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杜拉斯电影系列》玛格丽特·杜拉斯 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6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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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玛格丽特·杜拉斯(1914-1996),法国小说家,剧作家、电影导演,本名玛格丽特·多纳迪厄,出生于印度支那,十八岁后回法国定居。她以电影《广岛之恋》(1959年)和《印度之歌》(1957年)赢得国际声誉,以小说《情人》(1984年)获得当年龚古尔文学奖。

【编辑推荐】

"玛格丽特·杜拉斯是法国当代最著名的女小说家、剧作家和电影艺术家。杜拉斯以小说《厚颜无耻之辈》(1943)开始她的文学天涯。她的作品不仅内容丰富,体裁多样,而且尤其注重文体,具有新颖独特的风格。她早期的小说《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充分反映了童年时代的贫困生活,还有不少作品也是以印度支那的社会现实为题材的。《直布罗陀海峡的水手》等充满了镜头般的画面和口语式的对话,因此,大都被改编成影片;后来的小说如《塔吉尼亚的小马》,《琴声如诉》,《洛尔·V.斯坦的迷醉》等则善于打破传统的叙述模式,把虚构与现实融为一体,因而使她一度被认为是新小说派作家,其实她的小说只是在手法上与新小说类似,重视文体的诗意和音乐性,但在构思方面却大不相同,她在作品中描绘贫富对立和人的欲望,是在以独特的方式揭露社会现实。杜拉斯在戏剧和电影方面同样成就卓著,她分别在1965、1968和1984年出版了三部戏剧集,在1983年还获得了法兰西学院的戏剧大奖。作为法国重要的电影流派“左岸派”的成员,她不仅写出了《广岛之恋》、《长别离》这样出色的电影剧本,而且从1965年起亲自担任导演,从创作优秀影片《印度之歌》开始,每年都有一两部影片问世,而且有不少获得了国际大奖。

【名人的书评】

杜拉斯电影作品系列,全六册:抵挡太平洋的堤坝、长别离、卡车、夏夜十点半钟、直布罗陀水手、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

戛纳电影节**导演勒内·克莱芒一九五八年作品柬埔寨国际级导演潘礼德二OO八年新版电影作品"新浪潮电影导演亨利·科尔比首部执导作品一九六0年法国路易·德吕克电影奖一九六一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一九六五年日本《电影旬报》**外语片奖

【杜拉斯电影系列的书摘】

"第一部他们仨都觉得买下这匹马可是个好主意。即便这笔钱大概只够支付约瑟夫的烟钱。首先,这是个主意,这证明他们还能够有些主意。其次,他们感觉不那么孤单了,通过这匹马,他们同外部世界联系起来了,他们仍然能够从这个世界汲取某种东西,即使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即使这微不足道,他们仍旧有能力取得某种从未属于他们的东西,他们能够把它径直带往他们那一小片浸透盐分的平原,直到内心充满愁闷和辛酸的他们仨。这就是运输:甚至从不毛之地的沙漠,还是可以挖出点什么东西,然后运往生活在别处的人们,运往上流、社会的人们那儿。这持续了八天。这匹马太老了,作为一匹马,它比母亲老多了,简直是百岁老翁。它尽量一丝不苟地干着人们要求它干的活儿,但这活儿显然早已超出它的体力,后来,它死了。他们为此而感到厌烦,在这一小片平原上,没有了马匹,他们就重新又回到孤独和永远的贫乏之中,对此,他们是如此厌烦,以至当天晚上就决定,第二天,他们三人都去朗镇,想去看看别人,得到些许安慰。正是第二天在朗镇,他们将碰上改变他们一家生活的机遇。因此,既然一个主意使人有所作为,那么,它总是一个好主意,即便一切都被搞得颠三倒四,譬如说,买一些濒临死亡的马。因此,这一类主意总是好主意,即便一切都惨重地失败了;因为,那样至少人们最终变得无法忍耐,如果一开始人们就认为那些主意是坏主意,那么,人们永远不会变成那样。于是,那天傍晚,最后一次,约下午五点的时候,约瑟夫那马车刺耳的声音远远地从朗镇方向的道路上传来。母亲点点头。“还早,所以不会有很多人。”不一会儿就听见鞭子抽打的劈啪声和约瑟夫的叫喊声,马车出现在道路上。约瑟夫在前面,后座上则坐着两个马来女人。那匹马走得非常慢,与其说它在走,倒不如说它在用蹄子刮擦路面。约瑟夫鞭打着它,不过,他本该鞭打路面,因为路面都不会比它更无知觉。约瑟夫在与吊脚楼并排的地方停下车。女人们下了车,继续朝康镇那儿步行而去。约瑟夫跳下车,用缰绳拉着马,离开大路,拐入通向吊脚楼的小路。母亲在阳台前的土台上等他。“它根本不再挪步了。”苏珊坐在吊脚楼下,背靠着一根木桩。她站起身来,走近土台,不过,并没有离开阴凉处。约瑟夫开始给马卸套。他很热,滴滴汗珠从他的盔形帽檐流到面颊上。他一卸完套就从马身旁闪开几步,开始认真地打量它。正是在上个星期,他才有这个搞运输业务来赚点钱的主意。他花了二百法郎购买了全套行头,马、车和鞍辔。但是这匹马比想象的要老得多。从第一天起,一卸完套,它就去站在吊脚楼对面的秧田坡面上,然后,耷拉着脑袋,好几个小时都呆在那儿。它时而乖乖地吃草,但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仿佛它实际上已经发过誓不再吃草,只不过偶尔忘记罢了。不知道除了衰老之外,它还可能有什么。