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池上·驻村·蒋勋》蒋勋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福建长乐人,一九四七年生于西安,成长于台湾。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一九七二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东海大学美术系主任、《联合文学》社长。
多年来以文、以画阐释生活之美与生命之好。写作小说、散文、诗、艺术史,以及美学论述作品等,深入浅出引领人们进入美的殿堂,并多次举办画展,深获各界好评。著有散文《池上日记》《孤独六讲》《生活十讲》《品味四讲》《岛屿独白》等;艺术论述《蒋勋谈梵高:燃烧的灵魂》《蒋勋谈莫奈:光的追随者》等;小说《因为孤独的缘故》。
“有时候觉得,风景其实是一种心事。”蒋勋细细说着,他与纵谷的缘分,朗读他在纵谷写下的诗。音频全长50分钟,纵谷的山、纵谷的云、纵谷的风声、水声……都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你。
山水自然,才是永远读不完的诗句!
蒋勋接受台湾好基金会邀请,开始在台东的池上乡担任驻村艺术家。他在纵谷找到一间老宿舍,在*简单的生活条件下,开始写作、画画。本书集结蒋勋一年多来的池上驻村文字、摄影创作。他让声音带领着他,让气味带领着他,与大地、万物、季节流转对话并心有所感;春夏秋冬,晨昏和正午的冷暖痛痒,都在他的身体里,有如找回儿时的记忆,一点一点,在池上落土生根。
“在长河和大山之间,听着千百种自然间的天籁,好像也就慢慢找回了自己身体里很深很深的声音的记忆……。那么多渴望,那么多梦想,长长地流过旷野,流过稻田上空,流过星辰,像池上的云,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贴近稻秧,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莹的露水……。”——蒋勋
自然里所有的芬芳、日光、雨露、土地、云和风……
关于文学、艺术,美的经典收藏。
山水自然,才是永远读不完的诗句!
l蒋勋全新作品,亲题书名,集结文字、音声、绘画和摄影创作。以他温柔的心,在长河和大山之间,感受自然间的天籁,找回身体里很深很深的记忆。山水相照的简素心境,分享自然与土地带来的真挚感动。
l套装内含;
一、散文集
《池上日记》/序言
人在池上——自序
那么多渴望,那么多梦想,
长长地流过旷野,流过稻田上空,流过星辰,
池上的云,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贴近稻秧,
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莹的露水,
让睡觉饱足地秧苗在朝阳升起以前醒来。
驻村
二?一四年的秋天我到池上驻村了。
早些年,大部分的西部居民对远在东部纵谷的池上印象模糊,常常听到的就只是“池上便当”而已。至于池上便当好在哪里,也还是说不清楚。有当地居民跟我说,池上米好,大坡池产鱼,米饭加上鱼,就是早期池上便当的丰富内容。我没有查证,这样说的居民,脸上的表情有一种长久以来对故乡物产富裕的骄傲吧。
台湾好基金会希望大家认识岛屿农村的美,开始在池上蹲点,二??九年*次秋收以后,六、七年来,我从徐璐口中就常常听到池上这个名字。
如果只是名字,池上对我而言还是很遥远的吧。然而像是有一个声音在牵引呼唤,我也一次一次去了池上,一次比一次时间久,终于在二?一四年决定驻村两年。
徐璐当时是台湾好基金会的执行长,已经计划在池上办一系列活动,像“春耕”“秋收”。她希望岛屿上的人,特别是都会里的人,可以认识池上这么美丽的农村,“春耕”“秋收”是池上土地的秩序,在后工业的时代,也会是重新省思人类文明的另一种新秩序吗?
二??九年*次秋收活动办完,徐璐传一张照片给我,仿佛是空拍,钢琴家在一大片翠绿的稻田中央演奏,看到照片就会从心里“哇”的一声,觉得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美的稻田风景。那张照片后来在国际媒体上被大篇幅介绍,池上的农田之美,不只是岛屿应该认识,也是全世界重新省思土地意义的起点吧。
隔了几年,二?一二年,我就应邀参加了“春耕”的朗读诗活动,那一年参加的作家还有诗人席慕容、歌手陈永龙和作家谢旺霖。
我们住在一个叫福吉园的民宿,走出去,抬头就看到近在眼前巨大壮观辽阔的中央山脉,峰峦起伏绵延,光影瞬息万变。每个人*初看到也都是“哇”、“哇”叫着,平常咬文嚼字的作家,到了大山水面前,好像找不到什么词汇形容,“哇”、“哇”也就是欢喜和赞叹吧。但住几天之后,自然也会沉默安静下来。我们当然是初次到池上,有点大惊小怪,当地农民在田里工作,对眼前风景也只是司空见惯。他们安静在田里工作,对外地人喧哗夸张的“哇”有时点头微笑欣赏,有时仿佛没有听到,继续埋头工作。
那一次的朗读诗碰到大雨,在大坡池边搭的舞台,雨棚上都积满了水,背景是大坡池,以及隔着池水笼罩在雨雾中蜿蜒的海岸山脉。
有当地居民告诉我,大坡池是地震震出来的大水池,自然涌泉,水势丰沛,也是野生鸟类栖息的地方。我喜欢大坡池夹在东边海岸山脉和西边中央山脉之间,无论从哪一边看都有风景,东边秀丽尖峭,西边雄壮,日出时东边的光照亮中央山脉,日落时分,晚霞的光就映照着海岸山脉。池上晨昏的光变化万千,不住一段时间,不容易发现。
夏天的时候大坡池里满满都是荷花,繁华缤纷,入秋以后,荷花疏疏落落,残荷枯叶音会有成群野鸭、鹭鸶飞起。到了冬末春初,大坡池几乎清空了,水光就倒映着山峦和天空。初春的清晨,大约五点钟,太阳还没有从海岸山脉升起,大雾迷濛,我曾经看到明净空灵的大坡池,和白日的明艳不一样,和夏季的色彩缤纷也不一样。我偶然用手机留下了那一刻大坡池的宁谧神秘。传给朋友看,朋友就问:你又出国了吗?这是哪里?
