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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妍本名刘植莲(1910-1952),河北省昌黎县人,父亲是一位银行家,喜好文学。她在昌黎乡下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期。中小学大多在桂贞、慕贞等教会名校就读,1935年毕业于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英国文学系。1937年从湖南衡阳回北平娘家生孩子时,恰逢“七七事变”不能南返,从此与丈夫天各一方。当时由于父亲随机关南迁,弟弟妹妹去解放区参加抗日,留在北平的雷妍独自承担起赡养老人、哺育孩子的责任。雷妍曾想找一个正式的学校执教,但她学的是英语,而沦陷区大多数学校已经改学日语,没有学校能够聘用她,后来她看到父亲的家信“娇儿勇抱长风志,弱女独撑逆水舟”时,不禁流下了眼泪。为了维持生计,补贴家用,雷妍开始写作,如她自己所说,是“为了吃饭而艺术”。作品的发表与出版使她崭露头角,成为当时备受欢迎的作家,乃至在整个华北沦陷区文坛与梅娘齐名。她先后出版过六本小说集:《良田》《白马的骑者》《奔流》《少女湖》《鹿鸣》和《凤凰》。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国女作家的创作,南方的张爱玲、苏青绽放出光彩,北方却渐趋式微。而雷妍便越发显示其价值,她与梅娘令萧疏的北方文苑增添了亮色。1952年,雷妍因病去世,年仅42岁。
本书是雷妍的小说和散文选集,包含了《良田》《白马的骑者》《浣女》《轻烟》等25篇代表性创作。她的作品取材丰富,有上层有市井,有都市有乡村,有描写民国时期都市知识青年男女的婚恋故事,尤其是新式知识女性在自主爱情与家庭间的矛盾、在爱情中的错失和误会,如《林珊》中的大学生林珊、《奔流》中的田聪;有描写家乡河北昌黎一带农村青年男女的悲欢爱情故事,质朴自然,与乡村绚烂的风俗面貌和谐相融,如《白马的骑者》中的小白鹿、《越岭而去》中一对私奔的青梅竹马……,洋溢着渴望走向新生活天地的浪漫情愫。
1.雷妍是民国期间备受欢迎的重要作家,乃至与梅娘齐名,她的小说《良田》,曾被视为笔力直追萧红的《呼兰河传》,可与赛珍珠《大地》比肩。喜欢她的读者说,湖南有《边城》,河北有《良田》。2.由于雷妍的作品多发表于华北沦陷区,并且新中国刚成立就因病去世,致使雷妍及其作品在现今读者中湮没无闻,重新挖掘雷妍作品有重要价值,正如学者陈学勇所言:“中国现代文学史,至少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史,到现在还遗漏了一个雷妍,就像以前曾经遗漏张爱玲、苏青、梅娘她们一样。”3.她的小说语言优美,清新质朴,尤其是乡土题材小说,像是沈从文的湘西,有着水一般的灵性,渲染着恬静的人性美和人情美。4.她擅于写女性的命运,描绘因各种原因而出走的情侣,特别是为爱私奔的女性,她们率真热情,大胆勇敢,用爱和力量去开辟幸福自由的生活,反映出那个时代女性刚刚萌动的独立意识,她的书写带着罕有的人性纯善,在山河破碎的时代,想象着一幅幅生命自由的理想家园,今天读来仍然洋溢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
