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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1885-1967),现代作家、翻译家,原名櫆寿,字星杓,后改名奎绶,自号起孟、启明(又作岂明)、知堂等,笔名仲密、药堂等。浙江绍兴人。青年时代留学日本,与兄树人(鲁迅)一起翻译介绍外国文学。五四时期任教北京大学,在《新青年》《语丝》《新潮》等多种刊物上发表文章,论文《人的文学》《平民的文学》,诗《小河》等均为新文学运动振聋发聩之作。首倡美文,《喝茶》《北京的茶食》等创立了中国美文的典范。在外国文学艺术的翻译介绍方面,尤其钟情希腊日本文学,贡献巨大。著有自编集《艺术与生活》《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等三十多种,译有《日本狂言选》《伊索寓言》等。
《知堂回想录》是周作人最详尽最全面的回忆录,本次出版根据手稿全新校订。在《知堂回想录》中周作人全面回顾了一生重要经历,如祖父科场案、兄弟失和、北大授课、元旦遇刺、敌伪任职、监狱生活等;细述了亲历之近现代重要史事,如辛亥革命、张勋复辟、新文化运动、五卅、三一八、北伐、清党等。可谓了解近现代中国历史文化必读之作。
周作人的散文为中国第一。——鲁迅
大陆可看的唯有周作人的作品。——胡适
周作人先生的读书笔记最不可及,有其淹博的学识,就没有他那通达的见地,而胸中通达的,又缺少学识;两者难得如周先生那样兼全的。——朱自清
这么好的回忆录,如若埋没了不与世人相见,我怎么对得住千百年后的中国文化界?——曹聚仁
关于《知堂回想录》
止庵
一九六O年十二月九日周作人日记云: 拟写《药堂谈往》寄与聚仁,应《新晚报》之招,粗有纲目,拟写至五四为止。 十二月十日云: 下午努力写小文,成第二节,备寄香港,有千余字,晚灯下修改了。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云: 上午抄《谈往》本文了,只须再写一节后记,便全文告竣,总计五百五十余纸,约计三十八万字,拟分四卷,或易名为‘知堂回想录’。 十一月三十日云: 晚写《谈往》后记了,计五五四纸也。 一九六四年八月十二日致鲍耀明信云: 原稿系是‘谈往’,但稍嫌陈旧,故曾去信说改题‘回想录’似较通俗。 一九六四年八九月间,《知堂回想录》曾在香港《新晚报》上刊登了一小部分,旋告中止。一九七O年五月,《知堂回想录》由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出版,其时已在作者去世将近三年之后了。
知堂回想录》是周作人最后一部作品,也是他毕生篇幅最大的著作。最初曹聚仁代《新晚报》向周氏约稿,曾要求道: 写得愈通俗越好,因为我们是无法适合读者要求,写得很下流的。不必掉文,尽可能趣味化。 (一九六O年十二月九日信,载《鲁迅研究资料》一九八二年第十期)这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对本书写作有所影响,然而周氏亦未完全按照要求去做,如一九六O年十二月十三日给曹氏写信说: 兄前信嘱务为浅近,如对中学生讲话才好,奈此事颇所不能。 一九六一年三月十五日信中更说: 文中多跑野马处,或者还跑的不很够,亦未可知,但野马也须在圈子里跑,才有意思,这却极不容易耳。 大致仍旧遵循一己惯常路数,行文风格亦是典型的 知堂体 ,即系 写话 而非 作文 ,平淡而亲切,态度始终相当克制从容。如前引日记所示,《知堂回想录》本拟写至五四为止,末了却将一生经历写出,其中多有过去未介绍者,叙述往事问或移用此前有关作品,又抄引自己多篇文章,从这个意义上讲,谓之 集大成 亦无不可。