二?一二年春耕朗读诗,碰上大雨滂沱。观众原来可以坐在斜坡草地上聆听,因为草地积水,结果都穿着雨衣,站在雨中听。
诗句的声音在大雨哗哗的节奏里,也变成雨声的一部分。诗句一出口就仿佛被风带走了,朗读者听着自己的诗句,又好像更多时间是听着雨声、风声。那样的朗读经验很好,也许诗句醒来就应该在风声、雨声里散去。
山水自然的声音才是永远读不完的诗句吧。
朗读的时候,我背对大坡池,看不见大坡池。后来有人告诉我,池面上一丝一丝的雨,在水面荡起涟漪,山间一缕一缕袅袅上长升的烟岚,随风飘散。我真希望自己不是朗读者,是一起分心去看山、看水、看云风雨丝的听众。
那是春天的大坡池,记得是四月,池上刚刚插了秧的水田,一片一片明如镜面。细细的一行一行的秧苗,疏疏落落,水田浅水里反映着天光云影,迷濛氤氲,像潮湿还没有干透的一张水墨。
那是一次奇特的声音的记忆,风声,雨声,自己的声音,水渠里潺潺的流水声,海岸山脉的云跟随太平洋的风,翻山越岭,翻过山头,好像累了,突然像瀑布一样,往下倾泻流窜,汹涌澎湃,形成壮观的云瀑。
池上的云可以在一天里有各种不同的变化,云瀑只是其中一种。有时候云拉得很长,慵懒闲适,贴到山脚地面,缓缓荡漾,有人说是卑南溪的水气充足,水气滋润稻禾,也让这里的稻田得天独厚。
二?一三年云门四十年在池上秋收的稻田演出《稻禾》,下着雨,山峦间也出现云瀑,使那一天的观众看到天地间难以比拟的壮观舞台。
云的瀑布,没有水声那么轰轰喧哗,是很难察觉的声音,是山和烟岚对话的声音,是细细的轻盈的缠绵的声音,像耳鬓廝磨,像轻轻撕着棉絮。春天,我像是在池上的土地里听到一种声音,是过了寒冬,春天开始慢慢复活苏醒,一点点骚动愉悦又很安静的声音,我想到节气里的「惊蛰」,是所有蛰伏沉寂的生命开始翻身、开始初初懵懂苏醒起来的声音吧。很安静的声音,很内在的声音,不急不徐,牵引我们到应该去的地方。心里*深处的声音,身体*内在的声音。人声喧哗时听不到的声音,喧嚣躁动沉静下来,当大脑的思维都放弃了操控听觉,听觉回复到*初原始纯粹状态,像胎儿蛰伏在子宫里,那么专一、没有被打扰的听觉,那时,你或许就会听到自己内在*深的地方有细细的声音升起。
池上那一个春天的雨声中,我听到了自己内在的声音。
常常是因为这样的声音,我们会走向那个地方。
年轻的时候在巴黎,有时候没有目的,随兴依赖心里的声音随处乱走,在小巷弄中穿来穿去。巴黎古旧缓慢的几个河边社区,总是让我放弃大脑思维,可以漫无目的,任凭身体跟着声音走,跟着气味走。
这几年,偶然回到巴黎,走着走着,还会听到冥冥中突然兴起的声音,仿佛是自己二十几岁遗留在一个巷弄角落的声音,忘了带走,忘了四十年。它还在那里,那声音如此清晰,像远远的一点星辰的光,在暗夜的海洋引领迷航的船舟。走着走着,感觉到那声音愈来愈近,很确定就近在面前了,我张开眼睛,看到整面墙上有人写着韩波《醉舟》的诗句。
我们内在都有诗句,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不是在大脑中,大脑的思维听不见内在的声音。那声音有时候像是藏在心脏中空的地方,在达文西说的“被温热的血流充满回荡的中空地方”。有时候,我也觉得那声音是否也许像是存放在胎儿时的肚脐中心。那个地方,出生时一不小心,会被剪掉,那很惨,就一辈子不会再听到自己的声音了。听不到那声音,有点像佛经里说的“无明”吧,像再也打不开的瞳孔,像没有耳膜可以共鸣的听觉,像《红楼梦》里贾宝玉失去了出生时衔在口中的那块玉,他就像失了魂魄,失了灵性,永远与自己身体*深处的声音无缘了。
我呆看着巴黎墙上大片工整书写的<醉舟>,想起那个十八岁就把所有诗句都写完了的诗人,在城市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间被捧为天才,然而天才在城市里仿佛只想活成败俗的丑闻,他让整个城市震撼,他让伦理崩裂溃败,他说:要懂得向美致敬。后来他出走了,流浪飘泊在暗黑的非洲,航海,贩卖军火,在陌生的地方得病死去。
我听到一个声音说:诗人在高热的烧度里胡言呓语,望着白日的天空大叫:满天繁星,满天繁星。