前一天,约瑟夫给它拿来饭团和几块糖,设法给它开开胃口,但是,它嗅了嗅,便又转过身去,出神地凝视着长满青青禾苗的稻田。在它过去把木材从森林运往平原的生涯中,大概除了被开垦的荒地里枯黄的干草以外,没有吃过别的东西,以至于它对其他食物再也不感兴趣了。约瑟夫朝它走去,抚摩着它的脖子。“吃吧,”约瑟夫大声说,“吃吧。”马依然不吃。约瑟夫早就开始说它可能得肺结核了。母亲则认为不是,跟自己一样,它活腻了,宁愿听凭自己死掉。然而,直到那一天之前,它不仅能够往返于邦代村和吊脚楼之间,而且,晚上,卸了套后,它就独自走向秧田,不管怎样,好歹它是独自走过去的。今天,可不,它就呆在那儿,在约瑟夫前面的土台上。它时不时轻轻地摇晃着身子。“他妈的,”约瑟夫说,“它甚至不愿意上那儿去。”母亲走了过来。她光着双脚,戴着一顶大草帽,草帽直扣到眉际。灰白的头发用内胎垫圈系住,编成细细的辫子,垂在背后晃荡。她身上那条按照本地样式裁剪的石榴红裙子,宽松、无袖,乳房处已磨损了,她双乳下垂,但仍然挺丰腴,在裙袍里无拘无束。“我跟你说过别买这匹马。花二百法郎竟买了这么一匹半死不活的马和这么一辆不结实的车。”“你要是再不闭嘴,我就一走了之。”苏珊从吊脚楼下出来,走到马跟前。她也戴着一顶大草帽,几绺红褐色的头发从帽檐下露出来。跟约瑟夫和母亲一样,她也光着脚,身穿到膝盖下的黑裤和无袖的蓝上衣。“你如果走的话,你就对喽。”苏珊说道。“我可没问你的意见。”约瑟夫说道。“可我,我得告诉你。”母亲扑向女儿,想要掴她耳光。苏珊避开母亲,转过身躲进吊脚楼下的阴凉处。母亲开始长吁短叹。现在,这匹马似乎两条后腿都半瘫痪了。它根本不往前移。约瑟夫松开他本想用来牵马的笼头,从马屁股向前推。那匹马一点一点地往前挪,一直摇摇晃晃地挪到斜坡。一到那儿,它就停住,把鼻孔深埋人嫩绿的秧苗中。约瑟夫、母亲和苏珊朝它转过身,一动不动,满怀着希望。但是,不。它的鼻孔轻轻地拂过秧苗,一次,又一次,它稍稍抬起头,然后,弯下了长长的脖子,沉重的脑袋耷拉着,一动也不动,厚厚的嘴唇贴近苗尖。约瑟夫颇为踌躇,原地转过身,点上烟,走回车旁。他把马具堆放在前座上,然后把车一直拉到吊脚楼下。通常,他就把车停在楼梯旁,可是,那天晚上,他把车拉到深处,在那几根主桩之间。随后,他好像在思考他还能做什么。他又一次转身看看那匹马,然后,朝库房走去。这时,他似乎发现他妹妹又回来靠着那根木桩坐了下来。“你在那儿干什么?”“天热。”苏珊说道。“大家都热。”他走进库房,拿出一袋电石,他把电石倒进一个白铁箱。然后,他把袋子放回库房里,回到箱子旁,开始用手把电石掰碎。他吸了一口气,说道:“是那些母鹿在发臭,应该把它们扔掉,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呆在这里。”“那可没你的电石臭。”约瑟夫站起身,手提电石箱,又要朝库房走去。随即,他改变了主意,走回车旁,猛地踢了一脚车轮。然后,他步伐坚定地登上吊脚楼的楼梯。母亲又开始锄草了。这是她第三次在土台周边的斜坡上种植红色美人蕉。干旱经常使得这些美人蕉枯死,然而,她锲而不舍。在她前面,下士浇灌了坡面后,正在中耕。他的耳朵越来越聋,母亲不得不越来越大声地吼叫,给他下各种指令。靠近大路的桥前,下士的妻子和女儿正在涝洼地里钓鱼,她们俩蹲在泥泞里钓鱼已经有整整一个小时。他们吃鱼已有三年之久,总是同样的鱼,就是她们每天傍晚在桥前同一片水洼里钓上来的鱼。吊脚楼下比较安静些。约瑟夫让库房的门敞开着,一股带有母鹿味儿的新鲜空气飘过来。一共有四头鹿,其中一头公鹿。前两天,约瑟夫打了公鹿和一头母鹿,另外两头母鹿是在三天前打的,这两头母鹿不再流血了。其他的几头鹿,血从敞开的下颌处还在一滴一滴地往外流。约瑟夫常常去打猎,有时,两晚中就要去打一次猎。母亲斥责他,因为他浪费子弹去杀那些三天后就要扔到河里去的母鹿。但是,约瑟夫不甘心从森林归来时一无所获。于是,大家总是装做好像在吃鹿肉,老是把母鹿挂在吊脚楼下,等到鹿肉腐烂发臭,就扔到河里去。大家都讨厌吃鹿肉。最近一段时间,他们更乐意吃约瑟夫打来的黑肉涉禽,是在河口那儿,在海边沿着租借地的大片盐碱沼泽地里打来的。苏珊等约瑟夫来找她一起去河里洗澡。她不愿意率先从吊脚楼下走出来。还是等他来为佳。她和约瑟夫在一起的时候,母亲就嚷嚷得少些。约瑟夫下楼了。“快来。我可不等了。”苏珊跑上楼换游泳衣。她还没换好,瞧见她上楼的母亲就已经嚷嚷开了。母亲这么大声嚷嚷,倒不是为了让人更清楚地听见她希望别人明白的事情。她随意地对料想中的幕后人物叫喊,与眼下所发生的毫无关系。苏珊从吊脚楼下来时,她发现对母亲的叫喊无动于衷的约瑟夫,又在关注那匹马。他竭尽全力按下马头,想让马鼻子埋进秧苗里。马听凭他摆布,但就是不碰秧苗。苏珊走近约瑟夫身旁。“行啦,走吧。”""影片开始:宽银幕当中,出现一个男人宽大的背部,两边是耀眼的曙光和塞纳河沿岸的景色。银幕上的那个人费劲地唱着《黎明的曙光》,这是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阿尔玛维瓦伯爵所唱的一首咏叹调。我们长久地跟随着他。他身穿一件旧大衣:银幕上出现的是他的上半身。突然,男人的背影消失了。画面呈现相反的景象:一片灿烂的曙光占据整个银幕。仅仅在这片光华的中心:“一个与时代和世界都远离的男人,迷失路津。“他像发丝一样纤细,又像曙光一样开阔。”(雷蒙·格诺)我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看见他纤细的身影。歌声渐渐减弱到勉强可辨的地步。[男人的身影也是一样。]而后,我们只听得到微弱的歌声。[再也无法辨认远远的黑点竟是个人了。在这片“没有”景物只有光芒的场面中,人影纤细至极。]人影纤细乃尔,终于被光芒融没。就在这郊外的茫茫天空中,三架低空飞行的喷气式飞机,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这三架飞机拖着三色旗,说明这天是七月十四日。