《知堂回想录》无论叙述,还是议论,都明确体现了作者的。自我视点 ,即在他看来什么才是重要的,什么又是不重要的,或许与世人的看法有所不同;实际上这早已在过去一系列序跋和《过去的工作》之类文章中表明了,对周氏来说,也是 吾道一以贯之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始终守定的叙述原则。用《后序》的话说就是: 我写的事实,虽然不用诗化,即改造和修饰,但也有一种选择,并不是凡事实即一律都写的。 这包括两层意思,一是 诗 与 真实 的辨别,一是 说 与 不说 的取台。二者都涉及对 真实 的理解,在周氏看来,真实是无限而又有限的。叙述者无可造作,但是可以在此范围之内有所选择。如果说前者是他的义务,后者就是他的权利。这样选择的标准就与前述自我视点有关,而关键是一切由己而不由人。在只说真话的前提下,作者只说自己想说的话,不说别人想听的话,他的自由主义精神就这样地贯彻于《知堂回想录》之中,而《后序》差不多是他一生最后写的文章,这也就是他始终坚持的立场了。这让人联想到《知堂说》所引孔子和苟子的话。终周氏一生,他都是从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出发,而归结于 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 的。这是他的 智 。因为说与不说取决于自己,所以也就不存在回避什么的问题,而另一方面,作者确实觉得有些东西无须向外人(无论是读者还是研究者)报告,譬如所说 凡我的私人关系的事情都没有记 (《后记》), 关于家庭眷属的,也悉不录 (《后序》),等等,都涉及到公众人物之公众性的限定问题。周氏显然认为是应该加以限定的。而他在这一界限之外,已经通过《知堂回想录》对其一生行事做出了属于自己的解释。
此次据作者家属提供之原稿复印件排印,对其中错漏衍字酌予订正,参考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版《知堂回想录》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杜版《周作人散文全集》之处,谨致谢意。原稿目录题为。药堂谈往目次 ,共八页,前列 序文 一项(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三十日日记: 上午写《药堂谈往序》,下午了。 该文已佚),中缺 六。北京的戏 ,而以。鱼雷堂 列为 六O ,以下顺序排列,故共二O六节,分为四卷。正文共五百五十四页,未分卷,题 药堂谈往 ,署名 岂明 , 六一 重出,即 鱼雷堂 与 吴一斋 ,以下依次排列,故亦为二O六节; 二西 作 几乎成了小流氓 , 二五 作 风暴余波 , 四一 作 老师 , 四三 作 风潮 , 五八 作 在北京 , 一六四 作 北大感旧录十之上 , 一六五 作 北大感旧录十之下 , 一六六 作 北大感旧录十一 ,以上与目录手稿差异处,均从目录。原稿缺《后序》,此文取自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一九七O年五月版《知堂回想录》,末署。一九六六年一月三日 ,查周氏日记,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写《回想录》后序未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 上午写后序了,颇觉满意。 十二月二十五日: 又后序由黄克夫转港予聚仁。
这篇文章,应该名叫后记的,但是我查看回想录的目录,却已有一节后记了,而且这乃是一九六三年的一月所写,距今是整整的三年。我也不记得里边说的是些什么了,所以只能把我现在所写改换一下叫做后序,反正所改换的只是一个名目,里边所写的无非我想说的这几句话。这话可以分作三点来说。——关于三点有个笑话,很值得记录它一下,以前维新很讲究演说这~套的时候,演说者开头总说所要讲的共有几点。说三点或是五点,而阐说一点的时问往往费的很多,因此听者很感苦恼。听说共有几点就很头痛。有的讲演者知道了这个情形,便来改良一下,说所要讲的只有几点,不说出数目来,可是这一下却更糟了,说数目时使人苦恼,不说时使人恐慌了。因为不知道他所说的究竟共有若干,是十点或是八点呢。不过我所说者很是简单,干脆就是三点,所费的时间一总不会超过一小时,虽然我这开头似乎有点拉长的样子,与回想录的全体相像,很有些噜嗦。
