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一片冰心在玉壶:叶笃庄回忆录》叶笃庄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8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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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叶笃庄(1914—2000)

中国农业科学院研究员,著名农史学家、民主人士,译有《物种起源》、《达尔文进化论全集》等,生前曾任民盟北京市委常委、民盟中央参议委员会常委。

叶笃庄先生在他们兄弟行中,是一个异数,三哥叶笃义、六弟叶笃廉(叶方)、七弟叶笃正、九弟叶笃成(方实)走上革命道路,都受过他的影响。南开中学毕业后,叶先生先后就读于金陵大学农学院、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农实科。在日本留学时,即投身 左翼 活动,参加过中共的外围组织 中华留日剧人协会 。抗战军兴,毅然放弃学业,归国投身抗敌事业。先与几位弟弟一起在天津创办 知识书店 ,宣传进步爱国思想。北平、天津沦陷,转战敌后,历经千难万险,到山西一带打游击,初隶属陈赓所部129师386旅,任敌工干事。1939年 双十二事变 前,受党委派,到河南泗水一带做土匪收编工作,短短数日,即动员得二千余人。后至山西晋东南长子、沁源地区,帮助筹办 对敌军工训练班 ,亲任班主任,教授日语。再后,受党指派,在重庆潜入国民党 特种情报所 ,与于光远先生的岳父孟用潜一起创办 太平公司 ,在昆明参加美国战略情报局GBT小组、AGAS(美军陆空辅助队),赴北平营救盟军战俘。1940年代末又受党指派,加入民盟,参与民盟北平市委筹建工作,参与国共和谈。1950年代后,长期任中国农业科学院研究员,主持编译委员会,对建国初期农业知识的普及、提高,贡献至伟。1957年被错划为 右派 ,后以 敌特 嫌疑,被捕入狱,含冤受屈十八载。1976年特赦 国民党县团级以上干部 ,始被释放。1979年予以平反,恢复名誉。晚年以翻译达尔文著作为职事,出版译著多种。2000年1月30日逝世,享年87岁。一生爱国,终始不渝。

【编辑推荐】

章开沅作序并推荐

一位善良而正直的中国知识分子历经晚清民国至1949年以来近百年的历史记录

背离真实的历史记述,不管是有意无意,都是对读者的误导乃至欺骗。本书中,我们看不到 为亲者讳 、 为尊者讳 之类痕迹,一般都是秉笔直书,既不夸饰溢美,亦不求全责备。对于自己,老人更是毫无忌惮,直书全部人生,勇于自我解剖,即令丢人现眼的往事也不回避,自我开涮,妙趣横生。

——章开沅

【名人的书评】

背离真实的历史记述,不管是有意无意,都是对读者的误导乃至欺骗。本书中,我们看不到 为亲者讳 、 为尊者讳 之类痕迹,一般都是秉笔直书,既不夸饰溢美,亦不求全责备。对于自己,老人更是毫无忌惮,直书全部人生,勇于自我解剖,即令丢人现眼的往事也不回避,自我开涮,妙趣横生。

——章开沅

【一片冰心在玉壶:叶笃庄回忆录的书摘】

AncestralLeaves:AFamilyJourneythroughChineseHistoryt辛文译稿(《叶家》)与《一片冰心在玉壶:叶笃庄回忆录》即将出版问世,老友周锡瑞(Josephw.Esherick)教授来信索序,开门见山说: 我盼望你能做序的原因很多,从1992年在圣地亚哥谈及叶娃父亲的自传,到中国近代史的教学与研究,其时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对此,我有同感,写序应属义不容辞。