飞机飞临星形广场。[飞机向星形广场飞去,飞到香榭丽舍大街中心(并从左岸掠过桥至右岸,向巴蒂涅勒和蒙马特尔下滑,旋又沿着巴士底狱广场的南北轴线往上飞,从共和广场飞向协和广场),在那儿,巴黎市的人流已汇成一片人海;人流还秩序井然地向那里涌去,他们在走向检阅的地点。]游行已经开始。首先是军事检阅:一辆坦克的宽大履带轧过柔软的沥青路面,像轧过一块黄油似的。检阅在飞机声、摩托声和军号声中进行。这时摄影机对准这支游行队伍中最有代表性的镇压力量:共和保安部队。当然还有伞兵。仅仅几秒钟,画面上出现的已不是一支愉快而光荣的军队,而是从事压迫和屠杀的恐怖的队伍(与希特勒军队的游行队伍相似)。一束巨大的火箭似的焰火划破了黑沉沉的夜空。火花坠下,飘散在普托桥上黑压压的人群里。[现在,我们看见一堵巨大的墙——普托教堂的墙。黑色的墙上写着下面这句话:“那年夏天,一个含义不明的故事发生在巴黎的近郊。”]镜头推向普托教堂。黎明前的微曦笼罩着教堂的钟楼。字幕在一辆重型卡车的隆隆巨响中结束。卡车的轮子轧过失落在岸边的一个玫瑰花环。与卡车相反,洒水车沙沙地擦地而来,它喷湿了花环、纸帽、零落的花朵。就在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在面对一家窗扉紧闭的咖啡馆的普托老教堂前的空地上),我们矛见阳光从教堂后面迅速地升起,升到了教堂的上面。[不久,已到正午时分,不再有一点阴影了(起初,有一大片阴影)。]天气很热。炎热中,河岸上蒸腾出颤颤的气流,使周围的烟柱微微跳动。一辆重型卡车开了过来。卡车向左拐,向教堂前的空地驶来,经过咖啡馆对面一家木工厂的栅栏。一些工人从厂里出来。卡车在教堂前停下。车门开,一个男人从车内跳下。他叫皮埃尔,三十五岁光景,脸上的神色说明他昨晚没有睡足,他一定连续行驶了十三四个小时。他从瓦讷来。不久,我们就发现他的卡车牌照上写有“莫尔比昂”的字样。皮埃尔跳下地。他显然到这儿来已成了习惯:在这尘土满地的小地方,他慢慢走着,碰上当地的居民,就打招呼致意。他向咖啡馆走去。这是“阿拜尔·朗格洛瓦咖啡馆”。我们从侧面看见这几个字刻在正门的玻璃上。女老板看着屋外。当皮埃尔穿过马路向她走来时,她向他微笑。皮埃尔站到吧台前面。仅从他俩相遇的目光,便可看出吧台后面的女人一定是这男子的情人。正在招待顾客的年轻的女招待员向刚进来的人招呼说:“您好,皮埃尔先生。”皮埃尔回答说:“您好。”其他顾客也一一向他致意。女老板还顾不上去招待皮埃尔。反正,从她与顾客交换笑容的谨慎神态看,她不是一个爱张扬的女人。这位咖啡馆的女老板叫黛蕾丝,三十八岁,漂亮而妩媚。她举止谨慎,然而为了讨好顾客,她也打扮得很讲究;但恰如其分,从不超出商业活动的范围。帮她经营买卖的年轻姑娘叫玛尔梯纳。镜头有意表现这个郊外的咖啡馆在夏天早晨和中午平凡的营业情景。皮埃尔伏在吧台末端的一个角上。黛蕾丝在招待他。这次他们很爽朗地笑了。晚上七点,我们再次见到朗格洛瓦咖啡馆。皮埃尔坐在一张桌子旁。玛尔梯纳在招待顾客。“黛蕾丝太太,不去度假吗?”其中一人问道。黛蕾丝沉入遐思,她随口说道:“真的,过几天这儿倒是没什么人了。”同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黛蕾丝在卧室里同皮埃尔又提到度假的事。“我倒真可以到晓里欧去走一趟,个把礼拜,十来天……真的,我也许要上那里去走一趟,个把礼拜吧,”黛蕾丝说。“我可以带你去,下星期二,十五号那天我还要路过这里,”皮埃尔说。“真的,如果你的车去晓里欧的话,我倒可以去一趟。这样,个把礼拜就行了。因为,到了晓里欧,我总得住上一两天,也许更久些。那里的河岸,学校后面的大沼泽,总教我触景生情。待上几天之后,那股劲儿就过去了,我又急着要回这儿来了。哎呀……”黛蕾丝又说:“接下来,我可能到尼斯去。”她像一个获得满足的孩子,情不自禁地笑了。“因为,再回到这儿……就算度完假了……”她说这话时显得很妩媚。""静默。然后音乐。这个地方昏暗封闭。窗帘拉上。灯亮着。地毯。镜子。这是个起居的地方。日光从白窗帘透入,说明是白天,但是门窗关闭。中间有一张圆桌子。有两个人坐在桌子旁:热拉尔·德帕迪约和玛格丽特·杜拉斯。桌面上放着稿子。这部影片的故事是念的。他们将要念这个故事。只有夜色降临后才看得到这个地方的外面。影片放映时,背景有变化,但是内景在同一个地方,只是一些物品如桌子、灯,变换位置。光线保持不变。手拿稿子的阅读方式也不变。这个地方可以称为:暗室或阅读室。除了画外音以外,整部影片都在这个地方展开。影片里的音乐伴奏没有特殊的场景提示,也不设任何让人感到音乐存在的书面标志。现在,暗室开始工作。德帕迪约:这是一部电影?杜拉斯:这原本是一部电影。(停顿)不错,这是一部电影。(停顿)卡车消失了,后来,又出现了。可以听到海涛声,在远处,但是很响。然后,一个女人等在公路旁。她打手势。卡车向她靠近。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穿着像城里人。(停顿)您懂吗?德帕迪约:是的,我懂。杜拉斯:四周没有一幢房子。她带着一个旅行袋。她乘上卡车。卡车又开了。他们离开了海边。德帕迪约:他们在什么样的地方?杜拉斯:那无关紧要:可能是博斯,往夏特勒去的路上。或者在伊夫林的移民区。特拉普工业区。音乐(迪亚贝利主题)。横移镜头。连绵不断的仓库、大型超市、广告牌。近景中有卡车交错而过。杜拉斯的画外音:这时她可以开始观看风景。远处是海,公路,白色天空,寒冷,形形色色的东西。然后她唱歌。移镜头结束后静默。暗室。杜拉斯:可以看到卡车的驾驶室,室内很暗。司机和搭车女人都不说话。他们坐在一起是命运使然,并不和谐。(停顿)您懂吗?德帕迪约:是的,我懂。杜拉斯:他们面对着公路,这条公路涌入他们的眼里。(停顿)这里有音乐。影片里听到的音乐可以看出是从卡车收音机里放出来的。(停顿)车外的光线可以比车内明亮,像雪光似的。