何取舍?如何回答已忘却,过后倒超出范围想了一想(何必一定是书?)。想来想去,必需品之外,最是不能离弃的,还是书。其实还有更具预言色彩的测试:旧时有抓周一说,小儿若在诸般物事中单挑了书伸出手去,那就是命中注定,与书有缘。但小时父母都在忙工作,而且是革命工作,这等迷信活动,怕是根本未曾想起,由此我也就失去了关于该问题最简明的验证机会。当然喜读书与否虽无干一生休咎,以婴孩无意识举动一举而定,也还是近于儿戏,而且为父母的心中所想,恐怕不在书之本身,而在读书带来的功名富贵,不信问问一心盼着小儿直取书本的父母,可是希望小儿日后成个书虫?望子成龙者口中所谓“读书种子”,与书虫绝对是两码事。认定书中自有千钟粟、颜如玉且确乎“求仁得仁”者,我们不能说他不读书,范进等辈,做梦都想中举,头悬梁锥刺骨,读书劲头不可谓不大,但所读之物我们未必认它是书,其人我们也不愿称他是与书有缘之人。以此标准,抓周其实往往导致误判,一个明显的例子是贾宝玉,这位哥儿伸手便去抓脂粉,后来果然也满脑子姐姐妹妹,可看看他读《西厢》一类无用之书的劲头,我们岂能说他就与书无缘?圣人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与书结缘者,当作如是观。照孔夫子说法,“好之”、“乐之”都是较“知之”更高的境界,也就更难企及。我则固执地以为“好之”、“乐之”是较低的门槛,“知之”难乎其难。盖因我将“好之”、“乐之”解作一种情感态度或是状态,对书未免有情,也就可以入我门来一笑逢。不拘有用之书或无用之书,要说“知之”,则吾岂敢?然而不求甚解,任他糊涂,自谓“好之”也还勉强当得起。所以有时我也疑疑惑惑地想,自家恐怕也还算得上是个与书有缘之人。发蒙旧时小儿开始读书认字,谓之“发蒙”。我的“发蒙”,当然是在小学。外国文学方面,当然的,要迟得多,算起来要到初中,这里的一个关键人物是高我三个年级的小孔。他的作用不在指点门径,而在一下子把我给镇住,相应地,他的方法不是循循善诱,而是醍醐灌顶—虽然他自己浑然不觉。小孔家就在学校操场的西头,没事常在学校里转悠,自老师到低班学生都认识他。老师、他的同年级学生都叫他小孔,低班生也胡乱跟着这么叫,—虽说不无“僭越”的嫌疑,他倒也不以为忤。小孔长得肩宽背厚,腰粗腿粗胳膊粗,粗黑的头发始终长不到一寸,下巴结结实实,一根鼻子势大力沉。或许这鼻子力道太大,压迫得嘴唇不易掀动,小孔说话瓮声瓮气的,像是有点大舌头。我和小孔差了好几级,他既非邻居,又不是某个同学的哥哥,论理不会有什么瓜葛的,也不知怎么就算认识了。初一的暑假,我和几个同学向老师讨了差事,每天晚上到学校的图书馆当看守,校园里有座小山,图书馆就在半山腰上。正是喜好群居的年纪,我们每次都有一两个“编外人员”来入伙。四五个人坐在由山脚下通到图书馆的最上面几级石级上,海阔天空,言不及义地神吹。头顶一天星斗,脚下是蒙蒙眬眬、空空荡荡的操场。更深时分,夜凉如水,人家的灯火渐次熄灭,四周的各种声音归于沉寂,就觉自己的说话声变响起来,咳嗽一声,传出去老远,打个哈欠也清晰可闻,真如置身空山之中。有一静必有一动。我们也时常下山去骚扰,小孔家就在校内,也是我们的骚扰对象。几个人裹了大毛巾扮作土匪模样,携了弹弓、弹弓枪去偷袭,一个高喊“小孔,小孔”,待他从家里出来,这边黑暗中一阵齐射。小孔中了弹,便骂道:“小狗日的,让我逮到打个半死!”也就是骂骂。晚上在家闷得慌又无处可去,他时常要来找我们玩。往往是冲了澡之后,肩上搭了块毛巾,哼着样板戏大摇大摆走上山来。到了我们堆里,他自有一种高班生在低年级学生面前特有的见多识广、居高临下的派头,当仁不让就做了中心。有天我正抱了本千辛万苦弄来的《契诃夫短篇小说集》在看,小孔又来了。从我手里拿过书去翻看几页,问我:“契诃夫是哪国人?”我说是俄国人。他听了便抛下书,露出看不起的神情。“苏联小说不灵,”他道,“都是跟法国学的,法国小说一等。”我虽还看不出契诃夫的好来,但书前面译者说他是极伟大的,心里就有些不服。小孔却不理会,只自顾自说道:“有个莎士比亚晓得不晓得?写过一本《罗密欧与朱丽叶》,绝对精彩!”于是便讲这故事。我得说他擅长的是旁逸斜出的乱侃,讲故事并不高明。说了几句他便推说记不清楚,掉过头来纵论法国(?)