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一抹沧桑》陈玺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6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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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玺一九六六年生,陕西乾县人。一九八九年,武汉大学毕业,经济学硕士,律师。曾在高校任教,现为东莞市工商局副局长。求学时执迷于科学、哲学,主要思考社会领域的非线性机制,将耗散解构理论应用于经济和认知领域,发表论文多篇。

少年时代有诸种版本的梦,质疑多思的性格,生活总在忧郁灰色长廊中徘徊。多维的感知就像一粒粒种子在悄然发酵,始终没有一个出口。鬼使神差中撕开了一个口子,蓦然回首,原来那是一个文学的通道。

文学就像揉面,得在生活的历练中将面揉好醒到,用智慧的清泉搓洗,端出来的是一碗酸辣飘香的面筋。

出版有长篇小说《暮阳解套》,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作家》《飞天》等杂志发表多篇小说。

【编辑推荐】

“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

本书将人放在天地嬗变下稼穑劳作的场景中,以工笔与写意融合的手法,还原了华夏数千年的农耕生活,把准了农民与土地的情感脉搏。渭北塬上的风俗、习惯、饮食、戏曲等,贯穿始终;阉牛、劁猪、配种、杀猪、爆米花等,不离其中;挼泥、放炮、掏鸟窝、骑驴、偷瓜等,点缀其间。

岁月流转,世事变迁,一代代人耕耘不已,一个个家庭悲欢离合。在时间的长河中,陈老五、马九、智亮、麻娃、宏斌、志发……诸多人物构成了典型的中国农民群像,他们的隐忍、勤劳、善良,代表了中国人的生命底色,体现了中国人的命运认知,他们以汗水、眼泪和血,在这片土地上,缓慢地行过几十年,留下一抹沧桑。

【名人的书评】

使我惊讶的是,在这本书中,农事劳作的细节如此逼真,风俗人情的场景如此有趣,乡间各色人物在政治风雨和商品大潮的关口,一个个升沉浮降和悲欢离合的命运是如此真实。这样的还原历史生活的笔墨,对一个尚属年轻的作者而言,颇为难得。这是一部建筑在童年记忆基础上的重返乡土之作。由于作者身处南国,遥望故乡,文化的差异增添了怀旧的冲动,因而这也是一部充盈着现代乡愁之作。

——著名评论家、中国小说学会会长雷达

作品以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为背景,描写了陕西关中渭北塬上几户农家日作日息的生活形态,喜怒哀乐的情感姿态。“文革”后期的社会悸动,改革初期的生活躁动,都由日常的农家生活画面一一呈现出来。这个时期有些闭锁又有些温馨的田园式的农家生活,随着时代的更变,已一去不返。正在这个意义上,这部作品显示出了自己的特有价值,那就是为一个时期的农村情状与农民形状,留下了一份真实而鲜活的历史印记。

——著名评论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白烨

陕西出文学大家,陕西作家善于浓墨重彩地书写八百里秦川的世事动荡、白云苍狗。即使比之于《白鹿原》《秦腔》这样的乡土文学巨作,《一抹沧桑》仍然有其独到的让人回味的地方。陈玺悠长的叙述语调,挥之不去的乡愁别绪,使这部近百万字的皇皇大作,既有工笔画的整饬、明丽,又具有写意画的氤氲、挥洒,可以视之为中国乡土文学又一代表作品。

——著名作家、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邱华栋

【一抹沧桑的书摘】

如果说悠远的汉唐文明是一轴绚丽多彩的画卷,那么关中腹地就是画卷的轴心。在混沌初开和心智聚合的历史长河中,关中平原在农耕文明和外围游牧文化的交融中,好像女人的子宫一样,滋润着华夏文明的胚胎。向西抵御着游牧民族的滋扰和渗透,向东在渭河注入黄河的洪流中,出潼关,倾注到中原,将自己的躯干和花枝伸向广袤无垠的中原大地。