那些年我正羁旅北美,先后在普林斯顿与耶鲁大学进行合作研究并承担若干教学工作。1992年5月承蒙周锡瑞热情邀请,提前辞别我最熟悉的耶鲁大学,前往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LICSD)任教,历时一年有余。这是一个风景如画的沿海城市,也是我与锡瑞以及其他友好学者共事最久的一段美好时光。其间,他与夫人叶娃送来叶笃庄先生回忆录初稿,并且嘱我过细阅读并提出修改建议。叶氏家族是晚清至民国期间的天津著名世家,笃庄兄弟一辈更有我心仪已久的学界前辈,因此我反复阅读几遍,并提出若干初步建议。回忆录具有重要史料价值,但作者是农业科学大家,毕竟与史书撰述有所疏隔,何况又是不够成熟的初稿。我深深感谢周氏夫妇的信任,因为他们不仅如实转告笃庄先生,让他花费很多精力,不断增补并完善回忆录。其后锡瑞又在此基础上扩大范围,撰写了涵盖明清以来直至现当代的叶氏家族史《叶家》。我一向害怕被称为 第一人 ,但是却可以算是叶家圈子以外的第一个中国读者。

时隔20多年,我重新聚精会神温习叶家的漫长历史。首先阅读的是《叶笃庄回忆录》,因为此前我已看过初稿,可以作为参照。如果从1993年算起,作者在他余剩的七年岁月中,已经对原稿做过许多必要的补充与修改。总的感觉是,史事脉络更清晰了,涉及人物更鲜活了,对于钩稽史料与叙述往事更为得心应手了。我特别佩服这位前辈的超强记忆力,在他的笔下叶氏家族几个世代几十个主要人物都是栩栩如生,各有自己的个性乃至躯体特点。他的记忆范围已经超过直系亲属,但凡在这个大家庭中工作过的众多中英文老师、奶妈、仆役,乃至厨师、马夫和黄包车夫,大都有名有姓,跃然呈现在读者面前。作为训练有素的农业科学家,他对叶氏家族的栖息处所,诸如地理环境、房屋布局、建筑结构、室内陈设,均有极其详尽的记述并有图表说明。当然,还有家人的13常生活,年节习俗,生丧嫁娶等细节的描写,俨然构成一幅晚清民国直至1949年以来的社会生活的绵延画卷。

……

然而宗族史与家族史的研究毕竟应该倡导,因为这是中国传统社会一个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且至今在观念乃至实体上仍然有大量遗存,从这个角度来研究中国,理解中国,包括中国的过去、现在乃至未来,仍然是很有价值的学术工作。《叶家》不是古老家族与世家的挽歌,更不是单纯抒发怀旧的咏叹,它只是一个真诚的学者履行守望历史与解释历史的职责。我殷切期望有更多更好的同类著作问世。

谨以此文为序,未知当否,尚祈作者与读者赐教。

叶先生这部回忆录,共四个部分,《叶家往事》、《过眼云烟》、《解放之后》、《狱中记》,分别写于1991年、1992年、1991年、1993年,是叶先生暮年之作,也是他一生最忠实的回忆。今年是叶先生百年诞辰,承叶娃老师重托,我将它们整理了出来,与大家见面。

叶先生出身于天津叶氏家族,讳笃庄,行五,是著名农业史家,译有《物种起源》、《达尔文进化论全集》等,也是著名民主人士,生前曾任民盟北京市委常委、民盟中央参议委员会常委。他们叶氏家族,自晚清以来,即是北方声名卓著的名门望族, 五世其昌 ,代有闻人。民国大总统徐世昌为笃庄先生的父亲叶文樵撰写墓志铭,称赞这个家族: 石林旧望,淮甸名宗。家承列戟之华,代有影缨之彦 ,极尽推誉。到笃庄先生这一代,兄弟十一人,名重一时者七,出了叶刚侯、叶笃义、叶笃庄、叶笃廉(叶方)、叶笃正、叶笃成(方实)、叶笃慎(叶利中)等人,更是声光腾焯,负一代时望。

《叶家往事》谈及叶家旧人旧事,于祖上情况,着墨不多,仅叙其崖略而已。为了方便读者对这一家族有进一步的了解,我简单介绍一下笃庄先生高祖、曾祖、祖父的情况。笃庄先生的高祖讳坤厚(1802—1889),原名法,字湘筠。道光丁酉(1837年)拔贡,朝考以知县用,历官临颍县知县、许州知州、彰德府知府、南阳知府、南汝光兵备道兼河南布政使,光禄大夫。拔贡这一名词,对于今天的读者而言,可能许多人已不大熟悉,但在清代,金贵无比,其荣耀甚至要超过进士出身。清制,初定六年一次,乾隆七年(1742年)改为每十二年(即逢酉岁)一次,由各省学政选拔文行兼优的生员,贡入京师,称为 拔贡生 ,简称 拔贡 。能选入拔贡生员甚为难得,有一定名额限制,不仅要文章做得好,还要品貌端楷,举止得体。叶坤厚在河南任地方官前后三十年, 长于政治,娴于军旅,优于文艺 ,雅负一地资望,为当时名公卿所称道。八十八岁去世,身后遗有著作百卷,其中诗集《江上小蓬莱吟舫诗存》,叙写太平天国占领安徽时兵祸惨状及协助办团练抗敌情况,堪为一代诗史,《晚晴移诗汇》对其评许甚高。

