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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岭雪,原名刘恺怡,作家,编剧,作品有长篇小说、散文、游记、红学专书等六十余部,代表作有“大清三部曲”“西续红楼梦”系列“西望张爱玲”系列等,影视戏剧代表作有昆曲《红楼梦》、话剧《每个女人都很孤单》、《寻找张爱玲》等。
曹雪芹一部没有完成的《红楼梦》,留给世人太多的遗憾与遐想。红楼故事从古说到今,而书中人物的命运在第五回已有暗示。素有民间“红学”研究*女性之称的西岭雪,以她那精致敏锐的灵性笔触为我们一一揭开红楼人物的命运之谜。本书的故事从《红楼梦》第八十回开始,叙说了宝玉以贵公子之身经历挚爱离世、家道中落、自己*终出家的经历。本书与《黛玉传》互为穿插,好比风月宝鉴之正反两面,虚实对映,让读者比并而阅。
★红楼梦断,宿命难违,看才女西岭雪如何演绎“宝黛”旷世奇缘。
★古人旧事,今人新说,《红楼梦》后八十回全新续写,带你领略别样的红楼风情。
第一回
荣宁公梦垂海棠花
阋墙子误窃通灵玉
话说那宝玉百日病愈,已是腊月时候。因迎春回来住了几日,说了许多伤情话,未免又感慨叹息,闷闷不乐。袭人见他悒悒怏怏,无情无绪,生怕又引发了旧症,因捧上莲枣八宝粥来,笑道:“为你前儿赞了一句这粥好吃,老太太特地教厨房再做了两碗来,不如趁热喝了,随便哪里散一会儿,消了食,也就好该歇息了。我正要开箱子找帘帷预备年节下替换,屋里这一地一床的纱头线脚,你何苦窝在这里,看着岂不烦心?”宝玉道:“园里到处都在为着除尘忙乱,你却教我到哪里去?也罢,倒是出去看一会子书,装装用功样子,也好教你看着喜欢。”
袭人笑道:“甚好。”忙命小丫头往外间小书房拢火,扔了几只旧年收的松塔进去,用一个落地铜丝罩子盖住,怕炭火花爆出来燎了衣裳,又拿了一床羊羔皮褥子出来替他铺在椅上,连脚踏上亦铺了暖垫。
宝玉撂了碗过来,因见袭人找火捻子点灯,忙道:“如今天光尚亮,开着窗就好,何必这早晚便点灯?”袭人道:“开着窗,只怕有风。”宝玉道:“横竖这屋里不冷,今儿天气又晴和,正要吹点儿新鲜风,权当我出去逛了是一样的。不过看几回书解解闷,又不是悬梁刺股地当真用起功来,大早晚的点灯拔蜡,倒教人看着笑话。”袭人应了,果然支起窗子来,又往那屋里沏茶。宝玉笑道:“我在那屋里,你嫌我添乱,如今我来这里省你操心,反倒教你跑进跑出的,岂非更令我不安?如今我要静静看一会儿书,并不要人服侍,需要茶水时,自然会叫你们。”袭人笑着出来,命小丫头好生在外头听候动静,自己仍回房里同麝月、秋纹等整理床帐。
