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周大新中篇小说自选集:左朱雀右白虎》周大新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6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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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周大新,1952年2月生于河南邓州。1970年从军,1979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出版长篇小说《走出盆地》《第二十幕》(上、中、下3卷)《21大厦》《战争传说》《湖光山色》《预警》《安魂》《曲终人在》等;中篇小说《向上的台阶》《银饰》《旧世纪的疯癫》等30余部;短篇小说《汉家女》《金色的麦田》《登基前夜》等70余篇。出版文集20卷。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解放军新作品奖一等奖、茅盾文学奖、老舍散文奖等荣誉。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德文、日文、阿拉伯文、西班牙文、捷克文等,多部作品被改编为戏剧、电影、广播剧和电视剧,根据其中篇小说《香魂塘畔的香油坊》改编的电影《香魂女》曾获第43届柏林电影节金熊奖。现居北京从事专业创作。

【编辑推荐】

《周大新中篇小说自选集:左朱雀右白虎》系一部中篇小说集,收录了著名作家周大新的农村题材作品8篇,包括经典篇目《紫雾》《家族》《左朱雀右白虎》《河里太阳》《香魂女》《银饰》《旧世纪的疯癫》《铁锅》,其中《香魂女》以近乎纪实的笔法描述了郜家两代女性的婚姻和命运,由其改编的电影获得柏林电影节“金熊奖”。全书有着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独特的人物魅力,植根大地,贴近生活,散发着鲜活的泥土气息。

【名人的书评】

周大新

【周大新中篇小说自选集:左朱雀右白虎的书摘】

在中国文学界,通常把3万字以上13万字以下的小说,称为中篇小说。它是中国独有的一个小说品种。在国际上,小说只分为短篇和长篇两种,把页码少的称为短篇小说,把页码多的称为长篇小说。我觉得中国文学界的这种分法有道理,事物总是有大、中、小之分嘛,小说按其长度做个区分是对的。也是因此,我在写小说的过程中,经常根据自己掌握素材的多少,来决定小说的长度,在写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的同时,也写了不少中篇小说。收在这套作品集里的作品,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小说总是要涉及具象的生活,要选择题材。我的中篇小说在题材上,主要指向三个方面:一是乡村生活,这与我在乡村长到18岁的经历有关系;二是军旅生活,这与我先是在野战军当战士、副班长、班长、排长、副指导员,后到团部、师部、大军区和总部工作有关系;三是市镇生活,这与我年轻时在小镇求学且后半生在多个城市居住有关系。小说里总是要有人物出场。从我的中篇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很多,按年龄来分,什么年龄层次的人都有:既有耄耋老者,也有风华少年;既有壮健汉子,也有妙龄姑娘。其中的女性形象要更多更丰满一些。按身体状况来分,有健康人,也有残疾人。按心理状态来分,有心理正常的人,也有心理病态的人。按职业来分,那就更复杂,教学的、种地的、杀猪的、做银饰的、当官的、卖棺材的、当战士的、当将军的,啥样职业的人都有。小说里既然有人,就会发生故事。没有一点故事的小说应该改称散文。我从小喜欢听故事,所以我的中篇小说里的故事性还是很强的。我一向认为,把读者吸引到自己的小说文本里,是小说家必须要有的本领;读者拿到你的小说若是翻几页就扔下了,那你有再好的思情寓意也不能传达给读者。小说里的故事应该负载精神内容,要有形而上的思考,有超越生活现实的理性思索。没有一点故事的小说很难说是好小说,只有故事的小说也不是好小说。小说的故事必须有精神负载,对读者有新的思想启示。我的中篇小说就思考的内容来说,有关于生命的诞生与死亡的,有关于人生奋斗和得失的,有关于人性探索的,有关于社会公平正义与制度设计的,有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对许多我疑惑的感兴趣的问题都有追问和思索。小说总要讲究叙述方式,不同的叙述方式所产生的阅读效果是不同的。衡量一部中篇小说的艺术价值,其叙述方式的创新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我的中篇小说在选择叙述视角、确定叙述语言、创新结构样式、掌握叙述节奏时,都尽了*努力,力图做到陌生化,力争不重复前人、同时代人和自己,很想给读者带去新的阅读享受。小说创新是无止境的,中篇小说在艺术上的创新当然也是无止境的。我在中篇小说的创作上虽然做了些努力,但当把她们集中起来排着队让大家过目时,我还是心怀忐忑的:你们会喜欢她们吗?但愿她们的姿色能令你们满意。感谢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这套书!如果我还能写出中篇小说,自会继续努力。谢谢打开这套书的朋友们!

