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思无邪》鲁敏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6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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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鲁敏,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已出版《奔月》《六人晚餐》《九种忧伤》《荷尔蒙夜谈》《墙上的父亲》《取景器》《惹尘埃》《伴宴》《纸醉》《回忆的深渊》《跟陌生人说话》等二十部。

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中国作家》奖、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读者*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原创奖、“2007年度青年作家奖”,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under40”等。

有作品译为德、法、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文等。现居南京。

【编辑推荐】

《思无邪》是鲁敏一部乡村题材的中篇小说集。九篇小说以细致的笔触描写出东坝这个村庄的故事,作者通过对特殊人物(乡村有志青年、教师、哑女、裁缝、赤脚医生、智力障碍女子、外出打工者等等)的刻画,*终给出一个乡村的全景图。

“东坝”作为一个虚构的地名,其实也是作者对她所眷恋的乌托邦式的乡土的回望,在“东坝”这片土地上,人们安静地生活着,细碎平常,也有喜有哀,但绝不大开大合,人们总归带着善意关注彼此,“东坝”和这里的人们,似乎隔绝于现代文明,少了浮躁和喧嚣,是一幅浓淡相宜的乡村水墨画卷。

【名人的书评】

★《奔月》《六人晚餐》作者鲁敏温情叙述乡村故事。

★渐行渐远的乡土背影,寄寓着作者乌托邦式的哀伤与回望。

★人民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十多种文学奖得主

【思无邪的书摘】

跋:记忆望着我生活望着我

做这个动作——整理旧作、遴选结集——总显得有点吃力,像是拖拽着来自旧年月与旧我的重量。是啊,自1998年写作至今,前后二十年了。

古书里会写,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说明这足够孕育出新的生命,乃至产生出破坏与重构的力量。二十年之于我的写作,虽则没有那样无中生有的巨大对比,但确乎也是一个很大的时间单位,包含着若干的成长与变化。尤其在中短篇里,会很清楚地看到这些。

中短篇是灵活、令人自在的文体,可随时起亦可随时止,有点像写作者的日常与基础训练,三五个月,手上就能盘弄出一两篇来,然后发表,然后转载,偶尔获奖或入年选,在传播与阅读的过程中,散发出写作者的个性体味,它们非常富有即时性,极其忠实地反射出写作者其时其地的位置与状况:偏色与光芒,迷惑,武断的信仰。这很有意思。我重读旧作,常常哑然,脸红,也会惊怔、哀然。我说不清楚,是文本本身让我触动,还是它们在流动和迁移中所留下来的那弯弯曲曲、走走停停的轨迹,更为珍贵。当然,这是敝帚式的自珍。

我*终没有按时间顺序来整理合集,这固然是*便宜的法子,但也*为偷懒。我想做一点搬动、归纳的工作。比如,相对接近的风格或母题。不同路径上所尝试的探索。任何分类都是粗暴的,同时也是某种主张与态度的呈现。

这次选了两本,故我做了这样的分类:乡村叙事、都市叙事。这听起来不足为奇。但于我、于我们这一代的写作者而言,还是有着较现实的意义的。

七〇前后的这一批写作者,有相当一部分与我经历类似:幼时有着结结实实泥土滚打的乡村经验,早期的阅读与审美也是全然东方的、古典式的。随后,一般在二十岁以前即完成了积极的自我刷新:从洗得太白的运动鞋开始,从学生腔的普通话开始,从对现代性审美的巨大胃口开始,从对所谓国际性视野的诉求开始,我们或多或少地城市化了。这似乎也都是顺理成章的,就像历史书上那句著名的说法:农村包围城市。哪怕我们骨子里还是个乡下半大孩子,只要一想起乡村就会莫名疼痛,哪怕私底下骂起人来还是用方言更带劲,发起烧来*想吃的还是几根乡下腌脆瓜,但无论如何,城市金属色的巨大身影已经开始投射到我们的小说中来了,形成颇为异质的面貌。

我的乡村叙事,以20世纪80年代年代为背景,是乌托邦的,带有一点凄清的唯美色彩。东坝是我的老家,江苏东台的一个小说别称。这一批作品,我觉得很像是我少年经验的*桶清冽之水,那与生俱来的胎记、童贞式的热切,在后来的写作中再没有过了。我很怀念那个阶段,像怀念部分死去的我。但这个怀念是平静的,并不伤感。当时其实还有不少与东坝有关的记忆,孰料惊如阵风,这个兴奋点一下子就退潮了。可能跟当时各种获奖也有一些关系,我有强迫式的逆反和自我批判,我怕我迷失于这稳妥便捷的审美。但无论如何,我肯定会要写出东坝,然后才能走出东坝,这是一条必经之途,是对成长期的断乳与挖掘,更是对乡土经典叙事的一个本能致敬。

正面着手都市叙事,是2009年以后了。其时,我已经在南京生活了十多年,较为充分地领略了城市巨兽的强大意志。发达的商业逻辑,灿烂的金钱鬼魅,零温度的社交模式,对效率和技术主义的高度崇拜,实用性的道德修正体系等等。城市是既压迫人性又锻淬人性的典型场域,散发出一种刺目之美,以及由此而来的对德行、对古典、对世故、对人伦的反叛和修正。我以乡下人的基因,糅杂着后天见识所生成的复杂视角,投向同样复杂的盛大城市——它,正在被豪华地堆砌,被过度追求同时被过度丑化,声名狼藉,被认为是一切罪恶的温床,可同时也是它,在以巨大的物质力拖曳着整个社会文明缓慢向前,当然也包括我总是难以忘怀的乡村大地。

……写作总是这样,背负着个体生命越拉越长的记忆,同时又深深跋涉着脚下的浑浊河流。这两本集子,是记忆和生活的共同产物。

2017年3月

风月剪

1.我打算说一些往事。事情,已隔二十年之久。我却一直忘不掉,像挂在脖子里的一块玉,凉而润。

2.二十年前,东坝只两家裁缝铺子,一家姓钱,另一家姓宋。

到底要把我送到哪一家去做学徒呢?家里人为此颇费思量。唉!每个人,这辈子里总是要选来选去,小径分叉的路口,一去不能复返的路程。从那一天起,沿着家里人所选的小径,再经过若干岔道与十字,我一直走到今天……

姓钱的那家大师傅,生得五短身材,邋里邋遢,很拙的样子,生意倒也不错,做男人、做老人寿衣的衣服是有些名气,喜欢一边量着尺寸,一边敲着对方的胸脯放声大笑,他人缘很好,就算偶尔哪里做得有些差池,大家也不计较。

姓宋的,则与他完全相反,修身白面,过分的秀气、客气,因此男人们都不大喜欢他,在东坝这里,粗俗之于男人,一向是种美德,反之,则是可疑的品性。不过,这位宋师傅做女人的衣服很有一手,他裁出的衣服总像是有神仙暗中相助——那神仙,伸出常人所看不见的手,缓慢细致地抚过女人的身子,凸处抚过了,凹处亦抚过了,带着*诱人的起伏线条,*后落在宋裁缝的那把剪刀上,裁出天下*合体的衣衫。

女人,总归比男人喜欢做衣裳吧,男人么,真正有了钱,就喜欢买现成的衣服……所以,小桐若是跟了宋家师傅,将来的生意可以做得热火些。

唉,那个宋师傅,从没见他红过脸高过嗓,真太静气了,怕小桐跟在后面,不大好吧。

学手艺,又不是学走路学说话,怕甚的?