良田村边一株老柳,不十分高,柔条披散开来却造成一片阴凉儿,凉森森的,和太阳地里是两个世界。两个农夫握着锄头,枕着突出的树根沉睡着,黄色的大蚂蚁在他们的胸上、手上、脸上爬着,随即又被他们的大手抚弄下去,这正是暑天的午睡时候刻。年轻的那个坐起来,歪着头看看锄头的刃,又对远远的山峰望望:那*的峰顶上已经遮上白云,正是雨来的先兆。他脸上显出意外的喜悦,推醒身旁的老人说:“您看,北山戴帽,下雨没有道。要下雨了!”老人略看看远山,平淡地说:“人忙,天不忙,你们都说今年旱。你看,怎样?”老人说着坐起来,满是赤紫色皱纹的脸微笑了,两人站起来,各扣着水洗过的蓝布背心的纽子。峰顶的云加厚了。一群赤身的孩子从村里走出来,他们提着小筐、小铲子,在田边、池边、菜园子边上摘野菜、捉蚱蜢。“也难怪人们着急,米价涨得太猛,没有田地的人家,只好吃野菜。”老人感慨地叹息着,也引起那年轻人的一件心事。“真的,小牛家吃野菜,一家都肿脸,好了没有?”“不知道。”于是两人沉默地向前走着。柳荫下空无人影了,走在到分路时,老人站住咳嗽一声说:“一会儿准要下雨,你的凉帽呢?下完雨田里没事,你跟东家告假,回家吧!家里有五月节没吃完的青榖米,等你弟弟磨面给你做馍馍吃……家里的黄瓜也该打蔓了。”青年点点头,两人分路走开。黑云布满了天空,雷声隆隆地响,田间农夫都匆匆归去了。青年也走向他的田主家……女主人正在院里喂鸡,她穿着白衫子、浅蓝裤子、一双白鞋,轻俏利落。黑压压的头发戴着银压钻,梳得光光的髻,长而弯的眉下一对灵活的眼睛,左眼下一颗香头大小的痣,嘴角尖尖的,拢住两张红润适度的唇,唇右上方有一个较小的痣。有这两颗黑痣显得皮肤更白了,可是人家说她的丈夫就是这两颗痣克死的。她嫁了不到三年丈夫就死了。没有公婆,只有一个小叔在城里照应*的一座粮栈,家里只有她的小婶做伴,种了几十亩田地,用了一个长工——就是从田里归来的那个青年。他把锄挂在檐下的木钩上,往地下唾了一口干苦的吐沫。他渴了,提起水桶和扁担去挑水。女主人说:“不用挑了,还有不少,对门王大叔给挑了一担,够用了。你把后院里的干柴蔽起来吧!就要下雨了!”“好吧!今天我要回家一次!蔽完柴就走行吗?大奶奶。”“吃完饭再走,我预备了一点菜过阴天,旱了这么些日子,好容易有雨信了,可得吃点好的!你整天辛辛苦苦的,叫人不忍心,别看我平常不说,我什么不明白?!”青年农人喃喃地说:“可是我大伯叫我回去……”她笑了,把鸡笼关好回过头来说:“那么你也把他请来吧!”他无言地把一堆干柴用篓子渐渐地都运到柴棚子里,把棚门关好。雨来了,铜钱大的雨点打在干土地上,又很快地干了。但雨来得急,他只得跑到堂屋里去。大奶奶切菜,二奶奶在烧柴。要说起二奶奶来,眉眼不如大奶奶好看,身材胖胖的,坐在蒲团上烧火,好像一个大肉球,不过还不黑,白胖胖的,不爱笑,也不好说话,整天做活、烧饭、喂猪,还织得一手好“家机布”,大奶奶十分爱这胖小婶。这年轻的长工在两个主妇之间有些不安起来,一则生疏,一则闲得慌,他把泥泞的鞋脱下来放在门后边就呆立着,搓着两个湿湿的大手,不知道做什么好。大奶奶已经觉出他的不安神气,笑着说:“何大哥,你那个没编完的柳条筐在哪儿?”他高兴地从墙上摘下一个没编完的柳条筐蹲在后门里编起来。一声不响,沉毅的脸,下垂的眼帘,背心外裸露的双臂,有力的腿脚,在都表现出他是“地之骄子”,没有田地他不能活,田地没有他也不能生产,他只知道工作、本分,除了把田地里的嘉禾收成食粮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妄想。他没有父母,没有妻子,但是他也没有忧愁,因为他觉得谁都待他很好,比如他的伯父母待他慈爱,堂兄弟待他友爱,堂姐妹对他体恤……就是女主人林大奶奶也对他很好,不过林二爷——林二奶奶的丈夫却引不起他的好感来。