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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首部反映算命盲人生存状况的文学作品——《心光——老一辈盲人的那些事》简介及节选
小说重点描述了旧社会出生的盲人们悲苦、奋争、奇特的人生境遇。通过活生生的事实，揭示了当时大多数盲人为什么以算命说书为职业？他们是怎样自爱、自尊、自立、自强的？算命盲人常用哪些知识和迷信手法？以及今后算命行业为何日益衰亡的发展趋势等一系列问题。小说时间上纵横自民国至今上百年，空间上驰骋京津冀晋蒙五省市，人物涉及盲艺人和工农商学兵仕各界，向人们呈现了一个陌生新奇的世界。对于广大读者了解算命真相、破除迷信思想、坚持唯物主义、激励向上斗志，具有一定的教益。读者还可从中领略到宝坻以及京津冀晋蒙一些地区的风土人情，说不定会撞见你和家人的故事呢！
这部作品共计326千字，是作者深入采访、广集素材、长期酝酿的产物，历时达十六年之久。小说结构独具匠心，言语顺畅如水，叙事客观朴实。与上部长篇小说《光棍窝的故事》相比，作者在创作手法上有了较大改变，进一步凸显了简洁、明快、易读的写作风格。
心光——老一辈盲人的那些事片段一
农历四月初十，当太阳愉快地挣脱红霞的拥抱升入蓝天时，金宝领着金玉，赶着驮粮的毛驴，朝北高庄奔去。田间的小道上风儿轻，鸟儿唱，草儿香。金玉的心情像这春景一般美好着。经过十余日的紧张筹划准备，他终于做通了父亲的思想工作，凑齐了一百六十斤小米和二百块钱的学费。当然，这一大笔现钱是母亲、妹妹和妻子的私房钱。金玉没想到她们手头儿会攒这么多，也没敢向父亲透露学费需要这么高。父亲对金玉讲，只要不用他出钱，你愿意学就去学吧，反正在家也干不了多少活。三天前，金玉委托的中间人捎过话来，景坤让金玉于这一两天内去他家拜师学艺。
哥俩到达县城西北的核桃园村时，一支长长的队伍正从北高庄往这方拥来，青一色的盲人，每个后者用左手搭在前面人的右肩上，气势磅礴的。金宝数了数，足有一百多位哟！这是干什么去呀？原来，前天宝坻算命先生尚辰和海龙到邻县去盘买卖，行至东部的临宝村时被领进一户人家，里里外外乱哄哄的。这户女主人报上丈夫的生辰，叫尚辰和海龙给算一下命运如何？是不是有啥灾祸？俩人分别掐算了一遍，却怎么也说不准。海龙这时的视觉尚未完全消失，他影影绰绰地瞥见坐在炕上穿着孝衣的几位妇女，心里顿时明白了:这是死人卦！怪不得算他日后有福，家人否定；讲他六十岁后苦尽甘来，家人仍不认可；预测他儿女双全、老年得倚，又引来了屋中一些妇女的低声嘲笑……原来如此。海龙当即用盲人的行话，把这一情况告诉了尚辰。在海、尚二人的再三追问下，这家女主人终于承认丈夫已故，刚刚办完丧事。两位算命先生听后又恼又气，按照行道上的说法，为死人算命是要倒霉的，一年都不吉利，弄不好会坠落井中。寻常情况下，这种活是不能接的；如果接了，死者家人必须付给算命先生一笔免灾钱。为此，双方争吵起来，针尖对麦芒地谁也不肯服软。脾气一向暴躁的海龙被激得怒火烧胸，抡起马竿噼里叭啦地打碎了柜子上的一对瓶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闹事，哪有你外人的便宜，何况又是俩位没眼人？只听得这家女主人大吼一声，屋外的几位青壮男子一拥而上，把尚辰、海龙掀翻在地，你一巴掌他一脚，直打得他俩鼻青脸肿，嘴角流血。尚辰所穿的半新长衫，还被扯了一条尺半长的口子。景坤在昨天傍午听到他俩诉说后，立即通知冀东盲人协会的宝坻会员，于今天上午集体到临宝庄去兴师问罪。金玉了解到这一情况，便让哥哥先回家，他也加入了这支为盲人申冤壮威的队列中。这倒不是由于今日拜师不成的缘故，金玉觉得自己本来就属于其中一员。如同各类政党的党员入党、各种教派的信徒入教，他从此以后也是有组织、有倚靠的人了。