且说第一点,我要在这里首先谢谢曹聚仁先生,因为如没有他的帮忙,这部书是不会得出板的,也可以说是从头就不会得写的。当初他说我可以给报纸写点稿,每月大约十篇,共总一万字,这个我很愿意,但是题目难找,材料也不易得,觉得有点为难,后来想到写自己的事,那材料是不会缺乏的,那就比较的容易得多了。我把这个意思告知了他,回信很是赞成,于是我开始写 知堂回想 ,陆续以业余的两整年的工夫,写成了三十多万字,前后寄稿凡有九十次,都是由曹先生经手收发的。这是回想录的前半的事情,即是它的诞生经过。但是还有它的后半,这便是它的出板,更是由于他的苦心经营,乃得有成。我于本书毫无敝帚自珍的意思,不过对他那种久要不忘的待人的热心,办事的毅力,那是不能不表示感佩的。这大约可以说是蒋畈精神的表现吧。
第二点是说这回想录写得太长了。这长乃是事实,没有法子可以辩解,而且其实如要写得详尽,恐怕这还可以加上两倍,至少有一百万字,这便是一种辩解。因为年纪活得太多了,所以见闻也就不少,要拉杂的不加选择的说起来,话就是说不完的。我平常总是这么想,人不可太长寿,普通在四十以后死了最是得体,这也不以听兼好法师的教训才知道,可是人生不自由,就这一点也不能自己作主,不知道这是怎么干的,一下子就活到八十,(其实现在是实年八十一了,)实在是活得太长了。从前圣王帝尧曾对华封人说道, 寿则多辱 ,这虽是一时对于祝颂的谦抻的回答,其实是不错的。人多活一年,便多有些错误以及耻辱,这在唐尧且是如此,何况我们呢。但是话要说回来,活到古来稀的长寿虽然并不一定是好事。可是也可以有若干的好处。即如我不曾在日军刺客光临苦雨斋的那时成为烈士,活到解放以后,得以看觅国家飞跃的进步,并且得以参加译述工作,于一九六二年七月至一丸六五年五月这三年中间,译成了路吉阿诺斯(Loukianos)对话集一卷。凡二十篇,计四十余万字。这是我四十年来蓄意想做的工作,一直无法实现的,到现在总算成功了。这都是我活到了八十岁,所以才能等到的,前年,《新晚报》上有过我的一篇杂文,叫作 八十心情 ,足以表达我那时酌情意。
第三点也是最来的一点,是我关于自叙传里的所谓诗与真实的问题的。这 真实与诗 乃是歌德所作自叙传的名称,我觉得这名称很好,正足以代表自叙传里所有的两种成分,所以拿来借用了。真实当然就是事实,诗则是虚构部分或是修饰描写的地方,其因记忆错误,与事实有矛盾的地方,当然不算在内,唯故意造作的这才是,所以说是诗的部分,其实在自叙传中乃是不可凭信的,应该与小说一样的看法,虽然也可以考见著者的思想,不过认为是实有的事情那总是不可以的了。古代希腊叫诗人为 造作者 ,意思重在创造,哲学者至有人以诗人为说诳的人,加以排斥,这并没有错,英国文人王尔德作文云 说诳之衰歇 (TheDecayofLying),叹近代诗思的颓废,便不讳言说诳,日本人翻译易说诳为 架空 ,这有点近于粉饰,如孔乙己之讳偷书为。窃书 了。自叙传总是混合这两种而成,即如有名的卢梭和托尔斯泰的《忏悔录》,据他们研究里边也有不少的虚假的叙述,这也并不是什么瑕疵,乃是自叙传性质如此,读者所当注意,取材时应当辨别罢了。因为他们文人天性兼备诗才,所以写下去的时候,忽然触动灵机,诗思勃发,便来它一段诗歌的感叹,小说的描写,于是这就华实并茂,大著告成了。也有特殊的天才,如伊太利的契利尼者,能够以彻头彻尾的诳说作成自叙传,则是例外不可多得的。我这部回想录根本不是文人自叙传,所以够不上和他们的并论,没有真实与诗的问题,但是这里说明一声,里边并没有什么诗,乃是完全只凭真实所写的。这是与我向来写文章的态度全是一致,除了偶有记忆不真的以外,并没有一处有意识的加以诗化,即是说过假话。可是假如有人相信了我的这句话,以为所有的事情都真实的记录在里边,想来找得一切疑难事件的说明,那未免是所愿太奢了,恐怕是要失望的。我在上边说过,如果详尽的说明,那就非有一百万字不可,这第一说是没有这纸面。我写的事实,虽然不用诗化,即改造和修饰,但也有一种选择,并不是凡事实即一律都写的。过去有许多事情,在道德法律上虽然别无问题,然而日后想到,总觉得不很愉快,如有吃到肥皂的感觉,这些便在排除之列,不拟加以记录了。现在试举一例。这是民国二年春间的事,其时小儿刚生还不到一周岁,我同了我的妻以及妻妹,抱了小儿到后街咸欢河沿去散步。