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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敏,当代作家。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读者*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原创奖、“2007年度青年作家奖”,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under40”等。
代表作品:《博情书》《取景器》《方向盘》《思无邪》《惹尘埃》《戒指》《六人晚餐》《逝者的恩泽》《此情无法投递》等。
有作品译为德、法、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文等。
故事发端于22年前(1983年)的圣诞夜,19岁的大学生丹青那晚举办舞会,舞会上他邂逅了美丽时尚的斯佳,他俩一见钟情,灵肉交融,欢愉的同时悲剧依然滋生——严打的年代将他们的行为定调成流氓罪,丹青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19岁。这一夜成为了后来一切事件的根源,决定了所有人的命运,几十年间缠绕不去。灰色笼罩着丹青日渐年迈的父母,让他们晚景颓丧。而悲剧同样没有放过青春靓丽的斯佳,她的余生也在阴霾中度过,她是如此渴望爱,或者被爱,可是她终其一生,都却而不得,更爱而不能,成为时代真正的祭品。故事本身并不复杂,作品胜在对于每个悲剧人物内心的剖析。他们*真实的想法借助于超然世外的丹青的灵魂而暴露在读者面前,让人唏嘘叹惋之间,猛然发现,作者富含哲学意味的叙述,并不满足于对于故事本身的解读,更给人以重要的启示:身在世间的人们看到的种种表象,离每个人内心深处的世界还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一次荒诞审判的辐射,给身边人留下几十年的心理伤痕
★人民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十多种文学奖得主
*章一九八四
一
1、一九八三年的圣诞夜,应当说,那是陆丹青在人世间*后的记忆。他于这一夜勃发,如同初生,亦于这一夜萎地,直抵死亡。故而,因着事关风月、事关性命,这记忆被无限拉长,被添油加醋,被生吞活剥,也被细嚼慢咽。
一九八三的冬季,跟八二年、八一年的冬季差不了多,同样是沉闷的大地,单调的色彩。那不是鼓励娱乐的年代,甚至根本没有人提到圣诞节——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报纸上只会盘点一年来的钢铁与粮食产量,会报道坚守岗位的先进人物。人们会为单位里发的两条毛巾及元旦慰问信而心满意足,然后抱着白菜的或夹着挂历,肥肥地、慢慢地在街上走。
可陆丹青没法像街上的大众们那样过。不过才上了一年大学,可他感到自己已脱了胎换了骨,有气派、有境界了。可不是,圣诞节呀,怎么能够平平常常的呢!这是真正的大学生应当*应当过的一个节!再说,他可是学过多年美术、临摹过那样多的油画的,西洋!艺术!美!青春!自由!这些个,怎么说得清,又怎么能白白地放过!
他跟几个意气相投的同学,完全的一条心,早两个月前就开始商议了,想了许多的方案,作了无数的谋划,那过程,太繁复也太恼人了,且略去不详吧,总之,*终,铁板钉钉定下来:他们几个,要弄个舞会,真的,像模像样的、想象中*好的舞会,与电影和小说里一样的舞会。
事情一定下来,如同搭了弓张了箭,那遥远而宏大的目标,是无论如何都要射中的。有了目标的人,走路行事说话,分明的就不同了。
陆丹青和他的同伴们都发自肺脯地感到:他们的这个冬天,与众不同,在新旧年相交之际,他们在酝酿一件高度浪漫高度新潮的大事,他们是时代的引领者与创新者,是清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把这个平常的冬季照得跟春天一样暖和而悸动。
舞会?听上去活像说胡话呢,但真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说动,也就动起来了,如同百鸟朝凤、百川归海——班上有个同学自告奋勇负责提供地点,他父亲是援藏干部,他跟母亲一直住在姥爷家,自己家的房子长年空着没人的,借一个晚上来用*没问题。陆丹青呢,他认识校园广播站负责值机的同学,能弄到一些很好的音乐磁带(嘿,准叫人一听就可以扭屁股),另有人负责从社会上的表哥那里借一个四喇叭立体收录机(跳的时候甚至可以拎在手上!)。又有校园活动家打包票说可以请学校礼堂的朋友帮忙搞一个彩色背景板之类。甚至,他们想着,要拉上几排金色纸花,点上彩色蜡烛,把光线弄得有气氛一点;如果,大家乐意再凑点小钱,还可以买红酒与点心,排放在窗台上,让大家临窗站着,对着夜色一边啜酒一边低声说话,多妙……
这样,从两个星期之前就已开始了,以陆丹青为表率的,简直像起义领袖般忙碌,各样事情都要交待给各人按部就班地分头进行,音乐么,既要有浪漫钢琴曲也要有老迪;红酒不能太贵,但颜色要好;纸花一定要发亮的那种,等等,因为太过激动,丹青有点故弄玄虚,事情其实根本不必保密,但他仍要求所有的男生像地下革命者一样,保持神秘性与警惕性。操场上,他们在不知情的同学间相互交换眼神、使用独创的暗语,偶尔,又会为一些公共场合下的巧合而假咳嗽、吹起口哨……所有这一切带着小心思的举动,像是化学课上的催化剂,分分秒秒都在促进着,好像他们都要在那个终点的夜晚燃烧乃至爆炸。
只有那讨人厌的日历仍像病人的脚步那样缓慢地踱着,令他们眼巴巴地看着焦渴。12月24日!12月24日啊。
暗中构想了很多细节与步骤,直到*后,他们才大梦惊觉、像是突然间发现,呀,全是男生在忙得一头劲的,女生呢?他们的女舞伴呢?真不可思议,舞会*关键的构成竟然毫无着落。多么莽撞又多么自信!