古有“据关中而拥四海”的昭示。周秦汉唐,中华文明就像揉面团一样,在不断地搓揉和捶打中成型,在王朝稳定中醒到,变得光润筋道。随着疆域的拓展和人口的迁徙,中华文明的中心东出关中。关中腹地以风陵渡为闸口,以潼关为颈喉,犹如一个瓷坛子,在东部冠茎和花枝的反哺雨露下,按照王朝轮回和格礼序变的轨迹,缓慢地发酵着。

八百里秦川一铲平,南面是秦岭,北面是苔原和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站在关中平原和渭北旱塬的接茬处,向南眺望是逶迤雄浑的秦岭山脉,脚下是恰似葫芦一样的千里沃野,中间嵌有激荡着汹涌波涛的渭河水带;极目向北是隐隐约约的帝王陵墓,脚下又是一个平畴的塬峁。深厚的黄土层好像花卷一样,在褶皱中拉伸。凸起的是塬,凹下的为川。

千年前的渭北土塬,应该是郁郁葱葱的温带森林。随着宫闱建造和人口繁衍,秋冬取暖和日常柴火,林线北移。裸露的土层在风雨的冲刷侵蚀及移民的开垦下,峭立的峰头被慢慢地蚀平,山头变成了条状宽阔平坦的塬地,山脊变成了缓坡。

久远沧桑和凝重的三秦大地,在初冬的光晕中,恰似一个披着羊皮棉袄,勒着羊肚手巾的老人。延河是他的眼线,关中平原是他的嘴唇,秦岭是他的下巴,莽莽的秦巴山区就像他的脖颈和腮须。北端沉寂的雪就像额头上的白手巾,黄色纵横的沟壑恰似老人的额头和面颊上的皱纹,渭河两边平畴原野上的田禾则是老人嘴巴上的胡须。虽然在自然造化的层面上,关中腹地显得荒凉深沉和厚重,但是北部的腰鼓和信天游,中部的秦腔和眉户,南部的商洛花鼓,使得这片土地多彩而富有活力。北部的豪放粗犷和南边的细腻婉约并蓄于关中大地。

晴空万里的雨后,咂摸着一袋旱烟,靠在土坡上,向北眺望,媚娘的陵寝就像睡熟的少女,高耸的双乳和俊俏的脸庞清晰可见。塬上人家将陵墓叫作姑婆陵,示意这里的人家好多曾经是则天皇帝的娘家人,或者曾经追随着她。移目东眺,太宗世民的陵墓庄重威仪,与媚娘的陵寝瞩目遥望。他用长辈的威严瞥着儿媳的轻佻和恣意,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纠结着伦理和情仇恩怨。

降水顺着土层渗积,塬下川道水层浅,田野中散布着水井,天旱时候可以用井水灌溉。塬下人的收成有了一定的保障,日子过得舒坦一些。村子在名称上多以村或家称谓,说明这里由于自然耕作条件优越而较早成型。塬上虽说一马平川,水层较深,多为旱地。遇到干旱少雨的年份,庄稼就会歉收或绝收。老年人讲:塬上村落,以村或家称谓的多为较早的农家;以堡称谓的多是旧时关卡要塞;以寨称谓的多是后来的军屯人家。

塬上村子的中心,多为一个涝池,几条巷子以涝池为圆心散开。村头都有一个公用的土壕,农家用架子车将土拉回来,堆放在庄子的后面,晒干敲碎后,用铁锨从后墙的开口处丢进院后的茅房里。人畜的粪便用干土填盖,沤成庄稼需要的农家肥。积到一定的时候,农家会用铁锨翻起,再从后墙的空洞中丢到墙外,按照农时的要求拉到田里。

千百年的生生不息,村头的壕取了一层又一层,变得越来越深了。架子车拉土的坡度越来越陡了,路程也越来越远了。土变成了肥,架子车不断将农家肥运到田里,拉粪到田里的路慢慢有了坡度,并且越来越陡了。村子在坑中,田野的雨水随着田径汇流到村里的涝池。

到渭北塬上的村子看,如果村头的壕深而陡,通往田野的路远而坡,说明这个村子时间久远。塬上的人们倒腾着粪土,伺候着田禾,祈求上天的恩赐,为了解决吃的问题,辛劳了一辈又一辈。

刚解放的时候,塬上人家大都是三间庄基。随着五六十年代的生育高峰,老一辈的兄弟分家,用低矮的院墙将庄基分开,变成了又深又窄间半庄子。抬头看去,顺墙而建的厢房的屋檐与墙头就是一米左右的空间。七十年代初期,儿子们又开始分家,间半庄子又被切割成几段,有了几个烟筒。后院的茅房紧张,很难分出谁家的家肥,大门前面开始有了厕所。

塬上人家见面招呼就是一句“吃了没?”