一种自豪感在金玉胸中升腾着，犹如天上那轮白花花的太阳越来越热乎。
正午时分，已得到消息的临宝庄村长带领部分村民手持锄镐木棒，把宝坻县盲人拦在了村东的桥头上。在景坤的指挥下，一百多位盲人迅速变更队形，由单列改为八人一排，把原本不宽的土路挤得满满当当，与村民们形成了互不相让的对峙阵容。带队者景坤身材高大，面色黝黑，双眉微蹙，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众盲人紧握自己的马竿，互相搀着胳膊，像一面厚厚的铜墙矗立在石桥的东侧。临宝庄的村民们哪里见过如此场面？先在心头怵了五分。村长鼓足勇气喊道，前天你们那两个算命的在我村里骗人、闹事，我们还没找你们去算账，你们反倒送上门来了。一会儿打起来，可别怪我们有眼人欺负你们没眼人！一位年纪比村长轻些的汉子却没有将这队盲人放在眼里。他对村长说，跟这帮瞎子罗嗦什么？然后，面朝众盲人厉声叫道，我在这里警告你们，谁胆敢迈过这石桥半步，我们就把他扔到河里去喂王八！
乱嘈嘈的现场顿时沉静下来，双方没有哪个人再朝前迈步。众盲人清楚，对面汉子的威胁并非危言耸听。早在景坤接掌盲人协会之前，曾经发生过算命先生与一批村民交手打架事件，真的有两位算命先生被抛到了河里，一位被桥下的石头硌成重伤，另一位因打捞不及时毙命。后来经过盲人协会的力争和县府调解，伤亡者家属虽然获得了丰厚赔偿，盲人协会也得到了一大笔捐款，可毕竟伤者丧失了活动能力，逝者不能生还。如今这年月，世道早已乱成了一锅粥。死个人与死个蚂蚁没多大区别，谁有心思管这种打架的事呀？
空气在凝固，时钟停了摆。站在前排的景坤朝一旁扭了扭身子，高声问，弟兄们，谁上？
我！已经抢站到前排的金玉，边大声应着边大步跨上了石桥。
片段二金玉这时早已把吃午饭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上了西护城河埝后，即沿着河堤绕到了南关。自从日寇侵占宝坻县城后，害怕有部队攻城，东西南北四座城门便只开南门，即使家住城北的人进城，也得绕到城南来，不管你方便不方便。进城后，金玉首先往西拐到白布市，然后由此处转到了宽街。因为失明前常来城里，对于城中的大街小巷，他都十分熟悉。这一带是居民相对集中的地方，而且住户大都家境宽裕，料想对于算命生意非常有利。果然，金玉的一曲“老八板”响过，一对穿着一新的中年夫妇来到他身旁，女的头上还戴了一朵绒布绢花。他俩问金玉是哪村的？金玉答道，是金银窝的。妇女说，离得这么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面啊？金玉如实回答说，前年因眼病失明才拜师学习算命，春节前刚刚——
中年男子没等金玉把话讲完，就忙着对他妻子说，别算了，一个刚刚出师的小伙子，奶毛还没褪净呢，能有多高的手艺啊？还是等等老先生吧。
是呀，姜是老的辣，起码多数人这样认为。同样是花钱，谁不找久经实践、经验丰富的先生呀？金玉没有与之争辩，即使那位男子出言不逊。吃一堑长一智，谁再问我可不能如实相告了。诚信也好，说谎也罢，现在盼的就是立马开张。否则，自己的信心真可能会随着徒劳的奔波消失殆尽的。
