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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策,上海人。上海广播电视台一级编辑、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先后任《上海电视》《每周广播电视》等报刊执行副主编、主编。发表中短篇小说《冬夜》《有四棵树的秋景》《离婚》《9平方》等,出版长篇小说《上海霓虹》。
当年十里洋场的房地产大鳄沙逊
“远东第一公寓”河滨大厦
舅甥两个家庭及林林总总的鲜活人物
这之间,在1960年代究竟有着怎样的交集与因缘疾风暴雨中的人性光芒或缺陷
海派风情长卷,《魔都》续写《上海霓虹》序
袁念琪
《魔都》是徐策的新作,为他2011年出版的《上海霓虹》之续篇。小说继续讲述苏州河边那栋上海著名公寓——北苏州路400号河滨大楼里的故事,人物在发展,情节在推进,所处的年代也从上世纪50年代走进了60年代。
小说的主角娇鹂和祖鸿是进入都市的移民,他们来自浙江绍兴;按今天的说法,就是“新上海人”。这两个乡下人先后到上海,都在祖鸿哥哥祖堃1948年到沪稍后的日子里。若要以移民论代,他们这一拨可算是民国时期移民上海的最后一代了。
上海是座移民的城市,梳理历史,迁移上海的高潮可上溯到12世纪的北宋靖康之乱,近代则在晚清上海开埠后的太平天国时期,我奶奶说先人因“长毛造反”由南京跑反到上海、旋而是太平军进军苏锡常、小刀会风起云涌;掀起一个移民高潮。
当代的移民高潮,则在抗日战争爆发,以“八·一三”为甚;还有中原江淮等地的天灾。此外,移民上海的另一要素是人口城市化趋势所致。据解放后1950年的调查,客籍人已占全市人口的85%。到21世纪的2001年,第五次人口普查登记的外来人口为387.11万人,占全市人口的23.13%。
移民对上海的繁荣和发展的贡献,那是不言而喻的。在当下的文学作品里,表现移民上海中的成功人物不乏,而以描绘其中的普通人却是鲜有。徐策的《上海霓虹》第一部《上海霓虹》和第二部《魔都》,以新的视角、新的开掘和新的实践拾遗补阙,丰富了上海题材长篇小说的创作。他并计划继续以“亚洲第一公寓”河滨大楼为中心舞台,以多卷式长篇小说来展现普通移民的上海生活;实在是令人期待。
祖鸿和娇鹂的叔嫂之恋,构成了小说的主要情节。兄故而弟恋嫂娶嫂,古而有之;新鲜的是在不同的年代,受政经风云的影响而有不一样、甚至是出现异乎寻常的表现。
俩人从约会西郊公园、烧香虹庙的点滴袒露,到娇鹂第一次走进祖鸿屋子,祖鸿终于说出心底憋了许久的话。进而一起做缝纫贴补生活,养育四个孩子。直至祖鸿一封敞开心扉的书信,彻底消除了娇鹂强弩之末的坚守。
眼看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却被东窗事发打断:祖鸿与舅舅及旧恋人景萱合伙,欲从银行取出舅舅席秉逊这个资本家被冻存款,败露后是仨人同台挨斗于“反抽盗团伙批斗会”。这一幕令娇鹂“心里特别郁闷,胸口憋得慌,嗓子渴,眼冒金星。突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同时,这“眼前一黑”也把叔嫂恋的悬念存入徐策的下一部。
叔嫂恋是贯穿全书的主线,但落脚在结构中,并不是一串到底。全书30章,但从第8章到第10章这三章里,祖鸿和娇鹂只字未提,直到第11章再浮出水面。宛如一“十字形”建筑,从底层建造到7楼后,暂停向上,而是横过来造了3层平台。
在这3章里,乃是革命风雷激荡下的河滨大楼众生相——祖鸿舅舅席秉逊与窦婉芷、围棋称雄的缪镜吾、三代白相电影机的项炳其与夏慧莹、原黄金大戏院头牌花旦佟颖倩和他公司总会计师的丈夫等等;一下子涌出众多人物和家庭的命运,让你是目不暇接。虽祖鸿和娇鹂不见,但大家同在河滨大楼这条船上;暴风雨袭来,同船共命。可以说,道是无人却有人。这一平台的构建,为全书后20章的展开是拓开了场子,奠定了基础。