被问者一句“吃了!”就完成了见面的体恤和客套。

千百年下来,吃始终是塬上人的头等大事,人们以吃为中心,维持着种系的繁衍。

塬上人骂人的口头禅“羞你先人哩!”和“亏了人了!”

这昭示着他们以伦理为轴心,不能让先人蒙羞和不能亏人的道德教化。

塬上好像夏天浸在涝池里老黄牛的脊背,槐树寨居于脊背的中心。向北是媚娘的陵墓,向南下了坡就是马嵬坡,那里埋着杨贵妃。如果以槐树寨为轴,南北对折,杨贵妃正好蜷卧在媚娘的怀中,对着祖母哭诉她孙儿的绝情。

传说槐树寨的人家是大唐初定时,随李渊从山西过来的军属。高宗李治东征高丽时,祖上曾追随过薛仁贵。寨子中间是一个三角形的涝池。东面是一条东西向的巷子,东头姓卫,中间姓马,西头紧挨涝池的姓陈,寨子的人将这条巷子叫作中堡子;涝池的南面也是一条东西向的巷子,全部姓周,就是前堡子;涝池的西北方向是一条南北向的巷子,周姓和马姓混居,就是后堡子。

寨子的西头有一条架着桥,嵌在地下深深的明渠。顺着渠向西北前行,渠越来越深,尽头是一座抽水站的机房。中堡子被分成一队和二队,前堡子是三队,后堡子是四队。四个队和邻近村子的八个队组成了一个大队。

七四年开春,天暖得特别快。早上下地时还是秋衣秋裤,太阳竹竿高的时候,田里的劳作和太阳的烘晒,农人们脸上挂满了汗珠。

陈老五和马九是二队的饲养员,他俩同辈。老五比马九大八岁,马九叫老五为五哥,老五直接喊他老九。

老五五十开外,身高一米六左右,身体瘦弱。长期的辛劳背有些驼了,腿变成了罗圈形。稀疏干枯的头发白里透着淡淡的黑,恰似核桃一样的圆脸上满是皱纹,稀少的眉毛下一双混浊流着眼液的眼睛。

马九身高近一米八,浑身肌肉健硕,浓密挺直的头发好像针刺一样矗立在头上,黑泽中夹裹着几根银丝。长条形的黑脸上布满了腮毛和胡须,嘴里总是叼着烟锅,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

清早,社员们牵出牲口,套上犁铧,下地耕作。

老五拉着架子车,和马九将昨晚牲口的粪便移到饲养室门前的粪堆上,用扫帚将饲养室清扫干净。他们用锄头刨开土堆,将土均匀地铺晒在空地上。午饭后,社员们下地了,马九将晒干的土拉到饲养室后面,从涝池里挑来水,将饲养室的水缸蓄满。老五拉着架子车,到田里给牲畜割青草。

老五有两个儿子。老大叫醒民,三十出头,是个民办教师。在外村的小学教书,周六下午回家,在家里干活,周日下午返回学校。民办教师按照本村全额劳力记工分,参加生产队的分配,平时每个月有五块钱的补贴。老二叫觉民,刚刚高中毕业,在生产队劳动。

老五拉着架子车,准备下地。大孙子孙蛋提着担笼,嚷着要跟爷爷下地拔草。

偏西的太阳暖暖的,老五拉着架子车,快七岁的孙蛋扯着辕绳。

去年冬里的一场雪后,天气一直干旱。五米宽的马路上,中间凸起的部分被马车和架子车压成两条深深的车辙,顺着地势和雨水的冲击,弯曲绵延,车辙泛着瓷实的光。驾着车行进时,车轮间或在车辙的棱坎上冲抵着,棱坎扬起的尘土和拉车人脚踩溅起的土混杂在一起。老五驼背的身影和孙蛋虎虎蹦跳的影子,在车前赤黄的路面上,随着脚步和身体的扭动,就像两个活塞一样,节奏不一地蠕动着。