金玉再次掏出了笛子。这时，他听到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边与他打着招呼，边来到他身旁，同样问的是方才那位妇女的问题。金玉忙着告诉对方他是金银窝的，从小在天津学习算命占卦，年前方回家过节，今日顺便到县城里转转。
噢，怪不得看你眼生呢！多少钱一卦呀？
这位男子对金玉所报每卦命两块钱的价格，还是满意的。边说着随我来吧，边拎起金玉的马竿将其领进他家院子。进屋后，金玉被安排在炕梢处坐下。炕上铺着厚厚的毛毯，炉子上的铁壶正哗哗作响，空气温暖且湿润。金玉心想，果然不同于乡村的普通人家。光毛毯和炉子，一般农户就用不起。坐定后，这位男子吩咐他妻子倒了一杯茶水，递给金玉。金玉连声道谢，却不敢喝。从早晨到现在，怎么也得五、六个小时水米未进了，哪能不渴呢？就在田场村那会儿，自己还口干得很。但是从事算命这行业的没眼人，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在客户家喝水的，怕的是没处方便。这也是早晨母亲为他盛第二碗稀饭，他不敢端的原因。没眼人，处处不易啊！听得出，屋内除了他们夫妻俩，还有一位说话柔声细语的老太太，金玉猜测可能是他们的母亲吧。他瞧不见，这娘仨的衣着打扮亦非普通农民所比，男的头戴狐皮棉帽，身穿洋布棉长袍，脚蹬一双翻毛皮鞋；婆媳俩的上衣均为缎子所做，棉裤也用的是上等洋布，色调搭配得艳而不俗。金玉这时凭他的感觉已基本判定此户生活富裕，夫妻和睦，孝敬老人，待人热情，堪称文明和谐之家，现在和将来的日子都不会错的。金玉对此卦的基调已心中有数。他还想到，在这新年伊始，谁不愿多听些吉利话呀？
未等金玉开口，老太太即报出了儿子的生时年月，让金玉先为他算一卦。金玉十分谨慎地为他排过八字，对这位先生说，您本是钗钏金命，命相中两层金、三层木、四层水、一层火、两层土，称得上是五行俱全，命主吉祥。
老太太满意地插话说，没错，我儿子是这样的命。
这家人看来以前常算命，不然老太太怎么清楚儿子的命相？金玉心里踏实些了，自己所迈的第一步总算没有差。
按照卦书所说，金多梗直，木多刚强，水多聪明，土多实诚，火多性暴。如此看来您天生聪慧，从小就学习好，成绩优，令家长和老师都放心；长大后学习手艺也比别人快得多。金玉进一步剖析道，甲乙已午报君知，丙戊见申官丁已鸡，庚猪辛鼠壬逢虎……哎呀，先生出生日子也非常好，正应上文昌星照命。
什么是文昌星呀？老太太不禁问道。
文昌星是人生命运中的八大吉星之一。凡是一个人八字中见到此星的，非但聪明过人，才华出众，而且还有着逢凶化吉的妙处。金玉觉察到，自己所学的命理知识是比较扎实的，以前为他家算命的先生们可能没有为他们解说过这些内容。于是，金玉深入解释道，在一个人的八字中，日干的地位最为重要，因为它代表的是一个人的本身。我们看一个人的命运，首先就要判定他自身日干的衰旺强弱，既然这位先生吉星高照，想必自幼深得父母呵护，衣食无忧，成人后又有贵人相助，求职求财都一帆风顺，心想事成。
金玉听到小俩口在低声嘀咕着，心中有些犯疑惑，莫非自己算得不对。进而说道，当然，人生在世，谁都会遇到些艰难坎坷，但是命好的人就化解得快一些，顺一些。因为除了有贵人帮忙，他们自身的能力也比普通人强得多。
可不是吗？我儿子当初找工作时就费了些周折。去年由于商家不景气差点被解职，这两次都亏了他舅舅出面找人。
这就对了。金玉想，生活在县城这条街上的人家，哪有几个没有门路的？金玉又询问了这位男子的婚姻情况。他说，从命相来看，您应该婚姻迟啊，哪年结的婚呀？老太太代其回答说，二十二岁那年，媳妇比他小三岁。