他或许不是呓语,而是真的看见了满天繁星吧。诗句死亡的时刻,天空或许总是有漫天的星辰升起,每一粒星辰都是曾经热烈活过的肉体,带着*后一点闪烁余温升向夜空。
我知道即使是在白日,星辰都在。然而池上夜晚的星空如此,让我浩叹,无言以对。
你知道吗?为了让稻谷休息、睡眠,像人睡足了觉,才有饱满的身体。稻谷饱满,也是因为有充足的睡眠。因此,几条我*爱在夜里散步的路,都没有照明,如果没有云遮挡,抬头时就看到漫天撒开的星斗。大概住一个月,很快就会熟悉不同季节、不同时辰星座升起或沉落的位置。秋天以后猎户星座大约是在七点以后就从东边海岸山脉升起,慢慢升高,一点一点转移靠近本边的中央山脉,很像我们在手机里寻找定位。
有人真的下载了手机软体,对着天上的某一处星群,手机面板上就显示出那些星座的名称和故事。
但是我还是有莫名的冲动,有时闭起眼睛,聆听天上星辰流转的声音,升起或沉落,都如此安静没有喧哗。
二?一四年十月住进池上之后,慢慢听到更多的声音,树叶生长的声音,水渗透漏泥土的声音,昆虫在不同角落对话的声音,不同鸟类的啁啾,求偶或者争吵,清晨对着旭日的歌唱,或黄昏归巢时吱吱喳喳的吵嚷,声音是如此不同。我尝试听更多细微的声音,像庄子说的“天籁”,动物争吵,人的谩骂,声音都太粗暴,听久之后就无缘听到“天籁”了。“天籁”是大自然里悦爱或亲昵的声音吧,“天籁”或许也就是自己心底深处的声音,可以在像池上这样安静的地方听到“天籁”,也就找回了自己。
池上住到一个月后,就开始向四处去游荡。
从池上往西南,约一小时,就进到里南横的入口。南横的车道因为风灾中断了,但还可以走到利稻。如果步行,沿着新武吕溪的溪涧峡谷,可以走到这条溪汇入卑南溪的交会处。我躺在巨大岩石上,听着新武吕溪的声音,仿佛溪涧里每一条水流都在寻找卑南溪的入口,两条溪涧的水声不同,碰到不同的礁石,有不同的声音,碰到岩壁转弯的时候,也有声音。我仔细聆听,声音里有寻找,有盼望,有眷恋,有舍得,也有舍不得,有那么多点点滴滴的心事。
我走到溪畔山坡上的雾鹿部落,看小学生在校园升旗,大片的番茄田不知为何落满一地番茄,任其腐烂。记得山坡上的昙花吗?在月光下同时开放了数百朵,我仿佛也听到昙花一一绽放时欢欣又有一点凄楚的声音。
回到池上,走过育苗中心,看到一条一条长约一百公尺的白布,铺在地上,有人细心浇水。我好奇翻开湿润的白布一角偷窥,蜷伏在白棉布下,一粒一粒的稻谷,刚冒出针尖般白白的嫩芽,像许多胎儿,我听着它们初初透出呼吸的声音,吱吱喳喳,也像在欢欣对话。
在长河和大山之间,听着千百种自然间的“天籁”,好像也就慢慢找回了自己身体里很深很深的声音的记忆。像史特拉汶斯基《春之祭礼》中那一声仿佛从记忆深处悠长升起的呼唤,像亘古以来原野中的声音,那么多渴望,那么多梦想,长长地流过旷野,流过稻田上空,流过星辰,像池上的云,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贴近稻秧,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莹的露水,让睡觉饱足的秧苗在朝阳升起以前醒来。
云可以如此无事,没有目的来,没有目的又走了。
初春的某一天,我听到一株苦楝树将要吐芽的声音,声音里带一点点粉紫,才刚立春,纵谷还很冷,但是那一株苦楝树仿佛忍不住要赶快醒来。
入睡以前和苏醒时分,我总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聆听许多种声音。*安静的是云缓慢流走的声音,清晨或暗夜里,无踪无影的云,优雅的飘拂、流荡,不急不徐,在空中留下他们有时银白、有时淡淡银灰的声音。
清晨五点前后,夜晚七、八点之后,没有日光,没有灯光照明,有时有月光和星光,月光和星光都是安静的,不会打搅扰乱心里面的声音。
我听着云流动的声音,比水要轻盈,云岚移动,很慢,若有若无,若断若续。我在笔记里写下一些句子,想告诉你那心底声音的记忆:
听自己的声音
听风的声音
听秧苗说话的声音
听水圳潺潺流去
听山上的云跟溪谷告别的声音
我们都要离去
虽然不知道要去哪里
所以,你还想再拥抱一次吗?