在小说里,有这么个细节,那是一笔笔记下的席秉逊、窦婉芷被抄家的两张《登记清单》。我在朋友的收藏里,见到过求新造船厂1971年抄家类档案,其中一册为《抄家对象郑XX综合材料》。打开第一页,顶天的位置是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在这页《抄家物资处理综合目录》里,1.抄家原因简介;2.抄家物资处理情况说明表;3.抄家原始清单……在《清单》里,仅上海人叫做“黄货”的金器就有:大小金条、金元宝、金手镯、金方戒、金圆戒、金挖耳、牙棒、金领带别针等二十多种。不禁心里感叹,到底是上海人。
我读上海题材小说,更喜欢把它当作了解这座城市历史文化、风土人情的一个辅读,当作欣赏《清明上河图》般的社会生活和风俗的生动直观的画卷。曾在周天籁194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夜夜春宵》里,看到那时不用爬到国际饭店念四层楼顶上,也能看见上海的佘山。上世纪70年代,我在杭州少年宫广场能看到北高峰;在上世纪80年代,在北京天安门广场能见西山。现在望不到的原因,大家是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
细节来源于作家的生活积累,展现了他的独特发现。这些看似个体的、细小的、局部的、片段的东西,没有伪装和误导。它以纯真和真实立脚,以自身丰厚多采的积淀立身;它的记录是补白,有启迪。我爱从这里进入上海,读它的今朝和“老里八早”。
无疑,这部小说的语言是有着鲜明特色的。总觉得,用上海闲话来讲上海故事才有味道。虽然上海方言受其本身的限制,有些字词难以找到对应匹配并准确传递本义的文字,但这并不是上海话的全部,也不占绝大部。在上海题材的小说中,上海闲话的用与不用,用了多少,用得如何,是对一个讲上海故事作家的考验和挑战。没有“一眼眼”上海闲话的上海题材小说,就像没放苋菜杆的臭豆腐。《魔都》如同《上海霓虹》第一部,作者对上海闲话的运用是娴熟和成功的,这是使他讲上海故事出彩的一件得心应手的武器。
书中写到上海的几处细节,与我了解的有所不同。如写“中百十店(永安公司)”,此时的背景是1965年;而“中百十店”得名于1969年,在1966年改名“东方红百货商店”。又如“延安西路的市委机关”,记得听那时在市委工作的亲戚说:当时是在静安宾馆,门牌属华山路。又,书中的罗老太太咕哝:“杨树浦下只角”。“上只角”和“下只角”这对名词,是要到上世纪80年代才出现。也有一种说法,在20年代就有“上只角”一词,指的是租界。由来出自地理,因租界在华界南市之上。这些仅供作者参考,把上海故事越讲越好。
与徐策兄相识已久,并曾数年一个食堂吃饭。兄有大志,他告诉我:“据说,已故的文学前辈、名家柯灵、程乃珊等,生前均有创作上海百年历史题材长篇小说的心愿。柯灵先生还在《收获》上发表了开卷第一章,广获赞誉,但未续写下去,成为文坛憾事。我虽不才,天资拙劣,只因出生于河滨大楼这一难得的缘分,加之上世纪80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以后20多年的记者生涯,又有机会深入了解社会方方面面、大范围接触各阶层人士,从而有了些许积累。愿以绵薄之力,写一写我眼中的上海,也算是留下一份微不足道的个人化的城市观照与心灵记录。”
他正一步一个脚印,走向目标。对我而言,除了祝愿,唯有学习。