其实,女舞伴,这个必要且重要的问题一直存在,所有的人都有所意识,并且严重到大家都特意绕着不去碰的地步。
不得不商量了。
到哪里找女舞伴?他们,包括丹青在内,十一个男生,聚在一起长吁短叹。可选择的余地其实非常之小:本班或本系的女生,不行,一定会走露风声(真怪,为何他们就不愿走漏风声?似乎,这舞会,只有成为一个秘密,才能算是真正的舞会!);社会上的姑娘,不熟,不对劲儿,也找不来;以前的高中女同学呢,不行不行,那些女生,不大方的,吓都要吓回去了,还跳什么。扯来扯去,大家都有些惘然,几至沮丧,甚至恐慌,好像舞会要夭折了似的。
……呃,我妹妹有个好朋友,高三了,很漂亮很活泼,到我家来玩过,我可以找到她,让她再带些女生来。不过……我怕……有个同学犹豫着开了口,神色又略有些自豪。
怕什么?能怎么的!大家齐声嚷起来,像捞到稻草,根本不容他多说。
不是怕你们,我是怕她!她可不是一般角色,特别能疯、会使性子,无法无天起来谁都拦不住。要知道,她从小在军区大院儿长大,很厉害的。
好嘛好嘛。大家急急忙忙地附合,恨不得把那男生举到半空。什么无法无天,什么军区大院,什么厉害角色,一概忽略不计。女舞伴的事情就这么仓促而笃定地确认下来,反正别的也行不通,是好是歹就这样了。
接下来,他们一下子都高兴极了,盲目极了,好像开了个特别成功的大会议。其实,真要说老实话,他们一个个的,也并不真的就会跳交际舞,但他们不可能承认的,跳舞有什么会不会的!再说,想想吧——跟一个女生跳舞,可以摆出那种样子:一只手从后面搂住她腰肢的部分,另一只手包住她冰凉的手指。下巴壳在她的额头上部很近的地方。用很低的声音对她说话。她会走错步,她会踩到咱的脚,她会不小心跌到咱怀里。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嘿嘿,所有的男生似乎都听到自己的肌肉与关节在悄悄地拉直了膨胀了,真的,他们太需要跳舞了,需要极了,从腋毛里、从肱二头肌里、从髋关节里、从每一滴热乎乎的血里需要。十八九岁呀,那满身的劲儿,真没的说的。
2、然后,那一天,千捱万捱之后,在等得差不多快要发狂之后,真的来了。
所有的人都应当记得很清楚,天气实际上已经很冷了,很多人脖子里套着当时*流行的白围脖、紫红围脖、藏青围脖、美则美矣,但也使每个人看上去都缩头缩脑、笨头笨脑,兀地短了一大截。丹青为此很不满意,他皱着眉头,想起此前看过的那些外国电影,舞会上,男人都是西装,女士都露出脖子和胳膊……而他们,难道要缩着脑袋抱着大棉袄跳舞?这想象让他不满而焦躁,而天色,就在这几近自暴自弃的情绪里黑下来。
在食堂吃过食不知味的晚餐——太激动或太伤心,他妈的,都是这样,吃东西就像在吃时间,只图延过这一刻——大家借了几辆自行车,十个人浩浩荡荡地就往那同学家里去了。直到此刻,作为组织者的丹青还是闷闷不乐,几近忧心忡忡,他害怕事先的想象太过美好,事实上可能会相当糟糕,唉,舞会,真不该起这个意的,准砸锅。但别的那些家伙还浑然不觉,一路上快活地大声吆喝,好像整条街都替他们铺上了通往宫殿的红地毯。
提供场地的同学等在家里,他的家丹青是*次来。到底是官员家宅,房间很多,好像有四个小房间。地上是窄条的旧木地板,桌上铺了格格子台布,深红色的平绒窗帘使得室内带着一种喜洋洋的暖和气。“我开了暖气片。别看这是旧房子,从前留下来的,天生装有暖气片。”那同学矮小而局促,但在自己的家里,他因为行动自若而变得洒脱多了,这又让丹青不高兴,奇怪,他不喜欢别人比自己洒脱。
“什么时候到?”有同学在散烟,一边把烟叨在嘴里,啪啪啪玩着打火机,一边斜着眼睛问。他的疑问句省略了主语,但大家都清楚,他在问什么。尤其是他提问题时那种很不健康的姿态,像电影里的大坏蛋似的,刺激得很。
这倒让丹青一下兴奋起来,方才一路上的坏情绪完全结束了。他还不会抽烟,拒绝了,有的同学也是*次抽,马上狼狈地咳起来。啊,*个圣诞!*个舞会!*次抽烟!有人大声感叹着,像在念蹩脚的即兴诗,声调激动人心。