(停顿)司机和女人望着车外的光、公路、赤裸的田野、泥地,望了好久。(停顿)可以看到卡车驾驶室座位上面有一张两用铺位,躺着一团影子,这是一个人。卡车上的第二名司机。他在睡觉。他在整部电影里一直睡着。(停顿)司机和女人的共同处是,在同一辆车里面孔对着公路;他在干他的工作,而她被他带着走。您懂吗?德帕迪约:我懂。杜拉斯:他们共有的是这条公路和这个景色。他们四周是寒冷、荒凉的空间和冬天。(静默)这个本子可以不考虑任何排演。(静默)德帕迪约:她说话吗?杜拉斯:她快说话了,快了。德帕迪约:(停顿)她是谁?杜拉斯:落魄的人。(停顿)您懂吗?德帕迪约:懂。(停顿)杜拉斯:他们之间唯一共同的特征,就是严峻的眼神。面对着眼前的这片空白、赤裸的冬天和海。(停顿)影片开头,两人一言不发,可以说明人物之间的最初关系。关系是疏远的,几乎漠不关心的,机械的。这可以为未来的关系发展做一个铺垫。德帕迪约:未来会有关系吗?杜拉斯:(停顿)可能永远不会。德帕迪约:(停顿)您认为呢?杜拉斯:(停顿)永远不会。特拉普工业区。横移镜头,第一次移镜头的继续。连绵不断的仓库、大型超市、广告牌。近景中有卡车交错而过。音乐。杜拉斯的画外音:这时她可以开始说话了。她说她看到车外的东西。她说:要看的东西真多……太多了……多得烦了……您不觉得吗?他没有回答。静默。她闭上眼睛。她还在说话。她说:别以为我睡了。恰恰相反。暗室。杜拉斯:片子可以拍得很快,您看……时间上一点不要拉长。拖拖沓沓。片子可以拍得不贵。从这部片子的性质来看,不妨使用简陋的设备。(停顿)也可以拍成黑白片。(停顿)我念这一段:这时她开始唱歌,唱给自己听。眼睛始终注视前方。窗外景色,始终是壮丽赤裸的博斯山丘。或者是:壮丽荒凉的移民区。(停顿)她说话。她说:这哪儿能说是山丘,说是山包还差不多……才那么点儿……您看…………像地心里的压力稍稍往外拱……地下是水,或许是湖……要找寻出路……是水源……通过这里往外喷……往外涌……(停顿)地球努力要把自己的秩序颠倒,真叫人吃惊。到处这样,里面的东西轮着要变成外面的东西……这里,一切刚刚启动,还看不出来。(停顿)您看:一切都停了下来,而这时……就在这个时候……睡眠停止……静默。德帕迪约:您相信什么?杜拉斯:(停顿)跟您一样,相信一切革命都是不可能的。(停顿)您看,她还在说话。(停顿)她说:看啊,这是世界末日。德帕迪约:她在指什么?杜拉斯:(停顿)她在指海。夜。建筑土堆。远处是用于移民规划的空地。没有一棵树。一片荒地。荒地中央是铺面占好几公顷、灯火通明的欧尚超市。音乐。杜拉斯的画外音:她可以是指海。(停顿)她说:看啊,这是世界末日。任何时刻。每一秒钟。到处。海都在向外扩展。她说:是的,这样更好。这那么困难……那么……那么艰苦……那么……还是这样好。这样更好。我相信,这没必要……(停顿)她说:以前,这里已经是海了,这里。那里,您看。那里。(停顿)他说:您到底在说什么?她说:我在说话。(停顿)她唱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唱了起来。暗室。杜拉斯:她可以谈许多东西,谈沿途经过的地理环境,谈世界末日、死亡、太空中地球的孤独、人类起源的最新发现。说这些话时,并不要求她对所谈的问题有正确的认识。谈科学、地理、最新的星系发现时她可以犯错误,偶尔也可以犯大错误。(伊夫林圣康坦)韦里埃工业区。横移镜头。一家卡车工厂。然后,几块赤裸的空地,然后远处是树林。音乐。""“帕斯特拉,这是姓。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对。他杀的人是佩雷斯。托尼·佩雷斯。”“托尼·佩雷斯。”在雨下,两位警察从广场上走过。“他在几点钟杀死佩雷斯的?”那位客人也不清楚,此时正近黄昏,大概在下午刚开始的时候吧。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杀了佩雷斯,同时还杀了自己的妻子。两具尸体在两小时前被发现,躺在佩雷斯的车库深处。咖啡馆里已开始暗下来。在最里边湿润的吧台上,点起了两支蜡烛,黄色的烛光与微蓝的暮色交混在一起。大雨说来就来,此时却骤然止住。“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妻子多大了?”玛利亚问。“很年轻。十九岁。”玛利亚噘噘嘴,表示遗憾。“我还要一杯曼萨尼亚酒。”客人替她要了一杯。他也喝曼萨尼亚酒。“我在想他们怎么还没有抓住他呢,”她说,“这座城这么小。”“他比警察更熟悉这里。罗德里戈可是能手。”酒吧里挤满了人,都在谈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人们对佩雷斯看法一致,但是对罗德里戈年轻的妻子则不然。她是个孩子。玛利亚喝她的曼萨尼亚酒。那位客人吃惊地瞧着她。“您总是这样喝酒?”“看情况,”她说,“差不多吧,差不多总是这样。”“独自一人?”“此刻是的。”咖啡馆的门不直接朝街,而是朝向一个方形的长廊,城里的那条主要大道穿过长廊,将它一分为二。长廊边上有石头栏杆,上面的扶板既宽又结实,孩子们可以在上面跳来跳去或者躺在上面观看即将来临的大雨和来往的警察。孩子们中问有玛利亚的女儿朱迪特。她把臂肘倚在栏杆上看广场,只比栏杆高出一头。此时约为傍晚六七点钟。另一阵大雨下开了,广场变得空荡荡的。中央花丛中的矮棕榈树被风吹得歪歪倒倒。树问的花被吹得七零八落。朱迪特从长廊跑来扑在母亲怀里。但她的恐惧已消失。闪电急剧地一个接着一个,连成了一片,天空的轰鸣声持续不断。这种喧闹声有时变为响亮的爆裂声,随着雨势渐弱,声音越来越低沉,但立刻又喧闹起来。长廊里一片宁静。朱迪特离开母亲去近处看雨,还有在条条雨丝中跳舞的广场。“得下一整夜。”客人说。雨却突然止住。客人离开吧台,指着被大片大片的铅灰色围绕的深蓝色天空,天空很低,触到了屋顶。玛利亚还想喝。