家里人说来说去,无非是再给自己一些充足的理由,可以放了心地把我交到宋师傅那里。毕竟,将来的生计是*重要的。

事情定下来之后,家里人备了红糖、猪腿肉、米糕、布料四样小礼,又把我简单拾掇了一下,便往宋家裁缝铺子那里去了。

好好地走在路上,母亲又伤心了,流起不值钱的泪儿来:小桐,你真铁了心要去学裁缝吗?男孩子家的,学个木匠、瓦匠的多好,将来还可以出去做活,走四方,总比跟那些针头线脑打交道的要好。

父亲微怒:都这时辰,还说这些!他从小就是喜欢这个,我们能怎的?再说,他书又念不下去,能学门手艺混碗饭,总是不错的了。

我慢吞吞地走在后面,淡着脸听他们说话,掩饰着内心的兴奋与满足。也许,从生下来那一刻起,这十三年来,我就在等待这个场景——夹着我的小花布包袱,离开家,走在路上,一条通往裁缝铺的路,从此,可以一辈子跟布料、线头和剪刀混在一起。

有人像我一样迷恋过那些吗?比如说布。其在色彩、手感、纹路上的变化无穷、娇媚百态……而当它做成衣裳,又有了另外一种意义的存在,它包裹着人们的身体、遮蔽着某些器官与部位——这种包裹与遮蔽,同时又是一种强调与烘托,欲说还休。一个与布料同谋的女人,永远胜过愚蠢的全裸出镜者。

当然,还有线,那种柔韧与漫长,像从生活的这头走到另一头,抽丝剥茧,无穷无尽……线被穿进缝纫机的针头,随着底部踏板的运动,它开始上下旋回,把这一半与另一半拼凑起来,如同缝合人们破碎的心肝。

*重要的,我喜欢剪刀。再原始不过的工具,却具有不可逆转的刺激性,“咔嚓”一声,剪断!如同水泼、镜破、人亡,永远无法修复。我喜欢这种彻底的决绝之气。只有剪刀,才能让*明的裁缝甘心附体于上,如隐形之手,与女人们在繁花似锦的布料里间接地幽会。

是的,我从小就喜欢这些,有点女气和阴柔,说不出口的。幸而家里有兄弟好几个,家里人早已对我不抱有大的指望。送到裁缝铺里,只是一种没奈何的权宜之计。

3.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我*次站在宋师傅面前,夹着我的小花布包袱。

宋师傅脸若满月,并且白如满月,只是眼袋有些重,似乎连睡眠都如满月一般地,被嫦娥搅得夜夜不宁。

他穿着一件剪裁简单的青色长衫,这种样式,极少有人穿,那时,男人们时新的是中山装外套、的确良方领衬衫,更时髦的是从县里买来的枪驳领双排扣西装。

不过,这长衫穿在他身上,倒不显得落伍,他的头发整齐地向两边梳了,嘴上也是干干净净的没一根胡子。这在东坝,真是少见的整洁,他的这些特点我虽早已听大人们用厌嫌的口气说过,但亲眼见到,还是感触不已。我喜欢干净的东西与人。太好了。没法再好了。

我想起来,宋师傅一直没有结婚,他总归也不小了,有三十一二了吧。

宋师傅并不十分热情,只是让我们坐了。铺子的地上,散落着些布料零头,五彩缤纷,各有千秋,我只看一眼,便欢喜得不行。母亲注意到我的轻浮模样,在一边暗中捏捏我的手。

宋师傅有位驼背的老母亲,弯弯曲曲地走出来,收下拜师礼,含混着说了几句推辞的话。

过了一会儿,宋师傅才看看我,开了口:我这里,来来往往的学徒不少,来十个,走十个,总待不长……

严格一点好的。我们小桐*不怕吃苦。父亲勉强笑笑。父亲是个粗糙农夫,一进宋师傅这铺子,面对宋师傅这样文气的人,他马上拘谨起来,又为自己的拘谨感到生气,脸上的肌肉几近僵硬。

倒也不是多严格……我只是见不得笨手笨脚。学手艺,要天分,不是这块料,不如趁早回家。说到“笨手笨脚”这个词的时候,宋师傅伸手捏掉自己身上的一根线头,顺便侧过脸去,不看我,似乎正有所指似的。

我的脸马上涨红起来,特别委屈且气愤,却又不敢声张,不知怎样才好。

父亲也有些滞住了。大家都停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开得了口:试一试吧,我们家小桐,跟姑娘家似的,从小就喜欢玩碎花布头,手也灵巧,说不定……

于是,在一片无人搭理的静默中,我留了下来。父母亲在出门前又说了一堆拜托和恭敬的无用之话。我留在光线略有些不足的铺子后面,站在碎布头之中,布料与线头散发出我梦寐以求的气味,这让我激动而伤心,以至热泪盈眶。

宋师傅踅回来,大约是看着我眼里亮晶晶的,倒“咦”了一声,但没有再多说。

4.这*天的情形,二十年过去了,我至今记得十分清晰。宋师傅那声轻而惊讶的“咦”,还像刚刚从耳朵边滑过似的。

从那天起到*后一天,我跟着宋师傅,一直跟了四年,从十三岁跟到十七岁。十七岁之后,我就离开了东坝。我在东坝的*后时光,那悲欣交集的四年,都是跟宋师傅在一起的。

5.宋家铺子里的主顾,的确如父母亲所言,以女人为主。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分类,女人也是这样,一开始我把她们分为两类,瘦的,胖的。这对裁缝来说,算是*要紧的吧。宋师傅却摇摇头,大不以为然。他平常不大说话,一旦当真说起来,又会特别的详尽。

哪里呢。他停下手里的活儿。女人,微妙得很,胖瘦倒不算什么。同样是大姑娘,有长开了的,也有没长开的。再如小媳妇,有养得好的,也有不滋润的。大嫂们呢,身子骨也不同,有的是还是紧凑的,有的却完全松懈了……

我们这样的闲谈,一般是在暮色中。因为这时不会再有主顾上门,正是一天中*消停的时候。铺子里没有点灯,宋师傅说,他喜欢看着天慢慢黑下来,像一块由浅渐深的大布一样,把家具、把挂着的衣裳们、把两台缝纫机一点一点地罩起来。

我们说话的时候,他的驼背母亲在后面的灶间准备晚饭,柴火夹着潮气噼里啪啦地烧着,有些呛人。

宋师傅略略咳一声,接下去慢慢地说。

小桐,既是做了裁缝,就要比别人看得细。你要知道,不仅女人跟女人不同,就是同一个女人,在不同的阶段——刚发育,说过媒了,订过婚了,结婚了,生过孩子了,有了丈夫以外的男人了,她们的身体都是完全不同的。肩膀、脖子、胸、腰、腹、臀部、大腿……真的,细小处的变化很多……*怪的是,你拿尺子一拉,或许尺寸上并没什么变化,但穿起衣服来,就是完全不同了……所以,我们在裁剪时,要特别地加以注意……

听到这里,我意识到,宋师傅不是在跟我闲聊,他是在给我传授他的手艺呢。我马上紧张起来,谈天的愉快忽然消失了。我生怕我记不住他的话,并且,我怎能如他所说,分得清女人的不同阶段呢,她是否发育了,是否许了人家,是否有了丈夫以外的男人呢……这时,我到底还只有十三四,不大懂。

我迷惑而焦灼地看看宋师傅,浓墨般的暮色里,他的面庞模糊混沌。

吃饭啦……灶间传来他驼背母亲的招呼,灶间的灯光突然亮了起来,像剑一样,细而长地透过门缝。我看看宋师傅,他恰巧坐在这透过缝隙的光亮当中,脸从中间分成两半似的。

6.很快的,在宋师傅这里,我认识了英姿,也认识了许多其他女人。

这四年,应当是我一辈子结识女人*多的时期。我得以熟悉她们的身体,了解她们的审美,知晓她们的经济状况,与丈夫或婆婆的关系,她们生养有几个孩子……宋师傅这铺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东坝的妇女乐园。她们在这里碰面,开始闲聊,抱怨生活,相互打闹,讲闺房里的玩笑。有时候,我感觉到,她们其实是在讲给宋师傅听。