……

叶先生这部回忆录,2013年夏天既已整理出来,除呈叶娃老师审校外,曾分别呈周景良先生、李零先生审阅。周先生出身建德周氏,是周叔驶先生的哲嗣,家学渊源,与叶家更是五代的世交。李先生则是周锡瑞先生和叶娃老师相交多年的好友,声气同求。二位先生阅后,分别提出不少中肯的意见,有些是属常识性而录入错误的,如景良先生所指出 快马张 来参加张太夫人七十寿宴时所着的 黄色金丝猴的大马褂 ,原先误将 金丝猴 录作 金丝绒 。景良先生赐告清代武将讲究穿 金丝猴马褂 ,他1940年代某次在周叔迦先生府上,曾听 打鼓的 和叔迦先生夫人聊天时说起过;并自网络检索照片,示以 金丝猴马褂 具体样式。再如警察厅长杨以德,原误录作

杨从德 ,亦承蒙景良先生指出。对于回忆录中提及的吴炎先生,景良先生告知系吴清源先生的二哥,与他表兄李相崇、二哥周珏良皆友善,时常来他家里下棋,他幼时时常看见,亦复示以李相崇先生回忆录《动荡的八年》中关于吴炎先生的部分。李先生则指出一些编辑失当、欠妥之处,小到一处标点、注释标号,不厌其详,一一示知。对于二位先生,我这里再次致以谢意!

叶先生的这部回忆录,原系手稿,藏美国Berkeley周锡瑞先生、叶娃老师府上。他们通过加州大学北京中心的唐占希先生(中美建交后,第一代美国驻华使馆外交官,第一批赴美留学生即蒙其面试)带到北京,面交给我。手稿上不光有叶笃庄先生的批注、方实先生的批语,亦有周锡瑞先生的英文笔记,极是详尽。四部手稿摞起来近一尺,字迹辨认、录入、整理,耗费了差不多近一年的时间。我父亲、友人冀哲,及师妹冯坤,均曾参与录入、整理。插图,则系冀艺、冀哲姐妹所绘。对他们的辛苦付出,我在此一并致以谢忱!

这部回忆录涉及叶家的相关部分,也曾呈叶氏族人审视,他们都提出了许多中肯的意见。在这里,我也向他们致以谢意。

2014年6月12日

记于北京大学燕东园寓所

从甲监转到乙监

在甲监住了六个多月,又转到乙监。乙监的规格和甲监一样,生活也一样。 值星员 姓张,很快我就发现他是甲监那个姓张的 点传师 的侄子。他是通县法院的秘书,懂得法律,他估计,他犯的是 包庇反革命罪 ,顶多判七至八年;至于他叔叔,就不好说了,重则是 死缓 ,轻则 无期 ,不至于枪毙。所谓 死缓 ,是判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长期饥饿之后,有几种感觉:

(1)头晕、头涨,脑子里很少想别的事,就盼那两个窝头。听说劳改队的生活好,可以吃饱,所以许多人都尽量 坦白 ,争取早日判刑,参加劳改队。北京的公安局看守所,当时有两个:一个在草岚子胡同,专押 反革命 犯人;一个在北新桥炮局子,专押刑事犯。这两处都是解放以前的旧监狱,犯人被逮捕后,在这里预审。预审结束后,写 亲笔供词 ,叫做 结案 。 结案 后,送往检察院起诉。起诉后,送往自新路法院看守所,在那里等候法院审讯,一般大约审一次,然后等候判决。判刑后,还要在法院看守所等候分配到劳改队。到了劳改队,又由公安局管理。被捕后,最重要的一关是公安局的预审,预审结案后,公安局即提出参考性的刑期意见给检察院和法院,法院大都根据公安局的意见判处犯人刑期的长短。此外,公安部也有看守所,先在德胜门外的功德林。这里也是一处老监狱,是清朝末年修建的,李大钊就绞死在这所监狱内。现这所监狱已拆毁,改建化工部的职工宿舍。解放后盖的一所新监狱在秦城,故名 秦城监狱 ,是关押要犯的地方。话扯到别处去了,再拉回来谈饥饿的感觉。