客人没说什么又要了曼萨尼亚酒。他自己也要喝。“是我丈夫想来西班牙度假。我愿意去别处。”“去哪里呢?”“我没想过。到处走走。也来西班牙。您别在意我说的话。其实我很高兴今年夏天来西班牙。”他拿起那杯酒递给她。他向侍者付了钱。“您是在快五点钟时来的吧?”客人问,“您坐的大概是一辆黑色的罗孚牌小汽车,它在广场上停了下来。”“是的。”玛利亚说。“当时天还很亮,”他接着说,“还没有下雨。在这辆黑色罗孚车里你们是四个人。您丈夫开车。您是坐在他旁边?对吧?后座上有一个小姑娘,”他指着说,“就是她。还有另一个女人。”“是的。从下午三点钟起,我们就在野外遇见了暴风雨,我的小女儿很害怕。所以我们决定今晚不去马德里,在这里停下来。”客人一面说话一面紧紧盯着广场,天刚放晴,警察又出现了。在天空的嘈杂声中,客人竭尽全力听着从四处街巷里传来的警笛声。“我的女友也害怕雷雨。”玛利亚又说。落日在城里这条主要大道的尽头。那也是旅馆的方向。时间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晚。雷雨扰乱了时间,使时间加快了。但现在时间透过厚厚的云层又显露出来,呈淡红色。“他们在哪里?”客人问。“在普兰西帕尔旅馆。我该去找他们了。”“我记得有个男人,您丈夫,一只脚从黑色罗孚车下来,向一群年轻人询问城里有多少家旅馆,然后你们就朝普兰西帕尔旅馆开去。”“没有房间了,当然。已经没有房间了。”落日再次被云层遮住。新一轮雷雨在酝酿中。下午的这个深蓝色海洋大云团慢慢在城市上方推进。它来自东方。微弱的光线还能让人看清云团可怕的颜色。他们大概还待在露台边上。在那里,在大道的尽头。“可是你的眼睛发蓝,”皮埃尔说,“这次是因为天空。”“我还不能回去。瞧瞧会发生什么。”这一次朱迪特不回来。她瞧着孩子们光着脚在广场上的沟里玩耍。带泥的水在他们两脚问滚动。水呈暗红色,与城市的石头和周围的土壤一样红。所有的年轻人都在外面,在广场上,在闪电和空中不停的隆隆声下。雷鸣声中传来年轻人用口哨吹的、温柔的歌声。大雨开始了。海洋倾泻在城市上。广场消失了。长廊里满是人。人们在咖啡馆里大声说话才能相互听见,有时简直在吼叫。还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和佩雷斯的名字。“让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歇歇吧。”客人说。他指着警察,他们在长廊里避雨,等着雨过天晴。“他结婚六个月,”客人继续说,“他发现她和佩雷斯在一起。谁不会这么干呢?罗德里戈,他会被宣告无罪的。”玛利亚还在喝酒。她做了一个鬼脸。在一天的这个时刻,酒使她恶心。“他在哪里?”她问。客人俯向她。她闻到他头发上浓浓的柠檬气味。嘴唇光滑而美丽。“在城里一家屋顶上。”他们相互微笑。他走开了。她的肩窝里还留着他声音的热气。“淋着大雨?”“不,”他笑着说,“这是我听到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在咖啡馆最里边开始了一场关于罪行的讨论,声音很大,使其他讨论都停了下来。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妻子是自己投入佩雷斯怀抱的,能怪佩雷斯吗?一个女人这样向你扑来,你推得开吗?“能推开吗?”玛利亚问。“很难。但是罗德里戈忘记了这一点。”佩雷斯的朋友们今晚为他哀悼。他母亲待在市政厅里,独自守着尸体。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妻子呢?她的尸体也在市政厅。但她不是本地人。今晚她身边没有任何人。她是马德里人,去年秋天来这里结婚的。大雨停了,雨水的哗哗声也停了。“结婚以后,她勾引村里所有的男人。怎么办?杀了她?”“多古怪的问题。”玛利亚说。她指着广场上的一个地方,一扇宽宽的、关上的门。“就是那里,”客人说,“是市政厅。”一位朋友又进了咖啡馆,他们仍在谈论罪行。雨停以后,广场上又挤满了孩子。城市边沿的大道尽头和普兰西帕尔旅馆的白色大楼显得模模糊糊。玛利亚发现朱迪特也夹在广场上的那群孩子中间。她谨慎地观察地点,最终下到发红的泥水里。客人的那位朋友请玛利亚喝一杯曼萨尼亚酒。她接受了。她来西班牙有多久了?“九天。”她说。她喜欢西班牙吗?当然喜欢。她从前来过。“我得回去了,”她说,“这种雷雨天,哪儿也去不了。”“去我家。”客人说。他笑了。她也笑,但相当勉强。“再来一杯曼萨尼亚酒?”不,她不想再喝。她叫回了朱迪特,孩子的靴子上都是广场上的红水。“您还回来吗?今晚?”她不知道,有可能吧。她们顺着人行道朝旅馆走去。城里飘着马厩和干草的气味。今夜将很舒服,滨海式的。朱迪特走在红水沟里。玛利亚随她去。她们遇见把守街道出口的警察。天几乎全黑了。停电还在继续,很可能还得一段时间。谁要是看那片屋顶,就会发现上面还有落日的余晖。玛利亚牵起朱迪特的手和她说话。朱迪特习惯了,并不听。他们在餐厅里面对面坐着,朝玛利亚和朱迪特微笑。“我们在等你。”皮埃尔说。他瞧着朱迪特。在公路上她也十分害怕雷雨。她哭了。眼睛四周还有黑圈。“风暴还在继续,”皮埃尔说,“很可惜。不然我们可以在晚上到达马德里。”“早该想到的,”玛利亚说,“还是没有空房间,没有人敢走?”“没有房间,连儿童都没有房间。”“明天要凉快得多,”克莱尔说,“得考虑这一点。”皮埃尔向朱迪特保证他们将留在这里。“我们可以吃饭,”克莱尔对她说,“我们在走廊里放些床垫,让像你这样的小姑娘睡觉。”餐厅里再没有一张空桌子。“都是些法国人。”克莱尔说。在烛光下,她的美丽更为明显。她听人说过爱她吗?她微笑着待在那里,准备度过将落空的一夜。她的嘴唇,她的眼睛,她今晚凌乱的头发,她张开的、五指分开的、轻快地等待近在咫尺的幸福的双手,并不证明她今晚起就不再默默地期待允诺过的即将到来的幸福。