我快十四岁了呢,然后是十五岁、十六岁……我能感觉到一些东西。比如,喜欢。一个人对另一个的喜欢,像是石头缝里的小草似的,那是怎么也压不住的。那许多女人,就像是大石头下的一丛草地似的,她们都是喜欢宋师傅的。

也难怪,宋师傅这样的人才,在东坝,真好比是碧玉一块了。

人,就怕比,一比,好的会太好,坏的却更加不堪。东坝的男人,喜爱抽劣质水烟,喉咙管里总有浑浊不堪的污痰。牙齿长期不刷,不免要发黄,开口说话,总是一股被唾液浸泡过的烂草气,那味道闻上去,脏得很。他们懒得洗澡,除非是夏天。他们半个月才会刮一次胡子,指甲也不剪,反正太长了会自己断掉。头发永远没有样子,油油地趴在头上。是的,男人就是重劳力,他们哪里会去关心头发什么的。他们只会关心肚皮,希望能吃得好而饱。关心力气,希望白天有劲儿弄地,晚上有劲儿弄婆娘。

这样的,在那一群男人中,看看宋师傅吧,头发妥帖,手指白白,这样干净,这样客气,这样耐心。女人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他?

有一点倒是好的,她们的这种喜欢是集体化的,在彼此间是公开的,相互带有鼓励性质的。用二十年后的俗话来说,宋师傅就好比是东坝女人们的一个大众情人,像轮月亮似的,挂在高而远的天上,让这些女人们在无穷无尽的劳苦生活中,可以抬头望一望,心里头出现短暂的柔美幻觉。她们,一辈子便是生儿育女、侍奉公婆、风吹雨打,粗糙、毫无指望的生活。可是,有了宋师傅在这里,她们就会安心而平静地过下去吧……

7.每年做衣服,有两个高峰期,一个是春末,夏天将来之际。一个是冬初,要过年的时节。

在夏季,除了绸子、纱布与棉,那时*受欢迎的面料要数的确良了。的确良,这个名字也好,明白而响亮。它的花色偏素净些,淡蓝的,粉色的,白暗纹的,细格格的。在女人中,一时十分风行。离东坝五里之外,有个热闹的集镇,女人们会相约了去买,然后又相约了到我们这里做衣裳。

暮春之际,天气十分舒畅,女人们都换上单夹衣了,她们三个两个地一起进来,把铺子中间一下子挤得满了,她们先不急着量,而要拉拉扯扯地看我们架子上挂着的一些衣裳,半成品与成品,评点一番。然后又坐下来,翻样本。这些玩意,她们每次来都看,早给翻得烂熟于心了,却还是叽叽喳喳地翻。

那些简陋的样本,我至今记得,发黄的糙纸上,印着黑白的细线条,画着各种领子与腰部的样式,虚线实线,还有一些箭头与说明,应当是入门的裁剪法吧,跟二十年后的时装杂志是不好比的,也不知宋师傅从哪里弄来的,但在当时,便是铺子里*重要的道具与门面,主顾们来了,总归是要翻一翻的,有时还指指点点:这个好看!我想做这个!

宋师傅这时总站一边,跟随着她们的目光,和气地点着头,我知道,他实际上一句话都没听,从他那偶尔一闪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出,他在暗中打量这些女人。他得替这些女人分类,看看她们,正处在身体的哪一段时期,他得怎样替她们裁出*细微的皱褶……

序曲般地笑谈之后,女人会推搡着把对方往宋师傅这边送。宋师傅则拿出一个小本子来,垫上复写纸,耐心地看着她们,一边准备写下日期与主顾的名字。

好了,就是你先来吧。等了一会儿,他*终指定一个。那被指定的女人,黝黑的脸因为涨红而愈加黝黑起来。

来,站站好。抬起胳膊。身子挺起来。对。就这样。放松。吸气,再呼气。两条腿并拢。两条腿分开站。

宋师傅不时地叮嘱,像在耳语,亲密而及时地配合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他轻轻地转动女人的身体,他的软尺,像是世上*光滑*柔软的绳子,绕过她们的脖子,拂过她们的肩膀,在胸部的*处停留,缠绕在*细的腰肢处、*肥厚的臀部……所有这些从未被注意的部位,从未被抚摸过的身肢……宋师傅的软尺流连忘返,走走停停,伸伸缩缩,穿来穿去……

屋子里静静的。

我尽情地盯着宋师傅的每一个动作,因为我在学习。那些等待中的女人们也同样尽情地盯着宋师傅,不由自主地屏住气,抑制着身体的轻微抖动。这是多么神圣的时刻,黄金一样熠熠发光,每个人的瞳孔都因此变得更加漆黑、神秘,像是整个空间的昏迷。

或许只有宋师傅一人,对这一场景的奇异程度毫无知觉。他只是在工作而已,像沉浸在水中的木头。他神情专注地跟随着软尺游动,喃喃自语,低声重复着一些数字,不时停下来,在本上飞速地记下。他的无知无觉,纯洁得富有刺激性。女人们爱慕的眼睛大胆地停在他俊秀的侧脸上,欲发狂,而又无比满足。

每量过一个女人,宋师傅都会到后间洗手,丢下我们前面的这一屋子人。

他所转到的后面一间屋,那是他驼背母亲做饭的地方,那里总是备着个脸盆,他舀上半盆水,像小溪流过石缝,潺潺之声。他掬起水,搓动手指,水花四溅。

我们在前面,一边倾听,一边等待。这种等待宛若特别的仪式,让下一个等待丈量的女人,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心理与生理上的预热。

事实上,宋师傅并不算是个真正的洁癖者。开裁缝铺子的,家里人来人往,零布头、线团儿、画线粉条儿,那是没办法干净得起来的,宋师傅倒也不是特别讲究。但每次替一个女人量过衣服,真奇怪,他必定是要洗手的。显然,他不是因手脏了才去洗。他是为什么呢,我不敢相问,他亦从未说起。而女人们甚至已经习以为常,她们也因此更加欣赏,宋师傅的双手,已完全洗去另一个女人的味道,它以清洁之身,重新开始新一轮的丈量……

8.而我*次特别注意到英姿,是因为,宋师傅在替她量过衣服之后,忘记了洗手。

或许,即便宋师傅没有忘记洗手,我也会注意到她吧。这年,我都十四岁了,那正是开始留意女人身体的年纪……

英姿,怎么说呢,她夹在那些女人当中,总有些格格不入。你一定懂我的意思,有些人就是那样,她明明站在人群当中,可是却又像遗世独立,她的周围,似包裹着一层常人无法亲近的气体。

时隔多年,英姿之美,我依然记得十分清晰,不过我无法具体描述。在一个十四五岁少年的眼中,她的美,似乎是抽象的存在,是一种无法忘记的滋味,是从老远处传来并逐渐消逝的歌声。总之,我忘不了,却也说不清楚。

在妇女们的推推搡搡与宋师傅的*终指定中,有种奇特的巧合:到*后,总归英姿要留到*后才量尺寸。这时,她才拿出一块布料,这是她丈夫从外面捎回来的。

英姿的丈夫是长年出海的,也不知是不是海员,或者只是在海船上做苦力的。他的职业显得非常神秘,总是隔上几个月才会回来,带着可疑的咸腥气。他为人似乎有点羞怯,或者是郁郁寡欢,或者是过分疲惫,总之,每次回来休假,都只闷在屋里头不出来。有人问起英姿,她勉强加以解释:他晕地。出海久了,回到地上,他不喜欢走动。

晕地,这说法真新鲜。真是这样吗?人们也不大弄得明白,不过大家慢慢也习惯了英姿丈夫的存在方式:不出现。这样,不管她丈夫出海还是不出海,在东坝,英姿都像是一个完全独身的女人。