他一想起林二爷来就在心里说:“臭美,一拳打他个嘴啃地。”不过马上他又想:“理他呢!早晚他得喂狗。活该林家倒霉,连地也不能种,就会摆架子。”他编着筐子,外边雷声响成一片,一阵阵蔬菜香送入何大的鼻管,这些气味足以证明女主人对他的好意,他想:“好人有好报。”饭后雨已见小,何大戴上笠帽,光着脚转身要到后门外去看雨水,林大奶奶说:“何大哥,你看这场雨下透了没有?”他看看外面要停未停的雨肯定地说:“六成雨,要是接着再下一夜就不大离了。”“可是北山的云一点也没少,也许晚上还有雨。”“还有雨,河南里那块稻子今年错不了。”“都是你平日尽心的功劳,好心得好报。要不是遇见好心人,我和二奶奶两个妇道人家可知道什么呢?我们二爷是个买卖人,也不懂田地里的事……”她说着眼睛闪闪的,好像有泪光,何大心里很感动,只是女主人才说完夸赞自己的话,反倒觉得不安了。停了一刻他低声说:“雨晴了,该栽萝卜了,棉花地也该锄了。“那么,你再找一两个工夫帮几天吧,一个人做不了。”“可是工夫一天要好几块钱呢……”“田里收多了都赚过来了,要是谁都不雇工夫,没田地的人更苦了,今年米这么贵,都挑野菜吃……”何大听见“吃野菜”心一动,他想起小牛一家子吃野菜中了毒肿起脸来。小牛的姐姐————那个俏妮子的脸肿得像河里的浮尸。他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栽萝卜可以找女工吧?”林大奶奶连连说:“你看着办!”雨已经晴了,朝阳晒在树上、草上,宿雨闪闪发光,何大领着四个女工在园里工作,三个中年妇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是小牛的姐姐——小凤,一向在家里操作,并且兼着照应弟弟,所以小凤身边总离不了小牛——一个黑小孩。今天小凤的脸已经消了肿,美丽的脸型又复原了,只是颜色青青的,现着饥饿的样子。四个女人伏着身子把萝卜秧子整齐地栽在畦里,小牛却在园边用树枝掘甜草根吃。何大一向不好说话,但是今天他胸里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只是说不出口,也不知要说的是什么。他把园里新生的野草尽量地拔着,一株粉色的山竹花摇摆在晨风里,他看着小凤的背影又看看小花,摘了花给小牛说:“给你姐姐去。”小牛果然跑过去给他姐姐,小凤回过头来笑了,把纤细的花柄衔在口里低下头工作,小牛又光着脚跑到园边上。何大呆呆地拉住一把下垂的柳枝,一阵水点打在他和孩子的头上,他才清醒地放松了柳枝,继续拔草的工作。晚上散工了,五个人到林家去吃饭。小凤对小牛说:“好孩子,你回家吧,完了我给你捉几个大虾蟆烧虾蟆腿吃。”孩子跳着脚说:“不,我跟姐姐去。”小凤急得说:“那我跟你一起回家去,”何大把小牛领过去,小声说:“小牛,别着急,跟着我。”扫得十分清洁的院子摆好了两张桌子,八个小凳,当何大领着她们进去以后,林大奶奶笑容可掬地过来,道了声辛苦,拉住小牛说:“小牛挨着大嫂坐。吃馍馍还是吃煮玉米?”孩子喜出望外地说:“吃馍馍。”说着不顾咀嚼匆匆地吃起来了。小凤红着脸说:“小牛不听话,叫大嫂操心。”说着又不安地看看大家的脸。其余的宾主已开始吃着让着。二奶奶要大家吃完她再吃,大奶奶拉住她让她坐下了。大奶奶是一个好说笑的人,只因为做了寡妇不好常出去,今天这么多女人来和她同桌,她真是兴高采烈,口若悬河地谈起来。她说:“今年青榖米收得好,一点也不苦。大嫂们吃呀!有菜馅儿的、有糖豆的……”小牛抢着说:“糖豆的。”小凤急急地阻止他说:“别吃了,小心撑死。”