紫雾

世上事难说难解处太多,譬如这柳镇丘洞的喷雾,就很有些怪。

柳镇西有一石丘,方圆二百来平米。柳镇位于南阳盆地中心偏南,四周平川,独这石丘突兀,就已见怪。更怪的是丘上还有一洞,投石入内,从不闻落底声;洞壁光滑生苔,从无人下去过。洞内终年吐一缕白雾,无风时,升腾如柱,高可凌空;有风时,雾柱弯而不断,或成三角,或成方框,或成圆环;下雨下雪时,雨点雪花,在离雾柱一两米处,全自动消失,干活人想避雨雪,只需往雾柱旁一站,雨点雪花就绝不沾身。这还不是其*怪处,*怪的是丘洞有时会突然喷出一团发光耀眼的紫雾,且在喷的同时发一闷重声响,似喊似叹,令人心惊。每逢这时,柳镇人就有些发慌,喷出紫雾的当晚,镇上肯定要出祸殃,或人伤人亡,或人疯人痴,或见血见泪,或见火见水。

多年来镇上的诸多祸事,都是在丘洞喷出紫雾后发生的。别的不说,单是镇上周家和龚家的那几桩事,哪一桩不是如此?

周家和龚家是北街对门的街坊。

周家传至周龙坤他爹这代,已很是破败。周龙坤长成半大小伙时,书自然是读不起,就给一家茶馆挑水。挑水这活儿要说挺重,一天几十担水,井在镇外,往返折合几十里路,但龙坤身壮,且天性爱唱爱闹,依旧活得快活,常常站在井台上,抹一把汗,亮开嗓子唱柳镇男人们常唱的《娶媳妇》:“小伙子今年一十八,嘴上的胡子快黑了。媒人媒人啊你听着,给说个媳妇来家吧!媳妇进门你不要慌,先要磕头拜花堂。拜完花堂你不要急,轻轻拉她进洞房。进了洞房你不要忙,接下来还要闹新房……”

他十九岁那年,龚家开鞭炮烟花作坊发了,要雇伙计,每月给六升苞谷、八升高粱。周龙坤觉得干这比挑水强,就进了龚家作坊。

龚家几代都做鞭炮烟花,不过只勉强糊口,直到龚老海这一代,才慢慢兴旺起来。那时候刚好北京城里热闹,一会儿这个当总统,一会儿那个坐金殿,换一个头头传一道令:放鞭炮烟花庆祝!所以邓州府和柳镇地界,就鞭炮不断响,烟花不停亮。这一来帮了龚老海,他的鞭炮烟花作坊便日趋红火,雇人多时能达七个,一天能做五百响鞭炮二十几挂、大小烟花十几筒。不久,龚老海就盖起了一溜七间带前廊的大瓦屋。

那瓦屋坐东朝西,屋基是请邓州城里的阴阳师定的。据说那阴阳师在龚家住了三天,三天夜里阴阳师都看见一对白老鼠在龚家院中的一块空地上又跳又叫,于是就把房基定在了那片空地上。定好后阴阳师对龚老海说,住这屋准定家发财旺,只是人丁上怕要女多男少。龚老海想了两天才下决心:盖!只要不绝种就行!那瓦屋盖得可是排场,四个角全用青石板砌成,四面墙上的青砖都是一尺见方,房子进深有三丈,一色的杉木檩条柞木梁。房子盖好,领头的瓦工夸下口:包住五百年!这话还真不假,七八十年过去,如今那房子仍是砖没走缝、檩没变形,在柳镇一直是*为气派的。