哦，这个岁数对您老这样的家庭也不算早了。金玉说，这位大嫂是沙金土命，正好生着先生的钗钏金命。两人婚后必然恩爱互敬，尤其是男人知道心疼女人，儿媳孝顺婆婆，一家子和睦相处，今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兴旺。
接下来，金玉按照老师所教，又为这家男人掐算了大运和流年的吉凶荣枯。由于比以往算命先生们说得细致深刻，全家人十分满意。老太太又张罗着让金玉为儿媳妇算了一卦命，抽了一份帖。
这家媳妇说，没想到这位先生小小年纪，能算得这么好。比城北的尚先生准多了！男人感慨道，自古少年成才者多矣，周瑜十三岁当水军督督；岳飞统领岳家军英勇抗金时年尚不足三十；那首著名的《咏鹅》，是骆宾王七岁写成的。哪行哪业都如此啊！
片段三上午10点来钟，金玉和郑卯、古寅在县城东关算了两卦，之后来到了景南庄。郑卯的笛子吹过几分钟，一位面容姣好的中年妇女将他们三人领进院子。跨过宽大的门楼高高的门槛，又走了十多丈的砖砌俑路，方来到正房的廊下。这时，三人听到前廊中的八哥在朝他们问好，另有几只叫不出名的鸟儿在欢快地唱着。女主人将金玉等让到西屋的待客室，围着一张大号的八仙桌子坐下了，而后招呼一位叫秀儿的姑娘给客人们上茶。屋内十分暖和，郑卯抻了抻紧挨他的金玉棉袍；古寅用行话提醒金玉，这户是个大财主，该出招了。金玉当然早已闻到了此家的阔气味。莫非这就是城内兴德茶庄张老板的宅院？如果是，那可真正碰到了富户。他家不仅宝坻城内开有商号，而且在唐山、廊坊还设有分店。只是金银窝与景南庄相距不远，东西二庄的使用后棚合适吗？万一被她家里人识破真相，那多么难为情呀？金玉在认真思忖着。听到金玉没有动静，古寅已开始为这位女主人排开八字，论起了命运。这时，金玉等三人方知女主人算命的真实意图:预测一下她此生是否有生儿子的命？她与丈夫结婚十三载，以前只生了一个女孩，二胎却迟迟怀不上。张老板盼子心切，言称如果她本年内再怀不上孩子，就得娶位二太太了。
这位大嫂，今天能遇到我们三位您算是走好运了。我看您心地善良，家境富裕，如果再抱个儿子，那就更加圆满了。古寅见金玉不应声，继续白话着。
是啊，我们俩口子什么事都遂心，就是缺个儿子。这位妇女唉声叹气说，咳，也不知这辈子有没有生儿子的命？
我们这位姓金的哥哥是跟名师学的艺，不仅算命准，还会驱邪破灾，送喜迎财。您可以让他给掐算一下，瞅瞅是哪的毛病在影响您家生儿子？
那太好了，求求这位小兄弟，不，是金先生行行善，帮我破破灾吧！
破灾比算命贵，得多花三四倍的钱啊！
花多少钱我不在乎，只要能保证年内怀上儿子就行。金玉被古寅一掌推到了阵前，感到或退或躲都不可能了，便想用高价压她一下，让这位女主人知难而退。谁想这位大嫂对于破灾这套深信不疑。而金玉总不能告诉她，这套东西是假的，自己砸自己的饭碗吧？如果那样做，行规不允许，老师和同行们也肯定要兴师问罪的。
听到金玉仍在犹豫，郑卯再次捅了捅他，说，你这个人怎这么没情面呢？如果我有你那套本事，早就帮大嫂破破灾了。人家这么大的家产，还在乎那几十块钱？
经古寅、郑卯这样一煸呼，这位大嫂对金玉驱邪破灾的本事更加信任。仿佛他一出招，自己就立马能身怀贵子。她咬着牙说，别人用金先生给三四倍的算命钱，我今天图个吉利，再番上一番！就是花掉一半家产，我也乐意，省得留给哪个小妖精去糟蹋。