于2016年国庆的上海苏州河的东端,与黄浦江相连。浊黄偏深、螺蛳壳色波光粼粼的河水,自东向西,穿桥而过,奔流不息。在四川路桥与河南路桥之间,河北岸,一座依水而建的巍峨高楼引人瞩目,这便是曾有“远东第一公寓”美誉的河滨大厦。大厦东靠江西北路,西依河南北路,南沿苏州河边的北苏州路,北临南天潼路,一楼连接四条马路,这在沪上极为罕见。更有意思的是,这幢大厦与当年上海滩房地产大亨沙逊有关。至今,一跨进河滨大厦,墙壁、门口、水磨石地上,依然到处可见嵌有“EB”的字样,这是EmbankmentBuilding的缩写,但如果从空中鸟瞰,足足有足球场大小的楼房扭成S形,立体呈现沙逊的首个字母。由此,彰显一份内敛的霸气。
英裔犹太人沙逊家族,祖孙三代居住上海,曾祖父大卫•沙逊在印度孟买发迹,创办了沙逊洋行。上海开埠后,沙逊洋行进入上海,早期主要从事纺织品和鸦片贸易。大卫•沙逊辞世,由长子、继承人阿尔伯特•沙逊继承家业,成为孟买的沙逊洋行总行老板,任上海分行经理的次子伊利亚斯•沙逊,后在上海创办了“新沙逊”。与老沙逊主要贩卖鸦片的经营理念不同,新沙逊在沪除了鸦片,还投资纺织业、交通运输业,还包括控股正广和汽水、上海啤酒公司等,产业面大大拓宽了。伊利亚斯•沙逊把新沙逊交给了儿子、新掌门人雅各布•沙逊。以后,雅各布•沙逊又把新沙逊的执掌大权交给了侄子维克多•沙逊,他被看作是沙逊家族未来的希望。
在上海,维克多•沙逊生于斯、长于斯。一战爆发,作为英裔犹太人,他与一百多名在上海生活的英国人一起,奉命回国出征。其间,在皇家空军服役,战场上负了伤,失去了一只右眼,一条腿也瘸了。战后,维克多•沙逊一瘸一拐回到上海,身负重任,光复家业。他用仅存的一只左眼,看准了上海租界的房地产业。其时,在上海生活的外国侨民、内地江浙皖移民激增。加之根据《南京条约》,上海除了房产税、地界税之外,其他都不用缴税,房地产无疑是十分暴利的行业。维克多•沙逊将600万两白银悉数投到房地产,很快就赚得盆满钵满。据统计,旧上海十层以上的高层建筑才38幢,沙逊就占了6幢。他名下的高楼包括:三十年代上海滩首屈一指的摩天楼沙逊大厦(华懋饭店,后为和平饭店北楼)、华懋公寓、峻岭公寓(锦江饭店)、汉弥尔登大楼、狄思威公寓、都城饭店、东方饭店、北川公寓,和当时上海建筑规模最大的河滨大厦。新沙逊成了上海滩的房地产大王,对这位房产业霸主沙逊,上海人则给他起了一个诨名:“跷脚沙逊”。
跷脚沙逊非常精明。他敛财的秘诀在于:盘下低价位地皮,造高档公寓,等地价、房价上去,焐熟了,再抛出去。同时,直接炒地皮,一俟价格涨上去就售出;或提供低一档次的地产,让人开发。沙逊大厦原址原先每亩土地才5两银子,同样地方,建成后已涨到35万两,涨了6万倍。河滨大厦原址,叫宝康里。它与宝泰里、洪福里等一起,都是沙逊从买办商人徐润手里买了地皮后,建的石库门里弄住宅。徐润也是炒地皮起家的,鼎盛时期,其资产总额高达340万两银子。中法战争爆发,他的事业一下了跌入深谷。为偿债,把苏州河北天潼路附近四块土地卖给了沙逊洋行,平均每亩只卖了3374两,一共才9.5万两银价。二十年后,这几块地至少已值200万两。就从河滨大厦一带的地皮来看,沙逊的赚头,就不言而喻了。
旧上海,有人开玩笑说:跷脚沙逊用他残废的脚,一脚踢掉了中国银行大楼第十八层。这个笑话,既辛酸又无奈。洋人的专横霸道,由此可见一斑。说到霸道,还有一则轶事。当年,在租界上,沙逊的自备车牌照号码为“1111”。也许为了号码连贯,他在华界使用的另一辆自备车,也想申请牌照号为“2222”。不料,这个号牌早已被别人拿走了。沙逊如意算盘落空,十分沮丧。为了这张照会,他竟然找了当时的上海市长吴铁城,打通关节,最后果真把“2222”夺了过来。尽管如此蛮横,可有一次,沙逊在百乐门舞厅却着实吃了瘪。