龚老海当年把这七间房子留下两间一家人住,其余五间当了作坊。宽大敞亮的作坊里整天忙忙活活。裁纸的哧哧啦啦,糊烟花泥筒的噗噗唧唧,试放鞭炮的乒乒乓乓,闹得半条街都不得安宁。龚老海跟他爹学到了*绝招,因此他家的鞭炮质量可靠,哑炮特少,响炮脆响,*小的也像枪子叫,倘在院子里放,带一点瓮声,能震得人耳朵疼。他家的烟花品种繁多,燃着后有的梨花、桃花交叉喷,有的既涌“黄金”又涌“白银”,也有的先喷火树一丛再喷青竹一竿,还有的喷出的珠花一会儿像牛一会儿像人。所以龚家作坊吸引的买主越来越多,南起襄樊,北到宛城,东达信阳,西至商洛,都有鞭炮烟花贩子远来购货。

周龙坤进了龚家,龚老海分派他卷炮筒。鞭炮制作一共有七道工序:配药、裁纸、卷筒、装药、试放、编挂、包装。龙坤分在这道工序里,就和裁纸的人紧挨着干活。那裁纸的就是龚老海的闺女絮儿。絮儿也已十六七岁,长得很是耐看,眼睛黑明瓦亮,鼻子葱白,小嘴,两根粗辫子耷拉到腰上,高挑个,模样在镇上是数得着的。这絮儿爱嬉闹、爱说话、爱唱歌,她只要一到姑娘群里,不是胳肢这个一指头,就是捶打那个一拳,再不就是两片薄嘴唇不停地同女伴们逗着笑,有时还压低嗓子唱几句《娶媳妇》:“帐子掀开沉住气,要把被褥铺仔细。床头摆好鸳鸯枕,慢慢抻开红绫被……”把姑娘们羞得咯咯咯地闭不拢嘴。她平日被爹逼着在作坊里裁纸,身边雇的人都是四五十岁的男的,很少跟她搭话,她便总觉着闷。周龙坤一去,她自然高兴,因为两家住对门,她和他自小就熟,知道他也爱闹、爱说、爱唱,和自己对脾气。

周龙坤学卷炮筒学了七天,七天后他就可以单独干了。那时候卷炮筒没有机器,就是一条长凳,卷筒的人坐在长凳上,手中拿着一根光溜溜的小木棒,俯着在凳上卷,做多大的鞭炮,就用多粗的木棒,纸筒卷好,用糨糊粘罢,抽出木棒,一个炮筒就算做好。干这活不重,所以龙坤常常边干活边和絮儿扯东扯西,扯到高兴处,两人就一齐哧哧地笑。龚老海因为专管装药,在隔壁的屋里干活,也就听不见絮儿和龙坤的嬉闹。

龙坤虽然调皮,可手艺上也不马虎,卷炮筒越来越熟,*后熟到不用眼看也能卷得又瓷实又整齐又快速,这样就能腾出眼睛看着絮儿和她闲扯。那絮儿是站在一条木案前裁纸的。因纸分两种,一种粗纸,一种彩纸,分别摆开了,而且因鞭炮大小不同,裁的纸宽度不一样,也要分别摆开,所以她不能坐,总是在木案前来回走动,扭动着纤长柔软的身子。周龙坤手上卷着炮筒,嘴上同絮儿说着话,眼睛随着絮儿那凹凸有致的身子来回转,这样转着转着就转出了毛病。偶有一日,他把目光盯在絮儿那圆突突的臀上,絮儿回首,二人眸子一碰,当啷一声就迸出了火星。

两人这样地相处下去,就越来越热。絮儿说,她想用指甲花染染指甲,龙坤听后就跑到河堤上,到处去掐指甲花。絮儿说,她真想捉一只斑鸠来养着,龙坤就到处爬树找鸟窝。絮儿说,她太想吃个野甜瓜,龙坤就跑到田埂上,把那些野瓜秧翻了个遍。絮儿对龙坤也越来越心疼。龙坤家饭食差,他又正是贪吃的年纪,总是不到晌午就叫肚子饿,絮儿就常常揣个白馍在兜里,趁没人时塞给他,让他三口两口吃下去;龙坤十冬腊月没袜子,光脚穿双旧棉靴,絮儿看见,就偷偷拆了自己的一条衬裤,给龙坤做了双棉袜子;龙坤冬天手上老裂口,絮儿就在家里给他偷偷割来一块腊猪油。在作坊里,絮儿裁纸裁累了,龙坤就说:“我来试试这裁纸刀!”龙坤卷炮筒卷得腰有些疼,絮儿便上前讲:“我卷一阵你看看!”如此一来二去,两人就离不开了。龚老海整日忙着照顾作坊,依旧未留意絮儿和龙坤的关系。