金玉没有理由再推辞了。他正了正衣襟，煞有介事地说，从大嫂的八字看，应该褔寿双全，子孙满堂，不单有儿子的命，而且还能得孙子的倚呢！我们平日所说的绝户，有真有假，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也真不了，您就属于那类假绝户。那么，谁想把您弄假成真呢？是五鬼。只因为您冲撞了它，所以迟迟怀不上儿子。待我帮您把它赶走吧。金玉说着，从褡裢中掏出一个比茶碗口稍细些的竹筒。每位算命先生外出盘买卖，都要带齐自己的家什，以备适当情况下使用。竹筒里面装着三根特制的竹签，每根都塞有重量不同的铅块并刻着记号，想让哪根竹签蹦出来，全凭算命先生的技巧，外人并不晓得。这种方法在后棚中称作“跟头停子”，运用起来较“掀盘子”复杂，又比设坛请仙简便得多，因而所讨价钱也在两者之间。金玉正襟危坐于屋子中央，让女主人静下心来到他跟前抽签，同时吩咐屋内其他人不得言语走动。
天灵灵，地灵灵，水火灵灵。金玉口含热豆腐似的念着咒语，一请张道灵，二请毛老公，三请火地君……
女主人虔诚地抽出一根竹签。
不是。金玉高声说过，继续念咒。女主人又抽出竹签一根，仍然不是他所要的那根。金玉轻声说，这位大嫂心尚不诚啊。
金玉再次念起他那旁人听着含糊不清的咒语:五请青龙与白虎，六丁六甲逞威风，吉凶破八卦，八卦破九宫，十城埋伏十万勇天兵……
在金玉的努力下，这家女主人的诚意终于感动了神灵，得到那根吉祥签。主客双方都十分高兴，金玉找她要了卦钱和香火钱，叮嘱她要吃三天斋饭，之后即可静候佳音了。
片段四两个月前，来福还栽过一个更大的跟头。由于当时没在金玉和景坤身旁，不方便向他俩请教；也由于那次只是普通的占卦而已，不同于“三奇”这类的特殊问题，事后就没好意思再向别人提起。与来福接触较多的人自然清楚，他是个争强好胜、要脸要面的人。不然，在“文革”中哪会“左”得像个“四人帮”的小爪牙？半个大字不识，也敢上台批判孔孟之道。那天，来福被客户打得鼻青脸肿，险些被揍断一条腿。连惊带吓的他，在店里躺了整整五天，才敢继续出门揽生意。如果有理，凭他来福的性格，能够这样暗气暗憋吗？
来福出事那天是丁酉日。已经连续一周无风无雨，这天的太阳更是灿烂得光芒万丈。来福清楚记得，求他算命的这家老太太昨晚到邻村看戏时走丢了，直到次日午后仍没有回来。娘家、闺女家、姐妹家都寻遍了，依旧未瞧见老太太的踪影。她老到底哪去了呢？全家人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来福不慌不忙道，求测这种事光算命不行，得占卦。今天你们正巧遇到了我，许多先生还不会这门手艺呢！
这家人说，怎么都行。
占卦得多给钱，是算命的三倍。
这家人急切应道，花多少钱无所谓，只求早些时候找到老太太。来福先让老太太儿子摇的卦，之后又请从婆家赶过来的老太太女儿摇了第二卦。问过卦象，来福振振有词道，甲乙身边带，丁酉半旋空……这两卦如放在平日就不怎么好，放在今天这个日子，则是个凶卦。家里人让他明说，老太太到底在哪个方向？是不是遇到了啥为难事？
来福心想，老太太已经走失一夜零多半天了，天气这么好也不易迷了路，尤其儿女为她摇的均是凶卦，想必是有凶无吉。于是，他尽量装作无比沉痛的样子告诉这家人，从这卦象上看，老太太已经逝去了。
来福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引爆了一颗炸弹，全家人立即炸了窝，哭天喊地声惊动得左邻右舍都来劝说。虽然称作老太太，实际上刚刚六十出头。如此年纪就这么突然从人间蒸发了，怎么不令人痛心？！村里人张罗老太太的儿子赶紧组织人寻找亡者的尸首，操持后事。老太太的女儿竟哭得两次三番昏了过去，她家的新房刚刚落成，早就订好下周接母亲去住上一个时期，让自己好好地尽尽孝心。
就在来福揣上卦礼想走时，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在叔伯侄女的陪同下，光光鲜鲜地进了院子。