宝玉喝了两口茶,定一会儿神,就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时,却是宋人撰的《梦粱录》,便先点头赞叹了两声,信手翻开,见其一一记录南地风光民俗,倒也生动有趣,因一路看至“花之品”一节,自牡丹品起,至芍药、玉簪、水仙、荼蘼、梅、兰、菊、荷,乃至瑞香、辛夷、紫荆、紫薇、杜鹃、罂粟、木樨、芙蓉,一一细数,状其形,摹其神,绘其色,追其源,愈觉词香句艳,红翠欲流,馥郁氤氲,几可扑鼻,及看至“净扫庭阶衬落英,西风吹恨入蓬瀛”一句,又不禁凄然意动,将书遮脸,似看非看,连连叹了两三声。正是:
欲知吴越花间事,却向黄粱梦里寻。
恰好秋纹拿大毛衣裳出来院中拍打,看见他这样,隔窗笑道:“那书里是什么故事,看得你这样长一声短一声的?”宝玉亦不答,只望着窗外海棠花怔怔地出神。秋纹进去,便向袭人道:“那海棠枯了那些日子了,既救不活,就该教人拔了去,不然枯秃秃的多难看。”袭人叹道:“我何尝不是这样说。偏宝玉非教留着,说花性通灵,既无故而枯,保不定哪天无故而荣,不教收拾,我哪里犟得过他?”将衣裳收了,又问,“宝玉在做什么?”秋纹道:“也不知是看书呢,还是参禅呢,我看他眼蒙蒙的,像是要睡。”
袭人便责怪道:“这腊月天里,又开着窗,着了凉可不是玩儿的,你看他发困,就该劝他进来,或是逗他玩笑几句,混过困劲儿去才是,怎好由他睡着?”说着出来,果然见宝玉丢了书,头歪在椅背上,睡梦里犹自连连叹息。忙上前推醒他道:“你怎么开着窗就睡了?虽说今儿没风,到底是腊月寒冬,前儿琏二奶奶还打发人送了两篓红箩炭来呢,老太太又特地吩咐不必每日请安,或早或晚,隔一日一回就好,连饭也都教送到房里吃,就只怕我们不小心周到,冷着了你,偏你自己一点儿也不在意,倘若着了风受了寒,上头怪罪下来事小,只是你这般任性恣意,岂不辜负了众人的心呢?”因见宝玉神色恍惚,眼神迷离,不禁问,“你做了什么梦,这样子闷闷的?”
宝玉这方似醒非醒地道:“也并没深睡着。刚才坐在这里,无端见两位老人家走来,穿的蟒袍玉带,好不威风气派,却是面善得很,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一个手里拿枝玉兰花,一个手里拿枝海棠,却都是将枯不枯的,望着我不住点头叹息,像有许多话要说似的。我见他们神色郑重,忽地问:‘不知两位老先生有何见教?’他们正要说话,你便来了。”
袭人笑道:“才说该把海棠拔了的,果然你就梦见它。自然是你睡前原对着它看,及阖了眼,它便跑进梦里去了。只是平日我还当你只会梦见美人儿的,怎么今儿倒见着两位老先生?难怪人家把做梦比作会周公。他们做什么对你叹息我不知道,我倒听见你在梦里撮着眉头一声迭一声地叹息不绝,所以将你推醒。果然乏倦,不如早些洗漱,这便歇着吧。”宝玉应声进来,麝月早端上茉莉百果茶来,喝过,又服侍着洗漱脱换了,遂移灯炷香,扶至床上躺下。
刚放下帐子,偏贾环走来说:“母亲说后天是舅老爷生日,教我跟哥哥、三姐姐一起过去,吃了中饭才回来。刚才我去见了三姐姐,又说不去,只送礼,哥哥去不去?若去时,带上我。”宝玉只得答应着,重新起来,并不下床,就坐在床沿上与他说些闲话,袭人拿了一件松花小袄与他披上,又与贾环倒茶。