我因此记得你的体温
记得你似笑非笑
记得你啼笑皆非的表情
告别自然很难
比没有目的的流浪还难
我为什么会走到这里?
在秋收的田野上
看稻梗烧起野烟
火焰带着烧焦的气味腾空飞起
干涸的土地
等待下一个雨季
可以听风听雨
听秧苗醒来跟春天说话
我要走了
你只是我路过的村落
让我再拥抱一次
记得你似笑非笑的表情
《池上印象》序言
林木深处
二〇一六年台东美术馆画展序蒋勋
岛屿东部的风景常在心中浮起。
因为地壳板块挤压隆起陡峻的山脉,骚动不安,仿佛郁怒被激动起来的野兽,向天空啸叫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涛汹涌,击打着坚硬的岩岸礁石,大浪澎轰,这样狂野肆无忌惮,铺天盖地而来。
有时候觉得,风景其实是一种心事。
走遍天涯海角,我为什么总是记得岛屿东岸那样的海和那样的山。
年轻的时候常常一只背包,游走于东部海岸。在一个叫作静浦的地方住下来,只有一条街,一间小客栈(仿佛叫元成旅社)。夏日黄昏坐在门口、面颊脖子涂粉的妇人,穿着薄薄背心,汗湿的棉布贴着黝黑壮硕的胸脯乳房。她摇打着扇子,笑着说:“来坐。”
满天星辰,明亮硕大,我看到暗夜里长云的流转,千万种缠绵,千万种幻灭。
附近营房的充员兵赤膊短裤,露着像地壳挤压一样隆隆的肉体,跟妇人调情嬉闹。
在一个一个黎明,背起背包,告别一个又一个小镇,告别妇人和充员兵。他们有时依靠亲昵环抱着,像一座山和一片回旋的海。
静浦,或者许多像静浦的小镇,都不是我流浪的起点或终点,我毕竟没有停留,这样走过岛屿东部的海岸和纵谷,学会在黎明时说:再见!
二〇〇九年至二〇一〇年担任东华大学中文系驻校艺术家,在花莲美仑校区住了一年。觉得好奢侈,可以半小时到七星潭看海,半小时进到太鲁阁看立雾溪谷的千回万转。
我时时刻刻在想要去东部了。
台湾好基金会在池上蹲点,我参加了几次春耕和秋收活动,看到那样肆无忌惮自由自在的云,更确定要到东部去住一段时间了。
特别要谢谢台湾好基金会柯文昌董事长,如果不是他有魄力承租下一些老宿舍,提供给艺术家到池上驻村,我到东部去的心愿还是会推迟吧。
也谢谢徐璐,开着车带我从台东找到池上,一家一家看可以居住的地方。*后他们带我到大埔村的旧教师宿舍,红色砖墙,黑瓦平房,有很大的院子,我忽然笑了:“这不就是我童年的家吗?”我想到《金刚经》说的“还至本处”,原来找来找去,*终还是回到*初,回来做真正的自己。
因为是自己的“家”,没有任何陌生,二〇一四年十月一住进去就开始画画了。十月下旬是开始秋收的季节了,我走在田间,看熟透的稻谷,从金黄泛出琥珀的红光。在画室里裁了画布,大约两公尺乘一公尺半,在台北很少画这样大尺寸的画。在纵谷平原,每天看广大的无遮蔽的田野,回到画室也觉得要挑战更大的空间。
从秋收画到烧田,从烧田看到整片金黄的油菜花,我记忆着色彩里的缤纷绚烂,记忆着一片一片繁华瞬间转换的变灭,领悟着色相与空幻的关系——色相成空,空又再生出色相。岁月流转,星辰流转,画里的色彩一变再变,画里的形容一变再变,那一张秋收的画变成田野里的红赭焦黑,不多久又变成油菜花的金黄,然后,立春前后,绿色的秧苗在水田里翻飞,画面又转变了。
*季稻作,我仿佛只坐在一张画布前,让季节的记忆一一叠压在画布上。