那时妇女天足还很少,看见者不免少见多怪。在那里一家门口,有两个少女在那里私语,半大声的说道, 你看,尼姑婆来了。 我便对她们摇头赞叹说, 好小脚呀,好小脚呀! 她们便羞的都逃进门去了。这一种本领,我还是小时候从小流氓学来的手法,可是学做了觉得后味很是不好,所以觉得不值得记下来。此外关于家庭眷属的,也悉不录,上边因为举例,所以说及。其有关于他人的事,有些虽是事实,而事太离奇,出于情理之外,或者反似《天方夜谈》里头的事情,写了也令人不相信,这便都从略了。我这里本没有诗,可是却叫人当诗去看,或者简直以为是在讲 造话 了。绍兴方言谓说诳日讲造话,造话一语却正是 诗 的本原了。但因此使我非本意的得到诗人的头衔,却并不是我所希望的。我是一个庸人,就是极普通的中国人,并不是什么文人学士,只因偶然的关系,活得长了,见闻也就多了些,譬如一个旅人,走了许多路程,经历可以谈谈,有人说 讲你的故事罢 ,也就讲些,也都是平凡的事情和道理。他本不是水手辛八,写的不是旅行述异,其实假如他真是遇见过海上老人似的离奇的故事,他也是不会得来讲的。
一九六六年一月三日,知堂记于北京。
一 缘起
我的朋友陈思先生前几时写信给我,劝我写自叙传,我听了十分惶恐,连回信都没有写,幸而他下次来信,也并不追及,这才使我放了心。为什么这样的 怕 写自叙传的呢?理由很是简单,第一是自叙传很难写。既然是自叙传了,这总要写得像个东西,因为自叙传是文学里的一品种,照例要有诗人的 诗与真实 掺和在里头,才可以使得人们相信,而这个工作我是干不来的。第二是自叙传没有材料。一年一年的活了这多少年岁,到得如今不但已经称得 古来稀 了,而且又是到了日本人所谓 喜寿 ,(喜字草书有如 七十七 三字所合成,)那么这许多年里的事情尽够多了,怎么说是没有呢?其实年纪虽是古稀了,而这古稀的人乃是极其平凡的,从古以来不知道有过多少,毫没有什么足以称道的,况且古人有言, 寿则多辱 ,结果是多活一年,便多有一年的耻辱,这有什么值得说的呢。
话虽如此,毕竟我的朋友的意思是很可感谢的。我虽然没有接受他原来的好意,却也不想完全辜负了他,结果是经过了几天考虑之后,我就决意来写若干节的 药堂谈往 ,也就是一种感旧录,本来旧事也究竟没甚可感,只是五六十年前的往事,虽是日常琐碎事迹,于今想来也多奇奇怪怪,姑且当作 大头天话 (儿时所说的民间故事)去听,或者可以且作消闲之一助吧。
时光如流水,平常五十年一百年倏忽的流过去,真是如同朝暮一般,而人事和环境依然如故,所以在过去的时候谈谈往事,没有什么难懂的地方,可是现在却迥不相同了。社会情形改变得太多了,有些一二十年前的事情,说起来简直如同隔世,所谓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我想这就因为中间缺少连络的缘故。老年人讲故事多偏于过去,又兼讲话唠叨,有地方又生怕年青的人不懂,更要多说几句,因此不免近于烦琐,近代有教养的青年恐不满意,特在此说明,特别要请原谅为幸。
二 老人转世
我于前清光绪十年甲申十二月诞生,实在已是公元一八八五年的一月里了。照旧例的干支说来,当然仍是甲申,在中国近代史上,的确是多难的一年,法国正在侵略印度支那,中国战败,柬蒲寨就不保了。不过在那时候,相隔又是几千里,哪里会有什么影响,所以我很是幸运的,在那时天下太平的空气中出世了。
我的诞生是极平凡的,没有什么事先的奇瑞,也没有见恶的朕兆。但是有一种传说,后来便传讹,说是一个老和尚转生的,自然这都是迷信罢了。事实是有一个我的堂房阿叔,和我是共高祖的,那一天里出去夜游,到得半夜里回来,走进内堂的门时,仿佛看见一个白须老人站在那里,但转瞬却是不见了。这可能是他的眼花,所以有此错觉,可是他却信为实有,传扬出去,而我适值恰于这后半夜出生,因为那时大家都相信有投胎转世这一回事,也就信用了他,后来并且以讹传讹的说成是老和尚了。当时我对这种浪漫的传说,颇有点喜欢,一九三一年曾经为人写一单条云:
一月三十日晨,梦中得一诗云,偃息禅堂中,沐浴禅堂外,动止虽有殊,心闲故无碍。族人或云余前身为一老僧,其信然耶。三月七日下午书此,时杜逢辰君养病北海之滨,便持赠之,聊以慰其寂寞。 本来是想等裱装好了送去,后乃因循未果,杜君旋亦病重谢世了。两三年之后,我做那首打油诗,普通被称为 五十自寿 的七律,其首联云: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 即是用的这个故典,我自信是个 神灭论者 ,如今乃用老人转世的故典,其打油的程度为何如,正是可想而知了。
因为我是老头子转世的人,虽然即此可以免于被称作 头世人 ,—谓系初次做人,故不大懂得人世的情理,至于前世是什么东西,虽然未加说明,也总是不大高明的了,—但总之是有点顽梗,其不能讨人们的喜欢,大抵是当然的了。我不想举出事实,也实在没有事实,可以证明这事,现在只想一讲我在四五岁的年头上遇着的一个大灾难,即是出天花,这不但几乎夺去了我的生命,而且即使性命保全了,却变了麻子,一个麻脸的老和尚,这是多么的讨厌的东西呀!说到这里,应当赶紧的声明一句,幸而二者都不,这是对于我的祖母母亲的照顾应该感谢的。
痘为小儿的一大病,凡人都要经过这一难关。但是只要人工的种过痘,无论土法或洋法这便是牛痘,就可保无危险,可怕的痘神给种的 天然痘 ,它的死亡率不知百分之几,幸免的也要脸上加上密圈。我所出的便是这种 天花 。据说在那偏僻地方,也有打官话的医官有时出张,施种牛痘,但是在那两三年内大约医官不曾光临,所以也就淡然处之,直待痘儿哥哥或痘儿姐姐来给种上了。那时是我先出天花,不久还把只有周岁左右的妹子也给感染了。妹子名叫端姑,如果也是在北京的祖父给取的名字,那么一定也是得家信的这一天里,有一位姓端的旗籍大员适值来访,所以借用的,不过或者是女孩,不用此例,也未可知。据说这个妹子长得十分可喜,有一回我看她脚上的大拇趾,太是可爱了,便不禁咬了它一口,她大声哭了起来,大人急忙走来,才知道是我的顽劣行为。当天花初起时,我的症状十分险恶,妹子的却很顺当,大家正很放心,把两个孩子放在一间房里睡,有一天两人都在睡觉,忽然听见呀的叫了一声。(不知道是谁在叫,据推测这是天花鬼的叫声,它从我这边出来,钻到妹子那里去了,那么在我也没有叫唤之必要,所以只好存疑了。)大人惊起看时,妹子的痘便都已陷入,我却显是好转了。急忙的去请天花专门的王医师来看,已经来不及挽回,结果妹子终于死去,后来葬在龟山的山后,父亲自己写了 周端姑之墓 五个字,凿一小石碑立于坟前,直到一九一九年鲁迅回去搬家,才把这坟和四弟的坟都迁葬于逍遥溇的。
鲁迅在种牛痘的时候,也只有两三岁光景,但他对于当时情形记得清清楚楚,连医官的墨晶大眼镜和他的官话,都还不曾忘记,我出天花是四五岁了,比他那时要大两三岁,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听大人们追述,这才知道一点,据说因为病人发热怕光,一半也因了迷信关系,把房间窗门都用红纸糊封,而且还把眼睛也糊了红纸。这当时不晓得是否玩笑话,但听去又像在讲真话,所以我那眼睛实在有没有被封过,封了又是什么用意,现在已经无法质询,因此无从知道了。在天花结痂的时候,据说很是要紧,因为很痒不免要去搔爬,而这一搔爬可就坏了大事,脸上麻点的有无或多少,就在这里决定了。我是幸亏祖母看得很好,将两只手紧紧的捆住了,不让它动一动,当时虽然很窘,大约哭得很凶吧,然而也因此得免于脸上雕花,这与我的出天花而幸得不死,都是很可庆幸的。
我在十岁以前,生过的病很多,已经都记不得,而且中医的说法都很奇怪,所以更说不清是食裹火或火裹痰了。不过其中顶利害的是因为没有奶吃,所以雇了一个奶妈,而这奶妈原来也是没有什么奶的,为的骗得小孩不闹,便在门口买种种东西给他吃,结果自然是消化不良,瘦弱得要死,可是好像是害了馋痨病似的,看见什么东西又都要吃。为的对症服药,大人便什么都不给吃,只准吃饭和腌鸭蛋,—这是法定的养病的唯一的副食物。这在馋痨病的小孩一定是很苦痛的,但是我也完全不记得了,这是很可感谢的。只记得本家的老辈有时提起说:
二阿官那时的吃饭是很可怜相的,每回一茶盅的饭,一小牙(四分之一)的腌鸭子,到我们的窗口来吃。 她对我提示这话,我总是要加以感谢的,虽然在她同情的口气后面,可能隐藏着有什么恶意,因为她是挑拨离间的好手,此人非别,即鲁迅在《朝花夕拾》里所写的 衍太太 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