原来怡红院上下素不喜贾环为人,然一则袭人性情宽厚,不比那些轻浮势利之辈,且敬他是三爷,难得来的,怎肯怠慢;又见宝玉心绪不畅,正巴不得有个人来谈讲,使他心胸一散,或者便睡得安稳些,遂一团和气地迎见了,又亲自倒了茶来。奈何宝玉同贾环并无话题,不过略叙些家常套话,便相对无语。贾环吃了茶,告辞出来,袭人这方重新放下帘幔,移灯就寝。一夜无话。
却说贾环出来,忙忙地往南院耳房里找着他娘,先将丫头支出,又亲自关了房门,插上屈戌,连窗子也一并放下来,放了帘子。赵姨娘见他这般蝎蝎螫螫的,便猜到必有缘故,忙低声问:“不是教你去园里,商议后日去王老爷府上祝寿磕头的事吗?做什么这样慌慌张张地回来?莫不是他们不带你去,反奚落你一顿不成?还是那些小丫头子又给了你气受?”贾环笑道:“谁敢给我气受?她们沏茶让座的好不殷勤。你成日家说袭人那丫头同二哥哥明铺暗盖鬼鬼祟祟了这几年,说给老爷,还不信。今儿可被我抓到把柄了,还不承认吗?”说着,从袖筒里抖出一件精绢包裹的物事来。
赵姨娘奇道:“是什么东西?你从哪里得来?”贾环道:“我去那里请安,眼见袭人偷偷摸摸塞到宝玉枕头底下的。见我进来,忙迎上来有说有笑,装得没事人一样,还不是心里有鬼?因此我乘他们不备,二哥起身拿茶的工夫,便将东西偷出来,有了这件物证,看他们还敢赖吗?”一行说,便将那手绢一层层掀开,露出一块莹润光洁的美玉来,大如雀卵,灿如明霞,络着金线黑珠线结的两色绦子,正是宝玉刻不离身的那块通灵玉。
贾环见了,反倒愣住,原以为袭人塞东西去宝玉枕下,如此隐秘小心,必定是什么不可告人的春意儿,何曾想竟是这件命根子,不禁惊得目瞪口呆。赵姨娘却是又惊又喜,合掌道:“阿弥陀佛,想不到这个竟然落到你手上来,合见佛祖有灵。人人都说这东西有灵性,是他命根子,我如今倒要看看,他丢了这命根子,却是怎样?”说完,便要拿东西来砸那玉。
唬得贾环忙拦住道:“这事非同小可。我从他屋子出来,他东西丢了,闹出来,人人必疑到我身上。他们哪肯放过我?依我说,不如赶紧送回去的是。”赵姨娘道:“送回去?你说得倒轻巧。你如今拿出来容易,想送回去,可比登天还难。你无故又去他屋子一趟,无故伸手到他枕头底下,难道他们不会起疑的?”贾环道:“也不是定要塞回到枕头下,就随便丢在怡红院里,由着他们捡到,或者就不会声张了。”
赵姨娘道:“袭人是出了名的心细,她既亲手把这玉包裹妥当了塞在枕头下面,自然知道不会无故失踪,即便在院子里捡到,也知道是你偷出去丢的。左右脱不去贼名,不如砸了的干净。往年里他每每脾气上来了就说要砸玉,人人都拦在前头,倒像听见什么了不得的惊天大祸一般。我今儿倒要积个阴功,替他完了这件心愿,砸了这爱巴物儿。”说着,果然拿起案上茶杯来砸了两下,不料那玉坚硬异常,竟丝毫未损,倒是那茶杯因赵姨娘使力急了,啪地碎作几截,喀啷啷摔了一地瓷片,唬得贾环母子俩对着傻眼,幸喜不曾有人问讯,那赵姨娘便又要找锤子来。贾环道:“你就是砸碎了它,也有个碎片儿在那里,被人找见,更了不得。不如赶紧扔了的才是。”