我好像只想画一张画,画里重叠着纵谷不同季节的景象,春夏秋冬,空白的画布一次一次改换,仿佛想留住时间和岁月。
一年时间,创作二十九件作品,想起有一天看到《林木深处》,绛红色衣袍的僧人愈走愈远,树林摇曳,林木高处的蝉嘶、鸟鸣,树影恍惚,树隙间的日光和月光,沙沙的风声雨声,人的喧哗,都被他远远留在身后了。
二〇一六年三月二十八春分后八日
云域
少了非真非假的慨叹咏唱,
历史只剩下
人的粗鄙的聒噪喧哗,
逐渐不安静了。
聒噪喧哗,
不会看懂云
和星空的无限永恒,
也不会懂神话的美丽。
云
从池上到俄罗斯,仿佛是走了一段很遥远的路程。
离开池上的时候是五月下旬,翠绿干净的稻田上总是停着长长一条云,若有事,若无事。
池上的云千变万化,有时候是蓝天上一缕一缕向上轻扬升起的云,像温柔的思绪,像扯开来薄薄的棉花,云淡风轻,让人从心里愉悦起来。有时候整片云狂飙起来,像惊涛骇浪,汹涌澎湃,仿佛可以听到怒吼啸叫的声音,使人肃静。
有时候是云从山峦向下的倾泻,形成壮观的云瀑,从太平洋海岸翻山越岭而来,霎时间纵谷也被云的浪涛淹没。
这一路飞行,窗口看到的也都是云,半醒半梦之间,池上仿佛就在云的后面,一路都是池上各种云的记忆。
地球被分成了许多国家、区域。国家与国家有不可逾越的界限,界限上设置各种武器防卫。像南北韩之间的北纬三十八度线,在原来同一个国家之间,构筑你死我活的界限。
“领空”“领海”“领土”——人类不断占有扩展的欲望如此强烈,要在天空、海洋、土地上贴上国家或政治的标签。
从飞行的高度看下去,不容易看出国家与国家的界限,看不到防卫的界限。层云的后面,常常是山脉起伏,河流蜿蜒,平原辽阔,纵谷丛林交错,一望无际的海洋环抱着小小岛屿,而所谓城市,往往只是暗夜飞行里一片点滴闪烁的灯光。
层云的后面,我不太能分辨国家的领域,也许是越南或柬埔寨,也许是泰国或缅甸,也许是巴基斯坦或印度,也许是科威特或伊朗,也许是亚美尼亚、格鲁吉亚或土耳其——我甚至不太确定,是西亚还是东部欧洲。因为高度,许多人为的界限都模糊不清,海洋回荡,山脉起伏,河流潺潺流淌,平原无边无际,天地自然有它们不被人界定的规则,一条一条大河潺潺缓缓流去,不因为国家的界限停止或转向。
候鸟随季节迁徙,它们飞翔过的空间,大概也与国家无关。它们记忆的是某个山峦湖泊,某个海湾峡角,某个提供它们长途飞行疲倦后可以歇息的小小岛屿吧。
我记忆着池上不同季节各式各样的云,池上油菜花开时到处飞舞的白色小蝴蝶,夏日深藏在荷花蕊中蠕动钻营的蜜蜂,布袋莲粉紫浅黄,蒜香藤搭在墙头的紫红,艳到令人眼睛一亮。
我记忆着茄苳结了一树褐色果实,和苦楝树结的青黄如橄榄的苦楝子不同,我记忆着秋天四处飞扬银白的芒花,入冬后走在大坡池边,沿路落了一地水黄皮紫红的花蕾,五色鸟和水鸭在冬天的池边栖息,莲叶枯了,莲蓬裂开,莲子掉入水泥中在春天发芽。
天空、湖泊、山峦,都是这些小小生命生长来去的地方,偶然看到白鹭莺为了捕食,也驱赶其他同类,争吵,占领地盘,建立界限,仿佛也有三十八度线的争执。我随云走去四方,池上的云,或轻扬,或惊骇,或愉悦,或沉重,有缘走过,也仿佛只是我向往出走的一次功课吧。
云或许没有领域,池上的云散了,会去了哪里?岛屿的云散了,会去哪里?如同这一路遇到的云,阿富汗的云、伊拉克的云、俄罗斯的云,它们都聚散匆匆,聚在何处?去了哪里?