而对我和宋师傅来说,她的丈夫或许还有一个特别之处:每次他出海归来,都会给英姿带回一块布料。那似乎是做丈夫的表达离别之情的*方式。

英姿拿出布料。不是的确良,不是府绸,不是涤纶,不是毛毕叽。总之,又是我们不曾见过的一种面料。宋师傅抡起胳膊,把布料唰地抖开来,在那一瞬间——布料从空气中划过,散发出一种不可模拟的气味。光线穿过薄薄的面料,宋师傅的眼睛在面料后面尽力地睁大,像要把面料看穿过去似的。

布料落到面板上,宋师傅把它摊平,用手掌慢慢地抚过上面的纹路,由衷地叹一句:好!料子上有着斜斜的暗色条纹,像是被宋师傅刚刚用手掌划出来似的。

英姿这才站起来,站到宋师傅面前……当天的*后一次丈量开始了。

仍是同样的耳语。仍是同样的软尺在身体上移动。仍是同样的被众人的目光所追随,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但是,真的,我感到宋师傅动作里的某种迟疑,好像突然被注射了水银似的,透明的滞重。不可思议的言外之意,我不知别的妇女们是否跟我一样也有同感。

英姿被宋师傅量着衣服时的那种静,一直延续到我后来的记忆之中。就是此刻,我似乎仍可以重回到那种静中去。全世界都停在了英姿腰间的那根皮尺之上,我发现,我的身体像喝醉了酒的小木棍似的,无法自持了。

我惊慌地抬头看看英姿,她的眼睛半睁半闭,正仔细听着宋师傅的耳语,配合着做出每一个动作。

英姿与别的女人们一起走后,所有的声音都重新回来了。宋师傅把女人们方才拿来的布料整齐地堆起,每块布料中,都夹着一页写满尺寸的纸条儿。他用大鸡毛掸子刷台面,又用小刷子弄干净他长衫上的线头,至于地上的碎布条儿,他对我努努嘴:扫一下吧。他知道这是我*爱干的活儿,在清扫之中,我会仔细地收起所有的碎布片儿,其心情,正像守财奴看到了遍地黄金,欣喜若狂、细小不舍。

宋师傅,您量完英姿后……忘了洗手。就在拿起笤帚的前一刻,我终于想起来,为什么我拿起笤帚的姿势那样不对劲儿。如此平静单调的生活,少了一样东西,或是多了一样东西,都会像床单下的黄豆一样,硌得人神思不宁、不知所以。

哦?宋师傅迟钝地反问了一下。一边抬起两只干燥的手,像盯着别人的手似的。真的呀?

其实他转过身去洗手就可以了。可是真怪,他站在那里,不敢相信似的,仍是看着两只手,像个剪影似的站在那里,轻飘飘的。我扫地扫到他的脚下,都不敢碰到他的脚面,以免他会像纸片一样,飘到屋子外面的风里。

这天的晚饭之后,宋师傅跟我解释起他忘记洗手的原因。其实这是画蛇添足之举吧,或者,是他自己想说一说此事。

晚饭之后,本是我们出活儿的高峰期。为了光线之故,他会点起两盏油灯,放到屋子里的高处。灯光洒下来,在我们的脸上形成阴影,从某一个角度看去,像是脸上只剩下骨头似的。我们有固定的分工,他裁,我缝。宋师傅这里共有两台缝纫机,一新一旧,我们一直用着旧的,那新的,总被一块布严实地遮起,好像要等到它旧了,才会舍得用。

宋师傅的大剪刀,犁一样,在女人们的布料上坚强而有力地咔咔前行,如一个感官灵异的盲人,总在当停之处立止,在该行之处前进。几分钟之后,一件衣服的魂灵就以片断的面目出来了。我接过来,对照布料的颜色,给针鼻子穿上相应的彩线,双脚踩起缝纫机,把支离的面料进行初步的组装与缝合。

一夜夜都是如此度过。那两盏灯,有时灯芯会跳一跳,有时会因油尽而灭。这些偶然的信号,却会成了我们休息的楔子——宋师傅放下剪刀,像从梦中惊醒的人似的,看看他的一块陈年老表:唉哟,不早了。小桐,我们歇了吧。

今天,宋师傅却似乎没了做活的心思。剪刀走走停停,*终,在一块小格子洋布上躺了下来。

忘了洗手——奇怪吧。宋师傅坐到一边,沉吟着自问自答。

我其实是有些瞌睡了,十四五岁的年纪,永远睡不够似的。听他突然开口讲话,我打起精神,抬头看他。

小桐,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女人的身体,总在变来变去……不过,那个叫英姿的,不大对……从她做姑娘起,我就替她做衣服,一直做到现在,她的身体怎么一直都是那样儿呢?

这问题我本来便懵懵懂懂,此刻他这样一问,我更是一片茫然。但我的瞌睡却走了。因为他所说的是英姿的身体。

而且,她来做衣服,总是丈夫回家之际,好几个月夫妻未见,按理说,她的身体应当是像花一样,突然开了起来的,饱满起来……宋师傅看看我,见我浑然不懂,便住了口,回到一开始的话题上。所以呢,我一边替她量衣服,一边琢磨,因此,才忘了洗手……瞧,我到现在都忘了洗手。

宋师傅不避我,他把自己的手举起来,放到鼻下,轻轻闻了闻。

我坐在离他两米开外的缝纫机边,我也悄悄地翕动鼻翼,闻了闻,英姿的芬芳在油灯下暗香浮动。

宋师傅不洗手,是对的。

9.东坝的人们都知道英姿生得好,也知道英姿的丈夫长年出海。这种搭配真是符合所有男人的理想,他们无法想象,英姿那样的女人,怎么能被男人夜夜搂着睡觉。她就应当独守空房,让所有的男人都可能在梦中,破门而入,来到她的枕边,与她整夜云雨缠绵。

梦可以大胆放肆,现实却往往令人沮丧。英姿的正经,与她的容貌一样,是出了名的,她甚至不能接受男邻居们的玩笑与搭讪。她像座冰山似的,散发出北方的气息,任何人,尚未接近,已被冻得失去欲望。

有好事者不甘心,在她丈夫回来的那些晚上到她家去听壁脚。

——听壁脚,是东坝由来已久的一种习惯。新婚之夜,寡妇偷人,叔嫂通奸……这样的隐私都是男人们通过听壁脚得来。乡居生活,娱乐有限,趣味有限,深夜听听邻里的壁脚,似乎是颇为正当的一种夜生活了。

英姿的丈夫回来一般长则一月有余,短则一周左右。人们总会选了他刚回家以及临走前的那两个晚上去听。中途还有些抽查。但是!真叫人好生奇怪,他与英姿的卧房竟像是睡了两个老人似的,全无动静……这个英姿的男人,难道竟是个不中用的……

那么,英姿,这么个活生生水灵灵的小媳妇,情归何处,身寄何人?