沙逊大厦那个金字塔形的墨绿色紫铜屋顶光彩夺目。屋顶下,有个上端呈半圆形的紫铜窗饰,当年沙逊本人,就住在半圆形窗子后面的英国式住所里。这是当时上海最高的住所,非常气派。清晨,太阳从靠东面的窗前升起,黄昏,又从靠西面的窗前落下,办公桌前的沙逊坐看日出日落,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君王,君临天下。相传,住所浴室里有两个浴缸。沙逊喜欢追逐女人,这个单身汉曾向朋友吐露:“我喜欢与人同床共眠,但从不喜欢与人共用一只浴缸。”他还有另一个嗜好:跳舞。一天晚上,他来到百乐门舞厅。跳舞毕,去服务台前签字结账。当时,刚好换了一个新的服务生领班,这位领班不认得大名鼎鼎的沙逊,扫了他的面子。沙逊再次提醒说:“我是维克多•沙逊。”领班仍不理睬,还嘟嘟囔囔:“怪吧?我怎么知道您是谁?您名字又没写在脸上……”渐渐,言语就不那么客气了。最后,领班笑着说:“先生,如果您真的是沙逊,那么有钱,您干吗到百乐门来轧闹猛呢?您可以自己去造一个舞厅,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沙逊受了奚落,十分不爽,回去后,一气之下,真的就在跑马总会旁边的黄金地段——静安寺路近梅白克路买下了一块地皮。他任性的结果,是几年后沪上有了仙乐斯舞厅,并亲任仙乐斯老板。舞厅请来了菲律宾爵士乐队著名音乐人罗平,担任大班,还启用华人爵士乐高手吉米•金,这架势,大有与百乐门决一雌雄的意味。除了仙乐斯舞厅,华懋饭店也有了驻店的爵士乐队。他自己,也经常在大厦里邀请各界人士聚会,举办私人舞会。人们将受邀看作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和荣幸,而邀请人沙逊,也暗自得意。觥筹交错,歌舞翩翩之间,沙逊想:“虽然我残疾了,但是围着我转的女人却有很多很多……”
当年,沙逊的舞会非常高档矜贵,而且摩登,俨然成为一种时尚的风向标。沙逊舞会是十里洋场的某种缩影,它像一个光怪陆离的万花筒,透出旧上海的豪奢、浮华与糜烂。同时,爵士乐跳动的音符也让人深深陶醉,润物无声,潜入心扉,滋养了上海滩最早的一批老克勒们。蔓延开来,形成了大都市的某种生活圈,渐渐衍化为一种特有的生存状态和生活态度。这,恐怕是连沙逊都没想到的。
就像由于战争,买办徐润只得割肉,把河滨大厦一带的地皮贱卖了,从此一蹶不振那样,太平洋战争,使沙逊名下的无数摩天楼一下子成了敌产。他本人,也被日本人关进了集中营,落得个人财两空。后被驱逐出境,侥幸留下一条性命。抗战胜利以后,沙逊试图王者归来,但已今非昔比。且不说,那些包括河滨大厦在内的无数高楼广厦最后的归宿如何,就是他下榻的另两处住宅——位于虹桥的沙逊别墅和伊芙司别墅,也够他挠头的。前者,已被卖给了宁波富商厉树雄,厉氏将其改为会员制俱乐部,1949年厉氏离开大陆,该俱乐部成了“无产权房子”;后者,日伪时期几经转卖,数易其主,沙逊为了要回它,还与最后一任业主打了官司。败诉后,他不服,再次递交诉状。这宗官司旷日持久,到了1949年后,其实已没任何意义了。伊芙司译名又叫“伊甸园”,沙逊希冀重返伊甸园,但美梦难圆了。
岁月悠悠,白云苍狗,“跷脚沙逊”变成了上海滩一个传奇,或一个传说。他的跌宕人生故事成了人们的谈资,而另一些人,或他们的后代,因为种种因缘的交集、交织、交错,或许有着一种别样的情怀。这些人中,有许多就住在河滨大厦。虽然各色人等,社会角色、层面不同,但他们似乎都有一种共同的情结,能找到某种共同的语言。大厦中有一位老奶奶,有点神志不清,时不时会逮着一个熟人,拖到一边悄说:“嗳,张大姐,你晓得么?老板(沙逊)来过了!真的,不骗你的。我亲眼看见,还会有假……”初闻让人诧然,张大姐,或李大姐、黄大姐、孙大姐笑了笑。老奶奶老糊涂了,不当她一回事。但老奶奶说多了,大厦内有人担心,有人吓势势,有人骇怕,还有人居然偷偷汇报给居委会听……
于是乎,就有了沙逊的幽魂在大厦里游荡一说。究竟如何,无法考证,也无需深究。这里,说的是《上海霓虹》主人公们在河滨大厦新发生的故事。此刻,漫漫岁月正踯躅于1964年初夏的某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