似乎很快,楼梯口传来女生们的声音——脚步、喘气、彼此笑闹、东西掉地了、突然一声叫——经过楼梯道那个特殊空间的放大与传递,产生了共鸣与回声似的。丹青突然不自在起来,甚至有点慌张,真希望可以暂停,不知为什么,他不想这么快就看到她们,他觉得,应该有一个漫长曲折的等待,她们应当迟到、失约,不该这么轻易地就上了场……
仓促无主之间,他终于还是要了一根烟,笨拙地点上。别人都往门口迎,他却掉头快速地往屋子里走,一直走到窗户边。他猛吸一口,被呛得直咳,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手里的烟,这辈子头一根烟(唉,也是*后一根烟啊)。那晚上,后来他没再抽烟,因为所有的男生都在抽,没完没了、无所顾忌,像成年男人那样一根接一根,满屋子都是烟味,他反而不必再抽了,他已经足够迷糊!
她们的声音、她们的人,现在都完全进屋子了,清晰了,分散了,不再神秘了。但丹青仍固执地站在窗帘边,疲惫而焦渴,打算抽完烟再加入他们。
另外十个男生,开始纷纷说笑,有些笑话,一听就是事先准备好的。有个家伙还一个个地大声跟女生们说:“HappyChristmas!HappyNewYear!”,弄得很洋派的样子,逗得大家快活地大笑。丹青竖着耳朵,很快听出来,大约有六个女生,配上十一个男生,基本是2﹕1,像是科学的试剂成分。接着是倒水和挪动凳子的声音,说谢谢,说不客气,说请这边坐,说我们开始吧……四喇叭的收音机,音量被旋到*,音乐隆重地响起,略有些刺耳。他的*颗烟也抽完了。
3、他终于回过头,正好看到一个女生开始脱衣服,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另外的几个女生,则站得稍远,人家只是解下了围脖或围巾,但她,一下子就脱起外套了,屋子里真有那么热吗?丹青意识到,她就是那个男生所说的“很能疯、会使性子”的女生,也可以说是女舞伴方面的组织者了,是她喊来了别的那些女生。
一件*流行的红色滑雪衫,领子与袖口缀着交叉的金丝线,移动着发亮。她两只胳膊都在往后伸,头往一边侧过,而胸脯,正往前挺。
这个姿势他很熟悉,某幅不知名的油画里,一个丰腴的女人,就是类似的姿势,但那女人往后拉下的是披肩一类的东西,并且,身上毫无遮拦,即刻裸露出结实健美的胸部……瞬间的联想令丹青惊诧而喜悦,或者,只是那根香烟的致幻效果?很短暂的瞬间,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画家,他竟一下子捕捉到这女生的身体特征……他曾在各种油画上研习过多年的人体,突然具体到一个有血有肉的、近在咫尺的对象身上,其逼人的线条,带着不可模拟的温度与气息。
外套脱完了,她甩甩脑袋,头发重新散到毛衣上,一边自然而然地把热乎乎的滑雪衫递给他。这么随便?这么亲切?丹青有点懵了,这让他想起了外国小说里常常描写到的衣帽间,现在,她多像一个女爵,而他,是一个贫寒卑微的伺者……有人突然把大灯拉了,只留下几个被蒙上了彩纸的侧灯;地上沿墙根摆了一圈蜡烛,已被点上,闪烁晃动着。接下来是语调夸张的简短主持,口哨与掌声……丹青均听得不甚明白,他头脑里一片混沌,似有耳鸣。一定是那根烟抽坏了。
借着彩色蜡烛的照射、借着这昏暗光线的掩护,有几对开始上场了。大头鞋与带跟鞋在地板上发出节奏错乱的咚咚声,旁观的人故意拍起纷乱的节拍,好像擂起春天的战鼓。1984年的春天啊,或许就是这样到来的吧……
来吧。我们也跳。她不甘于观看,按捺不住,主动朝丹青伸出手。她眼睛很大,但并不天真,亦非世故,他看了又看,如同患了近视,怎么也看不清楚。但他注意到,她是涂了口红的,这显得奢侈而隆重,又有某种咄咄逼人的东西。
军区大院……很厉害的……他脑袋里模模糊糊闪过这只言片语,其它来不及再想,握住她的手就上场了。多么简陋的舞场、多么粗糙的舞曲,可是,真的,丹青感到,当他跟着她迈出*步,周围的一切就都金光闪闪了!他拙劣地踩着拍子,四肢发直,活像拖着假肢的残疾人,但世上,有他这么幸福的残疾人吗。
4、“我叫斯佳。”她优美地昂着头,说出一个像是翻译过来的名字,一边绕着丹青起起伏伏地转圈子——他拉着她的手,僵硬地小步挪动,如同圆心。
“我*喜欢跳舞了,浑身都动起来,一切都转起来。你知道吗,就是跟一个拖把,我都能跳出*好的快华尔兹!”