就像一个不够严谨的逻辑学说似的,人们是先有结论——英姿肯定是有相好的,这是大前提,而后,才寻找论据,是谁呢,放眼东坝看一看……

这样,传言便在冰山的白雾中升起。也许是出自妇女们之口,她们与我一样敏感,当宋师傅替英姿量衣服,虽没有风吹,没有草动,但她们还是感觉到了异样,只是,她们所诠释的角度与我有异。在她们看来,宋师傅哪里会动心,他只是被动的。为了挑起众怒,她们这样说:英姿谁都看不上,她只中意一个,宋裁缝。

不知这传言已有多久,根据其传播规律,宋师傅必定是*后一个知晓。而我,也应当是知道得比较晚的吧。

那天,我到言师母家请她试衣服。

言师母,这里人人都叫她言师母,以示尊重之意。她已经去世的丈夫,好像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几个儿女又一律在省城做事,总之,她是东坝*有身份*有钱的人家之一。言师母做衣服是一批一批的,并且特别喜欢做旗袍,短袖旗袍,单旗袍,夹旗袍,薄棉旗袍。她喜欢把宋师傅喊了去量,做成半成品之后,又要送上门请她再试穿一次,挑一些毛病,总之比一般人要麻烦得多。但宋师傅很乐意替她做衣服,一来宋师傅喜欢旗袍,又因为言师母的料子一般都是花绸缎或素薄呢,东坝难得有人用这些料子。对一个裁缝来说,好的料子和好的样式,都是让他牵肠挂肚的念想。

这天,言师母共有两件衣服要试,一件自然是旗袍,因为夏天到了,是白色暗花的,边上要镶一圈浅蓝边。另一件是新式小翻领短袖衫,肉色的电力纺。

言师母的家里坐了些闲客。言师母因家中无地,常年消闲,因此特别喜欢有人在家中玩耍,她总常年备着茶水,院里放着椅凳。东坝人也知她的趣好,既有如此去处,也便常常聚拢了在她院中说些家长里短。

我夹了布袋进去,几个人看到我,若有所思似的,一时刹住话题。我那个年纪总是面嫩,*怕与大人们说话,只把头一低,径直往言师母身边去了。

言师母起身到里间试衣,我就在外面坐着等。

那几个人又看看我,有一个笑嘻嘻地开了口:小桐,跟在宋师傅后面,很惬意吧……女人反正是随便摸的……

我不知说什么,脸色微红起来。

另一个算厚道些,连忙接了话过去:他还是孩子呢,别拿他开心!哎,小桐,我只问你,东坝哪个女人穿衣裳*好看?

我支吾着,同时也在竭力回想,是啊,怎么倒没想到这个问题,哪个女人穿衣服*漂亮呢?

这还用说,当然英姿喽。瞧她胸前那两坨翘翘肉,瞧她那个紧紧的小屁股……有一个角落里的人插起话来,用语粗俗之极,但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

小桐,不用替你的师傅隐瞒啦,现在大家全知道:英姿跟你家师傅,是有那种关系呢……要不然,衣服会做得那样合身,像从身上长出来似的……他嘿嘿笑起来,倒不妒忌,反而有些受用似的。

多少年以后,回忆起我在东坝的那些往事,其时其地的风俗人情也许值得一提。在我们东坝,当时的民风着实有些奇怪,虽说不上是淫邪,但*起码,不以淫趣为大耻。妇人养汉,奸夫偷人,老公公爬灰,大队长盗香,瓜地里的苟合,等等,田垄间四处流传,众人津津乐道,并没有人想到严重的贞洁道德上去,甚或,在私底下,反倒觉得那是生活的点缀与调味,是男人间的一种谈资,是妇人的一种魅力……也许正因为此,他们才会坦然而热络地跟我谈到宋师傅与英姿的流言,他们似乎是为了我好,是在给我以世俗的启蒙。

是啊,小桐,你倒跟我们说说,他是怎样得手的?我们整个东坝,几十条好汉子呢,倒叫他给抢了鲜,手段了得吧……也好,我们都替你家宋师傅高兴呢,只要有人开了头,我看,那英姿的裤腰带,以后就会松得多了……她呀,为什么会一直那样正经,就是差个人给她起个头……

我就算再装傻,也是装不下去了。一时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嘴中更是无从分辩,只替宋师傅感到憋屈。

好在言师母这时从里面出来了,众人也都收了口,言师母是老女人,当着她说这个,不大相称吧,要是有年轻女人在场,他们恐怕还会说得更加赤裸。

言师母手中拿着那件旗袍,神情喜爱,一再地叮嘱我:合身是很合身的。但你跟宋师傅说清楚,这个浅蓝绲边,只能有小半指甲盖那么宽……她拉起我的手,呶,如果你拿你的小指跟他比,那就不是一小半,而是刚刚好一半,记住了,这种边,*讲究了,*出味道了,太宽了就蠢相,太窄了又小气,那都没法穿……言师母啰里啰唆的,我听得耳朵里嗡嗡的,口中声声应诺,心中却是一团乱麻,不知回去跟宋师傅如何提起方才关于英姿的事,或者干脆不提?

10.想来我自小便是怯弱的,从言师母家往铺子里走,一路走一路想,*后还是决定:不说了罢。他们说的本是没影子的事,我何苦再加以传递。这对自己不好,对宋师傅也不好。

于是,我们仍是那样安静地过活。我非常专注地跟着宋师傅学手艺,在布料与线头之间,我的少年期,像被染过颜色的植物,色彩是绚丽的,却总有着病态的安静。

每周我回一趟家,父母都会逗我说话,而我,不知不觉中,行动举止间有些随宋师傅似的,父母会皱着眉头挑我的毛病:你不要总是掳头发!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没有?你坐下来时干什么总要掸椅子?家里的椅子,哪里就脏了……总之,我一些很平常的行为,他们看在眼里,却像是进了沙子似的,越揉越疼了。

好在,也算有失有得,逢上时节了,他们拎些小礼去看宋师傅,也会因为宋师傅的夸奖而由衷地高兴起来。宋师傅是个吝惜言辞的人,但在父母面前,为了我,他有所让步,他说:你家小桐,十个人里面,一百人里面,只怕也碰不到一个,他这双手,真是生来就拿裁缝剪刀的,他将来,出息肯定比我大得多……这个时候,关于英姿的谣言应当还没有出来吧,总之,父母亲对着看看,抿着嘴互相笑笑。那笑里,带着小户人家偶尔走对一步棋时的侥幸与感恩。

夏天完全来了之后,宋师傅对我说:现在你可以学着量尺寸了。这时候,人们穿得单薄,又多是做夏衣,下手容易,布料也便宜,就算有出入,好赔偿的。

宋师傅让我先从婆婆们开始。那些婆婆,她们要么是胖得没了形,要么是瘦得没了形,一般也就用纱布做些圆领褂子和宽脚裤,风吹上去,飘飘的,会感到凉快些。

给婆婆们量衣服还是愉快的吧。虽然她们微瘪的嘴中会有一种老人的气味,嗓子颤颤的,皮在下巴那儿挂着,喉结动着,却突然失了声。婆婆们会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突然就笑起来,伸出手摸摸我的头:这个小桐,长得细里细气,真像个丫头!

这话不是*次听人说了,我并无异样的感受……也许,我是白了些,也太瘦弱了……但这种形象,我倒是满意的,做一个裁缝,哪里能像黑铁塔似的?我只愿意,我将来会稍稍胖一点,像宋师傅那样,可以把长衫撑起来,就很好了。

“来,站站好。抬起胳膊。身子挺起来。对。就这样。放松。吸气,再呼气。两条腿并拢。两条腿分开站。”

我也学着宋师傅的口气,配合着手里的动作,轻轻地对她们说。可那些婆婆们,总会一边听一边失笑,有的甚至笑得蹲下来,好像我是在讲笑话似的。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宋师傅开始让我量年轻些的女人们了。真是巧,我所量的*批女人里面,就有英姿。她拿着一块紫色圆点点的料子。

圆点点,看上去有些眼花缭乱,而且,那料子,特别的滑而坠,捏在手上,一不留神,就会水似的泻到地上,实在是块稀罕料子。女人们都围上去,凑着看。

料子吸引不了我。我在一边,非常紧张。是英姿让我紧张,我好像突然想起了那传言。我看见她也在对着料子指指点点,看来,她跟宋师傅一样,是被瞒住的人之一。我感到一种同谋般地负疚感。同时,我深深地厌恶其他那几个女人,她们是传言的始作俑者,此刻,却表现得这样无辜似的。唉,这是什么样的事情啊——二十年前的我,站在女人圈之外,像站在一个舞台之下、灯光之外,内心翻滚不止,带着现今不可理喻的痛苦。

我忘了宋师傅曾经说过的:当你替一个女人量尺寸,一定要全心全意,好像她是你的母亲,你的姐姐,你以后的媳妇儿……总之,你要真心实意地,怀着爱去替她们量……现在,我怎么可能爱着她们!