赵姨娘明知他说得有理,只是舍不得这样便宜放过,遂低头想了一想,又想出一条毒计来,道:“上次找马道婆作法收服他两个,明明已经得手,却被不知哪里来的和尚、道士破了好事,又说这件东西通灵,所以才救得他二人活命。如今这东西既落在我手上,想必神仙也救不活他,还不趁机报仇吗?不如再把马道婆找来,就用这宝贝作法,破了他的功,收了他的魂,从此拔去眼中钉才好。”
想毕,自以为千妥万妥,便将那玉袖起,只怕夜长梦多,忙命人立即便去请马道婆前来,又往厨房里传命预备酒菜,又教人打听今晚西角门上夜的是谁,忙得一刻不停。
且说马道婆那年背地里作法魇弄凤姐、宝玉两个,却被癞僧、跛道破了功,同赵姨娘商议得好好的一份犒饷也未到手,心中自是不甘。虽也拿着欠契上门来催讨过几回,奈何赵姨娘起先也还肯略为兜揽,及后来催逼得急了,恼羞成怒,便耍出无赖手段来,说:“你又不曾帮我报仇,又不曾成事,还只管勒逼我,我却上哪里淘那许多银子去?我有银子,也不生这份闲气了。你若不信,由得你向太太面前告状去,说我请你作法害人,看太太肯不肯替你撑腰。我们娘儿两个只管把命交在你手里便是了。”马道婆气了个倒仰,终究怕赵姨娘被逼得狠了,一个发昏,果然揭出她素昔所为来,因此憋了一肚子闷气,也不敢再往荣府里来。忽然这日又闻赵姨娘遣人来请,倒觉诧异,遂道:“好早晚了,不如明日再去。”那请的人道:“姨奶奶再三吩咐,请师父务必就去的。已经雇下车子在外面等着,求师父体谅小的,劳动走一趟,不然姨奶奶必定怪罪不会做事的。”
马道婆听了,略猜到几分,遂收拾准备一番,上车往府里来。及进来,却见赵姨娘在炕上早放下一张红木包镶龟背圆几来,摆了几样酒菜,并一屉子热腾腾的穗子油韭菜馅包子,满面堆笑道:“嫂子这一向有日子没过府里来了,要不是我打发小子去请,只怕还不肯来呢。”马道婆不明所以,只得假意笑道:“姨奶奶说哪里的话,我这不是一闻命召,鞋脱袜甩巴巴儿地就来了吗?你这里怎么有这好丰盛的一桌酒菜?莫不是什么好日子,还是什么贵客要来?”
赵姨娘笑道:“你就是贵客,哪里还有第二个客?这是特为请你,巴巴儿地教丫头拿了一百钱去厨房里,又费了许多唇舌,才弄了这几个斋菜来。他们还老大不愿意,脸子吊得有二尺长,说炉子已经熄了,不愿意重新通火上灶,还有许多教人生气的话,也告诉不得你。这通府里的人,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通骑到我们娘儿俩头上了。你原许了我翻身之法,只恨天不从人愿,所以忍耐他们这许多年。如今好了,正是上天有眼,佛祖显灵,偏偏宝贝天降,到底落到我手里来,可见是我跟你报仇的日子到了。”说着,拿出那块玉来。
马道婆对这玉早有所闻,只无由得见,如今见是它,不禁一把夺过来,翻覆把看一会儿,咂嘴道:“我的奶奶,你这件宝贝却从何得来?”赵姨娘不肯说是贾环从宝玉枕下所窃,故意道:“是我今早送环儿上学回来,忽一脚踏在件东西上,低头一看,却是这个东西。想是宝玉给太太请安时落下的,上学去得急,便没理论。”马道婆听了不信,看那绳络俱好,搭钩犹在,如何会无故失落?却也不肯向深里细问,只攥住了问道:“你如今却想怎的?”