小说家。“莎士比亚还不算什么,巴尔扎克更棒。还有更厉害的,知道不知道《茶花女》?—小仲马写的。他老子叫大仲马,《基督山恩仇记》没看过吧?那是没的话说了。”这一连串的名字我闻所未闻,但他讲得眉飞色舞,我们倒也听得津津有味。那天晚上小孔神吹到很迟,就在我们那儿睡了。人多,桌子拼成的通铺睡不下,小孔和我们当中一个叫阿五的,一横一竖睡在了借书还书的曲尺形柜台上。我们都还没发育,阿五更生得瘦小,睡在那里更衬出小孔偌大一个身胚。众人渐渐入梦,我大概是最后一个睡着的。小孔瓮声瓮气打着鼾,蚊香隐隐的一点红亮是黯淡的,黑暗中也见不出缭绕的烟缕。迷迷糊糊地我还在想,《基督山恩仇记》或许比《水浒》、《说唐》更有意思吧?如今教着外国文学史,当年小孔报出的一串作家的名字时常挂在嘴边,那些书也早都看了,自然也就知道,莎士比亚实在要比大仲马、小仲马伟大得多,但我还是忘不了那一次的“文学启蒙”。有次到留在母校的中学同学处串门,说起过去认识的人,他告我小孔现在当着体育教师。一时回想起当年的情景,不禁悬想,要是哪天在大街上恰好撞见,向他提起这段往事,不知他会怎么说。也许他会说:“哪有这回事?”不过更可能的情形是招呼了之后,他要似是而非地想半天:“你不就是那谁吗?”似乎在当时,很熟的样子,他也单认人而不大知道我们姓甚名谁。毕竟,他是高年级生。残书有一首旧诗,何人所作,全诗的意思,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其中的一句:“冷摊负手对残书。”“冷”、“残”二字透出几分萧索的味道,但读书人逛书摊,其实是快意的。这里的“残书”想必是喜欢讲究版本的人常说的“残本”,或抄本或刻本,总之是绝版书,虽残缺不全,却极少见极难得,多少有收藏价值。我所说的“残书”与此无干,不过是本当寻常可见却又被翻看得破烂不堪的书罢了。我上小学、中学时看过许多这样的残书。那时差不多所有算得上“书”的书都已被划为“四旧”,不是被烧掉,便是被封存,留给我们的读物,领袖著作加宣传小册子之外,大约就只有《较量》、《虹南作战史》之流的准文学了。所幸旧书中颇有一些漏网之鱼,它们成了我钻头觅缝捕猎的对象。可是这类求爹爹告奶奶,打拱作揖借来的书中,全须全尾的难得一见。《青春之歌》大约是我读到的第一本残书,这书“文革”前的印数少说也在几十万之谱,却成了奇书。我看的那一本想是经了无数人的手,书角卷曲,直角变了钝角,四边形变作多边形,切边的书成了毛边书,而且封面封底都没了,糊了张牛皮纸替代。然而这书内容大体完整,要算是好的。我看过更不成话的书,往往是从十几页开始,到最后的高潮将来未来或是正是热闹之际,却又戛然而止,没了收梢。最奇的是看过一本《烈火金钢》,说“一本”是太奢侈了,确切地说我拿到的是两沓纸:从四十几页到一百多页;从二百多页到三百八十几页,像是活页文选。这是残缺严重的,还有一些比较起来虽缺页不多,却难以卒读。我读残书的一个重要来源是一个绰号叫“二乌鸦”的邻居,他有一同学的父亲沿街收购旧货,南京人称作“挑高箩的”,我看到的《说唐》就是“二乌鸦”从他的一堆废纸里倒腾出来的。大概是民国初年的本子,比三十二开还大些,一页上怕塞下有一千五六百字,撑得天地皆满,字挤着字真是“间不容发”。纸张已翻得发毛,字迹模糊不清。不唯如此,这书还是遭了腰斩的,—不是金圣叹斩《水浒》的“腰斩”,是书真的断成了两截,只有书脊还连作一气。要破半天功夫将其中一页逗拢来,这才可以将就着看下去。这样的残书如今是见不到了,很难想象这样的书会有人要看,而且得到时竟是如获至宝,欢天喜地的。很后悔当时没从人家手里断下一本来留着,留下来倒是可以给书荒的年代作个见证。闲书何为闲书,何为正经书,有时是很难说的。按照通常的划分,凡茶后饭余供消遣的,那是闲书;读了可以致用的,或者意在“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的,便是正经书了。学术书、教科书,当然是正经书,小说散文戏曲,还有所谓纪实文学之类,就被目为闲书。只要看看家长鼓励小孩看什么,不许他看什么,就可了然这界限。然而这是从书本身的性质着眼,而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书的正经与否,有时也在于看书的人。