圣艾克修伯里
《小王子》的作者常常描述他夜航的记忆。他是飞行员,负责欧洲到非洲之间的运输,因为要避开战争,常在夜晚飞行。寂寞的飞行途中,一两个遥远的灯光,让他知道:沙漠或旷野,有人在生活。
《小王子》讲述的是星球与星球间的对话,大象、蛇、玫瑰、狐狸、飞行员,都是自然中的生物,相爱或者相恨,也是自然的相生或相克,与国家的偏见无关。如同池上的蝴蝶和蜂蜜,蒜香藤和布袋莲,茄苳子和苦楝子,云的轻扬或倾泻,只是因为那一天的风或温度,与人的爱恨也无牵扯。
春夏秋冬,池上的季节更替,有生有死,生死看惯,爱恨的纠缠就会少一点吧。生死像是从高一点的地方看爱恨,界限比较不明显,也无明显你死我活的相爱或相杀了。
因为常常在高空飞行吧,飞到那么高,看不见人为的界限,圣艾克修伯里因此很少谈国家。二战期间,国家与国家的战争,你死我活,每一天都有国与国的拼杀,每一天都有被轰炸的城市,像毕加索的画《格尔尼卡》——断掉的手臂、张大哭号的嘴、死去的婴儿、破裂的灯、嘶叫的马、世界颠倒、鬼神哭嚎。
然而圣艾克修伯里看不见法国,也看不见德国。从高空看,法国不必然是祖国,德国不必然是敌国。没有国与国的界限,孤独者飞行在夜晚的高空,如此寂静,他看到的是一片没有国界的星空,若远若近,寂寞而又环抱着它的温暖的星空。
惨烈的战争快要结束了,夜航的飞行员没有回来,不知他飞去了哪里。记录上是飞机失踪了,我总觉得是圣艾克修伯里不想回来。不想回到有界限的人间,不想回到界限与界限不可逾越的人间,不想回到界限两端彼此憎恨厮杀的人间。他孤独夜航在无边无际的星空,他一直飞行,去了没有国界的神话的领域。
有时候在池上仰望星空,觉得那一点移动的光是他,是夜航者在星空的书写。
夜晚的池上,春末夏初,金星总是*早闪烁,黄昏就出现了,古代东方称为“太白”,也叫“长庚”,在古代希腊,它是维纳斯,爱与美的星宿。
二○一五年,金星旁边有一颗越来越靠近的星,“也要跟木星合体了——”躺在田埂上的观星者说。说完他就呼呼大睡,仿佛神话自有爱恨,也与他无关。
池上其实很像是一则神话,没有短浅爱恨的逻辑,没有预期,也没有失望,走在田埂间,春耕秋收,看大坡池的荷花生,荷花枯,想起李义山的“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诗人怅恨,“恨”是心里跟着时间生死的无奈惆怅。日日夜夜,看星空和云的流转,星空是书写,荷花、苦楝子、蝴蝶、云和稻田,也都是书写,无关乎爱恨。
池上的日记写了很多稻田,或许应该有一大段是云的日记,或是星空的日记,但我笨拙,不知道如何书写。
台风前夜,纵谷刮起焚风,快要收割了,农民忧心,这样酷烈的焚风,会让稻谷焦死。还好不多久停了,天空出现紫灰血红的火烧云,华丽灿烂如死亡的诗句,我看呆了,农民自去福德祠前合十谢土地神。
池上有神话的星空,也有神话的云,古希腊为星空命名的时候,历史还没有开始,特洛伊的英雄,看过屠城前的火烧云,像荷马盲人眼里闪过的惊慌。特洛伊的史诗与其说是历史,不如说是神话,特洛伊的英雄也多半还是神话的后裔,像阿基里斯,母亲提着他的脚浸入不死之河,他就有了不死的身躯,只有足踝上留着致命的痕迹。
历史慢慢不好看了,少了神话星空和云的缥缈、虚无、空阔,少了非真非假的慨叹咏唱,历史只剩下人的粗鄙的聒噪喧哗,逐渐不安静了。聒噪喧哗,不会看懂云和星空的无限永恒,也不会懂神话的美丽。
沃罗涅日
好多的云散布在俄罗斯的天空,云的后面看见了广大平原,看见了丛林、河流、山峦,然后才是人类聚居的城市。
我到了沃罗涅日(Voronezh),停留数天,然后转莫斯科。
在沃罗涅日发生了一点意外,改乘火车到莫斯科,火车夜行,大约开了十六个小时。
夜晚上的车,很舒服的卧铺,列车服务人员送来晚餐,一种牛肉和马铃薯熬的浓汤,大概还有甜菜根,红红的,搅在饭里,或者用面包蘸着吃都好。
我喜欢夜晚的火车,要土地够大,才有机会坐长途的夜车。在小小密闭的车厢里躺着,感觉天长地久。像回到婴儿时的摇篮里,摇晃的节奏韵律,启迪若有若无的声音,关起门来,外面多少事都与你无关的寂寞,都这么好,可以再一次经验许久以前在母亲子宫里身体无所事事的记忆。
我在克孜尔到乌鲁木齐到敦煌有过一次这样的记忆,很大的土地,有时拉开窗帘,偷窥一下外面月光下白雪皑皑连绵不断的山,原来唐诗说的“皓月冷千山”是真的。那个偶然走过的孤独者,看到月光、看到山、看到雪,看到跟自己的孤独一样的空白,他想说:好冷,却随意说到了白白的月光和山上连绵不断的雪。一千年过去,月光和冰雪覆盖的山都没有改变,心里觉得的冷和空白,也还是一样。
沃罗涅日我是不熟的,*次来。
想到俄罗斯许多小说里的城镇,出发时就带来一本《死屋手记》(TheHouseoftheDead)。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我青年是*耽溺的作家。说“耽溺”是因为常常放不下手吧,《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穷人》《赌徒》《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每一本我都放不下,大概构成了文青时代*基本的生命信仰吧。“信仰”还是“耽溺”?也不十分清楚,那个在遥远地方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仿佛成长的记忆里都是他的影子。