(2)小便时用头顶着墙,闭着眼睛,用力才能小便出来。有人小便后立即晕倒在地,过一会儿才会醒过来。这是由于膀胱把尿排空之后,血液立即下行,造成血压突然下降,引起脑缺血而致昏迷。由于长期饥饿,血压本来就低,在低压的前提下,再行降低,人就不能支持了。

(3)在开饭前一个小时内,嘴里泛甜,等到吃下那两个窝头后,甜味也消失了。

(4)睡觉时经常梦见吃东西,夜间起床小便时,也经常听到入睡的人们吧嗒嘴。平常休息时聊得最多的,就是谈吃谈喝,但这不被允许,是违反监规的。

(5)如果敞开吃,总不觉得吃饱,吃了还想吃,以致胀死。我在安徽白湖农场劳改时,有一个牛棚里的犯人,趁着别人出去开会、留下他看门之际,偷偷把夜班饭的锅巴和喂牛的黄豆混在一起煮,吃了又吃,等到别人开完会回来之后,看见他躺在锅台旁边,手里还拿着半碗黄豆锅巴,人却已胀死半天了。我亲身也有胀肚的经验:在白湖农场劳改时,有一个星期天休息,说可以随便买饼干,因为梅雨季节就要来到,怕饼干发霉,我买了两斤,准备留着一点一点吃的,岂知吃了之后,欲罢不能,一个下午就把两斤饼干都吃完了。开晚饭时喝稀粥,其实我已经吃不下了,但舍不得不吃,又把那份稀粥也喝下去了,不一会儿肚子就觉得胀得疼,我赶紧到厕所用手抠嗓子眼,希望吐出来,但无论怎样抠,都吐不出来,想拉屎,蹲在那里半天也拉不出来。这时一个老犯人过来警告我,说千万不要躺下,不要喝水,要慢慢散步。我照他说的溜来溜去,足足溜了三个小时,才拉出屎来,拉出来的都是没有经过消化的白色饼干。

星期日不学习,上午洗衣服,下午缝补衣服。洗衣服时,把所有犯人的脸盆都集中起来,再加上两只打饭用的绿色大瓦盆,去号外打水。因为洗衣服的人不是很多,所以水也够用。脸盆和肥皂都是家里送来的。犯人有钱不能放现款,都得存入银行。用这些钱可以买脸盆、肥皂、缸子、牙刷、牙膏、毛巾等日用品。买东西时,管理员送来一张表,上面有可以买的东西,谁买什么,就在表上填好,然后把存折交出,过一两天后,就可以把东西买回。买东西叫做 开大账 。洗好的衣服,由 值星员 用脸盆端出,晾晒在院子里,下午再由 值星员 收回,发还给每个人。

下午缝衣服时,由管理员发针和线,线有限制,每个人两三根,有些犯人不缝补,这些人的线,大家可以分着用。我对于缝补很有兴趣,但缺少碎布,于是我把一件布中山装拆掉,一部分捐给号子作洗碗布,一部分留下了缝各式各样口袋。缝补时,最要紧的是不能丢针,这是为了防备犯人藏起来,把针插进血管里自杀。有一次一个犯人把针丢了,全号动员起来炕上炕下来回地找,足足找了两三个小时,最后总算找到了。如果找不到,就不给开饭,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开饭。丢针的犯人为此还要自我检讨,大家分析其思想根源,进行批评帮助。 值星员 常说,在监狱丢了一根针,等于在社会上毁掉十只电线杆子,罪莫大焉。

