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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
《语丝》第五期内有《女裤心理的研究》篇,系江绍原先生和周作人讨论女界穿裤子和裙子的事件。我读时非常佩服江先生的裤子心理学研究得十分渊博,一切裤子要说的话,江先生都能够尽量代表发言。且佩服江先生自就了礼部次长的职,就到部视事, 酒要一口一口的啜 ,关心风化无所不至,上任后即发表行政方针, 想起了一条礼——关于女子衣裳的礼——或者有制定的必要 。故当即提了一个主张 裙要长过裤 的议案,亲送当今礼部总长周作人大人批示布告天下了。
我看江先生的提议,立脚点除拿些不打紧,凑趣,诙谐话外,隐隐约约,有个半吞半吐的意思在里面,即主张女子穿的裙子裤子务要 好看 ,故有 ……还另有一种风趣 的话。这种稀奇罕有的议案,实 出入意表之外 !但提议的尽敢东拉西扯,可决的应加考虑,不应糊糊涂涂,依官僚派的旧习,顾全同寅的面子。不意所谓堂堂礼部总长周先生,也竟批准此案,告示天下。我有极怀疑的意见,写来请教于所谓《语丝》的礼部诸先生。
衣服之用是蔽体即以彰身的,所以美与实用一样的要注意。 周九生如此说。衣服既用以蔽体,那正不必规定什么样儿,只要其能蔽体得了,不必如什么教育联合会的议决,主张女生 应遵章一律着制服 ;尤不必如江先生的提议女子的裙要长过于裤。比如房子用以遮风躲雨,有的洋楼房数十层,有的中西合参的协和医院,有的纯粹是极旧老的模样,有的茅茨土阶;其所以蔽风雨的效用则一样。女子穿衣裳,有的拖长袖,曳轻裙;有的衮菟裘,裹丝罗;有的衣衫槛缕;有的穿裙子,有的只穿裤子;有的 裤脚露在裙外 ,有的但露出其一只;有的 两只被卷的裤脚,同现于裙下 等等。姑无论其千态万状,其所以蔽体的效用一也。是否适用蔽体,当然是穿衣者自身的私己事;例如感觉得有冬衣葛衣裘的必要;也正不妨长葛衣裘。穿衣之长短宽狭,亦没有不是以自己为主位,非旁观者所得代为制定何式衣裳,令其采用。江先生的主张制定定式女了衣裳,何所见而云然?
至于 美 与衣服的问题,亦由各个主观之不同,而有所差别,别人难参与丝毫腹议,尤不能加以片言丝语,自己穿衣服,除不妨害公安外,尽便东倒西歪也好,七上八下也好,左牵右连也好,裤脚藏于裙也好,裙长于裤脚也好,裤脚裙子,不长不短恰好一样平过也好,裤脚折叠也好,不折叠也好,甚至不穿裤子,只光穿条裙子也好;任凭她们自己自由穿衣,只看她们爱怎样穿,就怎样穿。任她们怎样穿的,她们定要如此穿的舒服好处。不应代为之 纠正 ,因任何心理学家,对于女子穿裤子穿裙子的心理,实难得以充分的了解。她们穿裤子和裙子,怎样穿法的心理,亦实难以迎合的。能迎合一个,恐亦不能迎合全体;能合一时,实亦不能
永久迎合的。怎样周先生也就赞成江先生的提议 裙要长过裤 。周先生自己说: 野蛮人把自己客观化了 ,今他们自己的行为责任,尚未有推归外物;而周先生以客观美不美视她们的裙子和裤子好看不好看,以狂人小孩待她们。通过 裙要长过裤 ,与什么取缔 豁敞脱露 ;实 半斤八两 一样的笑话。
周作人一生刊行了二十本左右的散文集。除建国后所作未曾结集外,前期的作品,也有不少被作者自己刊落了。现在来系统地加以辑录印行,我觉得是一种有意义的工作。这对认识这个从 五四 新文化运动的斗士逐渐蜕变、堕落为民族罪人的人物的思想变化过程,是重要的
历史构料:在《谈虎集》的自序中,作者说总数在二百篇以上的《真谈虎集》, 因为我的绅士气(我原是一个中庸主义者)到底还是颇深,觉得这样做未免太自轻贱,所以决意模仿孔仲尼笔削的故事,而曾经广告过的《真谈虎集》于是也成为有目无书了。 现在能够恢复原貌,自是一件快心的事。当然并非仅仅为了表表他 在文坛上的一点战功 。
