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追随她的旅程》路内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1973年生,现居上海,著有小说《少年巴比伦》《花街往事》《慈悲》《十七岁的轻骑兵》《天使坠落在哪里》《追随她的旅程》等。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奖年度小说家、春风图书奖年度白金作家、《GQ》中文版年度作家、《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人物等奖项和荣誉。英文版《少年巴比伦》甫一上市即位居美国亚马逊亚洲文学排行榜*。
一九九一年,路小路还是戴城化工技校的学生,他与好朋友大飞、杨一一起,打架、斗殴、上舞厅、泡女孩……他们无所事事,四处晃荡,享受着漫长的夏日,凝固的时间,直到遇上少女帮成员于小齐、黄莺、曾园,与世界的关系由紧张变得松弛……他们才十八岁,还很年轻,但已经长大,他们无处可去,只能在身体内部绕圈子,如同墙上的挂钟,摆来摆去,撞出当当的声音……“追随三部曲”中的每部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它实现自己并接近读者。
“追随三部曲”是路内以主人公“路小路”的成长为线索创作的系列小说,小说聚焦上世纪90年代的城镇、工厂生活,三部小说相互联结,又各自独立。在轰轰烈烈的时代浪潮中,路内用戏谑的笔法抵抗狂飙突进,以玩笑装点失落,这是一部关于90年代的笑忘书,在这块名之为“戴城”的精神飞地上,人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影子以及未熄的灯塔。
引子
这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
在我读过的小说中,有那么几本,多年来一直被我珍爱,其中之一是《西游记》。《西游记》不啻为一个寻找题材的好故事。四个有缺陷的人,结伴去寻找完美,当他们找到之后,世界因此改变。《西游记》的奥妙在于,在此寻找的过程中,乃至到达天路之终,作者从未试图改变这四个人的人生观。他们就这样带着缺陷成为了圣徒,他们和《天路历程》不同,和《神曲》不同。我十八岁那年读罢这本书,就觉得,像这样成为圣徒,真不知应该高兴呢还是忧伤。
爱和死,都是浓缩的结果,寻找则是一种稀释。寻找,就其本质来说,游离于爱和死之外,它所具备的神话逻辑总是使之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但有时也会坠落,被引力撕裂,成为徒劳的幻象,成为爱和死的奴隶。
我是怎么来到莫镇的呢?
已经是千禧年的年尾,我躺在旅馆的床上,确切说是趴着,身体以上是一条被子,被子上压着我的棉风衣,身体以下是床单和一条薄褥子。南方的冬天来得迟,十二月末的天气并不冷,阔叶树上枯黄色的叶子飘落,漫舞着掠过窗户。我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
莫镇。
先是三天前在上海见了一个女孩儿,她是我交往了半年的网友,还在读大学,一起在聊天室里打情骂俏。我们从来没见过面。有一天,她向我借钱,说自己得了一种病,需要动手术,具体什么病也没告诉我。我揣了一千块钱去上海,在中山公园附近的一所大学门口见到了她,说实话,她长得与我想象中相去甚远,比她自己所形容的就更差了,而且很健康,看上去不像有病的样子。我有点犹豫,是不是要把钱借给她。
女孩儿带我去大学里喝咖啡,并说:“原来你是个oldman啊。”我有点生气,我才二十六岁,在她眼里已经是个老头儿了。我说:“你就不用嫌弃我了吧?”这顿咖啡喝得有点没意思。后来我还是把钱给了她,她给我写了张借条。聊了一会儿,她说去上个厕所,出了咖啡馆,往前面的教学楼走去,她就再也没有回来。她留了个鼓鼓囊囊的双肩背包在椅子上,打开一看,里面塞了一团报纸。钱是被她带走了。日他大姐的。