路边的杨树枝从褐枯色变得泛绿,密密麻麻的芽苞绽开,嫩黄色的叶子迎风招展,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沟渠和田坎上开满了高低不一、各式颜色的野花。麦田中,一群女社员正在用锄头顺着麦垄,锄地松土,随着锄头的挥动,田垄间贴地弥漫着土雾。

老五拉着架子车,拐入小路。男社员正在田头休息:有的蹲着,嘴里叼着旱烟;有的坐在田坎上,手里倒腾着麦秸和树枝;有的站在不远处,回过头来,顺着大家的话题说笑着,拉下裤子撒尿,水柱嗒嗒而下,激起了土尘。一堆泛黄的泡沫久久地蹲在大小不一的土块间,随着清风微微摆头,反射着太阳光,暖春的气息里飘着阵阵尿臊味。看着老五去割草,社员们招呼着,纷纷拿开了横在小路上的锨把。马三的儿子二省盯着孙蛋手里的担笼,站起来捏着鼻子,呼哧了几下,将喷出的鼻涕抹在树干上。他半开玩笑地说:“给队里割草,还带上孙子,这叫公私两不误呀。”

生产队的苜蓿地在公墓边上,围着密密麻麻的坟冢。从冬天醒过来的苜蓿有二十公分高,嫩绿的叶子,像墨绿的缎面一样起伏闪烁着,上面镶嵌着紫色泛白的小花,好似夜幕初盖时田野里飘动的萤火虫。

老五拿着镰刀,来回在苜蓿地转了一圈,今天是开春后第一次开镰,他在寻思着从最茂盛的地方下镰。路上,老五在给孙子讲古代施公判案的故事,他回过头说:“故事就到这里了。队里的苜蓿地,你不要进来,你到公墓那边拔草去!”

孙蛋提着担笼,顺着田埂走到坟堆。坟头上用土块压着的白纸在春风中抖动着,坟冢间枯枝缠绕,泛青的茅草将坟堆包裹着,好像盖上了一层毡,枯藤的缝隙中伸出嫩叶。几块砖头横七竖八地倒在坟前,被祭拜烧纸熏黑的砖面上沾满灰烬,面上滴附的蜡烛依稀可见。

孙蛋看见一撮细细高高的小蒜,兴奋地跑过去,挥起铲子,一会儿,从土里刨出了一串根茎白嫩、指头蛋大小的小蒜。他拍打着小蒜根部的土,抖干净放入笼中。蒲公英伸着长长的脖子,枝头开满了好似纽扣一样大小的花蕾,泛着不同的颜色,白白的绒絮在风中摇摆着,好像蹒跚学步的孩童,对着大人摇着头,摆着手,咯咯稚笑。他拔了几根蒲公英的枝茎,掐掉上面的花,将枝茎从中间扯开,挺立的茎立马耷拉下来,茎中流出了清亮的黏液。他放在口中,用力嚼着,一股草腥的甜味溢满了口腔。

老五看着坟冢间欢蹦的孙子,蹲下去,手捋着一撮苜蓿,留足根茬,嗞啦嗞啦地开镰了。镰到秸断,一股清爽的开春第一茬苜蓿的味道弥散开来。老五知道,槽头的牲畜一个冬天,都是干草秸喂养,不断掉毛,肉皮变得松垮下垂,没了水色。这鲜嫩绵软的苜蓿,对牲口来讲,就像一个冬天没有见过荤味的农人,突然在刚出锅的热蒸馍里夹了一块肥肉。

开春的苜蓿也是农家饭桌上的佳肴。生产队有时会让女社员,撩着围兜,用手掐一茬嫩叶,用秤分给社员。第二天,社员们端着老碗,蹲在门前的粪堆上,刨吸着漂着红辣子的面条,用筷子挑起碗中的苜蓿,放在嘴里嚼么着,都夸苜蓿好吃。