说到绅士气,不能不注意到周作人曾反复申说过的两个鬼问题。他说自己心中有两个鬼,流氓鬼与绅士鬼。《谈虎集》里那些 主张的是革除三纲主义的伦理以及附属的旧礼教、旧气节、旧风化等等 的文字,在作者看来就是不为旧社会的士大夫所容,只能自己承认是流氓的东西,而 有时想写点闲适的所谓小品,聊以消遣,这便是绅士鬼出头来的时候了 。而一般的评论家和有的读者,所看重的正是周作人的闲适的小品文。这在他自己是不以为然的,他声明 我写闲适文章,确是吃茶喝酒似的,正经文章则仿佛是馒头或大米饭 ,他自己所看重的也正是后者(以上俱见1945年所作《两个鬼的文章》)。
周作人的这种写作态度,可以说是一直没有什么变化的。即使在 落水 以后,他仍旧爱讲那些顾亭林所谓 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 的大问题。这是一个不大容易理解的现象。我记起1946年在南京老虎桥的监狱里仅有的一次对他的访问。我提出他曾佩服赞叹过倪云林的 一说便俗 ,为什么又反复申辩说了那么多话,他是有些尴尬的,勉强地作了解释。可是当我提出他在投敌以后所写的一些恶劣的表态文字和种种丑恶表演时,他却十分平静而不动感情地说,那些 应酬文字 照例是不收集的,又说在两年中间,他只是在演戏。说得非常坦率而自如,没有一点惭愧。这种双重人格的直白的表露,确实使人吃惊。白天粉墨登场来 演戏 ,晚上回到苦雨斋里又 秉烛南窗赶写书 ,这都是为了什么?这真是一个巨大而复杂的矛盾。至今研究者还没有提出过一种合理的解释。这种 自我感觉良好 的心态,我想正是他赖以维持心理上的平衡的 穷余的一策 ,用来保护内心与外界的 和谐 ,不管这种 和谐 是如何虚幻。
这矛盾始终贯串于周作人的一生,在他自己也是不加否认的。在他1933年所写的《知堂文集序》里就说: 略略考虑过妇女问题的结果,觉得社会主义是现世唯一的出路,同时受着遗传观念的迫压,又常有故鬼重来之惧。 在《灯下读书论》中又说: 盖据我多年杂览的经验,从书里看出来的结论只是这两句话:好思想写在书本上,一点儿都未实现过;坏事情在人世间全已做了,书本上记着一小部分。 他的结论是: 这不知道算是什么史观,叫我自己说明,此中实只有暗黑的新宿命观。
这是坦率的承认。在这种 暗黑的新宿命观 面前,中庸主义是抵挡不住的。既不能奋起抗争,就只剩下了吟味这多忧患的人生, 饱吃苦茶辨余味 ,那真谛大抵就在这里。在《药味集》的序里,他又说过, 拙文貌似闲适,往往误人。唯一二旧友知其苦味。 这就将谈论虫鱼风月的小品一起包括在内,使叛徒与隐士调和起来,在新宿命观的指导下趋于一致,我想,要想追寻周作人从急进转趋沉落的脚印,这里显示的应该是比较清晰的痕迹。
前些天,脑筋里闹着一点纠缠不清的 缔联魔 ,困窘不堪。于是便提起笔来乱画,成就了六封无聊的信。谢谢我的笔头,总算杀出一条生路了。文章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处,恐怕是很难说的。自己觉得要说话,于是便说,说了之后,自己感到满足,此其一也。但也须练习一点技巧,不要夸张,毋须流氓,涂脂抹粉固然不行,就是狂号乱叫也未必合于卫生罢,如果你的康健是不好时。还有,心里觉得不舒服,也可以写一点文章,这倒未必要给别人以不舒服,虽说这也可以使自己愉快。但我想,那根本的要捏笔杆的心,也怕只是想舒一舒自己的怨气罢。
自己近来实在衷心感到生命的疲倦;还这样地年青,而就这样地疲倦,说起来是很可哀的,但也只好暗自伤悼罢了。同情,虽然可以承受,实际也无补于事,还得自己努力。冲突也罢,反动也罢,这些都是生命中的东西:拒绝既然不行,那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承受了。因为这些都是生命中的东西。所可惜者,因了事实的压迫,因而消失了自己的童心;在看见比自己还要年青,而还能保有真正的幽静的诗情的朋友时,心里感觉有些怅惘而已。他日能发愤自雄,创造出一本优美的童年来,也总可以得失相抵罢——自己这样地暗暗祷告着。