原来，昨晚散戏后老太太走反了方向，跟随西村的人流到了侄女那个村子。老太太弄清所在位置后，当即求人把侄女叫来，让她派人把自己送回家。可是侄女不应，天已经这么晚了，哪还有再送客人走的？说啥也得让老太住到她家去。转天早饭后，老太太再次求侄女送她回家，可是侄女女婿已经杀掉了家中的公鸡，又去集上买鱼了。侄女说，您老如果非要走，也得等到吃完中午饭。不然，我们可就白忙活了。盛情难却，老太太答应留下来，只是担心家里人不放心。侄女想了想说，这好办，派西院的小四头到咱村告诉一声便是了。谁想这小四头本不着调，走到半路遇到一伙人拉他打牌，就把此事扔到脑后去了。老太太于这位叔伯侄女有恩，1960年闹饥荒时，多亏她给了这位侄女两个玉米窝头，才捡回了她一条命。现在老太太主动寻上门来，她哪肯让她走呢？
我日你八辈祖宗！老太太的儿子一脚把来福踹倒在地，狠狠地踢了几脚；来福从地上爬起来尚未站稳，老太太闺女又扑了上来，抓挠得他满脸花瓜；而后是姑爷、侄子的一阵打骂。多亏老太太未将此事看得多么不吉，及时劝阻她的家人住了手。不然，来福就很难立着走出他家院子了。
片段五一升高哇，全来了哇……喝酒，喝酒！
没眼人吸引人，没眼人喝酒划拳更加吸引人。左邻右舍听到喧哗声，纷纷赶到老连家观看金玉与朋友们饮酒行乐。原本老李已经为金玉准备了晚饭，正放好饭桌准备就餐时，穿着利落的老连闯了进来，非得请金玉到他家去吃。老李不同意，说明天再到你家去。老连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嘿嘿了两声说，就你这破饭还宴请金先生呀？干脆你也随我们一块去，见识见识我家的大席面。
老连家今晚有客人，饭菜果然十分丰盛。金玉和老李进门时，饭桌上已摆放了四凉两热六个菜:酱猪肝、羊杂碎、咸鸭蛋、拌豆角、炒鸡蛋，外加白菜烩豆腐，四位先到的客人正坐在地下的板凳上聊着天。老李笑了，告诉金玉咱们来对了，果然比他家的饭菜强多了。
老连不无炫耀地说，这哪算好呀？真正的硬菜，你弟妹还没做完呢。
老李又拿起柜子上的白酒仔细瞧了瞧，是陕西产的西凤，说这喝的也比我家那二锅头强过好几倍。
老连说，这是刘大夫带来的，不然咱可没这个口福。金玉知道刘大夫在这一带小有名气，人又豪爽好交，平时给他送礼的人不会少。一般人家，是没那么多富余钱买这种名酒喝的。
金玉听出，屋内先来的客人有三位他熟悉，除了刘大夫，还有两位本村的干部，长着憨厚的面孔，接人待客十分随和。以前他们一起讨论过算命说书的事情。金玉询问那位陌生客人贵姓？
刘大夫抢着答着，河北小三，派出所的。
啊，是姓穆吧？与巾帼英雄穆桂英同姓。
不是，他姓穆仁智的穆，他俩是叔侄关系。刘大夫再次替陌生客人做了回答。
穆干警年不满四十，中专毕业，在这山乡中可算上文化人了。他对金玉能猜出他的姓氏且知与穆桂英同宗十分惊讶，以前常有人像刘大夫这样概括自己的姓氏，但一般都不知何意。便试探着问道，金先生从前是干什么的？文化根底不浅啊。
金玉告诉他，自己从年轻坏眼后就算命，小时候曾读过几年书。穆干警十分钦佩金玉的记忆力。几十年过去了，居然没有忘掉这类难写难记的字。金玉微笑着解释说，我们没眼人思想单一，不同于你们有眼人那样满眼五颜六色，所以对从前的事就记得死，有用的知识更不敢轻易忘掉。
酒席桌上，穆干警看到金玉熟练的端杯敬酒和饮用的姿态，再次露出了吃惊的神色:莫非金先生喝酒也是小时候学的？
哪有此种可能呢？我父亲对孩子一贯十分严厉，平日他的酒盅不许我们碰，来了客人连我母亲在内，都只有站旁伺候的份儿，根本上不得饭桌的。金玉不无自豪地说，他开始饮第一盅酒同样与识字有关。