在宋师傅的解释下,女人们答应让我替她们量。事实上,她们真是好说话的,见我表情难看,还替我解围:是啊,得让小桐动动手,总不能一辈子做徒儿是不是?

年轻女人的身体总是咄咄逼人,虽然我比她们略高一些,却总要踮着脚尖儿似的,以免碰到她们。宋师傅替她们量时,她们总是保持缄默,像在专心致志地体味什么。但对我就不是如此了。她们嘴里说着话,有时还扭过头去。身子虽然配合着我,却显得非常心不在焉。

这当然也影响了我的情绪,我加快速度,在量她们的腰身时,连“吸气”、“呼气”都懒得说了。总之,都是有扣眼儿的、都有裤腰带的不是吗,勒不着她们,也不会突然从屁股上滑下。

终于,轮到*后一个,轮到英姿了。我嘴里突然生出许多口水,并且像急着要小便似的。我似乎不能够想象,当我握着皮尺,靠近英姿,去丈量她的胸部与腰肢……我手中出着汗,正暗中努力着……出人意料的一幕出现了:

英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轻声而固执地说:我不要小桐量。我不要小桐量。

短暂的冷场之后,其余几个女人开始把头转来转去,像觅食的鸭子,一会儿看看宋师傅,一会儿看看英姿,还看看我。她们显然是高兴极了,如果有翅膀,都要拍起来呼朋引类了。

宋师傅意外地僵住,他不合时宜地圈起手,放到嘴边呵起气。这是个冬天的动作,而我知道,宋师傅是为难了。

呃。我灵光一现,结结巴巴地插起话来。其实是这样的,我都替大家量一遍,等会儿,宋师傅还要再量一遍,这样,可以跟从前一样,确保各位婶子的衣服做得顶顶好……

我这话应当是够机灵的吧,那几个女人也松弛下来,替自己的衣服高兴,又为僵局的打破感到失望。

是啊。宋师傅停下他的呵气动作,对英姿重新解释道:等会儿,我会再量一遍,我知道,你这块料子,好得很……

英姿却不让步:那你直接替我量好了。我不要小桐量。

终于,有个女人不高兴了,她尖着嗓子说:哎哟,我知道,英姿的身子比我们的金贵,除了宋师傅,她不肯别人碰的,对吧……

英姿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敌意,或者说,她被说破了什么。她略有些羞恼地环视了众人一圈,突然收起料子,竟一转身走了,把我们全都撇在这里。显见得,她是生气了。

*尴尬的自然是我……一个学徒的,因为要替老主顾量尺寸,而闹出这种僵局。同时,还有委屈,以及无与伦比的失落。看来,英姿,是把我归到所有其他的男人里面去了,是除了宋师傅以外的男人……

英姿的不合作昭然若揭,留下来的女人们,像饥饿的蜜蜂看到一朵被揉碎的花儿似的,嗡嗡嗡地一齐叫起来,争先恐后地对宋师傅讲起那些传言,如葡萄一般纠成一团的传言:英姿的丈夫,身体是有问题的,有人听过壁脚,她丈夫出海几个月回来,晚上都不睡英姿的。英姿从结婚到现在,只恐怕还是个大姑娘呢。许多男人看上英姿,想方设法接近,她一概是冷淡的。看起来,她喜欢的只有宋师傅一个……她们细碎而周到地互相补充,像是要表忠心似的,把外面的流言一一说出,似乎遗漏了任何一点都是对宋师傅的不敬。她们多么高兴多么兴奋,终于可以原原本本地把这一切告诉给蒙在鼓里的当事人,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小白脸裁缝……

宋师傅靠着台面站在那里,一直撑着不动,偶尔摇着头试图阻止那源源不断的话语。他神色混乱,完全是被打蒙了。

*终,几个妇女们疲惫而满足地闭了嘴,她们看看宋师傅,像打量一件劫后余生的珍宝,互相搭讪着告辞而去。事情便这样草草收场。

宋师傅这才跌坐下来,心事重重,似有枯藤爬满全身。

唉——他漫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琢磨了一会儿,却听不出任何言外之意。

11.就在当天晚上,应当是很迟了。英姿却一个人到铺子里来了。

很多年以后,作为一个成年男子,每当回想到那个晚上的情形,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要追究起英姿内心世界里的真实想法。

英姿,乡下的玫瑰。女人,一旦漂亮起来,人们往往就会忽略其思想或内心,何况是在闭塞简单的乡下,众人都只当她仅有其貌,这真是悲哀之一种。这个因丈夫长年出海、独身而居的女人,内心里是否总像风暴一样常起惊涛骇浪之波?她的孤独与渴求,她的所爱与所思,她能往何处去寄托呢?

或许,她选择了宋师傅作为一个输出口。宋师傅,这是*值当的选择吧,他洁净有礼,为人低调,作为情人,当然是胜过那许多粗俗野夫——何况,后者总爱在肉体生活上自夸和攀比,倘能结交上英姿,他们怎么可能不挂在口边津津乐道?

是否,就是因为无边寂寞之下的疑似爱情,因为身体与心灵的无限渴求,英姿才敢打破她自己的樊笼,冒妇人之大不韪,趁着夜色来到宋家铺子……

可能因为我睡在床铺靠外一侧的缘故,*个听到敲门声的是我,像小鸟啄门般的,耐心而可怜。

宋家铺子不是太大,驼背母亲一个房间,我与宋师傅一个房间,后面一间小灶房,前面一间大的铺子店堂,店堂朝着大路,到晚上便排上一排木板关了铺子。而英姿所轻轻叩击着的正是这排木门。

我与宋师傅一人卷一个被筒睡在同一张大床上。因我要关灯、打扫、递拿侍奉,故我睡在外,他睡在内。宋师傅睡觉就像他的为人,极为安静,躺下去便没了声息,不翻身也不闲谈,睡着了亦不呼噜或呓语梦话。我那时正是爱睡的年纪,不当是睡眠警醒的人,但真的,英姿一敲门,我竟是听见了。

情理之中,宋师傅也应当是醒了。我向内侧看看,他一动不动,只在夜色中有一个极为模糊的影子。

我咳嗽一声,他仍是不动。到底是睡了还是醒了,我也不知。

那敲门声仍是在响着,我翻身便下来了,拨开边上的一扇木板。英姿,突兀地站在面前,一闪身便进来了。而这时,宋师傅的驼背老母亲也点了盏灯,英姿从黑里头一下子进入亮处了。我注意到她胳肢窝下夹着那块圆点点的高级布料。她的神情极不自然,却强撑着跟我和老母亲打了个招呼:……我来裁衣服。

宋师傅从里间走了出来,他已换上了长衫,脸色干干净净的,全无梦中乍醒的倦容。他对我和老母亲平淡地挥挥手:你们去歇吧,这里没事。

驼背母亲听话地回身进了里间,临去前她对我挤挤眼,暗示什么似的,我一时不能明白。

我重新缩回被窝。自然,我是睡不着了,不由自主地,眼睛盯着门缝里射过来的细细光亮。

外面一片寂静,像是没有人烟,连喘气声也是没有的。那是什么?眼光被无限拉长,向*深处凝视吗……我不知道,这只是我成年以后的想象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布料被打开,宋师傅的手掌从布料上滑过,接着他拿出小本子,又习惯性地抻了一下软尺。唉,这是几时几分的深夜啊,我的宋师傅竟是像模像样地要替英姿量衣服了。

英姿好像哀切地说了一句什么,短促而含糊,也许,她辅以了表情或动作,总之,我难以听清。宋师傅没有声音,不过他好像停下了手中的准备动作,我想,他必定是摇了摇头,或是点了点头。

