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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科，留德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大学校长，著名作家。从事文学创作二十余年，在《当代》《十月》《钟山》《中国作家》《长江文艺》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220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篇小说选刊》选登。代表作有《远东来信》《苍茫大地》《鲽鱼计划》《天长夜短》《信人》等。多部作品被改编拍摄成电视剧。曾获江苏省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和首届“海外文摘”文学奖等。
《清风徐来》收录张新科的散文十二篇、短篇小说六篇。散文题材广泛，或品味美食，或咏叹风土人情，或诠释学术与艺术规律，或是对大千世界的哲思偶记。小说秉承“小人物也有大生活”之创作观，写出了普通农民、体育教师、街道小职员、大学学生等平凡人物的理想、隐忍、仁义与坚守，用洗练、平实和幽默的语言，刻画出他们平凡的人生和美丽闪光的灵魂。从散文中，可以感受到情与理的交织和碰撞；从小说中，可以体验到血与泪的流淌与融合。
“五个一工程”奖获得者——张新科的短篇精品散文和小说首次结集出版
西天取经
故事并非发生在唐朝，而是发生在不远不近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王先进家有十几棵苹果树，苹果成熟采摘后，舍不得啃一口，就和爹一大早挑着担子到县城卖。像王先进这样的家户全县不知有多少。每到秋天，满县城飘散着苹果的香气，货多价廉，苹果比红薯贵不了多少。
半晌午，苹果还没有卖出去几个，王先进熬不下去了，便独自一人在街上溜达，与十来户苹果摊主嘀咕来嘀咕去，回来后拎着一网兜苹果没了踪影。王先进坐火车去了上海，他听说上海人有钱，不吃红薯吃苹果。
到了上海，王先进去了几家水果店。每进一家店，二话不说，他就从网兜里掏出一个苹果，喊“尝尝！尝尝！”上海店主谨慎，问:“侬要钱？”王先进说:“说啥哩，要钱还叫尝？！”上海店主尝过苹果后，说:“老好！老好！”
从此，王先进当起了掮客，每到秋天，便雇两三辆卡车，以红薯价收购十里八乡的苹果，然后不远千里拉到上海转给水果店。两年之后，王先进在上海盘下一家带后院的小饭馆，把新媳妇和小舅子接来，开了一家河南烩面馆。脑瓜精明的王先进自己仍然卖苹果，前面开饭店，后院当货场。
又过了三年，县里成立了农副产品销售公司，王先进的水果生意才作罢，但他的饭店越开越火，在附近几个街区享有盛名。家乡公司的总经理崔合计每次来上海销售苹果，都会给王先进带来半箱，顺便在店里弄两碗烩面过过瘾。
一
王先进的饭店生意兴隆。一天中午，王先进的小舅子正在饭馆门口的面板前做烩面，一个孩儿巴掌大的面团忽忽悠悠两分钟之后变成了一挂长长的扯面，随手扔进锅里，三翻四抄之后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就出锅了，几个路过的大鼻子外国人看得眼睛都直了，他们告诉翻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用餐。
店里平常都是王先进老婆当服务员。外国人坐下吃饭，王先进不敢怠慢，自己跑前跑后伺候，生怕出什么差错。每人一海碗烩面下肚，大鼻子们个个满头大汗，人人松开了领带和皮带。
“手工艺术！*的手工艺术！比意大利佬的Spagehtti（空心粉）好吃！”一个满头白发的大鼻子竖起大拇指说。众人唧唧哇哇一阵附和。
王先进经不住别人说他好，急忙从后院取出几个苹果，洗净之后用刀切成块状，用盘子端了上来。
“俺老家的苹果，尝尝，尝尝！”上海翻译问:“多少钱？”“说啥哩，要钱还叫尝？！”
满头白发的大鼻子望着两个中国人问:“你们说什么？”翻译笑着说:“饭后甜点！饭后甜点！”众人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中国人比意大利佬讲究国际惯例，吃碗面条还配饭后甜点！”一块苹果下肚后，满头白发的大鼻子说话了:“比日本的红
富士甜，比美国的蛇果香！”众人又是一阵唧唧哇哇地附和。临走时，那位大鼻子握住王先进的手说:“等今后我们上海的汽车厂建好后，您就到工厂附近开个分店吧，我会经常去品尝你们伟大的手工艺术和精美的饭后甜点。”
见王先进懵懂不知所云，上海人翻译后又补充了一句:“中国和德国准备合作在上海建一个年产十万辆汽车的厂，三天前，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已经举行了签字仪式……”