不单穆干警，在场的所有人对金玉的饮酒起因都十分感兴趣。应大伙儿请求，金玉讲述了那件发生在1946年夏天的往事。这日下午，他到了古寅家中，准备转天从新安镇渡口过河奔玉田的林南仓镇。黄昏时，古寅母亲提前为他和古寅各盛一碗饺子吃了，让他俩在西屋好好休息。此刻堂屋中仍在煎炒烹炸，金玉猜测今晚他家一定有重要客人。果然，不一会儿便有三位村干部和他家的大叔进了东屋。金玉从吵嚷声中听出，他们是应邀来为古寅父母与哥哥嫂子分家的。那时普通农户家中钱财不多，不到一小时就快刀斩烂麻地划分好了。可是，这些人中却没人会写分家单。古寅父母讲，有村干部和大叔作证，就甭写了。古寅嫂子坚决不干，空口无凭，分家怎能不立字据呢？村干部又从东到西把村民们数了一遍，仍然找不出一位能应承此事的人。古寅嫂子说，你们这里没有会写的，明天我到娘家去请人。如果这样，古寅家明日还得再破费一桌好饭。双方为此越吵声音越高。
这时，在西屋的金玉走了出来，说我能写。于是，由金玉口述、古寅大叔记录的一份分家单迅速写好了。在场的人无不兴高采烈，非得把金玉扶到饭桌前，与他们一同饮酒。金玉说他不会喝。一位村干部说，连分家单都会写，哪有不会喝酒的？在大家的劝说下，他抿了一口酒，感觉挺辣；在大家的鼓励下喝了第二口，他觉得有一股热流入腹，烧得胸口热腾腾的；接下来，金玉与客人们共同干了三盅酒，他已觉得脑袋有些晕，仿佛在腾云驾雾了，眼前所浮现的也是美妙的事情。看来这酒真是好东西，怪不得历史上有那么多文人骚客嗜酒如命，现实中又有众多凡夫俗子崇尚吃香的喝辣的呢？金玉没料到，此次初识杜康便与之结下了不解之缘。
酒至半酣，谈兴正浓。穆干警突发奇想，问金玉是否会划拳？那种饮酒法才有意思。金玉的回答再次令在场人吃了一惊，而且惊得瞠目结舌。金玉说，没问题，常在酒缸中泡着的人，岂有不会那玩意儿的？
到哇，到哇！金玉拉着穆干警的手上下晃悠着叫着，四季财啦。
五魁首哇！穆干警仓促应答着，输了，认罚。
六六顺哇，七个巧哇，巧七个呀！
八匹马哇，马八匹哇……全来了哇！酒席上的人觉得没眼人划拳新鲜，争着与金玉为对家。几轮下来，金玉自然比其他人多喝了许多，状态也愈加兴奋了。这时，瞧热闹的村民中有人提议，欢迎金先生为大伙唱段大鼓书。穆干警积极响应，他说他这辈子还没有听过金先生的演唱呢。金玉爽快答道，没问题，前提条件是你得自罚三盅酒。大伙对金玉提出的条件，一阵掌声支持。
半醉半醒的金玉此刻思维仍然敏捷。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今天一不谈古，二不论后，就根据现场情况编唱一个小段，请大伙仔细听了:
明月一轮空中悬，
露如珍珠洒满山，
改革开放政策好，
万家灯火万家欢。
抽烟卷品香茶，
炕头一坐看彩电，
古今中外多少事，
得意哪台就把哪台选。
单表那:
连家今晚宴宾客，
盘盘佳肴解人馋，
更有那红炖狍子和鹿肉，
昔日皇宫方能见。
醇正味美的西凤酒，
以往的百姓怎沾边，
众乡亲前来助咱兴，
喜得这屋里屋外热闹非凡。
再看这:
柜子上的电话连四海，
冰箱内的美食通着天，
远在天涯如咫尺，
火热天也能品那肉冻鲜。
多亏邓小平扶大厦于将倾，
多亏党中央拨乱反正挽狂澜，
多亏在场的各位埋头苦干，
才将我们从前的梦境都实现。
这正是:
政通人和心气欢，
山村处处换新颜，
大家携手朝前奔，
以后的日子肯定一天更比一天甜。
屋子内外的村民拍着巴掌跟随金玉唱道，一天更比那一天甜……点击进入阅读：精选《心光——老一辈盲人的那些事》张子堂的书评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