洗衣服之前,就是打扫号内的卫生,把房内墙壁和屋顶的尘土打扫干净。此外就是扫被子,每一个人的被子都要打开打扫。每周这样打扫了后,就会在地上撒上一层白色的皮屑。由于缺少油水,人很容易落皮肤。

每逢十月一日国庆节、阳历元旦、春节,都给吃一顿大米饭,管饱,可以随意尽量吃。因而这一天犯人们在饭前就不喝大量的水了,甚至不喝菜汤以便腾下肚子吃大米饭。即使没有菜,也觉得大米饭非常好吃,又香又甜。我一次吃过四大碗冒尖的大米饭;还记得一个犯人吃了九大碗,后来还是怕他吃坏, 值星员 强迫他不要吃了,这才停下来。这一天可以说笑话、小声地唱,不过大家吃饱以后,谁也不愿再动了。

在乙监住了大约两个月,又调到丁监。在甲监时,看到一个日本人,他是日本特务机关的人员。这人大约已判刑,留在草岚子监狱内劳动改造,如修理电灯、修理水管等,干一些轻劳动。他吃窝头不受限制,吃多少,打多少,一个人住在甲监的一个小号子。他可以买点酱油。

丁监关的全是 劳动号 ,即从事一些轻劳动的犯人。另外这里有一个病号监房,吃窝头也不受限制。关在这个监房的犯人,有的是真有病,有的是受优待,我则属于后者。这个监房里关有以下几个人。一个真正的国民党特务,山西人,大陆解放后,他跑到台湾,和特务接上了关系。他在解放前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少校电台台长,三十余岁。在台湾,阎锡山还亲自接见了他。领了一笔特务经费后,潜回大陆。他患有严重的肺病,已判刑,大约是 死缓 。他有一点存款,准许他买点心和咸菜。有一次他买回来一包 自来红 月饼,给号内每一个人吃一块,真是香极了。他整天躺在那里,咳嗽,吐浓痰,真叫人恶心。有一天,他病重了,把他抬出去送往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又回来啦。当抬他出去时,他大声喊叫, 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回来后仍靠墙睡在紧里边。一天夜里,他不行了,医生来给他打了一针。第二天清晨他死去了,没有哼一声。管理员叫我和另一个人用褥草把他抬到院里,这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抬死人。

有一个华侨,讲一口广东味的官话,他是 现行反革命 ,因为和一个人骂共产党,那个人把他揭发了,因而被抓起来。他总是傻乎乎地微笑,若无其事,一点也不着急。只是刚一吃窝头就皱起眉头,咽不下去,他把窝头掰成小药丸那么大,一点一点地往下咽,他抱怨说: 就是咽不下。 过了一个星期,他也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了。

有一个工业中专的教员,二十三岁左右,南方人。划了 右派 之后,他向一个年纪比他大的朋友透露,他要跑到国外去,后来这个人把他检举了,于是被抓了进来。有这样行为的人,大都以 企图偷越国境 判罪。他会体操,会玩平衡木等。他说,划为 右派 后,把他关了起来,他曾打破玻璃窗,借助一件斗篷,从三层楼跳下,而未受伤。有一天下午,他用扑克牌过关,一下子拿通了(这是很不容易拿通的),他非常高兴,说: 通了!通了! 当天七时左右,天黑以后(冬天),他要去厕所大便,便一去不回,逃跑了。厕所房顶有一个大气孔,刚容下一个人的身子,他从这里钻到房顶,由房顶跳到大墙,又向下跳去。不幸的是,当时地面上有冰,没有站稳,把腿摔断了,结果没有跑成。他逃跑后,监狱长亲自提审号内所有的犯人,问他逃跑前,号内的人是否知道?是否合谋?还有,问当时值班的管理员是否是那个?果然,后来那个值班的管理员不见再上班,听说这个管理员因失职受到了惩罚。又过了两三天,开了一次斗争会,把他架出来挨斗,这时他的腿已经摔坏,但还是给戴了脚镣。据说此人后来被判了无期徒刑。