到了次年夏天,有天傍黑收工时,龚老海买来的一车鞭炮纸运到,龙坤去扛,扛时因怕汗湿布衫,就光了脊梁。纸扛完,龙坤自然浑身是汗,肩头上还粘些纸屑,絮儿看见,就有些心疼,那会儿屋里刚好没人,就上前用自己的手帕给他擦肩背上的汗和纸屑。擦着擦着,一股柔情泛起,就耐不住用手抚摩起龙坤那又黑又宽的肩来,而且笑着捏捏他的胸肌,低声说:“肉真瓷实!”她这一抚一捏,龙坤先是身子一个激灵,跟着就猛地转身,一下子把她揽到怀里,一只手不由分说就撩开了絮儿的衣衫摸了上去。这个界限一过,两个人此后就越发热了,热着热着是更加胆大,有天后晌,和他俩同屋干活的另外两个卷炮工出去有事,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就又忍不住了。他们掩上门,不敢插闩,怕插上引起别人疑心,门一掩上就又抱在了一起。站那里抱着亲还嫌不够,龙坤胆大包天,还敢把絮儿平放在裁纸的木案上,他倒不是想干出格的事,而是图摸絮儿的身子方便。絮儿后来给会掐指算命的老五奶奶说,她一仰躺在裁纸的木案上,就看见屋梁正中爬出两只白老鼠,两只白老鼠各叫一声,就又缩回了头。她当时觉着怪,可嘴被龙坤的唇堵着,说不出话。不过半袋烟工夫,忽然门被推开,龚老海一下子走了进来。也是活该出事,龚老海平日这个时候根本不进这个屋的,偏偏他那天想起要来看看炮筒还有多少,门猛一被推开,絮儿就一下子坐起身来,要是周龙坤当时脑子灵醒,两手赶紧缩回,然后编个借口,比如说絮儿晕了什么的,差不多也可以糊弄过去,因为龚老海刚推开门,猛一下还不能看清屋里的东西,可偏偏龙坤那一阵被吓呆,身子一动不动,一只手还放在絮儿的两条大腿中间。这下完了,龚老海一看清这个场面,就“嗷”的一声冲了过来,抡拳就照龙坤的脸上、胸上、背上、腰上捶打。那龚老海卷鞭炮出身,力气大得吓人,周龙坤哪经得起他打?再说龙坤也不敢还手,他心里早就把龚老海当成了岳父。不一会儿,龙坤便被打得在地上乱滚。絮儿一开始被骇愣在那里,坐在裁纸案上一动不动,龙坤在地上滚动才使她醒过劲来,她一下子跳下木案,朝地上的龙坤扑去,用身子护住他,然后回过头来哭着说:“爹,不怨他,是我自己愿意的。求你别打他,我愿嫁给他!”龚老海骂一声:“贱东西!”扑上前又要打,可絮儿死死趴在龙坤身上,龚老海脚踢不成拳捣不成,没法,就喊来了絮儿的哥哥,硬把絮儿扯开。接着又打,边打边叫:“你个穷小子,敢动我的闺女!老子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周龙坤在地上滚着哀求:“龚大伯……我和絮儿是真好……求你了……你要答应我娶她……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周龙坤越说这话,龚老海打得就越狠,他哪能看得起姓周的那穷家破业?被哥拉住的絮儿一开始只是哭,慢慢就咬起了牙,后来趁她哥不注意,猛挣开手,上前抓了裁纸刀,一下子冲到龚老海跟前叫:“爹,你要再敢动手打,可要小心我的刀!”龚老海惊愣了,絮儿她哥也惊愣了,这当儿,絮儿一手扯起龙坤,一手拿着刀,护着他出了门。

那场事后,周龙坤在家躺了半月才能动。他爹他娘觉着这是输理的事,也不敢去龚家论什么理。龙坤伤好之后,不能再去龚家干活,只好仍给茶馆挑水。不久,龚老海就找来媒婆,给絮儿找了婆家,男方是西街的郑家儿子。郑家开着一个造纸作坊,家业与龚家不相上下,龚老海颇满意,自此他从郑家买鞭炮纸就更便宜方便。那郑家儿子小絮儿三岁,长得也颇周正,只是左脚和左手都多长了一个指头。絮儿听说后死活不从,可龚老海那时已不让絮儿出门,她也只能哭哭罢了。周龙坤听到这个消息倒十分平静,依旧挑着水桶在街上晃晃着走。只是偶尔地,有人看见他挑了水在街上止步,低头去看石板缝的蚂蚁,双眸久久不动。