我去了几次俄罗斯,去了很偏僻的小镇,经过无边无际的广袤大地。人看起来好小,天地广阔,人就这样渺小。天辽地阔,生命自觉卑微,也就谦逊起来了吗?看到革命后的教堂,教堂上的十字架换成了镰刀斧头,结束后又换了回来。十字架曾经是刑具,上面钉着受难者的尸体。当然,很少人想到,革命时镰刀锄头也可以行刑,砍掉或打烂需索异议者的头颅。
我在氤氲着浓烈焚香气味的东正教教堂徘徊,阴暗寒冷,妇人们在地上匍匐,亲吻土地、亲吻教士的脚、亲吻殉道圣人的骨骸罐。我读着革命前年月的书写,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果戈理、普希金、契诃夫,想象着安娜·卡列尼娜、罗亭的时代。他们的苦闷梦想,然而他们多是贵族,知识分子,他们太白皙优雅了。
一直看到《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我才仿佛看到了真正的俄罗斯吧,那些蜷缩在城市酒店一角抖瑟衣不蔽体的老人,呆滞地看着贵族将军官僚,一语不发,仿佛像在祈求一点食物,然而不敢靠近,终究无言。将军看他一眼,也没有轻蔑,也没有怜悯,老人忽然就倒在地上死了。连真正的压迫也看不见,损害和侮辱,仿佛深入在一个阶层的骨髓里,那老人被看一眼就倒地死了。
我一直记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画面,年轻时耽溺的,隔了三十年,强大的苏联神话一般地解体了。苏维埃,那个应该就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建立的政权,失去魅力,像老人一样倒地死去,慢慢变成被遗忘的词汇。
苏维埃消失了,我来俄罗斯看什么?如此茫然,只是重读着青年时耽溺的书写,看着后来的社会,只有那看来愚痴妇人卑屈如虫豸的匍匐和亲吻让我记忆起《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像一种随时准备被践踏的爬虫,她的匍匐和亲吻,都如此贴近土地,高尔基的小说里写到他的祖母,母亲受男人鞭挞,好像也是这样匍匐地上,亲吻男人的脚,甚至不祈求饶恕。
沃罗涅日,我为什么走来这里?为什么在这里读《死屋手记》?为什么在这里想到刚刚离开不久五月池上的稻浪和天空的云?
在沃罗涅日发生一点意外,我上了救护车,陪伴朋友到夜间医院。
小镇的医院,夜晚值班的医生,白白胖胖却对一切似乎厌烦的脸、沉重的眼袋、合不拢的嘴,呆滞地看着自己圆圆短短的手指,好像手指上有他全部的人生寄托。小镇夜间值班医生机械地听取病情、量血压、心跳,让病人躺在手术台上,敲膝盖,翻眼皮。
“昏倒了?”他说。
病人要做进一步检查,已经是凌晨两点,看护被叫醒,像失了魂魄,推着轮椅走过好长好长的走廊,好几个灯都是坏的,像缺了牙笑着的喉咙,我想:也许是《死屋手记》里的手牵着我回来这里吧?
我来过这里吗?很年轻的时候,喝着伏特加,在风中的广场朗诵马雅可夫斯基(VladimirMayakovsky)的诗《裤管里的云》,或凝视叶赛宁(SergeiYesenin)自杀的遗照,他年轻的死亡如此像一朵空中决定要散去的云。
离开池上的时候,记得暮春的白云,低低的,在稻浪的上方,总是拖得很长,从海岸山脉的北端,一直向南,拖到卑南溪出海口的地方。
拉开窗帘,沃罗涅日夜晚的云也是如此。今日的俄罗斯星空却没有池上闪烁。
医生说要到莫斯科做进一步检查,因此安排了第二天乘坐夜车。
我想:十六个小时,除了睡觉,可以再看一次《死屋手记》吧。
死屋手记
火车摇晃的节奏催人熟睡,睡梦里那穿过的大地似乎都还有“死屋”里的魂魄。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被判流放西伯利亚的政治犯,他大概曾经浪漫地相信过一种无政府的理论,让人活得更像人,让“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不会受惊吓就倒地死去吧。他的罪名是组织了这样的读书会,他的故事让我想起上个世纪陈映真的故事,然而陈映真也是我们的岛屿遗忘的名字了。政党如何轮替,陈映真的名字都不会被提起,他在上个世纪的书写《我的弟弟康雄》《将军族》《山路》没人阅读了,他的服刑也像一个虚无可笑的神话,神话说着说着就会离题,神话中的“侮辱”与“损害”也只是英雄自己的悲剧,仿佛与现实无关。
这是陈映真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悲剧吗?