夕阳西下,田野的风变得瘆凉,袭向冒着热汗的脊梁。老五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将几笼苜蓿放在架子车上。他对着坟冢吆喝了几声,孙蛋提着担笼,撒欢儿跑了回来。老五在前面拉着车,孙蛋在后面推着。上了大路,老五用衣袖擦着额头的汗水,眯眼看了下西边的落日,对孙蛋说:“孙蛋,你提着担笼先走,爷爷歇一会儿。”

收工的社员们聚在饲养室门前。有的吧嗒吧嗒地咂吸着烟锅,有的用孩子的作业本,扯成纸条卷着烟。孙蛋提着担笼,经过饲养室门前。二省蹲在粪堆上,远远地盯着,口鼻里冒着烟,眼睛不停地眨么着。他突然从粪堆上跃起,快步攥住孙蛋的担笼,笑着说:“叫叔看一下,弄到什么好菜了?”

刨腾了几下,二省失望地拿起一撮小蒜,扯掉外面的皮,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笑着回到粪堆顶上。对着大家说:“开春的小蒜真好吃!”

老五拉着架子车,回到饲养室。拴在门前的牲畜嗅到了苜蓿的味道,老牛伸长脖子,舌头不停地在嘴唇上舔着,一丝丝口水垂落在地上。马竖起耳朵,尾巴向上挥了几下,仰起脖子,昂起头,晃动了几下,对着晚霞嘶吼几声,口鼻喷出了一股股白气。蔫驴依旧耷拉着脑袋,将脖子在墙上蹭着,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小牛犊蹦踢着蹄子,撒着欢跟在车子后面,用嘴叼着苜蓿,津津有味地大口嚼着。

马九拿着扫把,挥着驱走了牛犊,将担笼提到炕头的草堆边。他放下铡刀,弓字形站着,一只脚踩着铡刀座,一只手抬起铡刀片。老五蹲在铡刀前,用双膝抵着苜蓿,双手在前面捋着。刀口一闪一闪,草段从刀口缓缓落下。马九嘴里叼着烟锅,提铡时吸一口,压铡时烟从口鼻徐徐冒出,烟袋不断在空中晃动。

两人将牲口从树桩上解下来,牵入饲养室。马九将干麦秸倒入槽中,老五一边撒上麸子,一边淋水,然后用木棍来回搅拌。牲口们没有平日听话,抬着头就是不下嘴。马九提着担笼,往槽里撒苜蓿,老五赶快用棍子搅拌均匀。老五顺着槽头,摸摸牲口的面颊,扯扯耳朵,对蹲靠在炕头的马九说:“老九,你先回家吃饭吧!今个醒民回来了,我要安排明天家里的活,会晚点回来。”

马九晃晃烟袋,瓮声瓮气地说:“五哥,烟没了,到时给我带一袋来。”

说着将烟锅上油腻腻的烟袋解下来,递给了老五。

老五家坐北向南,和饲养室隔了几家。原来和老三家是一院庄子,后来用墙从中间分隔开来,变成了又深又窄的间半庄子。门首是间厦子房,里面堆放着农具和柴草。房檐头是一棵碗口粗的核桃树,树下就是麦草垛子。向里又是两棵细一点的枣树,树冠从屋檐下伸出,掩映着灰褐色的屋顶。庄子中间是第二道厦房,折成九十度和顺墙而建的三间厢房连在一起,后面人字形大房和侧面的厢房连在一起。凹字形的屋檐和院墙形成了一个长条形的天井,一棵火罐柿子树从天井伸出,掩映着院墙和屋顶。大房后面是一棵近百年的老枣树,映住了大房的北向屋顶。枣树下是一间柴房,里面堆放着麦粒壳子和猪糠,母鸡也会在里面造窝下蛋。庄子的后面是茅房,里面养着一头母猪和一窝猪娃、一只羊和十几只鸡。后墙上半人高的墙洞,平时用砖头封着,那是进出粪土的地方。

老五迈着罗圈腿,踩着自己的影子,推开了半掩着的头门。随着门枢的咯吱声和老五的咳嗽声,醒民放倒了墙角的炕桌,对二儿子毛蛋说:“快去拿板凳,你爷回来了。”

媳妇桂琴往碟子加着醋,搅着碗里的小蒜。老五走进大房,两个儿子站起身来,他对老大说:“学校忙吗!咋回来那么晚?”