一月之后的一个正午,几个在镇西石丘旁拾柴的孩子,忽见那丘洞里喷出一团紫雾,同时传出似喊似叹的响声,这几个孩子吓得没命地向镇上奔去。人们闻声纷纷出门看那紫雾。几个老人面雾作揖。独有会掐指算命的老五奶奶脱下上身的外衣,拿一柳条,往自己的身上抽打,竟抽二十下方住手,身上竟是血痕露出。有人问其故,只答:“不可说!”

那天半夜时分,镇上人猛被一阵哭声和喊叫惊醒,几个爱探底细的人就去寻那哭声和喊叫的出处,径寻到龚家作坊,从窗外往里一看,只见周龙坤被悬吊在房梁上,龚老海正咬牙瞪眼站在他面前,絮儿站在一旁,她的娘、哥哥把她死死拉住,龚老海咬牙切齿叫道:“这个狗东西!竟想来拐跑我的闺女!老子要让你知道龚家门槛的高低!”叫罢从墙角拉过一个卷炮筒的长凳,放在周龙坤的脚下,被悬吊腾空的龙坤一见长凳,就把两脚踏了上去。这当儿,龚老海上前三下两下扯掉了龙坤的鞋袜,又回头拿过絮儿平日裁纸的那把刀,猛地一下剁在龙坤右脚上。刀落的同时,龙坤惨叫一声,右脚狂抖着乱晃,把大串大串的血珠甩到刷了白灰的墙上……两个脚趾被砍下,先是带了白色的骨碴静躺在凳上,转眼间就被鲜血涌着而不停地动弹起来。絮儿见状,“啊”一声晕倒,她娘忙掐住了她的人中。龚老海不去理女儿,却慢腾腾地对儿子老大说:“给他包住放下来!”那龚家老大便找来块白布,扎住了周龙坤流血的脚,然后把他放下地:一放下周龙坤就躺倒了。龚老海走到条凳前,抓起周龙坤的那两个脚指头,“啪”一下扔给了卧在门后的狗。那狗先是闻了闻,跟着伸爪扒了扒,*后舌头一卷吞进了嘴,咯嘣咯嘣嚼吃了。周龙坤眼瞪着那狗,牙咬着,手抠进地……龚老海朝龙坤挥了挥手叫:“给我爬出去!下次再敢迈我的门槛老子再剁你仨指头!”周龙坤听罢嘴一动,“咯嘣”一下把两颗大牙咬碎了,他一边吐着碎牙一边往外爬……

后来镇上人才知道,那天夜里龙坤摸进龚家,窗下轻轻叫应絮儿,絮儿刚翻过窗子扑进龙坤怀里,正寻路准备一同逃走,不想一对白老鼠突然从墙缝里钻出,叽叽吱吱叫起来,叫声又大又急,龚老海就是被这白老鼠的叫声惊醒的……

周龙坤在被砍掉脚趾的第三天夜里,就拄一根木棍跑出了柳镇,一去好多年。听说一开始在四乡里讨饭,后来在白河上拉纤,后来进了别廷芳的民团,直到一九四八年柳镇解放,他才领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叫周士高的儿子回来。