别的那些家伙可能也都在跟舞伴们相互聊着什么,但丹青什么都听不见。他的注意力全在他与她之间的空气里,稀薄的空气,分隔开他们热乎乎的身体,多么微不足道却永难逾越的距离,保持着身体不要触碰——丹青忽然想起他听过的一个笑话,卖糖的老头问旁边流着口水的孩子:想吃吗?孩子摇摇头:想不吃呢。是啊,如此靠近一个女生,却得这样想,不不搂不抱,不要碰到……
*刺激的得数手。如果把注意力放在手上,那感觉也足以令他发狂,这是他头一次握住女生的手,这么长时间。斯佳的手小而滑,他真生怕会一失手会滑落……并且,她在活动,一会儿掌心与掌心贴在一块儿,一会儿指头与指头串在一起,一会儿她在里面一会儿他在里面,共同变成大拳头与小拳头……天哪,别的那些男生们也感觉到了吗?这太刺激了,简直就像在书上看到的那种事情……丹青小心地用另一只手在裤袋里加以掩护,以免下面出太大的洋相……
他与她偶尔有些交谈,但比较生硬。好在她喜欢说,她主动说了她的身高(为什么,真怪!),说她喜欢溜冰,会弹一点电子琴。又毫无顾忌地评点丹青的肤色与头发。然后突然没头没脑地讥讽她们班上的男生:哼,还没长胡子呢!连一块肌肉都没有!我*讨厌小毛孩子!我喜欢,嗯,老一点、老很多的男人,老男人……
她说话似乎总在着意追求一种戏剧效果,眉头紧皱、表情夸张。丹青此前从未碰到过这样作风豪放又不可捉摸的女生。他暗中承认,即使排除肉体的刺激,仅从性情上看,他也完全被迷住了。
越跳越热。现在,那几位女生也都脱下她们的外套了,手工编织的家常毛衣虽然没什么了不起的样子,但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烛光下,都显得动人得很!男生们也更加亢奋了,纷纷扒掉棉袄,有个家伙,也就是这屋子的主人啦,里面居然打了领带,他一下子显得英俊极了……大家像模像样地给彼此斟红酒,碰杯,往空中吐烟圈,斯佳和另一个女生也被人点上了一枝烟,她们很少抽,只是拿在手上做做样子,听凭烟冒着烟,但那样子,真像女特务,或者交际花之类。总之,一种坏坏的气氛,像烟味那样,罩在屋子里,既呛人又醉人。
歇了一阵,再跳。
因为女生少,刚才没跳的男生重新上场,一人抱着一个……有的女生气喘吁吁地假装抗议:人家累了嘛,你们可以轮着休息,可我们只得一刻不停!真是的!
听听,这话,多刺激。似乎,这种轮番上场的次序,有某种说不清楚、令人颠狂的“坏”在里面——女生不停,男生轮流!轮着上!多么惊人的玩法!
……总之,这一轮,丹青不得不歇下来,看斯佳被另一个男生搂着跳——他坐在一边,看得牙关紧咬,因为他非常不喜欢那个换下他的男生,他是这房子的主人,他还系着条领带……
为了安抚自己,丹青索性重新细看起斯佳。她身形特别挺拔,好像无形中有根绳子在往上提着她,她的毛衣不算太紧,每转一个圈,都可以看见,她胸脯轻轻地荡一下,毛衣上水波起伏……她的下肢,灵活而伶仃,配合着着腰与臀,形成各种各样美不胜收的角度与姿态……
丹青下意识地摸出口袋里的纸与笔——这习惯,是跟美术系的一个年轻助教学的,觉得很有气质呢,只是很少有机会或有勇气掏出来。今天虽然触景生情掏了出来,但他还是有自知的,就他目下的水平,并不能画好斯佳的肢体与神韵,她的万分之一也画不出来。但能怎么办呢,可不能白白地就这样看过去,太优美了,太罕见了,以后哪里再会有机会看到!
