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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1885—1967),一名启明(岂明),号知堂,浙江绍兴人。他在国内学海军,公费留口,原派学建筑,后来却成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尤以散文写作知名。其实他乃是一位文化学者,一位思想者,所写的散文大都是有文化思想价值的学术文字。其主要著作有《艺术与生活》《苦茶随笔》《苦竹杂记》《风雨谈》《知堂回想录》等,译作有《枕单子》《希腊神话》《卢奇安对话集》等,著译共计逾千万字。
《知堂谈吃(增订本)》由中华书局出版。
吃是人生第一事,比写文章重要得多。
民以食为天 这话谁都承认,不像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之类文人墨客自我陶醉的雅言,一句 吃饱了撑的 就足够使摇而晃之的脑袋低成九十度。
其实文人也是人,他的第一件事也是吃,不过他未必善于吃,更未必善于谈吃。
《招魂》和《七发》都谈了吃,但一是为了骗死人,一是为了骗活人,谈吃而意实不在吃。柬皙《饼赋》,陆羽《茶经》,算是专门谈吃的了,却又太像今之食品介绍或生活指南,文学性稍嫌不够。
我们这些普通人感兴趣的,例如苏东坡这首诗:
三年京国厌藜蒿,长羡淮鱼压楚糟。
今日骆驼桥下泊,恣看修网出银刀。
不知列位看官感觉如何,鄙人所欣赏的还不只是活蹦乱跳的鲜鱼,首先是苏东坡那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
贬谪出京,在以做官为性命的人看来,应该如丧考妣了,可是他却因为可以享受一顿早已艳羡的美味大快朵颐而洋洋得意,简直比连升三级还要高兴。
对照一下我们自己,如果一年到头被各种压力压得驼背弯腰,什么菜肴夹到口里都味同嚼蜡,岂不太窝囊,太对不起自己这一世了吗?还是打起精神,打开炉灶,做一顿好吃的再说罢!
由此可见,谈吃也好,听谈吃也好,重要的并不在吃,而在于谈吃亦即对待现实之生活时的那种气质和风度。
感兴趣的还有知堂这首诗:
红日当窗近午时,肚中虚实自家知。
人生一饱原难事,况有菌陈酒满卮。
有此种气质和风度,则在无论怎样枯燥、匮乏以至窒息的境遇中,也可以生活,可吃,可弄吃,亦可谈吃,而且可以吃得或谈得津津有味也。
鄙人非美食家,从不看《名菜大全》、《××食谱》,却喜欢读会写文章的人偶尔谈吃的文章,盖愚意亦只在从杯匕之间窥见一点前辈文人的风度和气质,而糟鱼与茵陈酒的味道实在还在其次。今应出版社之请,将知堂谈吃文并诗共百首辑为一册,书此数行,即以为序。
一九九〇年一月三十日于长沙,钟叔河
[新版附记]本书为十四年前应卫建民君之约而编选的,由商业出版社出版以后,听说读者反映还好,还评得了一个什么图书奖(卫君告诉过我,却早就忘记了)。
知堂其实并不是一个讲究吃的人,我也一样。我喜欢这些文章的原因,正如序言中所说,并不在于他谈吃本身,而在于他谈吃也就是他对待生活的态度,当然文章好也是重要的一点。
山东画报出版社段春娟女士看中了这本十四年前的小书,决定重新来出版,我以为是很有眼光的。所以欣然同意,并且重读了一遍,改正了排印的一些错误。我以为,尽管如今吃得更好更讲究,谈吃的也更多, 肚中虚实自家知 的却未必能有几个,写得出这样文章的就更少了。
二〇〇四年初夏,钟叔河于长沙城北之念楼。
版权页:
故乡的野菜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目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 苗篮 ,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 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 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 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 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 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 但浙东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