突然,我听到英姿呜咽起来,她拼命压抑着调子,委屈而绝望。连我在被窝里都听得凄然起来,忍不住热血沸腾、肢体膨胀,真想变成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冲出去抱住她加以抚慰呀——就在那个瞬间,我好像突然通晓了什么,什么是女人,什么是床笫之事,此前我一直懵懵懂懂不知甚解的,此刻好像一下子就通了似的……英姿之美,或许不在其表,而在她的孤独,以及格格不入。我喜欢她在这个深夜的呜咽之声。

不知道宋师傅有没有把他的胸膛借给英姿一用,或者亲吻一下那冰凉的泪滴,抚过她那俊俏无依的后背……总之,外面仍是一片寂静。唉,我的宋师傅呀,难道你是铁石心肠么……英姿哭了一小会儿,抽咽着低下声去。

我走了。她*终轻声地说,口齿清晰,不带情感色彩。这让我感到一阵恐慌,像是看到一朵突然枯萎的花朵。

宋师傅重新脱了衣服上了床。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小桐,没睡吧。

嗯。我有一点怨他,他其实可以对英姿好一点。

宋师傅轻轻地钻到我的被子里,他的身子烫烫的,像在发烧。我背对着他,他便抱着我的后背,像是抱着个冰块儿。

小桐,我很难受,让我……在你这里躺一会儿。宋师傅带着请求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软弱过似的,热乎乎的鼻息拂着我的脖子。我一时有些僵住了。

小桐,我以前……有没有跟你说过,每次替女人量衣服,其实我都很激动,我摆布她们的四肢,让她们做出各种细微的动作,我几乎,能碰到她们的全身了,做上衣时量胸围,做裤子时量裆高,真的,所有的私处,我好像都碰到了……每一次的那个过程,我都很激动,很冲动……小桐,你也不小了,你能明白吗?然后,一件衣服量好,就像爬完一座高山似的,累,满足……我得到后面洗手,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再开始下一位……但是,真要让我跟女人怎么样,你明白吗,真要跟她们亲热,我做不来,我感到太脏了,太恶心了……我做不来……就是英姿也不行……她真是的,看错了,怎么能喜欢上我呢……

宋师傅的身子更加烫了一些,略微发抖似的更加靠着我……我如芒在背,动弹不得。

要不,我去给你拿块湿毛巾?我试图离开被窝。

不必了……就让我抱一会儿你,别动。宋师傅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似的不肯放手。等我不动了,他又试探着轻轻地向我的腰部和臀部移动……他的手掌干燥而温存,有着催眠般的功效……在局促与紧张之中,我竟然瞌睡起来。我在他怀中睡着了。

整个夜晚,像一场梦。在梦中,我一直听到英姿的呜咽,那真是世上*性感的声音……我感到我的小鸡鸡充血了,然后……似乎有人在用手百般地安抚它,夹挤它,放纵它……我拼命地跑动,疲惫,甜蜜,血腥。

这是我跟宋师傅的第三年,十五岁。

我的宋师傅,他大约是三十四吧。

12.不久,传来消息,英姿要走了。她在外地有一个远房的堂姐,她要搬到那里住了。

这消息让我悲痛欲绝,出生以来*的悲痛。东坝好像突然就空荡荡了,没有意思了。我有气无力、万念俱灰,却又不敢跟任何人说起。我不能去看她,更不能送她。我对她的喜欢,像是种不耻之举,得不到正常的生长或死亡。

人们对此议论纷纷。乡里人一向安土重迁,哪里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搬家?各种说法一时尘嚣日上,秋收刚好忙过了,进入了农闲季节,身子闲下来,舌头便忙起来,忙得各得其所。英姿在人们的舌头上跳起了她在东坝的*后一个舞蹈。

宋师傅的驼背母亲也得了消息,或者还得到了些别的消息。这天,天还没黑,她让我早早地把门板收了,关了铺子。

她没有做晚饭,却把宋师傅和我喊到饭桌前。陈旧、凹凸不平的桌子上空空如也。驼背母亲一通涕泪交加、支离破碎的责难和哭诉,成了我们的晚餐。

儿啊,你为什么不娶个女人回家!随便娶个都可以,哪怕是歪瓜裂枣都行,我伺候她都行……总强过我整天被人戳背指骨!

儿啊,那个夜里,你当真没有碰过英姿?她那么晚来,黑星星地赶来,又黑星星地赶走,到底为的什么来,你怎么就不能碰她一下?!你要碰了她就千好万好了,他们就没什么说的了……现在呀,都说你是个阴阳货,多难听哪,说你不是男人哪……

再说,你对英姿多狠呀,她为什么走?是被你给扎伤了心,你驳了她的面子,没有人看得起她了,她哪里有脸再待下去……儿啊,你真不知道,人人都希望你把她给碰了……这样,英姿就等于是破瓜了、开窍了,而英姿一开窍,他们就都有机会了……整个东坝都等着你动手呢,你这不中用的,谁个不笑话你,你连送上门来的都不会吃,都吃不到嘴,你让我还怎么出门去……

驼背母亲并不避我。我很难堪,想到宋师傅与我睡在一个被窝时我的梦境,心中一阵阵焦虑与刺痛。阴阳货,这是什么说法?听上去真是令人恶心。

我偷眼看宋师傅,他低眉顺眼,完全无动于衷,对任何一个问题都没打算加以辩解或回答,他坐在那里,好像只要听过这一大段哭诉就完事儿了——也许,这在他们母子之间,不是*出了。我想,以宋师傅的年岁,真该早就娶媳妇了。他拖了这么些年,这驼背老母怕就是哭诉了这么些年。只是外人一直不知,我这也是*次躬逢其盛罢了。

果然,驼背母亲折腾了半个钟点,像是发泄完了。枯藤般的手在桌子上抚弄了一会儿,*终往灶间挪去,烧起水来。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像是代替宋师傅在说出世人无法听懂的答案。

我们空着肚子,从灶间回到我们的房间。宋师傅忽然轻轻地笑起来:看来,那块料子她是不要了。

我知道宋师傅在说那块圆点点的高级料子。那天晚上,英姿猝然而去,忘记带走了。

那料子,二十年过去了,如今不知已被丢弃在世上的哪个角落,一定已被虫蛀了、抽丝了,已经不成样子了吧。可是,就在此刻,我仍能清清楚楚记得它,看到它,摸得到它……那圆点点在视觉上所造成的眼花缭乱,那种沉坠坠的手感,宋师傅“唰”地一抖,那布料在空中展开,像大鸟张开翅膀……透光而不透明的布料,挡住人们互相的注视,如生死暌隔。

宋师傅站起来走到外间的厅堂前,把油灯搁到高处,开起工来。

他翻寻出英姿的高级布料,手上什么尺寸都没有,他脸半抬着,朝着虚空,略微想了一想,便决然行动起来,连软尺都不用,连粉条都不划,像盲人来到了黑处,惊人地大胆,黑而光滑的剪刀犁一样地进入了处女之地,神奇地止于当止处,行于当行处,似乎英姿的身形已完全了然于胸——就像我在一开始说过的,如有神仙附体,那神仙,有着常人所看不见的手,缓慢细致地抚过英姿的身子,凸处抚过了,凹处亦抚过了,温香处抚过了,湿润处亦抚过了,带着*诱人的起伏线条,*后全都落在宋裁缝的那把剪刀上……

我在一边眼睁睁瞧着,如看天书,如见天人。我知道我今后不会再看到这样的场景,不会再看到有人这样使唤剪刀……油灯在我们的头顶上摇晃着,宋师傅的身影投在架子上的成衣与半成衣上,那是些妇女的衣衫,他的影子似乎消失在她们的宽襟与细腰之中了……然后,他又矮下身去,打开那台一直用布蒙着的新缝纫机,亲自坐上去“踢踢踏踏”地踩踏起来,新机子的声音带着些清脆的生涩之意,一声声传来,别样的动人心魄。