老五坐在板凳上,儿子蹲在两边,孙子坐在地上的粮袋上。醒民妈头上顶着手帕,端着碗,坐在炉膛的柴火堆里,桂琴蹲在大房的门沿上。屋内垂着一只十五瓦的灯泡,锅里和碗里的热气向上腾升,昏暗的灯光下,一家人散坐在厨房里,吧嗒吧嗒吃着晚饭。

老五用筷子夹着小蒜,呼啦啦刨完一老碗稀饭,他掰下一块蒸馍,顺着将碗擦干净,放在口里嚼着。醒民递给他一个掺着玉米面的馒头,看着孙蛋吃了一个馒头,伸出手又拿第二个蒸馍,他眨么几下混浊的眼睛,用皱巴巴的手帕擦了下眼睛,叹息着说:“晚上不下地,就是睡觉,吃那么多有什么用!”

两个儿子蹲在地上,抽着旱烟,眼睛看着地面,两个孙子在边上嬉闹着。老五眯着眼,看着昏黄的灯泡,沉默了半晌,缓缓地说:“我看今年天旱,节气比往年早。觉民明天给队里请假,和你哥将后面的粪起出去,拉到自留地里,覆在麦田上。”后院的猪哼哼着,他看了一眼醒民,抹着眼睛说:“如果下半年粮食紧张,猪就会便宜。留着母猪,将一窝猪娃卖了。”

老五站起身,打开圈门。母猪慢腾腾爬起来,后面跟着一堆猪娃,将他团团围住,哼哼着用嘴拱着他的裤脚;羊从地上跃起来,晃着头咩咩地叫着;墙角鸡架上的鸡抖动着翅膀,趔趄着身子,咕咕地叫着。

回到厨房,老五走到麦囤后面,解开挨墙的麻袋,手在里面抓了一把旱烟,塞进烟袋里。临出门时对着孙子说:“别睡懒觉,早点起来,帮大人干点活!”

老五交代老伴将头门关好。他顺着巷子走到涝池边,月光下,他围着涝池东面坎上的葫芦形的自留地走了一圈,将棱坎上几棵倒下的烟苗扶起来,用脚踹了几下根部。靠在田头的麦草垛子上,老五看着月光下亮晃晃的烟苗和黑汪汪的麦田,他思磨着下一步庄稼作务的安排。

分自留地的时候,其他社员都挑拣着规则平整的地块,临村口葫芦形的地块剩下了。主要是太靠近村子,社员们的猪鸡时常会顺着巷子跑出来,跑到田里糟蹋庄稼。最后,老五站起身来,说自己要葫芦地。丈量的时候,方正的地一算就知道多大。到了涝池边上的葫芦地,队上的会计拿着皮尺,来回拉了几次,拿过放在田埂上的算盘,拨弄得噼里啪啦,额头上冒着汗,最后对主持分地的大队干部说:“将葫芦头往北延展五米,就够老五家的了。”

大队干部疑惑地看着会计,站起来,用步子来回步量了几下,扳着手指,嘴里叨咕着,半晌也没有个眉目。最后,他走过来说:“五叔,村头的地,家畜侵扰的多,就这样吧!”

老五和别人不同,家里养着一圈猪羊,家肥充足。他一年四季要安排拉土起粪,铡草打糠。村子的小孩放学后,都聚在一起,追逐嬉玩,只有他的两个孙子,手里攥着冷馍,嘴里叼着腌萝卜,脚下放着竹竿,随时准备驱赶猪和鸡。

涝池边上经常会有雨水冲下来的柴草和沟渠里牲畜的粪便。农闲的时候,老五就会挽起裤腿,用铁叉将水里的柴草挑上岸,在自留地上晒干。把水里的粪便和乱七八糟的脏东西弄上来,埋在地里。他下田干活,见到路边和渠坎中人畜的粪便,都会用铲子铲在粪笼里,提回来埋在自留地里。