赵姨娘笑道:“你是个明白人,又最神通广大的,什么不知道?倒又来问着我。你上次失手,就是因为有这件东西碍手。如今它落在你手上,还不是任你施为?只要摆弄了它,将来偌大家业便只有我环儿一个正经主子,那时嫂子要什么谢礼不成?”马道婆笑道:“不是我信不过,只是这种事口说无凭,还得照上回那样立个字据才是。”说着,取出一张纸来,早已写明银两、田地数目,便请赵姨娘打指模。赵姨娘见她预先准备了,便不肯上当,笑道:“你倒果然神机妙算,早把这张字据带在身上。只是如今事情一丝影儿也无,我若立了这据,日后不见效验,却怎好处的?不如你先显些神通出来,我见应验了,自然不会亏待的。”
马道婆知她吃了上次的亏,如今学得乖了,再不肯轻易就范,纵劝亦无益,只得且将字据收了,一边吃酒,一边心下盘算,半晌笑道:“前晌栽树,后晌便要乘凉,姨奶奶未免也太心急了些。你要见到效验,却也不难,只管将这宝贝交与我,等我回家去消消停停地处置,你只留神听着,长则两日,短则半天,就有好消息的,到时候才知道我的手段呢。不是我说大话,我既学了这些个法术,便不怕人家亏我——自然都有预防的。只是这番功夫颇为琐碎,姨奶奶若不先与我几十两浇手,如何准备得妥当?”
赵姨娘听她语意阴冷,意含胁迫,倒也心惊,然想到整治宝玉乃是自己生平最热之事,果然荣府家业能落在贾环手上,便给她多多的酬劳又有何妨?遂转身开了箱,取出二十两银子一吊钱来说:“你是知道我的,统共这点子月银,够吃的够用的?况且还要周济娘家,打点人情,真真是再拿不出来了。这还是我打牙缝里省下来的一点儿体己,你先拿去使用,待事成了,自然另有报答的。”马道婆收了,随手揣进怀里,笑道:“我并不为银子,不过试试你的诚意。你既铁定了心思要有一番作为,我自当竭力相助。”赵姨娘千恩万谢的,又诉了许多委屈,直说得眼泪、鼻涕通流下来,恰如孟姜女哭长城的一般。
忽听到梆子声响,已是戌正时候,马道婆只怕关了院门出不去,赵姨娘道:“不妨事,年节下事情多,西角门儿通夜不锁的,我早让人同上夜的说过了,你只管大大方方走出去就是。”遂又布菜劝酒,寒暄一会儿。闻得窗外风声渐渐地紧了,马道婆撩起帘子瞧了瞧,道:“原来下雪珠儿了,这可得去了,等会子雪大起来,路不好走。”遂又满饮了一杯辞去。
出来时,只见寒霜满天,霰雪如织,忙拢了衣领,低着头猫着腰,加紧几步,方走到贾母院前穿堂处,正遇着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女人查上夜的,忙趔趄着站住,说了两句闲话,仍打西角门出去,不提。
是晚搓银碾玉,梨谢樱飞,下了一夜好雪,次早起来,犹有些散花碎粉,时续时停。袭人服侍宝玉洗漱穿戴了,麝月端进莲子汤来,也喝了,秋纹便取出玉针蓑、金藤笠并沙棠屐来,笑道:“还是姐姐有心思,昨儿就教把整套的鞋帽取出来备着,果然下雪了。姐姐原来竟是女诸葛,会神机妙算的不成?”
袭人笑道:“你如今越发会说话了。”且不急披蓑戴笠,回身向枕下一摸——却摸了个空,忙把枕头掀起,哪里有玉的影子,便连手绢包亦不见了。顿时惊慌起来,只如兜头一盆冷水从上浇下,浑身打了个突,连声音也颤了,问道:“是谁拿了玉去?还是混拿混放忘了?还是藏起来同我玩儿呢?好祖宗,好妹妹,玩儿别的容易,只别拿这个来玩儿。二爷穿戴了,还要去与老太太、老爷请安呢。有多少玩儿的,也等吃过了饭再玩儿不好?”
麝月、碧痕等也都惊动了过来,正色道:“谁不知道厉害的,有几个脑袋,敢拿这件事玩笑?你仔细想想,可是放在别的地方,自己忘了,别只管混赖人。”袭人急得哭道:“我服侍了十几年,天天都是这么摘下来,掖在他枕头底下,何曾有过第二个地方?如何会忘?”