“乖乖，十万辆汽车啊！”晚上，躺在床上的王先进脑瓜飞速地转动开了。在老家，打一辆太平车，拉墨线、刨、锯、凿和组装等一整套工序下来需要五个木匠。汽车和太平车个头差不多，生产一辆汽车至少也得五个人，一年十万辆，老天爷，得需要五十万人的工厂啊！既然是双方合作，二一添作五，起码得有二十五万德国人来中国。二十五万人高马大的德国人每天要吃饭，得吃多少东西啊！干了好几年小饭馆的王先进喜欢用数字来考虑问题，越想他越感到事情的重大。如果自己在这样的工厂门口开个饭店，不出三年两载，一定能赚个金山银山回来，这是其一；其二，德国人喜欢饭后甜点，如果能和家乡的老总崔合计联手，按三个苹果一斤，每个苹果切两块，二十五万人每人一块，加起来每顿就是四点二万斤，按照这个量计算，苹果树一年四季挂果都不够！
王先进立马从上海赶回老家见崔合计。崔合计不是一般人，看得长远。听完王先进的话，眯眼思量了好大一会儿。
“先进，这事俺看不孬，但得好好合计合计！”“咋个合计法？”“*，难道大鼻子天天去吃恁的烩面，一顿新鲜，两顿新鲜，第三顿还新鲜？”王先进哑口无言。“那咋办？”
“除了烩面，恁得合计合计外国人日常都吃什么，只有做日常他们吃的，才能赚更多的钱。”
王先进点头不止。“还有苹果，二十五万人都到恁的饭店去吃，恁的小店装得下吗？饭店只是个宣传推销点，*终要卖给每个德国人，让他们在家里当饭后甜点才中！还有，咱们现在的苹果都是家家户户自种的，各种品种都有，如果大鼻子只喜欢吃一个品种，咋办？”
王先进听罢此言，笑嘻嘻地说:“恁叫崔合计，真是名副其实！”
两人嘀咕了整整一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主意。崔合计说:“上海建厂是中德两国合作，那么咱们也来个公私合作，恁做饭给德国人吃去，俺卖苹果给大鼻子啃！为了弄清他们吃什么饭啃什么苹果，得想办法到德国瞧瞧，像唐僧一样去西天取取经！”
二
小县城里的人组团出国是件开天辟地的事，一番打听后，两人来到了县商业局。
主管业务的李副局长听罢两人的想法，惊得从藤椅上一跃而起:“德国？俺原来以为恁俩说的是隔壁县‘得固’镇呢！这是稀罕事，从来没弄过，得找一把手吴局长。”三人来到吴局长办公室。吴局长同样大吃一惊，说县商业系统还没有一个人出过国，这事得找全县一把手郭县长。
同样没有踏出国门一步的郭县长听完吴局长的汇报，半天才缓过神来，一连说了三声“好好好”。话毕抓起电话，拨给了地区主管外事的副市长，副市长回话:“俺也没出过国，现在改革开放，看来县里群众解放思想走在了我们的前面，我一定想办法促成这事。”
两个星期后，市外办给吴局长打回电话，说省外办同意了市里的申请，请县里赶快上报出国计划。县里*后研究决定，由李副局长带队，组成五人经贸考察团，成员有商业局方股长、崔合计、王先进和农副产品收购销售公司会计马得财。
一个半月后，省里的批文下来了，还帮助联系了访问的城市—德国沃尔夫斯堡，那里是大众汽车公司的总部。除此之外，还联系上了在那里留学的一个中国学生当翻译。传达完省里的批文，吴局长严肃地对考察团的五个人讲:“有件事俺说一下，省外办交代了，恁几个去德国，不仅代表县里、地区和省里，还代表咱们国家，表明中国当前改革开放的态度。省里因此专门批了置装费，还派来一位老师给恁几个教授一些德国人交往的礼节和一点日常德语。时间紧迫，今天恁几个就去市里买衣服，后天开始集中起来学习，一个月后从上海出发去德国。”
“‘佛靠金装，人靠衣裳’，买什么行头*能代表咱们中国人的形象？请局长指示。”李副局长提了一个问题。
吴局长想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有了头绪:“恁几个经常看电影，知道咱们中国哪里人*时髦？香港呀！就按香港人的行头去配！”
走在去百货商店的路上，王先进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他瞥了一眼其他人，大家走路的步子同样也都是飘着的。老天爷，他王先进这次闹大了，代表县里和省里出国，还是到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德国去，还有比这更光宗耀祖的事吗？！王先进越想越激动，手心里都冒出了热汗。李副局长带领大家统一购置了黑色西服、红色领带和黑色手提包，省里批的每人五十元的置装费也就花光了。正当大家准备离开时，王先进拦住了李副局长。
“李局长，不中啊！”
“咋不中？”“俺在上海见过真香港人，除了黑西服、红领带和黑皮包，
他们都还戴着黑色蛤蟆镜，要多神气有多神气！”思量片刻，李副局长大手一挥，说:“每人自掏腰包，各买
一副蛤蟆镜。”柜台女服务员取出五副蛤蟆镜，随手就要撕去贴在镜片上的
“Hongkong（香港）”商标，王先进一声喝止，说:“这个不能撕，撕掉就不中了！”
五个人戴上蛤蟆镜，活脱脱一群在世阎王。付完钱，李副局长带队准备离开，再次被王先进拦住。“李局长，俺又想起来了，还是不中啊！”“咋又不中？”
“咱五个上面像香港人，脚上不中啊！香港人脚上都蹬着黑色皮鞋。”
五个人一起来到皮鞋柜台，皮鞋太贵，大家舍不得买。皮鞋柜台旁是布鞋柜台，被李副局长一眼瞧见了。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每人一双黑色千层底，不仔细瞧，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