同一本书,在张三是闲书,到李四那里也许就成了正经书;王五须正襟危坐读的,赵六读它或许只是出于消遣。大学理工科的学生常对中文系的同学羡慕不已,想他们无须啃枯燥的数理化,整天看小说,多少快活?殊不知中文系的学生也有一大堆并不好懂的书要看,即如小说,平日兴之所至地看看,那书似乎是和颜悦色笑脸迎人的,等到要用来做研究、写论文,那书好像忽然板起面孔,一本正经,拒人千里了:要看出道道,不易;说出个子丑寅卯,更不易,要查参考书,要摘录,要苦思冥想—有趣变为无趣,真是不胜其苦。所以到临了,学中文的人对文学往往不及其他科系的学生那么纯情。这是闲书变为不闲的,相反的例子也不少。数学书抽象难懂,总是正经书了,可我在一本传记中读到,有位政治精英日理万机之余,偏以这类书作消遣,说是一进入那公式推导的世界,便身心俱泰,万虑全消。砖头厚的字典,常人看来是乏味透了,偶尔查查生字尚可,逐条看去就“难以卒读”,可大学者如钱钟书却读得津津有味,如醉如痴,仿佛看的是惊险小说。有位文学教授出差在外无事可做,拿下本旁人推荐的武侠书消磨时光,不想翻了十几页便昏昏欲睡,第二天找来一本班扬的《天路历程》,一气读完,这才大觉过瘾。书而能成为闲书,使人轻松,一个必须的条件是易懂,倘若要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去对付,轻松变为紧张,那就是求闲而得忙了。上面那些高人或是生有异秉,或是天分极高,或是训练有素、道行高深,读正经书亦不觉其难,这才可以优游书中,好似闲庭信步。至于那位教授读不进武侠,当然不是江湖险恶,“天路”易行,而是胃口养精致了,好比听惯了名角的戏,草台班的戏听了自然不入耳。这在常人就办不到,也无须办到。不过即在常人,正经书偶或充了闲书的时候也是有的。大学二年级时考文学理论,本当抱了教科书和课堂笔记大看特看,大背特背的,但我对四平八稳的教科书一向反感,对背书更是头疼,每到该温书时,就像被逼着做功课的顽童,拖延得一刻是一刻。这种时候常会随意抓过一本书胡乱翻看。有一次手边恰好放着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便极无聊地拿了看。这书只有比教科书更难懂,平日再不会有兴致的,事实上以往看过几次,看来看去还在十三四页,这一次却上了劲,居然一口气看了七八十页。—并非学问长进,豁然开朗,实在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能躲开教科书,似乎什么读物都是好的;衬着考试的“大痛”,黑格尔的艰深只算可以忍受的“小痛”,甚至是不无惬意的了。尽管那次考试过后我再没碰过黑格尔,但在那几天,黑格尔在我确乎具有闲书的意义。正襟危坐读《金瓶》《金瓶》者,《金瓶梅》是也,是中国人就知道,这是数得着的“淫书”。因为“淫”,所以禁,是屡禁屡止,还是屡禁不止,要看话怎么说。有一点可以肯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想犯禁的人,多,能得逞的人,少。我居然得逞,而且是在“文革”年间,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虽然得逞,能不能就算读过了《金瓶梅》,却应打一问号,盖因所读乃是最最奇特的“版本”,全部字数,不到两万。其时正在读高中,“文革”后期,书荒仍在蔓延,乃钻头觅缝,四处搜罗,真可谓“于书无所不窥”。的确是“窥”,因要弄到一部非常之书,常要使用非常手段,一旦到手,又须避人耳目,暗中读之。有一同学,父亲是某大学中文系资料室的头儿,近水楼台,常能接触到奇僻之书,其中便有《金瓶梅》,一度还带回家中。我同学窥测多时,奈何老爸防范甚严,绝对地“坚壁清野”。忽一日,同学神情诡秘拉我到学校一背人所在,告我一惊人消息:《金瓶梅》藏身之处已被发现,他爸要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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