周龙坤因为右脚上少两个指头,走路自然不稳,一摇一晃,加上出去的年头太多,所以那天傍黑他挂一把盒子枪回到柳镇街上时,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后还是龚老海“哦”了一声,认出了他。周龙坤只看了龚老海一眼,就扭过身,领着老婆孩子进了自家的屋门。那时镇上人就估计,周家和龚家还有些事要生出来。果然,没多久,就开始搞土改、划成分、分浮财。周龙坤那时当了柳镇的主任,整日满脸肃穆地召人开会、抄家,镇上的富户见了他就身子发抖。抄龚家作坊是在一个上午,周龙坤搬出龚家的一把太师椅,跷腿眯眼坐在门口,阳光温温地洒在他的身上。他双手悠闲地把玩着那把二十响的盒子枪,静看着手下人抄。光作坊里存下的鞭炮和烟花就搬出几十箱,周龙坤当时面色阴沉地下令:“放!”于是人们就把鞭炮一挂一挂扯开,绑在街边的树上;把一筒一筒的烟花,在街面上摆成行,然后几十个人一齐点火噼噼啪啪、哧哧啦啦,直放到傍晚才勉强放完。街上到处是鞭炮纸屑和烟花泥筒,全镇都笼罩在一股呛人的硝味之中。龚老海心疼得抱头蹲在那里呜呜大哭,但周龙坤阴着脸说这叫“庆祝”!周龙坤自从重回柳镇后就一直阴着脸,谁也没见他再笑过。

接下来,周龙坤把龚老海定成资本家,并且给他戴上高帽子在会上斗争了三回。后来县上来人,又把龚老海改定成小业主,但同意把龚家大院没收,另外在镇边拨给他们三间草屋住。龚家搬完家的那天夜里,周龙坤让龚老海留下,然后又派人把絮儿从西街找了来。絮儿那时已给郑家生了三个孩子,人变得又黄又瘦。她进屋后只看了周龙坤一眼,就低下了头,那时候周龙坤已经把手下人支走,插上了门。他慢腾腾地在床沿上坐下,跷起右脚,低沉地朝龚老海说:“来!麻烦你把我的鞋袜脱了!”龚老海站着不动。“听见了没有?”他朝龚老海吼,边吼边掏出枪,朝龚老海脚前地上“啪”地扣了一响,子弹哧一声钻进了地里,龚老海吓得一哆嗦,膝头一软,就跪下了。这时周龙坤就把双脚伸到龚老海面前,让他脱鞋袜。龚老海抖抖索索地刚要伸手,一直站在一旁的絮儿走过来说:“周主任,我给你脱!”周龙坤用手把她一拨拉,叫:“用不着你!”龚老海跪着脱下周龙坤的鞋袜,周龙坤指着右脚上那两个断趾,说:“龚老海,你当初不是讲过,我要再迈过你的门槛,你就要剁我仨指头吗?剁吧!我现在已经进到你屋里并且坐到了床沿上,你怎么不剁呀?剁吧,剁两刀我看看,我记得你剁指头的刀法很好!”龚老海脸色煞白,一直跪着,一声没吭。周龙坤又猛地伸手把絮儿揽在了怀里,说:“龚老海,你不是不让我挨你的闺女吗?我今天就偏要挨一下试试,你抬头看着!”他边说边把絮儿抱放在腿上,三下两下就撕开了絮儿的褂子。絮儿拼命地想挣开,边挣边哭叫:“放开我,畜生!”无奈周龙坤的力气大,她怎么也挣不开。“龚老海,你看着!我要亲她了!”周龙坤说罢就伸头往絮儿怀里钻,不防絮儿猛地张嘴咬掉了他的半个耳朵,疼得他“哇”一声把她松开了。絮儿跳下地,发疯似的去开门,周龙坤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拿枪瞄准了絮儿的后背,絮儿把门打开时枪响了,不过枪子还是“哧”一声钻进了地。

从那以后,周龙坤开始在龚家作坊里办公。只是后来他慢慢不再挎枪。又过了一些年,镇上时兴办工厂,周龙坤大约是因为自己做过鞭炮,就想起要办一个鞭炮烟花工厂,就安在原先的龚家作坊里,他兼任厂长,用的人还是龚家作坊的那些人。龚老海和他的儿子龚家老大一开始不愿干,说他们愿意种田。但周龙坤只让人传一句话:“干不干是对革命的态度问题,不干就要在全镇大会上说清楚!”龚老海*怕大会批判,只得乖乖地和儿子来了。工厂取名叫东方红鞭炮烟花厂。因为有龚家父子在,工厂开始时办得还挺赚钱。那时私人买鞭炮烟花的很少,买主大都是公家的单位,什么报喜了、欢呼了、万岁了、专政了,镇上各个公家单位都要放鞭炮烟花,买时自然也都舍得花钱。厂子能赚钱,想到厂里干活的人也就多。周龙坤捷足先登,让他的儿子周士高进厂当了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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