夜车隆隆,受伤的朋友沉睡打鼾,我放心了,又回到《死屋手记》。
书写者流放期间认识了形形色色的罪犯,犯罪和荒谬的纠缠,律法从没有过真正的“被侮辱者”与“被损害者”的声音。他们被判流刑、服苦役,有的每日大声念诵福音书,服刑是对生命的救赎,与正义无关。有的被鞭打凌虐时一声不吭。他们是来修行的,比判他们有罪的律师法官陪审团更有修行的缘分,陀思妥耶夫斯基书写人类的罪和赎罪——书写者不像是在书写,文学显得卑劣,如果文学只是窥探人性,借以沾沾自喜,书写意义何在?
“死屋”的书写更像赎罪的书,像妇人匍匐在地上,一切都比自己的存在高,他不断问自己:可以再低卑一点吗?俯伏在地上,亲吻一切可亲吻的,土地、尘埃、教士的脚、圣人骨骸罐,仿佛只剩下亲吻可以救赎自己,那是我青年时迷恋耽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吗?
流放、苦役、酷刑、凌虐与无时不在的屈辱,死亡这么近,就在下一秒钟,而那时,若还有信仰,会是什么样的信仰?
是不是因为苦难,人们才懂得彼此依靠?
我们以为自己有爱的渴望,我们常常忘了我们也有恨的渴望。
在灾难里彼此靠近,在受苦时彼此抚慰鼓励,在寒冷时彼此依偎取暖,像“死屋”里的流刑犯,在死亡前彼此的依赖,足踝摩擦受伤,为脚铐裹上软布,偷藏一点食物,留给鞭打后监禁的受刑者——“死屋”里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爱”,大多是处境不是*差的刑徒对酷刑受虐者的爱。
“死屋”里也有形形色色的恨,作者无以名之,是他看到*幸灾乐祸的举报告发,看到别人被打碎踝骨惨叫的快乐,听到他人受鞭刑时求饶的莫名快乐。
一次流放、一次死刑、一次赦免,走在漫漫长途坎坷崎岖的路上,书写者观看凝视人的种种表情与行为,他想到的绝不只是文学吧?他的书写像巨细靡遗的病例,爱的或恨的病例。没有救赎,没有结局,人在称为爱或恨的遐想中陶醉,终究是绝望的,救赎是空想,信仰也是空想。
《死屋手记》的*后,书写者刑期结束,他很仔细描写常年戴在脚踝上的镣铐,如何被铁匠细心打开,沉重的铁圈松开,从足踝上掉落,连声响也没有。
我为何会在沃罗涅日重读《死屋手记》?为何在一班长途的夜车上想象自己浮在池上的云端,没有目的,不知道要去哪里?
到了莫斯科,在国家美术馆看到鲁布列夫(AndreiRublev)画的《三位一体》,东正教的圣父、圣子、圣灵坐在一起,无所事事,大病初愈。我的朋友说:他们好像在喝下午茶。
我看过塔可夫斯基拍摄的鲁布列夫传记电影,宗教屠杀、族群屠杀、阶级屠杀,难以想象的残酷的时代。然而,俄罗斯*伟大的画家鲁布列夫,躲在教堂里,画着无所事事的下午茶的宁静祥和。
文明的美,只是在惨绝人寰的时刻,还相信一次下午茶的宁谧幸福吗?
美术馆里也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画像。我喜欢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个故事。他写小说很快,有人以为他是天才。他长期沉迷赌博,《赌徒》一书几乎是自传。他豪赌输钱,欠了赌债,只好跟出版社签约,预支稿费还债,限期交稿,他就没日没夜地写,怕困倦睡着,就站在桌边写。
这不像是鼓励文青写作的好例子,文学系学院里很难相信这样的书写方式。但我相信迷人的书写者确实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许宁愿是一名赌徒,“在生命的赌桌上,我一定输完了才走。”青年时写过一句诗给他,我还是相信:赌桌上,他总是孤注一掷,总是输。输了再想办法去还,办法之一是写小说赚稿费,拿到稿费,他还是去赌。没有赌,没有孤注一掷,没有他的文学。
我在广大的俄罗斯看天空的云舒卷,想念起大坡池天空山头的云,时时来水面徘徊,看自己水中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