不知为何,我竟是想哭了。宋师傅到底是为了谁在做这件衣服呢,为他?为英姿?还是为我?他是否早就看出,我因英姿的离开,失魂落魄,无处追念……

长夜像水一样漫过我们的脚面……宋师傅越发的精神奕奕,踏完了机子,他又在剪剩下来的布料里裁出长条边儿盘弄起来,我看出,他是在盘旗袍搭扣,以前替言师母做衣服,盘扣子这一项,*费功夫了……我趋前去,想要帮忙,宋师傅却笑眯眯地偏偏头,不要我插手……不清楚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两三个钟头吧,宋师傅突然冲着我敲敲剪刀,把两只手一抬,我抬起蒙眬的睡眼看去,那圆点点的布料已成了一件*完美的旗袍了。

世上*美的旗袍,一件永远不会有人穿的旗袍。

这样,我也算对得起她了。宋师傅如释重负地自言自语。他抬起眼来,我看到里面有些兴奋过后的血丝。

13.英姿果然很快走了,她没有再来过我们的铺子。她是我少年时期*的女人,我从前至后都没有碰过她,连衣襟都没碰过……却仍是我少年眼光中*性感的女人——在深夜里压抑着呜咽,向这个世界要一个抚慰的拥抱。

她那件圆点点的旗袍,成了我与宋师傅共同的财产。说财产也不准确,应当说是收藏吧。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时,我们便在房间里打开我们的收藏。

这件旗袍实在太合体了,即使里面没有英姿,但我却总能看出一个英姿在里面……她长长的脖颈。瘦削的背。慢慢凹下去的腰。前凸的胸,后翘的臀。移动的双腿重叠着向我缓缓走近……

宋师傅看出我对这件旗袍的喜爱,或者说,他也在纵容着这种喜爱。

他把英姿的旗袍完全交给我处置,随便我怎样地看、摸、捏……他只从后面,在被窝里轻轻地拥抱,用他干燥温热的手,抚摸我,帮助我,愉悦我,使我腾云驾雾,像是飞到天上去了一般,像是在天上与英姿交好了一般。

无法言说的细节。多么美妙的体验。

这样的夜晚无声无息,却又静海深流。

由于夜间的温存,白天里,宋师傅显得更加静气了。他仍是不大说话,也不见得对我多么亲热或报以羞颜。他似乎很自然地把白天与黑夜分成两截子。像某种花样繁复的面料,其正面与反面,是全然不同的。

这样也好,在他的影响下,我也没有感到特别的不自在。唉,少年的心肠,是不是像白净的面团儿呢,捏成个什么,便是什么了。不知道疼,亦不知道羞,更不知道怕。

英姿的紫色圆点点旗袍。挂在那里,像挂在我心里的一颗钉子上,这钉子,钉到肉里了,连到骨头里了,不能碰,一碰就会发起抖来,全身都胀开来,热血奔流。我不知我为什么会那么疯狂地迷恋她从不曾穿过、也永不会穿过的那件衣裳!

那些年,我不曾怨恨过宋师傅,但也不曾因此喜欢上他。他对我的这些举动,到底算什么呢?我不能明白。我当时的情感与生理,又是处在怎样的境况,我竟忘了,记忆里故意地选择的遗忘——我的少年,那四年中后面的两年。

14.成年后,我对自律的理解,比周围的人好像更为苛刻,以致显得不近人情。因为我相信,诸神之中,必定有一个主宰人间秘密的女神。世间所为,她皆了如指掌,并观其善恶加以惩戒。她不索性命,不要钱财,她的手段只有一种:让秘密泄露。

我与宋师傅的秘密,也许就激怒了这位女神了。秘密从她指间流出去,像灯光从门缝里流出去。

秘密流传的路径仍然遵循着它一贯的规律,先是东坝的邻居们,然后是我的父母,宋师傅的驼背母亲。*后,是我和宋师傅。我们总要到*后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话题的中心,在风暴眼里,像小船一样耽于*后的宁静,尚不知,我们已成为人人唾弃的两块肮脏石头,即将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海!

前面我曾说过,东坝的道德风尚,并不是过分清教徒的。对男女之事,对肉体之欢,人们一向是宽容的,宽容他人,亦宽容自己。这是大家共同选择的一种生活哲学,在那样的年岁,物质不那么丰厚,精神更谈不上什么,偶尔来点出轨之举,算什么呢,人总是要有点寄托的对不对……

但宋师傅与我的事情,显见得是超出人们的理解范围了,这是不可原谅的混乱,是对乡人常识的挑战,是对通俗伦理的践踏。总之,我们犯了众怒,我们不仅玷污了自己,还玷污了整个东坝的风气。

但是,虽说同在旋涡中心,人们对我与宋师傅的轻重权衡却又是不同的。那时快要过春节了,过了春节我就是十六,但看上去还是像个孩子,身体长而单薄,没有完全长得开。这样,在老人及成年男人们看来,我就有些弱了,对一个弱的男孩子如此行事,宋师傅真是不可理喻了。男人们可怜我,同情我,他们把我当作受害者,而非同谋者。

我到言师母家去送衣服,那些闲谈的人们会用愤愤不平的语气当着我的面儿责骂宋师傅。又有人恍然大悟,说怪不得小桐一直如此瘦弱,他夜里都给折腾得睡不到安生觉呀……还有人回忆起宋师傅从前所收的那些徒儿,为何总做不长,原来,是没有中他的意,他就喜欢像小桐这样秀秀气气的,女娃娃一般的……

女人们的注意力则较多地集中在宋师傅身上,这个曾经的妇女大众情人,地位猛然一落千丈,他不仅背叛了常伦,还背叛了所有的女人,当初再怎么迷恋宋师傅的小媳妇,现在都没法子原谅他了。他,怎么可以,喜欢跟男孩子睡觉?!连带着的,妇女们开始厌恶我。她们用探究而嫌弃的目光扫过我的面孔与身体,借此来寻找我身上某种违反自然规律的邪气……

这一切当然影响到宋师傅铺子里的生意了。路人侧目,门庭冷落。那些不讲究的媳妇婶子们,高调地相互呼唤着往钱家铺子里去了。而我们这里,一向挤挤挨挨挂满女人衣衫的长架上一天天稀疏下来,我们的软尺与剪刀无所事事地躺在台子上半天不动,拷边机和缝纫机更是喑哑消声,陷入长久的沉默。

驼背母亲这回却意外地没有再跟宋师傅声泪俱下,也许,宋师傅与我之间的这个秘密本身便足以让她保持缄默了——答案如此清晰,做母亲的,还有什么好说呢。

她每天备些简单的饭菜,因为铺子生意惨淡,我们的伙食水平自是下降了不少。好在,这个时候,吃什么都不知其味,就是天天吃肉又如何,嚼在嘴里,还不是跟稻草一般。

好了,*后我得说说我家里父母的反应。*莫奈何的留到*后说。

在东坝,父母是很普通的人,没什么大本事,故也谈不上大的血性,对这件事,到底应当如何处置,他们也是一团乱麻。就像当初决定把我送到哪家铺子学手艺一样,现在,关于我,到底是继续留在宋家学满两年,还是提前回去。真是很犯难了。

照东坝这里的老规矩,不管是学剃头还是学木工,学徒期都得满两年才能算出师,方可以出去独立门面,就像现在的大学生得修满学分方可毕业一样,否则就相当于是前功尽弃。

而我跟宋师傅,才一年带九个月,很不凑巧的时机。再说,关于量衣及裁剪这一块,我还是没有完全地掌握,事情,不正是从我开始替英姿量尺寸的那一天,开始一步步变成这样的么……

父母的两难便在于:要么,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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