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阮郎归》吕新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吕新系我国当代先锋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二十多年来创作了五百多万字的长、中、短篇小说。其中,主要作品有《抚摸》《草青》《成为往事》《阮郎归》《掩面》《米黄色的朱红》等。
本书是《吕新作品系列》之一种。本书分上下卷。利用“四叔”和“我”生死轮回故事的外衣,塑造出不同年代、不同性别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让我们得以一窥在大时代洪流中,无论是谁,想要有尊严的生存都是如此不易的事实。读这个跨越千年的故事,似让读者在冷眼旁观一个似亦属于自己的真实人生,悲剧总比喜剧多,在不断上演、不断落幕中模糊了生死的界限,清晰了超离的彻悟。
*章
世界就是个舞台,每个人都得上去表演一场,表演完了,就得赶快下来,不管你表演得好坏,都得下来,不能因为你比
别人演得好,就一直赖在上面不下来,没有那样的事。也有那些脸皮比城墙还要厚的,死活就是不想下来,可那能由得了他么。
四叔,我没演好。
四叔也没演好。一二三四……有七棵柳树,咱们就在这几棵树下坐一会儿吧。
四叔,你知道现在是几月么?
是九月吧,应该是九月,九月的后半个月。都已经九月了,没想到太阳还是这么毒。要是在咱们那里,秋风早就起了,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凉了,地里,山上,也都空了。
有一年夏天,我就是顶着比这还要毒的日头去通知人们开会,嗓子喊破了,还敲烂了一个锣。全村就那么一个锣,让我
一不小心敲烂了,不写检查是说不过去的。我写了,我是从两个方面入手的,*,我为什么会把锣敲烂?我当时认为主要是由于我的心情太迫切,太急躁,用力过猛造成的。不能说锣的质量不好,*不能那么说,因为锣的质量还是很好的,既然锣没问题,那就是敲锣的人的问题了,对不对?第二,把锣敲烂了,会给广大人民群众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危害和影响?
我认为危害是很大的,影响也是很坏的,一个没有锣的村庄,就像是永远都处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永远都在呼呼地睡着,永远都醒不过来。这时候要是突然来了灾害,来了敌情,人民群众会防不胜防,根本不可能知道,叫娘也没地方去叫,更别说万众一心地奋起抵抗了,只能束手待毙,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一个村庄没有锣,等于全村的人都成了聋子,哑巴,上面的指示落不下来,就算落下来也听不懂,人民就像瞎子,傻子。我把这份自以为很深刻的检查交上去,但祝主任认为很不深刻,认为完全没有说到点子上,没有找到病根和要害,当然也就不可能对症下药。祝主任让我重写,他认为至少要从九个方面进行剖析。
九个方面?
九个方面。
祝主任也死了吧?
死啦……哎,不对,好像没死,好像还活着,是的,还活着,至少我死的那时候,我还见过他,退休了,成天背着个风
筝,到处去放,心里闷呢。
四叔,我原以为会漆黑一片,谁也看不见谁呢。
我原来也是那么以为的,后来才知道不是。教条主义,先验论,片面论,想当然,这些东西都是非常害人的,我们的
党,多少年来一直都在反对这些东西,这是非常正确的。
四叔,你是哪一年死的?
分完地以后,又过了几年。
我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有一年家里忽然来信,信上说的是别的事,但后面有一行提到了你,说你已经不在了,我才知
道四叔已经死了,但一直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过去的事了。
四叔,我记得我*后一次见到你,还是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寒假里我回来,天上下着雪,看见一个白茫茫的人正在井边饮马,穿着带补丁的蓝棉袄,戴着狗皮帽子,我在后面叫了你一声,你没有听见,除了风和雪,灰腾腾黄澄澄的狗皮帽子也让你很难再听到别的什么声音……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你。
没有哪一个人是放心地死去的,大多数的人死的时候,都会有几件甚至一大堆放心不下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四叔当然也
有,不仅有,还很多呢。从大的方面来说,实现共产主义,解放全人类,让天下的劳苦大众都解放。从小的方面来说,那就更多了,南湾的水库一直蓄不上水,别看他们叫喊得凶,实际上谁也没有我着急;扁豆一亩地只能打三四十斤,我研究了好多年也没有研究出个眉目来,这样下去的结果只能是不种扁豆,改种别的,可别的豆子能有扁豆好吃么?肯定不如,不如也没办法,你研究不出来;你四婶一直都梦想能有一块梅花手表,我总是哄她说那东西不好,就这样哄了一年又一年,有时候实在哄不过去了,就说,等秋后一定买!到了秋后又说,过年的时候保证会有的!等到真的过年的时候,一忙乱,又混过去了;一年又一年,阶级斗争一直都存在着,只是有时候比较激烈,火辣,有时候却不显山露水,不显山露水,并不等于就没有。四叔认为,只要世上有人存在,这事就永远没个完。
四叔,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我见到史文龙了。白纸坊村的史文龙,活着的时候经常和我一起去公社开会,一生*的愿望就是想成为一名真正的游
手好闲的国家干部,但是却不能够,人家说他还有罪没有赎完,还得再苦一辈子,于是就让他转世去做石匠,做石匠也不能安稳地做,还有近十年的牢狱之灾在等着他。做石匠,苦是苦点儿,能有什么牢狱之灾呢?但命里注定他有,他就得有,非有不可,别的石匠遇不到的事,也非得让他摊上,一桩一件的都在前面等着他呢,躲也躲不开。他不是不想掌握任何一种技艺,就喜欢游手好闲么,那不行,非得要让他掌握一种手艺,而且还是那种永远都不能够游手好闲的技艺。石匠的一生,每天都叮叮当当地没完,连撒泡尿都得提着锤子去,怎么能够让他游手好闲呢?所以,史文龙是哭着走了的,抹着眼泪转世去了。
我小的时候见过他,看见他站在台上领着人们喊口号,腰里扎着草绳,一个耳朵是红的,一个耳朵是白的。
看看能不能苦尽甘来吧,等再有一轮的时候,文龙或许会有一个好命,不再走背字,不再总是戗碴。
四叔,你见过我的父亲和母亲么?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唉,也不知他们在不在一起,一定不在。这也正是我要说的。我们活着的时候,见到的好多东西,或者经历过的一些东西,有些是非常不可靠的,不能说件件都是假的吧,但真的也并不多,有时候就算是眼睁睁地亲眼看见的,那也是靠不住的,也是会变的。比如,谁都知道夫妻死后要埋到一个坑里,有时候就是我们亲眼看着埋进去的,那还能有假么,牌位也是放在一起的,满以为从此他们就永远在一起了,哪想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四叔,这些年你在做什么呢?
粗人干细活儿,四叔知道了一些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呢?
好多事情,比如一个人的来历,比如,你到底是谁?曾经是谁?好几代以前你又是谁?来来去去的都是同一个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