丹青憋着股气儿,三下两下假装老练地勾,勾轮廓,勾小腿,勾胸形与脖子……
5、突然有人敲门。声音不大,但很严肃。
拥有这间屋子的那个同学放开斯佳,去打开门。一个干瘦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她谨慎地伸了一只腿进来,用手扇扇满鼻子的烟,一边仔细地打量了男生女生一大圈,有个女生穿了鲜艳的红色裙子,她看得尤其的仔细,像裁缝要学习手艺似的。接着,她又抬头看看屋顶上被关了的灯,在蜡烛与纸花上停留了一会儿,包括地上的烟头、窗台上的酒等等,这过程实在漫长,并且,她的表情极其抽象,如同一幅失败的人物肖像:“我是居委会的。刚才有居民反映这里动静很大……嗳,你们都是些谁呢?这可是李书记家的房子。”
“怎么啦,我是李书记的儿子……在自己家里过圣诞节,跟同学搞个小舞会,难道这事儿还要跟您汇报?”因为有女生在场,那同学显得很嚣张,他嘴里含着块泡泡糖,在牙齿间轻浮地绕来绕去。
“哦,既然这样……那你们继续玩,不过,注意影响,声音轻一点。”她好像一下子就满意了,把腿收回去,轻易地消失了。这个看上去极为难缠的女人,为何像孩子那样,一根棒棒糖就可以让她闭嘴?
不管了,不要坏了兴致。继续玩!
像休止符后的主题重现,大家有种交战得胜后的放纵,纷纷举起酒杯,把冰凉的红酒一饮而尽,有人把磁带换成了迪斯科,大家一起扭起来。哦呀,那可真叫舒服,把屁股拚命往外送,左一下、右一下。前一下,后一下。用劲儿!再用劲儿!用*的劲儿!现在还是冬天吗?还要穿什么棉袄戴什么帽,热死了,脱掉,全脱掉!*好脱得精光光才爽快!
丹青没有上去,他手忙脚乱地换了纸,又画起这个时分的斯佳,瞧,她跳迪斯科多带劲儿多打动人呀,疯狂了一般,头发那样甩,腰那样扭,胸那样挺,胯那样送,丹青的笔都要抖起来了,没法子着主了,真好啊,他真庆幸自己好歹学了一两招素描,勉强可以替斯佳留下点什么……
这一场舞把所有的家伙都累趴了,也热坏了。音乐停下,各人东倒西歪地找地方休息。
他们全都进房间了,男生进到一起,把棉毛衫掏出来风凉,女生进到一起,把头发高高扎起来风凉,别的还能怎么的。
斯佳仍然留在客厅里,她用手捋着湿乎乎贴着鬓角的头发,又开始脱衣服了,神情满不在乎,毛衣里面,是件无领的棉开衫,甜美的粉红色,像一幅用色偏暖的人体油画。
在弄什么呢?她热乎乎地凑过来,抓起丹青的那几张纸准备煽风,突然又停住。
嗬,这是什么?你是个画家!达达派?野兽派?立体派?接着,她又提到几个大名鼎鼎的画家,表明她对艺术并非完全无知。说着这些,她语调上扬,似有些讽刺,但她的表情却又略显佩服,那么她心里面呢?说不定又是第三种想法!丹青完全搞不清楚。她一边擦着汗,一边一张张翻看过去,嘴边似笑非笑。
丹青羞惭极了,那纸片上仓促涂摸的粗陋线条、似是而非的人体部位,看上去,好像跟艺术没什么关系,倒是明目张胆地诱人入歧……他握着笔杆,感到她的身体像火球那样,危险地越烧越近。一瞬之间,他恍惚之极,如驾迷雾,如坠云端,所有曾经看到过的与性有关的画面或文字,全都像脱僵的野马似的,奔腾着冲过来,他一下子被踩得稀巴烂了!他可怜巴巴地向斯佳伸出手去,说不清是伸向那几张寒伧的素描,还是伸向那片粉红色的连绵地带……
二
1、永别了,丹青我的孩子!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父子会是这样永别。
这会儿,外面真热闹极了,许久没有这样声势浩大的活动了吧,观看游街的群众人山人海,兴奋异常,从新街口一直挤到水西门外,那是你将要被处决的终点。配合着这弥漫天地的大形势,广播里不断地重复播放同一条新闻,一个男播音员在念稿子:“……坚决贯彻《中共中央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决定》,从重从快从严,力争‘两年见效、三年好转’,确保社会治安和社会风气的根本好转……”他的声音很好,正义,沉着,有金石裂帛之感。正是这样的声音在宣读你的死期。
“……男犯陆丹青,19岁,该犯于1983年12月24日伙同余犯聚众淫乱,强奸少女,情节严重,社会影响恶劣……经法院认定为现行流氓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你母亲在隔壁的房间里咬着被角哭,声音闷在肚子里,像动物在呜咽。她的伤心压缩成饼干那样大小,以便随时吞到肚子里,似乎,这饼干是见不得人的赃物……
这石块一般沉重的时光!我们两个,只能这样坐在家里,等待你被放大、被传播的死亡,一边哀悼你短暂的生命。我们的亲戚与朋友,因为你是犯了那样耻辱的罪过,他们不便前来,甚至也不打电话来,对此我心存感激。包括那些绕着我们走路的邻居、低下头装着没看到我的学生以及支支唔唔、言不及意的教授们,我一概非常体谅和感激,我大胆地猜想:他们此举不是出于对你的憎恶或嫌弃,只是,他们不知道如何跟我交谈,谈起你,以及你的事。*好的同情就是不闻不睬。
再过二十分钟,不,只有十八分钟,你就要走了。即将阴阳两隔,说些什么呢。真可笑,别的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只在拚命地回忆你小时候洗澡的样子,白白胖胖的躺在木澡盆里,咯咯乱笑,肥嫩的手拍打起水花。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一转眼,你都要死了。这是什么样的抛弃啊,还没等我们年老!