雨又下了起来,在餐厅的玻璃天棚上哗哗啦啦直响,顾客们点菜时只得大声吼叫。有些孩子哭了。朱迪特迟疑着终于没有哭。“什么雨呀!”克莱尔说,不耐烦地伸仲腰,“这么下雨真是荒唐,荒唐,你听听多大的雨,玛利亚。”“你刚才害怕极了,克莱尔。”“是的。”她回忆道。旅馆里乱糟糟的。那时雨还没有下起来,但风暴已在近处虎视眈眈。玛利亚找到他们时,他们正坐在旅馆办公室里,正靠近坐着闲聊。她站住了,充满了希望。他们没有看见玛利亚。这时她发现他们的手垂在相互靠近的身体一侧,正得体地彼此握着。时间还早。人们可能认为已经是傍晚,其实是风暴使天空阴沉。克莱尔眼中不再有恐惧的痕迹。玛利亚发现自己有时间——时间——去广场,去来时看见的那家咖啡馆。她们避免看皮埃尔而是看着那几位用托盘端着曼萨尼亚酒和赫雷斯葡萄酒来来去去的侍者。克莱尔叫住走过的一位,问他要曼萨尼亚酒。她大声喊着,因为玻璃天棚上雨声喧哗。人们的声音越来越高。办公室的门时时打开。总有人进来。这是特大的风暴,范围极广。“你刚才去哪里了,玛利亚?”皮埃尔问。“去了一家咖啡馆,和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一位朋友。”皮埃尔向玛利亚俯过头。“如果你真坚持,”他说,“我们可以今晚去马德里。”克莱尔听见了。“克莱尔?”玛利亚问。“我不知道。”她几乎在呻吟。皮埃尔的双手伸向她的手,然后又缩回来。这个动作在汽车里就已经出现,当时她被风暴吓坏了,天空在翻滚,云层悬在麦地上,朱迪特在惊叫,光线昏暗。克莱尔脸色苍白,她的苍白比她表现的恐惧更令人吃惊。“你不知道,克莱尔,你不知道那种不舒服:在旅馆走廊里熬夜。”“我知道。谁没有见识过?”她在想象中挣扎,还不到几小时以前,皮埃尔就在视而不见的玛利亚面前双手握着她的手。她的脸色又发白了?他注意到她又脸色发白了吗?“今夜就留在这里吧,”他说,“就一次。”他微笑。过去他曾微笑过吗?“就一次?”玛利亚问。皮埃尔的手这次到了尽头,碰到他妻子玛利亚的手。“我是说我对这种不舒服还没有足够的体验,不像你说的那样畏惧它,玛利亚。”玛利亚将身体稍稍离开餐桌,两手抓住椅子,闭上眼睛说:“有一次,在维罗纳。”她不看发生的事。在其他的嘈杂声中,克莱尔的声音清亮地显露出来。“在维罗纳?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没睡好觉。”皮埃尔说。晚饭开始了。蜡烛的气味十分强烈,盖过了满头大汗的侍者们一桌桌送上的饭菜的气味。有人在喊叫,在提出异议。旅馆的女经理呼吁客人们理解,由于雷雨,她今晚的处境很艰难。“我喝了酒,”玛利亚说,“这一次我又喝了不少酒!”“连你自己都总是吃惊。’”克莱尔说。大雨停了,在未曾预料的寂静中,玻璃天棚上雨水流淌的潺潺声显得欢快。朱迪特跑到厨房里去,被一位侍者带了回来。皮埃尔谈到卡斯蒂利亚地区,谈到马德里。他发现在这座城的圣安德烈阿教堂里有两幅戈雅的画。圣安德烈阿教堂坐落在他们进城时穿过的广场上。侍者端上汤。玛利亚让朱迪特喝汤。朱迪特满眼是泪。皮埃尔对女儿微笑。玛利亚放弃让女儿吃饭的希望。“我今晚不饿,”克莱尔说,“你知道,可能是由于暴风雨。”“由于幸福。”玛利亚说。克莱尔专心地观察餐厅的景象。她在那突然深思的表情后面微笑。皮埃尔板着脸,抬眼看玛利亚——和朱迪特一样的眼睛——玛利亚对着这双眼睛微笑。""我们已经游览了米兰和热那亚。到比萨两天以后,我决定动身去佛罗伦萨。雅克琳表示同意,她总是什么都同意的。这是和平的第二年。火车里座无虚席。不论什么时间,哪条线路,都是满满当当的。旅行变成一项体育活动,我们这项活动越来越熟练了。然而这一回,在比萨,我们赶到车站时,售票窗口却已关闭,不再出售任何即将开行的火车的车票。我们想到了长途汽车,可是长途汽车票同样也已售完。尽管阻碍重重,我发誓还是要当天抵达佛罗伦萨。旅行时,我常常这样固执,必须走得远而又远。那天,一想到要等到第二天才能看见佛罗伦萨,我就难以忍受。至于我对那座城市有什么期待,希望发现什么,获得怎样的歇息,大概我自己也说不清。既然除了上述不耐烦的心情之外,确实再没有其他急躁的理由,我也就没必要弄清楚了。在想乘长途汽车失败之后,我继续打听情况。有人告诉我,每周六将近六点,有些工人班组要回佛罗伦萨,他们的小卡车停在车站广场上,有时也顺便带些人。我们于是去车站广场。这时是五点,我们要等一个小时。我坐在我的手提箱上,雅克琳坐在她的手提箱上。广场曾经遭到轰炸。透过毁坏的车站,可以看到火车来来往往。大量旅客从我们面前经过,汗流浃背,疲惫不堪。我想象他们都来自佛罗伦萨或赶往那里,不由得羡慕地望着他们。天气已经热了。广场上仅剩的几株树,受到火车的烟熏和烈日的暴晒,叶子都枯焦了,只投下极少的阴影。我一心惦着小卡车,热对我无关紧要。半小时以后,雅克琳对我说她渴了,很想喝瓶汽水,时间也来得及。我要她独自去喝,因为我不想错过那些工人。她放弃了,买了一些雪糕。我们赶快吃,雪糕在我们的指缝中融化,而且太甜,反倒使我们更加口渴。这天是八月十一日。意大利人曾告诉我们,伏天就要到了,通常在八月十五日前后。雅克琳提醒我这一点,说道:“这还没什么,到佛罗伦萨以后怎么办?”我不回答她的问题。三次中有两次我都是不回答的。夏天使我苦恼。我从来没找到和这个季节协调一致的感受,对此大概我已不抱希望。我不喜欢她用这种口气提到这些。工人们终于到了。他们成群结队地来。这是一些在比萨的重建工地上干活的泥瓦工。有些人还穿着工作服。第一队开始跑向一辆离我们不远的小型有篷卡车。一名工人在这辆小卡车的方向盘前坐定,雅克林赶紧向他跑去。她认为,女人比男人有更多的机会打动他。她用意大利语向他解释,说我们俩是法国人,想去佛罗伦萨,找不到交通工具,如果他愿意带上我们,那真是好心肠。为了我们度假方便,她学了两个月速成意大利语,我也一样。他立刻同意了。我在他旁边坐下,便于沿途观看。雅克琳坐在车后面。在殖民部,我的座位就比她的更靠近窗口。这种举止在我已习以为常,她甚至不再为此生气了。