众人也都慌张起来,有帮着乱翻乱找的,有吓得手足无措只顾拿绢子擦着眼哭的,有劝袭人再好好想想的,秋纹忽然“哎呀”一声道:“不会是为了那个缘故吧?”众人忙问:“是什么缘故?”秋纹道:“老人常说的,腊八节过后,各路的神儿鬼儿便都到地面上来了,所以从腊八到立春这段日子,晚上都不教出去,就有非办不可的事,也要两个三个的结伴走;路上或听到什么声响,或是听见叫唤,都不要回头,恐被叫了魂儿去,只朝旁边躲一下,让过路去就是;空房子进来出去,也都要先咳嗽一声,支会过了才好进出——不肯抢路冲撞的意思。前日小燕儿去潇湘馆送燕窝时回来还说,看见晴雯同金钏儿两个站在假山石子后头说话,看得真真儿的,吓得她站住了不敢再走,再一揉眼的功夫,又不见了。二爷这块玉丢得蹊跷,莫不是被什么拘了去吧?或者玩儿两天,仍旧还回来的也说不定。”
麝月忙将秋纹瞅了一眼,道:“别胡说,好好地说神道鬼,也不怕忌讳。”宝玉也道:“想那块玉既在这屋里,总归丢不了。这会子且不忙这些,我先去上房里请安,你们只管像往常那般跟着,答对上可要留心,别教老太太、太太看出破绽来。”袭人哭道:“若找见了还好。若果然丢了,还要瞒着上头,岂非罪加一等?”麝月道:“丢了玉,你我已经是死罪,就再加一等,也还是个死。”
袭人听了,越发痛哭。宝玉见她这样,也自烦恼,因想道:我常说那件蠢物劳神,果真丢了,倒也省心,只是连累众人。即便说是我自己丢的,少不得也要责怪服侍的人;或说是丢在外面,或可脱去她们之罪,则茗烟等又要吃苦——左右不能解释,不如实话实说的为上;或者就依秋纹所说,推在鬼神上头,虽然无稽,倒说不定可搪塞得过去的。想得定了,遂道:“依我说,告诉固然不是,恐老太太惊慌;若是瞒情不报,将来闹出来却也是话柄,不如咱们悄悄请了凤姐姐来,跟她说出实情,凭她定夺。就是老太太、太太那里,也由她去回禀。”众人也都无别法可想,只得说是。
麝月见袭人哭得厉害,知她不能做主,遂指派秋纹、碧痕两个服侍宝玉往上房请安,自己且抽身来凤姐院中禀报。袭人独自在房中,一边哭着,一边又细细翻检一回。
一时凤姐戴着灰貂皮的观音兜,披着件三镶三滚大红里子玄狐皮大氅,里边穿着大红潞绸对衿袄,绯色流云纹织金半臂,下边系着条玄色掐牙银鼠皮裙,卷云式高缦舄,一路踏琼践玉,忽扇忽扇地走来。袭人忙迎上来,凤姐一边跺脚一边问道:“这是怎么说的?你素日小心周到,就算一针一线不见了,也都知根知源。如何这命根子丢了,竟连一点儿头绪没有?”
袭人哭道:“我实实记得亲手摘下来,用我自己的帕子包着,塞在他枕头底下的。早起便不见了。”凤姐道:“除非是它自己长脚走了,或是长翅膀飞了,要不就是什么人偷了去。你们这屋里的人自然都知道这件事干系重大,就胆子再大,也不至拿它冒险,况且服侍的人都是太太亲自筛选的,更该知道深浅。昨晚这里可来过什么生人不曾?”
一语提醒了众人,忙禀道:“就是晚饭后,三爷来过一趟。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凤姐问:“他来的时候,那玉在何处?”袭人道:“因二爷要歇着,所以刚摘了下来,就塞在枕头下面。”凤姐忙问:“你记得可真?前后是怎么个情形,你慢慢地说给我听,一语一动也不要省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