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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原名梁治华,字实秋,原籍浙江杭县,生于北京。著名文学评论家、散文家、翻译家。曾与徐志摩、闻一多创办新月书店,主编《新月》月刊。后迁至台.历任台湾师范学院英浯系主任、英语研究所教授、文学院院长、国立编泽馆馆长。代表作有《雅舍小品》、《英国文学史》、《莎士比亚全集》。
雅舍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的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 雅舍 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 上支下摘 , 前廊后厦 , 一楼一底 , 三上三下 , 亭子间 , 茅草棚 , 琼楼玉宇 和 摩天大厦 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哪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 雅舍 ,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是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凤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 雅舍 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
雅舍 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雅舍 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我很惭愧的承认,我 没有法子 。 没有法子 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着的,以为这话最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其实我的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 雅舍 里,不也是 没有法子 ?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 雅舍 的蚊风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 聚蚊成雷 真有其事!每当黄昏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在 雅舍 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谁知道我还是住在 雅舍 !
雅舍 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濛濛之际, 雅舍 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 雅舍 之陈设,只当得 简朴 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证。诬否且不论,我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旁一把靠椅,两旁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最忌排偶。 雅舍 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雅舍 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 ,人生本来如寄,我住 雅舍 一日, 雅舍 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 雅舍 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 客里似家家似寄。 我此时此刻卜居 雅舍 , 雅舍 即似我家。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 雅舍小品 四字。以示写作所在,且志因缘。
市容
在我居住的巷口外大街上,在朝阳的那一面,通常总是麇聚着一堆摊贩,全是贩卖食物的小摊,其中种类甚多,据我所记得的有——豆汁儿、馄饨、烧饼、油条、切糕、炸糕、面茶、杏仁茶、老豆腐、猪头肉、馅饼、烫面饺、豆腐脑、贴饼子、锅盔等等。有斜支着四方形的布伞的,有搁着条凳的,有停着推把车的,有放着挑子的,形形色色,杂然并陈。热锅里冒着一阵阵的热气。围着就食的有背书包戴口罩的小学生,有佩戴徽章缩头缩脑的小公务员,有穿短棉袄的工人,有披蓝号码背心的车夫,乱哄哄的一团。我每天早晨从这里经过,心里总充满了一种喜悦。我觉得这里面有生活。
我愿意看人吃东西,尤其这样多的人在这样的露天食堂里挤着吃东西。我们中国人夙来就是 民以食为天 。见面打问讯时也是 您吃了么? 挂在口边。吃东西是一天中最大的一件事。谁吃饱了,谁便是解决了这一天的基本问题。所以我见了这样一大堆人围着摊贩吃东西,缩着脖子吃点热东西,我就觉得打心里高兴。小贩有气力来摆摊子,有东西可卖,有人来吃,而且吃完了付得起钱,这都是好事。我相信这一群人都能于吃完东西之后好好的活着——至少这一半天。我愿意看一个吃饱了的人的面孔,不管他吃的是什么。当然,这些小吃摊上的东西也许是太少了一些维他命,太多了一些灰尘霉菌,我承认。立在马路边捧着碗,坐在板凳上举着饼,那样子不大雅观,没有餐台上放块白布然后花瓶里插一束花来得体面,这我也承认。但是我们于看完马路边上倒毙的饿殍之后,再看看这生气勃勃的市景,我们便不由得不满意了。
但是,有一天,我又从这里经过,所有的摊贩全没有了。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墙边上还遗留着几堆热炉火的砖头。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我好生纳闷。那些小贩到什么地方去做生意了呢?那些就食的顾主们到哪里去解决他们的问题呢?
有人告诉我,为了整顿 市容 ,这些摊贩被取缔了。又有人更确切地告诉我,因为听说某某人要驾临这个城市,所以一夜之间,把这些有碍观瞻的东西都驱逐净尽了。市容二字,是我早已遗忘了的,经这一提醒,我才恍然。现在大街上确是整洁多了, 整洁为强身之本 。我想来到这市上巡礼的那个人,于风驰电掣的在街上兜通圈子之后,一定要盛赞市政大有进步。没见一个人在街边蹲着喝豆汁,大概是全都在家里喝牛奶了。整洁的市街,像是新刮过的脸,看着就舒服。把褴褛破碎的东西都赶走,掖藏起来,至少别在大街上摆着,然后大人先生们才不至于恶心,然后他们才得感觉到与天下之人同乐的那种意味。把摊贩赶走,并不是把他们送到集中营里去的意思,只是从大街两旁赶走,他们本是游牧的性质,此地不准摆,他们还可以寻到另外僻静些的所在。大街上看不见摊贩,就行, 眼不见为净 。
可是没有几天的工夫,那些摊贩又慢慢的一个个溜回来了,马路边上又兴隆起来了。负责整顿市容的老爷们摇摇头,叹口气。
市容乃中外观瞻所系,好家伙,这问题还牵涉着外国人!有些来观光的旅行者,确是古怪,带着照相机到处乱跑,并不遵照旅行指南所规划的路线走。我们有的是可以夸耀的景物,金鳌玉蝀,天坛,三大殿,陵园,兆丰公园,但是他们也许是看腻了,他们采做摄影对象的偏是捡煤核儿的垃圾山,稻草棚子。我们也有的是现代化的装备,美龄号机,流线型的小汽车,但是他们视若无睹,他们感兴趣的是骡车,骆驼队,三轮和洋车。这些尴尬的照相常常在外国的杂志上登出来,有些人心里老大不高兴,认为这是 有辱国体 。本来是,看戏要到前台去看,谁叫你跑到后台去?所谓市容,大概是仅指前台而言。前台总要打扫干净,所以市容不可不整顿一下。后台则一时顾不了。
华莱士到重庆的时候,他到附近的一个乡村小市去游历,我恰好住在那市上。一位朋友住在临街的一间房里,他养着一群鸭子,都是花毛的,好美,白天就在马路上散逛,在水坑里游泳,到晚上收进屋里去。华莱士要来,惊动了地方人士,便有官人出动, 这是谁的一群鸭子?你的?好,收起来,放在马路上不像样子。 我没有地方收,我只有一间屋子。并且,这是乡下,本来可以放鸭子的。 你老好不明白,平常放放鸭子也没有关系,今天不是华莱士要来么,上面有令,也就是今天下午这么一会儿,你等汽车过去之后,再把鸭子放出来好了。 这话说得委婉尽情,我的朋友屈服了,为了市容起见,委屈鸭子在屋里闷了半天。洋人观光,殃及禽兽!
裴斐教授列北平,据他自己说,第一桩事便是跑到太和殿,呆呆的在那里站半个钟头,他说: 这就是北平的文化,看了这个之后还有什么可看的呢? 他第二个要去的地方是他从前曾住过六七年的南小街子。他说: 我大失所望,亲切的南小街子没有了,变成柏油路了,和我厮熟的那个烧饼铺也没有了,那地方改建了一所洋楼,那和善的伙计哪里去了? 他言下不胜感叹。
像裴斐这样的人太少,他懂得什么才是市容。他爱前台,他也爱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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