至少我这样认为。她顺从地在后面坐定。小卡车有篷布遮蔽。那天下午,气温在阴凉处近三十六度。不过,显然她不怕热。几分钟后,车子坐满,就开动了。这时是傍晚六点。出城的路被自行车占满,非常拥挤。司机诅咒、辱骂骑车人,他们无动于衷,不顾他的喇叭声,仍然一队队地行驶。司机小时候在法国度过两年——这是他告诉我的第一件事——他会说法语。因为我在这儿,他就用法语发火,而且火气很大。很快,他就不仅仅只对挡道的骑车人生气了。他在佛罗伦萨没有工作,不得不到七十五公里开外的比萨找活干。对工人来说,一切都很艰难。他们过的不是人的日子。生活费用很高,工钱却是低的。这种情况不能长久继续下去了,必须有所改变。首先要变的,就是政府。必须推翻政府,清除现任总统。说起总统,提到这个受指责的名字,司机挥动双拳,动作既愤怒又无奈,车子晃了才不情愿地重新握住方向盘。汽车急闪了几下,风猛烈地吹进小卡车,篷布发出抽打声,但车内的人都漠然置之,我想,每星期六,这个司机出比萨城时因骑车人挡道而发火,这种情况大概每周都如此吧。我放心了。这一天,我曾过分担心走不成,其他什么都不怕,即使到不了那里。我因满足而迟钝,听司机说话。驶出比萨城不久,还没到卡希纳,篷布下面传来一些压低的轻叫声。那是雅克琳发出的。想必工人们向她献殷勤有点过火了。这种嬉笑的叫声很好辨认。司机也听到了,神情尴尬地对我说:“要是您愿意,您夫人可以到我旁边来坐。”“不必了。”他看了看我,很吃惊,随即笑了。“我们这里的人很爱妒忌。法国人不怎么妒忌,是吗?”“可能吧。”“他们出发前喝了几杯。今天发薪,所以才这样。真的没关系?”他乐了。“这很自然,”我说,“一个女人围在一些男人当中,尤其他们又喝了酒。”“不妒忌真好。我呢,我做不到。”工人们笑着。雅克琳发出一声有点恼火的叫喊。他又看了看我,仍然不胜惊奇。“我们单独生活,”我解释说,“平时见不到什么人,所以我倒乐意别人……总之,您能理解。”“你们结婚很久了才这样,是吗?”“我们相识很久了,是的,但还没有结婚。快了。她很看重这个,只有结了婚,她才会觉得幸福。”我们俩都笑了。“许多女人都这样重视婚姻。”通常,对那些志得意满,或一味无忧无虑的人,我都难以忍受。不过他,我却很能容忍。“爱情,”他议论道,“像其他事物一样,不可能天长地久。”“她是好人。”我说。“看得出来。”他笑道。驶过卡希纳,道路通畅多了。司机有心情闲聊了,向我提出一些平常的问题。“您是第一回来意大利吗?”“第一回。”“来这里多长时间了?”“十五天。”“那么,意大利人,您觉得他们怎样?”他带着一点稚气的狂妄,用挑衅的口气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接着,他突然露出沉思的神情,装做专心开车,等着听我说些什么。“我还没法确切知道,”我说,“我不了解意大利人。不过,我还是觉得,很难能不喜欢他们。”他笑了。“不喜欢意大利人,”我说,“就是不喜欢人类。”他彻底放松了。“在那场porcheriadigLlerra中,有人曾对他们说三道四。”“战争期间,还有什么不让人们相信的?”我说。我累了。他没有立刻觉察到。“那么比萨,很美,不是吗?”“是啊,”我说,“是很美。”“幸好,广场不曾被炸弹击中。”“幸好。”他向我转过头来,看了看我。我在勉强应对,他看出来了,说道:“您累了。”“有点。”“是高温,”他说,“加上旅行。”“是这样。”我说。不过,他还是想聊下去。他对我谈他自己。有二十来分钟,我不用应声儿。他告诉我,解放以来,尤其是他在皮埃蒙特参加一个工厂委员会以来,他对政治发生了兴趣,那是他生活中最美好的时期。那些委员会被解散后,他感到厌倦了,就返回托斯卡纳。但他怀念米兰,“因为米兰充满活力”。他大谈特谈那些工厂委员会,大谈特谈英国人的所作所为。“他们在那里的行为是令人厌恶的,不是吗?”他很看重这事。我回答说确实令人厌恶。他又谈到自己。现在,他在比萨做泥瓦工。比萨有很多重建工程。这辆小卡车是他的,解放时他就有了,保留下来。他就这样说着,经过一些村庄时,他减慢车速,好让我能看清沿途的教堂、古迹,用白色颜料涂写在墙上的标语:共产党万岁,打倒国王。每次我都看得非常专心,他也不让任何可看的东西错过。我们到了蓬泰代拉。他又谈起他的小卡车。他对获得这辆车子的方式有点不能释怀。“我能怎么办呢?我本该把车归还给委员会的同志们,可是没有,我把它留下了。”他看得很清楚,此事一点也没使我愤慨。“我本该还车,可我做不到。这辆小卡车我已开了两个月,所以不可能还。”“许多人也会这样做的。”我说。“我心里寻思,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别的车了。有些事就像这样,人禁不住要做,甚至会去偷。这辆车,唉,是我偷来的。可是后悔呢,我又做不到。”P5-11""第一章它是从那条山路左侧走过来的。它窸窸窣窣穿过矮小灌木和荆棘丛,来到山岗上这个地界,这里全部覆盖在树林之下。这里就是山上平台的边缘。这是一条棕色的狗,身个儿小小的。它肯定是从另一侧山坡那些小村镇上跑来的,从那边上来,翻过山顶,约摸有十公里路程。山的这一侧,猝然断陷,十分陡峭,下面就是平原。这条狗急步从山路上窜下来,待到沿峭壁而行时,立刻换成缓慢的碎步。它嗅着浮在平原上空醉人的阳光。这平原上,在村镇四周,都是庄稼地;这个村镇有许多条大路向地中海一处海边伸展过去。屋前有一个人坐在那里。那狗没有立即看见那个人。这是它从山那边远处那些小村镇跑来的路上仅有的一处房屋。坐在屋前那个人正在望着前面一片空无所有、只有一群群飞鸟有时横空掠过、闪耀着阳光的空间。它坐了下来,又热又倦,气喘吁吁。多亏停下来喘息一下,它觉得它并不是完全孤独的,它后面有一个人出现,它的孤独就给打破了。昂代斯玛先生坐在柳条椅上,椅子随着他吃力的呼吸节奏发出悠悠缓缓的轻轻响声。这种具有独特规律的节奏是骗不过那条狗的。它掉转头来一看,发现有人在,它的两个耳朵一下竖了起来。