我跑到教导处去,拿出借条问老师们:“文秘专业有这个人吗?”借条上落款的姓名是“卞宁”。老师查了一下说学校压根儿没这个人,我把她的相貌又形容了一下,老师觉得我的语言组织能力非常好,但是文秘专业怎么可能有如此难看的女孩儿呢?我很郁闷。后来有个老师说,卞宁,不就是“骗人”的意思吗?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谢谢他的智商,然后就走了。
我独自在校园里晃悠,这个学校我曾经来过,那是我十八岁的时候。那次是晚上,校园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事隔多年之后,我终于得以在明亮的白天浏览其全貌,只可惜我不复有当年的好奇心了。我想起那个女孩儿,不是卞宁,而是我十八岁时候遇到的,她的神情,她说话的声音。我有点头晕,好像把脑袋蒙进了水中,五感顿失,心跳加速,呼喊的声音变成一串气泡往天空中飘去。
我决定去莫镇。当我踏上一辆破烂的中巴车时,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事实上,汽车开出上海我就有点后悔。这辆破车,座位上的人造革皮垫全都破了,肉色的海绵奋力向外钻出来,好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胖子。车子跑起来连吼带喘,全身的零件好像都要抖下来。后面的妇女开始晕车,呕吐。司机操着方言骂骂咧咧,售票员是一个长着胡子的中年妇女,沿途不断有人招手拦车,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被强行赶下来停车吃饭,二十块钱一盘蛋炒饭,蛋少得可怜,而且很难吃。有个中年女乘客气愤地说:“这是用卵蛋炒出来的饭!”——这些都尚可忍受,*离谱的是吃完饭之后,司机说:“不开了。你们坐那辆车吧。”我放眼望去,路边停着一辆比原先的中巴车更破的车子,连车窗都没了,估计是从报废站里拉出来的。一个醉醺醺的司机跑到我们身边说:“上车上车,我还要赶时间呢。”当这个醉鬼司机把车速拉到九十迈的时候,我开始觉得恶心,想吐。车到莫镇,脚一着地,我就觉得天旋地转,抱着电线杆吐出了两口蛋炒饭。一抬头,发现司机也在吐,他是喝酒喝的。
无论如何,这是一趟意外的旅程,有什么不爽的也很正常。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我还是*次来到莫镇,有人曾经向我描述过它,说它很安静,位于交通线的岔道上,哪儿都不通,沿着道路再往前就是太湖,两侧是墓园,葬了成千上万的人,来自戴城,来自上海。他们的数量逐年增加,总有一天会超过莫镇的生者。莫镇,就像迷宫中错误的角落。
其实根本不安静。在路上我就发现了,有很多大巴往这里开,贴着“扫墓专车”的纸条。同车的妇女告诉我,冬至了,扫墓的、落葬的,都来这里,莫镇的风水很好。到了车站一看,乌糟糟的人群,晦气冲天,有些操着上海方言,有些操着我家乡戴城的方言,有些说普通话。有人说说笑笑,有人抱着遗像哭得惊天动地,有人高喊抓小偷。我离开了这个乱哄哄的地方,按照我记忆中的地址找人问路,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找到了这家旅馆,住下,狠狠地睡了一觉。
现在我趴在床上,向外张望。窗外就是街道,对面是一家理发店,我注视了它很久。这种老式的理发店如今很稀罕了,只有一张破旧而厚重的理发椅,锈迹斑驳,墙上的镜子发黄,桌子上有一个电热水壶在冒着热气。除此以外,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还有一个胖老头坐在里面,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他应该就是理发师。
我穿上衣服,把自己稍稍打扮了一下,走出旅馆,先到巷口的杂货店去买了一包烟,抽了一口,发现店主给我的是假烟。我扑到柜台上,揪住他的领子,露出十八岁时候的凶恶面貌,他就给我真烟了。我走回理发店门口,在那里呆立了一会儿,地上散落着花白的头发,显然,只有退休老头才愿意到这里来。理发师朝我看看,没把我当成是顾客。我就走进去,坐到理发椅上说:
“剃头。”只听呼啦一声,一块扎人脖子的围兜从天而降,落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