自己实在衷心地感到了生命的疲倦。那么,就索性休息一会罢。但儿时的环境颇不好,没有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弄得现在不特不会泅水划船,就是几岁的孩子都会的乒乓球,自己也不会。近来 闭门养疴 ,听羡慕者,倒是焚香默坐,自谓是羲皇上人的情调而已。
这之间,便自然而然地想到《泽泻集》。
这是一本好书,也是在我们的时代中所出的书中我所喜欢的一本。老实说,我所喜欢的近来新出的书,为数并不多。走近书摊旁边,红红绿绿,血与铁啊,火与肉啊……五花八门,只使我神经衰弱,感到生命的疲倦。这虽是薄薄的一本书,但却给与我生命的愉快。
我喜欢这书的理由,第一是因为书中的一点Epicurean的情调。我自己颇知道,我决不能在纯艺术的创作上有何所得。我没有信仰,没有宗教;所以不能深深追求。在我所念过的书中我最喜欢的是一本法郎士的《波奈尔之罪》(这书已有人译出;前些天草草地看看译文,虽不好意思说太不满意,但总嫌文字太硬,不能达出原文的诗情)。法郎士就是有点EPicurean趣味的人,他没有信仰宗教。他怀疑,但不像哈孟雷特式的往里直追,只倒回来讲讲趣话罢了。《波奈尔之罪》是他的代表作。书中描写的悔恨的情绪是颇为美丽的。(难怪小泉八云极称赞此书。)就是文字也圆活,如果要我作一个比喻,那我可以说,只有那淙淙潺潺,在细石中间缓缓流泻的水声才有些相像罢。最妙的是他的讽刺,一点也不伤害人,别人的讽刺如果与他的一比,就显得有点太硬了。——这样的Epicurean的趣味的人,在中国只有周作人先生还有一点,所以我读《泽泻集》时,无论是讲喝茶,或喝酒,或谈谈 苍蝇 ,也都能感到相当的趣
味。
《泽泻集》自然只是薄薄的一百八十二页,寥寥二十一篇短文的小书,但在这些短文中,却有一种共通的好处。这便是 朴实 。我近来怕看副刊,觉得许多文章都不好(有时还讨厌)。这讨厌的理由就是因为它们不朴实。青年爱浮夸,正如少女喜欢擦粉,自然都是可原谅的。但下喜欢则无可如何也!我不敢说,《泽泻集》中的文章都朴实到像是素描的诗,木刻的图画,裸体的美人,但我相信你至少都可以在这些文章里看出作者的一点温文尔雅的态度。这正是周作人先生幽默尔的本色——所可惜者,这 幽默尔 给一般浮薄少年借去,开口 厌根儿 ,闭口 这个年头儿 ,呱呱地叫得别人耳朵里有点不舒服而已。
倘若有人问我,在《泽泻集》中的文章,你最喜欢哪几篇。那我将无词以对将军:因为都有它的趣味。其中几篇关于死或死人的文字,尤其可以看出作者的趣味。我所念过的讲死的文章颇不少。萨克莱一讲起死来,便仿佛有 作一个好人罢 ——这样的说教的英雄气,听说柴霍甫临死的时候只说了三个字 我死了(说的是德文) 。这倒颇有趣味,很可以看出我们的医生而兼小说家的柴霍甫的本色。周先生讲死与死者的文章,我觉得颇受 斯密士 及 孟泰尼 的影响不知是否?
此外,在我读《泽泻集》时,还有一个感想,便是惭愧。自己本来也是很可以努力一番,写一点朴实无华的文字的,但因为太不会生活,弄得同影子搏斗,满身是汗。近来更衷心地感到疲倦,所以颇想刻苦一点,于 闭门养疴 ,休养身心之余,准备着用点朴实的笔墨,写几篇文章。
因为一这样想,便想到《泽泻集》,所以先随便谈谈,送给朋友到副刊上去,恐怕也还不很招人讨厌罢,并且还可以使那像慈母般关心着我的生活的朋友,减轻一些心上的负担,知道自己近来是在刻苦修养而已:
再则,因了这一册小书,也可以给自己一些鼓励。信如作者所说
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
谨自己这样勉励着,以期恢复身心的健康,他年有成,或者也可以追踪我所佩服的盎格鲁撒克逊的批评家们的后尘,使狂妄小子,亦可以进而作一点正经的谈古论今,东拉西扯,杂乱中略见条理,轻笑处而不流于上海气的所谓文章罢。
这样,就算我读《泽泻集》时的感想了,因为这一篇实不能算是什么批评。
(载《华北日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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