病号监里还有一个犯人,姓宫,四十余岁,山东胶州人,是一个 三八式 的老干部(1938年入党),被捕前是中央某一个部的人事司副司长。他的案情是:土改时,把他家划为富农,他不服。当时他在部队里任职,于是返乡和村干部理论。回乡时,带着一个警卫员,腰间挂着手枪。不料返乡第二天,就和村干部吵闹起来,以致扭打一团。他急了,拔出腰间的手枪,准备行凶,被他的警卫员夺下,未酿成人命案。这么一打,他家的富农问题未得解决,他只好回到部队。村干部跟着把他告到军区,说他 武装镇压土改 。他也有理由,说划他家为富农是错误的,因为他是独生子,他参军后家里没有劳动力,只好雇工。像这种情形,根据当时规定,不得划为富农。他不承认他用枪威吓,只认为那是互殴。这是四十年代的事,后经军区和行署联合调查后决定,给宫某以警告处分。这件事本已了结,可是1958年搞 反右倾运动 时,村里又把他告了,部里不得不受理,叫他重新交代。他认为这个问题本已解决,有当时军区和行署的决定,所以认为村里是在无理取闹,拒不交代。部里开会 帮助 他,他完全采取对立态度,结果被送到监狱里来了。

有趣的是,这个人在抗日战争时,做过 敌军工作 ,他还记得 缴枪不杀,优待俘虏 那两句日语口号,而这两句口号正是我在八路军129师时,和几个留日同学共同拟出的。他和我一样,抱有幻想,认为政府不会判刑,只是因为在社会上态度不好,教育教育就会释放的。他常向我说: 抓住两只刺猬,判也判不得,放也放不得。 后来听说,他瘐死在狱中了。

还有一个小青年,二十岁左右,是一个未考入大学的高中生,戴深度近视眼镜,北京人。一进号子,就若无其事地高谈阔论: 我是搞哲学的,信仰斯宾诺莎。 表现极为狂妄。他和他的同学们组织了一个研究斯宾诺莎的读书会,从理论上反对马克思主义,结果作为 现行反革命 被抓进来了。

另一个青年,二十多岁,他父亲是北平的军统头子,北平解放后留下来了,后被枪毙。他父亲枪毙后他去收的尸,他把他爸爸从刑场背出来放进棺材。后来他找到了一个工作,由于一个偶然的事情,他旷了工,没有去上班,最后索性不去上班了,住在他的一个女朋友家,很快就发生了关系,吃住均在这个女朋友处。这个女人知道他父亲是军统头子后,便以为他有特务关系,曾在床笫间问过这件事。他便顺竿爬地说: 我是反共救国军的司令,正在发展成员。 于是把她发展进来,后来又把她的姐姐也发展了进来。他还向一个吹小号的朋友借过钱,也把他发展了进来。这个大骗局暴露以后,连男带女,一起抓将起来。这本来是假的,可是却把他当真的特务抓起来了。

后来,这个病号监房也要参加劳动。这里的劳动是制作小孩玩的玩具木剑,我们做的一道工序,就是把木剑上涂的用石灰、胶等物制成的腻子用砂纸打磨光,然后送出监号,由另一道工序涂银粉、油漆。这一道工序最脏。打磨下来的细粉末飞满屋内各个角落,鼻子眼里、耳朵眼里,都充满了这种粉末。而且监门关着,粉末都落在屋内,无法飞出去,满屋灰尘滚滚,令人不堪。后来,我们向狱医反映,说我们都是肺病号,这样大的灰尘,对于病情有害。狱医果然替我们反映了,于是给我们换了一个工种,就是用纸在一个模型内,脱制宝剑护手。这个活既干净又轻松,大家都很高兴。

这时竦仍按时给我送鱼肝油,不过不是清鱼肝油,而是鱼肝油糖浆。有一次,还给我送来一点酱姜芽,这是我最爱吃的,她还记得这点,我真感激极了。我吃送来的东西,心里很难受,万分过意不去。我无法想象她们母子四人在外边怎样生活,这种内疚的心情,至今想起来,还感到心痛,非语言所可形容。

在丁监里还关着两个女犯,一是北京某教派主教的夫人,她的丈夫就关在隔壁。他们犯的什么罪就不得而知了。这位夫人会织毛衣,给监狱管理人员编织毛衣。丈夫是单独关押的,情况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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