分到自留地,老五带着一家大小,在葫芦的周围砸下木橛,用铁丝围了一圈。前堡子自家叔伯兄弟陈老六弯着腰,披着棉袄,叼着烟锅,扑塌扑塌着路过。看到老五在地里忙活,走进来蹲在边上,口鼻冒着烟说:“五哥,你平时不哼不哈,没有多少言语。这四个队分自留地,最有眼力的就数你老哥了。”

老五抹了抹眼角,挥动着铁锨,笑着说:“人家都图省事,咱是受苦的命,没有办法。”

去年腊月,下了一场雪。早上起来,每家都用扫帚将自家院子的雪扫出来,堆在门前的树沟里。老五在村子转了一圈,吃过早饭,他从邻家借了两辆架子车,将村子里的雪堆拉到自留地里,用铁锨撒在麦田里。

开春无雨,麦苗在泛黄的根絮中摇摆着,就是不见起身。板结的土地由于没有积雪的消融,开裂了。老五近来有时间,就会蹲在自留地里,用树枝挑翻着土层,估摸着地里的墒情。

老五回到饲养室的时候,牲口们在槽头摇头晃脑地吃着,不时伸出舌头呼啦呼啦舔着嘴唇,间或摆弄着脖子和头,阻止邻居的越界。他打了一桶水,顺着槽头让牲口饮水,又抓了一把苜蓿,撒在麦秸上。马九靠在炕头上,张着嘴巴,随着有力的呼吸,呼噜声一阵高过一阵,手里攥着的烟锅,耷拉在膝盖上,停在空中。老五将鼓鼓囊囊的烟袋放在炕台上,躺在炕的另一头,伸手拉绳熄灯。一会儿,炕的两头呼噜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牲口喷气吐舌的呼啦声。圈后,牲畜哗哗的排尿声和嗒嗒的排便声交替着,饲养室弥漫着旱烟青草和牲口排泄溅起的泥土味。

月亮从门缝里照进来,光影偏东的时候,老五的呼噜卡住了,一口气换不上来。他忽地坐起来,揉了几下眼睛,快步走到圈后,拿起铁锨给牲口下面垫了一层干土。他将铁锨扎在土堆上,回去躺在炕上。老牛摆着尾巴,低头看着身下的干土,接连躺下了,嘴巴依旧吧嗒吧嗒地嚼着。马和驴耷么着眼睛,四条腿对角交换休息着。

月亮西坠,东方泛白,启明星眨着眼睛,村子显得静谧而安详。一家公鸡领鸣,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打鸣声。老五从炕上坐起来,拿起圈后的铁锨,瞅了一眼麻麻亮的天色,回到家里,顺着院子咳嗽着。厨房里的灯亮着,醒民正在擦铁锨,觉民揉着眼睛,懒洋洋地走进来。老五走进厕所,将圈里的猪羊牵出来,拴在树上。鸡架上的鸡群扑棱着翅膀,顺着架子有的飞到墙头,有的上了边上的树枝,卧在树杈上。他对走过来的儿子说:“觉民跟着大,把粪起到墙外;醒民带上媳妇和娃赶紧将粪拉到自留地里去。”

忙完饲养室的活,老五扛着铁锨,来到自留地。一车车粪土,均匀地散布在绿油油的麦田中。他带着儿子,用铁锨将粪土撒在麦田上。忙活完了,老五蹲在涝池的棱坎上,看着坡坎上黑油油,叶子好像扇子一样,杆子不断蹿长的旱烟,他的心里美滋滋的。他捡起一坨土块,扔进涝池中,看着溅起的水泡,测试着水的深浅。

吃了一老碗凉面,桂琴接过碗,舀了一碗面汤,老五接过来,喉结一涨一缩咕噜咕噜地喝完了。他用衣袖擦了嘴角的面汤,瞅了一眼窗外的阳光,捡起地上柴草堆里的玉米秸,用手挎着,心事重重地说:“涝池里的水还不错。下午,在挨着涝池的棱坎上挖几个脚窝,用桶打水,从北边高处浇一下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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