丹青我的孩子,你知道,爸爸一向是唯物主义者,可是,这些天,我不唯物了,那太残酷,我不能够让你在唯物中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根头发都留不下来,我宁可相信有死魂灵、相信有转世与来生。这样,你就好像还在某个地方呢,我便仍旧可以吃饭,给学生上课,甚至看电视看书。
可是,一旦信了转世来生,又多出些别的烦扰。比如奈何桥——梵文里说,“奈何”即地狱,有罪的亡魂度不过奈何桥,行善之人可以轻巧走过——你会怎样过去呢我的孩子,我真替你担心,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跌入桥下的深渊,你并没有那样大的罪过。这话我不会跟别人说,那无异是自取其辱,可我要对你一个人说,不管你到底做过什么,孩子,我相信你罪不至死、你一定可以平安度过。
还有呢,孩子,过了奈何桥,就是孟婆婆汤,说喝了便可忘掉世间一切。丹青吾儿,你千万记住,不要喝!爸爸无论如何舍不下你,你也大不必真的把我们抛得无影无踪,19岁,你的命才刚刚开始呢,怎么能全部丢掉?爸爸会一直这样给你写信,告诉你别后的情形,就等于你仍然在人间过活,仍可以跟我说话……
再说,丹青,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圣诞那个晚上,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从事发到现在,三个月,被挑在刀尖上的三个月,孩子,我们只见过两次面,旁边总有肃目瞪眼的看守,根本没有机会好好说上一次话,我没有机会责问你,你到底干了些什么,怎么竟跳出个死来……多么巨大的梦魇,万劫不复!
对不起,儿啊,我写不下去了。你母亲第三次昏过去,我知道,一定是快到十点四十了,差不多就是你“上路”的时辰了。我的胸口像破了个大洞一样地冷风呼啸、痛彻心骨。
永别了。
2、不,爸爸,不可怕,一切并没有那么可怕。对不了解的事物,比如宇宙、科技、残疾、死亡之类,旁人眼中,总会被无限放大。
记得小时候,你带我去散步,我们在路上碰到个盲孩子,当时我因为可怜他而软弱地哭起来:所有的五颜六色都看不到,那简直是生不如死吧。可是,我哭完了从眼泪缝里一看,他却在笑!手里摸着一个大气球,因为气球的新奇手感而高兴地笑!
所以,我就是想这样告诉你,亲爱的爸爸,现在,我就好比是那个盲童,你不要可怜我,我有我的大气球!事情简单得像小学数学题:我犯了错儿,于是就是个死。谁不会死呢;谁又能说清楚,怎样死、为了什么去死才是*好的呢。每个人的死亡,看上去皆是偶然而荒诞,但归根结底,必是死得其所——
我并不后悔,我体验了世间*美的,然后,因为这种美,我不得不去送死。
此刻,死亡倒算不了什么,我只是替你和妈妈难过,那个词,判决书上所写的,“聚众淫乱、强奸少女”,一定让你们觉得很可怕吧,脸都没地方放了,门都不能出了,都跟人没法说话了。我知道你们,特别是爸爸,一向都是那种体面尊严的样子,为人师表、道德文章,傍晚在图书馆外绕着圈散步,矜持地只跟熟人点头招呼……
唉,就为了你们还能够像从前那样,我真希望我是用其它方式死去的!比如,被汽车撞死,游泳抽筋溺死,得急性肿瘤病死,被强盗失手杀死,总之,怎样死都好,就不要是因为“耍流氓”而被枪毙死。但是,没办法了,我偏偏就是这样下作的耻辱的死,把你们所有的脸面都给毁了——为了我的这种死法,我很抱歉,抱歉到大于死亡本身。
摇摇晃晃的敞篷卡车,以均匀的速度行驶,带着慢镜头般的美感,这几乎让我分神、陶醉。游街时,有一阵子,我被街景所吸引——大部分街道,我都似曾相识,毕竟这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南京城。阳台上用竹竿串着小孩子衣服,店铺前用毛笔字手写的优惠广告,马路边上的水笼头在漏水,一张破报纸给风吹起来,倒在地上的破自行车。真奇怪,这些杂乱而无聊的街景,我竟是觉得很好看,看得兴致盎然,眼睛都舍不得眨。多漂亮多生机!