林大奶奶说:“吃吧!可别吃太饱了。吃完了,每人拿回两个去给家里人尝尝,做得不多,不然多带回一点去。”说得女人们都笑了,一个灰白头发的妇人说:“这馍馍可好吃,大奶奶也真疼人,你们没见西头马五家的那份小气哪!多会儿给他家做工夫总是怕人吃,心劣出那不争气的儿孙。听说马五的儿子把家里整口袋的玉米偷出去给外家老婆……”另一个妇人咬了一口馍呜啦呜啦地说:“隔壁马七家也是那么怕人吃,要不怎么说是守财奴呢?”林大奶奶测知她们再往下说就把全村的短处都说出来了,还有一些有关风化的新闻都会从她们口里说出来,当着何大的面多不好意思,何况还有没出阁的小凤呢!所以她笑了笑说:“大嫂们明天还在这儿,棉花地垄上也要栽萝卜。小凤,你也来。只管带小牛来,我没孩子,看着他怪可爱的。”小凤半天没开口了,听了林大奶奶的话,才笑着说:“净叫大嫂和二嫂费心。”二奶奶也搭话说道:“别看你二嫂傻,谁好谁坏都知道,你只管来,我就看你顺眼。”小凤笑着点点头,把一片黄瓜正要送在嘴里嚼,一抬眼见何大正对着自己看,她心跳了,耳根发热觉得何大的眼里好像有一种“什么”叫自己羞涩。黄瓜送在嘴里忘了嚼。小牛吃饱了喊着:“困了,回家。”渐渐都吃完了,小凤帮助着收拾碗箸。天色已经黑暗,墙脚飞出三五个萤火虫,那三个妇人已经走了。小凤和小牛拉着手也要走。林大奶奶偷偷放在小凤手里一个荷叶包,耳语道:“那是早上吃的饼,带回去给小牛吃吧!”小凤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她,她又大声说:“何大哥送送他们姐弟,他们路远!”何大悄悄地跟着小凤姐弟在苍茫的夜色中走,两颗跳着的心形成一种不可言喻的情形。经过一个池塘,到了小凤的家——柳下的草屋,小凤迟疑了一下,从衣袋里掏出些“什么”来说:“小牛早晨从你们园里摘的山竹花。”说着交给何大些“什么”拉着小牛跑到家里去了,何大茫然地张开手看到底是什么?哪里是花,却是一个布做的小“针插”,好像还绣着花,只是看不清楚什么颜色了。何大想:“女人用的给我做什么呢?”十分疑惑,但马上又喜欢起来,究竟为什么喜欢,他自己也不知道。总之,何大心里凭空添了一份妄想,和一般青年人一样的妄想,他想除了从土地里收获食粮以外,似乎应当从人群里再找一个伴侣。他这样悠悠忽忽地从小凤的家往回走、走、走,忽然听人说:“何大哥进来关大门哪!”原来他已经走到东家门前了还在往前走。林大奶奶叫住他,他无言地关好前、后的大门,走到后院自己的屋子,听着大奶奶把房门关好,又听见野外青蛙叫,这些事真是从来没有的,他从未失眠过,但是今天他无论如何却睡不好。他看开着的窗外树隙里已经有小星星在闪,邻家的狗不时地吠着,他想起白天的事:他想伯父、他想田里的秧苗、他想女主人的和善,他也想起女主人的美,但一转念,小凤清瘦的脸型又逼近了他的想象,她的眼睛很黑很亮,眉弯弯的,鼻子小小的那么直……啊!还有一张嘴总像要说什么又不肯说出口似的,还有她的身材,那么窈窕……只是脸色青黄得可怜!可惜她不是自己家的人,不然自己可以尽力使她有吃有穿,她不知要变得多么美哪。他又想起有一次伯父说:“你已经二十多岁了,也该成家啦,可是谁家的姑娘合适呢……”他想着忘神地说:“就是小凤*合适。”说完自己也觉得可笑,身边没有一个人居然说起话来真是见鬼。而且小凤对自己怎样更不得而知,他忽然记起小凤给的“针插”来,他从枕边摸索了半晌拿着那小巧的女红,心里反倒平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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