它已经跑得很累,这一来累也不见踪影了。它仔细打量着那个人。自从它长大可以满山跑来跑去,山上的来龙去脉都熟悉了解,屋前这个平台它当然是一清二楚的。总不至于因为年老,除开别的房主,连昂代斯玛先生也认不出。在它通常在山上走过的行程中,这里有那么一个人出现,这还是第一次也说不定。昂代斯玛先生坐在那里不动,他对那条狗既没有表现出什么敌意,也没有显出什么友善。狗以一种带有静观意味的固定方式朝他看了一会儿。这种不期而遇,使它有点畏惧。它觉得自家是负有义务的,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所以它垂下耳朵,摇着尾巴,朝昂代斯玛先生走近几步。这一番用心,在人那方面没有引出任何相应的表示,它随即放弃再做努力的打算,趁着还没有触及到人,急忙止步,站着不动。一阵倦意又袭上身来,它又喘起气来了;接着,掉过头去,穿过树林走了。这一回是奔村镇那个方向走了。它大概每天都到山上来,寻找母狗,或者找食吃;它大概一直要跑到西坡三个小村子那边,它大概每天下午都要兜这么一大圈,沿途搜索各种意想不到的获取物。“母狗,臭垃圾,”昂代斯玛先生心里这样想着,“这条狗我总是看到它,它有它的习惯。”这条狗也许想要喝水,应该给它一点水喝,应该让它穿过森林、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跑过长途旅程,在这个地方给它一点安慰,在可能的限度内,也应当让它艰苦的生活得到一些便利。从这里走去,一公里之外,有那么一个水塘,它肯定可以在那里喝水,不过水塘里的水不好,不干净,水让杂草的浆液浸得浓厚浑浊。那里的水必定是发绿的,粘搭搭的,蚊虫孑孓滋生,不卫生的。对这条渴望天天都活得快活的狗来说;需要有很好的清水给它喝才是。瓦莱丽会喂它喝水的,在它经过她住的房子的时候,瓦莱丽会给这条狗喝水的。它又转回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它又一次穿过平台,平台前面是悬崖,正面对着天空。它再一次打量着那个人。这一回,那个人向它做出好意的表示,尽管如此,它也不想靠近他。它慢慢掉头走开,是再也不打算回头了,这一天,就这样走开了。它沿着惯常穿行的小径,在飞鸟飞行的高度上向着灰蒙蒙的空间,一溜烟地走了。它走在山崖怪石嶙峋之上,步态尽管那么谨慎小心,它的指爪抓在岩石上嚓嚓有声,在附近的半空中,它曾经在这里走过,留下了记忆的痕迹。这里的一片森林深远浓密,荒无人迹。林中空地也难得见到。惟一一条从林中穿过的山路——就是那条狗沿着走下去的那条路,在这里这处房屋后面,猝然转弯。所以狗沿路转过去立刻就消失不见了。昂代斯玛先生抬起手来,看看他的表,已经是四点钟。所以这条狗经过这里的时候,米歇尔·阿尔克照原来约定的时间还未见来,已经迟误了。两天前他们两人相约,讲定时间,到这里平台上见面。米歇尔·阿尔克说四点差一刻来,说这对他是适宜的时间。现在已经四点了。昂代斯玛先生把手放下,坐着的姿势变动了一下。柳条椅格格的声音更响了。接着,他那坐在椅子里的身躯,才又恢复了有规律的呼吸。刚才走过一条橙黄色的狗,印象在记忆中已经变得模模糊糊,影影绰绰了,只有他那个七十八岁高龄的肥硕躯体,此外一无所有。他那肥厚庞大的躯体在静止状态下,很容易变成为僵硬笨重,所以昂代斯玛先生不时要在柳条椅上挪动挪动,变换变换位置。这样他才能坐着等待。四点差一刻,这是米歇尔·阿尔克说的。季节还是很热的,与别的地区相比,这个地方夏季午睡歇晌的时间无疑要长一些。昂代斯玛先生的午睡时间,不论是夏季、冬季,一向都按医疗保健要求严格保持同等的时间。所以他不会忘记别人也要歇晌,尤其是星期六的午睡,在村里广场各处的树阴下睡个午觉,睡得很实,有时还特别喜欢睡在屋里。昂代斯玛先生曾经对米歇尔·阿尔克解释过:“那是为了修筑这里的露台,露台要俯瞰下面的山谷、村镇和大海。露台修在房子的另一面,那没有什么意思,修在这一边才对。只要露台建造得美观、牢固,而且宽大,需要花费多少,我都准备照付。当然,在原则上,这,阿尔克先生,您肯定是明白的,我想提出一份预算。自从我女儿瓦莱丽希望有这样一个露台,从那一刻起,一笔不小的款子我就已经准备好了。不过,预算还是有必要,这您是明白的。”米歇尔·阿尔克是明白的。瓦莱丽还要买下那边的水塘,那条狗刚才就在水塘边上歇脚。那也不在话下。在这一片山林之间,只有这一处房屋,昂代斯玛先生前不久已经把它买了下来。这处房产连带庭院所占面积,包括山上最高处全部平面土地在内,这山上的平地沿山坡呈阶梯形层层下降,一直通到山下平原,村镇,直到海边。今天,海上风平浪静。昂代斯玛先生住在这里村上已有一年光景。一年之前,他年纪是这样大了,理所当然应该罢手不要再辛劳工作,在悠闲清静中等待大限之日来临。他为瓦莱丽买下这处房屋,现在他亲自来看看,这还是第一次。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丁香花开将永远永远花开不败不知是谁在山下这样高唱。也许是午睡时间过了?也许是吧,午睡时间过去了。歌声无疑是从村镇上传出来的。不是从村里,难道会是别处?在下面村镇和昂代斯玛先生给他女儿瓦莱丽刚买下的这所房子之间,确实没有任何其他建筑物。这里除开你这一所房屋之外,没有其他房子,任何建筑物也没有。以后,正因为这座房子归属于你,所以它就成了绝无仅有的了,即使换成别人,不论他是谁,也依然会做出这不可预料的事,用生石灰把它粉刷得雪白,掩映在这松林深处。昂代斯玛先生曾经对米歇尔·阿尔克解释过:“我买下这所房子,主要因为在这一类房子之中它是独一无二的。请看,在它的四周,到处都是森林,只有森林。到处都是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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