我旁边的一个家伙、另一个“现行流氓”,哭得靠在我身上,裤裆都湿了。看我似乎无动于衷,有人用什么东西从后面敲了我一下,含含糊糊骂了一句:白生白养的小畜生!死到临头还要装相……
哦,不是装,这种时候,装给谁看?有什么必要装?事实上,我也曾一眼不眨地向人群里眺望,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在里面,可是我还是要看,在黄豆粒那样大小的脸上,一张张脸盲目地看过去……也许我不是在找你们,我在找另一个人,但我同样知道,她也一定不会来,所有与我有关联的人,都不会来。我注定要让陌生人瞧热闹,让他们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去送死。也好,干脆、利落。
不过,那些人的表情,准确的说,其实没有表情,只有嘴巴,他们的嘴巴全部张得大大的,老远,我就能看到一张张空洞的嘴,好像他们不是用眼睛、而是在用嘴巴在吞噬热闹。那嘴巴,除了饥饿,还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怀疑,似乎不能够相信,我们这一排看上去蛮年轻蛮整齐的小家伙,真的马上就要去死,变成孤魂野鬼……
三
1、陆仲生教授,在校园里是出了名的讲究,头发、鞋子、指甲,身体的各个细节都收拾得不着痕迹;同时也是出了名的高蹈,老派知识分子式的冷淡,从不跟人多言语,但对杂役人等,又会分外亲切。他似乎较为崇尚一种高风亮节的生活,对名声与旁人的评价相当看重,与人与物,总要漂亮、得体。
儿子的事出来了,这样大、这样丑的事,他还真有本事,大架子竟能撑得住,就是出来打水,仍是衣冠整齐,米灰的长围巾按照这一年*讲究的方式,在脖子里绕过一圈,小半截搭在前胸,大半截搭在后背。他的眼皮跟从前一样半垂着,几乎没有表情。但也有细心的学生发现,他的领带配得没有从前好,裤缝也基本没了,并且,从侧面看,他的背开始驼了,做事走路总带着迟疑的速度,似乎一切都无从下手、无从下脚。与此同时,他的头发在这*近一个星期开始发白,47岁,是白得早了点。“头发花白的教授”,也勉强算是一种恰如其分的仪态之美。
学校的开水间,跟食堂一样,也算是人群与消息的集散地,一个司炉工,可能是等了很久。当陆仲生拎着两只旧暖瓶,行尸走肉一样走进去时,他突然走上前,一个猝不及防的亲昵,嘴巴靠近陆教授的耳朵,携带着朴素而不自知的口臭:“陆教授,我跟你说一个事,你一听就会好得多。我听到校长办的人讲悄悄话,说是一个首长的孙子,也一样的,跟你家陆丹青一样,被严打了,被枪决了。真的,不信你找内部人打听打听。机密,这可是高度机密啊。”
陆仲生站住,看着司炉工,后者的鼻头上还沾着一块煤灰,可是,他竟觉得那块煤灰特别的白,白得善意,善意得刺眼——从丹青走的那天起就是这样了,不论什么东西,他都会看得走样。人家晒的白床单,活脱脱是招魂幡。红漆的教室门,血淋淋的几乎不敢触碰。看到嘻嘻哈哈跟丹青差不多年纪的学生,心上厌恶极了,得连忙扭过头去,以免自己啐出一口去。
包括对于好心的劝慰,像司炉工这样的,旁人所说的一切,都让陆仲生感到别扭、甚至痛恨——听上去,陆仲生这是有点不知好歹,但或许也不能全怪他。面临人生变故,人的反应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呢,就喜欢成为焦点,好事可、霉事亦可,反正,他蛮乐意别人关心他、打探他、体恤他,被探照灯放大着……另一种,就是陆仲生这样了,*怕像口香糖那样被嚼来嚼去,宁可自己是灰尘是白水是空气,总之,照他的理解,好的生活就是没有新闻,真正的尊严,是没有人当面提及任何与私生活有关的话题。多少年了,陆仲生就是按照这样的标准来处置自己的生活与家庭的,洁净、平淡、正常……任何事情都可以将就着退一步、退两步,但若事关颜面,他会小心之极、分外计较,一应取舍与决择,*个判断标准必须是:别人会不会说什么……
可是,瞧瞧吧,现在他得面对什么?没完没了地,他们总会扯住他,完全不顾忌他原来的品性,好像他不再是陆教授本人,而异化成了一块吸铁石,各种各样类似的消息像铁屑子般的源源而来,真真假假不一而足——传递小话儿,大家都有这种天才,并且,当递小话儿的对象是一个可怜的父亲时,这举动还升华成了善意与美德。
“四川的什么地方,一个姓王的大小伙儿,和哥儿们打赌敢亲女孩的嘴吗?结果真的去亲了过路的一个女孩。被抓后判刑,十五年,不服啊,上诉,好,正碰上时候了,死路一条。”
“南光机械厂,总共不到一千人,可严打指标是30人。为了完成任务,把在厕所写脏话的都抓了起来,还是不够,把在学校早恋的都算进去了。判了刑全都拉到新疆沙漠里做牢去,十年十五年不算稀奇。”
“路上有两个妇女打架,衣服扯破了露出胸脯,一个家伙看得眼馋,趁乱上去摸了一把,被群众逮个正着,没得说的。铁定的现行流氓罪啊。”
……
人们的脸上既带着道听途说的兴奋劲儿,但又竭力显得严肃而沉痛。陆仲生不得不半侧着脸,好脾气地点着头听,把自己原来的面皮完全撕掉,扔到地上,踩上两脚,再接着往下听……事实上,天知道,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大喊,别说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能说明什么、又能改变什么?有时他简直疑心,那些说话的人,他们安慰他的角度其实是:别气了,陆教授,你家丹青,也值了,他可是货真价实地‘弄’了个女孩子……
2、当然,他们那样想也是对的,我完全同意。我甚至心怀阴暗地想:是的,比起那么多的“无辜者”,你是赚了,你曾经‘做’了,‘做’完了再去死……
但孩子,我不知道,真的吗,你真的弄成了吗?至今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一点真相或详情,我所看到的只是一纸判书……
可是我真怀疑!爸爸太了解你了,你怎么可能是个坏蛋、是个罪犯?你从小都是规规矩矩的,特别地善解人意,路上碰到个瞎子瘸子要饭花子都会停下来替人家伤心。你性格里从来没有暴劣的成份,从幼儿园到高中,每与同学有争执,你都是文弱说理派;*多你喜欢看书,玩一些艺术青年的东西,诗朗诵、画画之类,但你从来不玩什么递纸条的小把戏,回家来总未听你提过任何女生的名字……总之我多么信赖你、倚重你,我哪里相信你会犯下这令人不齿的流氓罪!你才19岁对吗,我总觉得你那么小、什么都不懂,而性,多么复杂、敏感,带着原罪的肮脏,你怎么可能会跟它发生关联……
所以,说实话,我真的不确定,孩子,你懂不懂那些事情?那个晚上,你真的‘做’成了什么吗?这是个关键的问题,超过了眼下我这尊严扫地、唾面自干的境地,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真愿意用我全部的已知去换取这一个未知,让你活转过来,只要你当面儿跟我说说清楚: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丹青呀,可怕的怀疑像虫子一样,在我心里越长越大,并在各个角落爬来爬去,让我坐立不安、如百爪挠心!!我怀疑你根本就没有“做”!
再说,丹青,你可能都不信,等你真正走了,我倒不知道伤心了——
3月27日上午十点四十,你的游街处决之时,那道罪孽深重的门槛。跨过之前,你虽还是活着,却活得让人煎熬,似乎坐着不动就是放弃就是背叛,得随时想着你将至的死,于是,夜不能寐、日不能作,带着不近世情、难以解释的焦灼,好像巴不得这一切早点结束似的。
真正迈过去,倒也罢了,一颗心反而彻底放下来,就犯于现实、委身于现实,再没有想头,甚至可以说,是完全踏实了,有一个晚上,我甚至还睡了个囫囵觉,醒来后,我羞愧得热泪长流,你都死了,我却还在一枕黑甜——你可以理解吗,是否认为我冷漠无情?这是多么古怪的情感!
但是,孩子,真正到今天,你彻底的死了,我的理智倒又全部复苏了:伤心悲痛有什么用,那都是些无谓的情感、无谓的浪费。接下来我所要做的事情,就是不惜一切手段,弄清真相,尽管这真相与事无补。所有那些同情我怜悯我的人们,随便你们说什么吧,尽管去说吧,我陆仲生现在不要脸面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儿子你根本就是冤枉的!爸爸要替你查清,爸爸要替你平反!
3、是啊,爸爸,那个夜晚,那个我没机会告诉你的夜晚,我是不是冤枉呢,我竟然说不好。但总的来说,它决不是无缘无故的,它是我的骄傲与苦涩——对肉体与美的追求,就算是错,也错得对。
不过爸爸,有一点,你平常所看到的、所引以为豪的我,只是河流上循矩蹈规的平静波纹,而我真正的一部分,则是潜流暗涌,你从未觉察……
你可能都不知道,从很小就开始了,不知怎么搞的,我对人的身体特别感兴趣。在老天赐给人间的所有礼物中,庄稼、花草、雨水、月光……一切当中,我*喜欢人体,皮肤、骨骼、毛发。牙的硬舌的软。关节的灵活,心脏的永动。饥饿与排泄,亲近与笑容。世间上有什么东西比人体更为精巧、复杂!我时常用很多的时间,像对待一个永远玩不腻的玩具一样研究自己的身体,每一个凸处与凹处,每一点小反应与小变化,一天中的不同状态……
长大一点,我开始注意到更多的身体,城里人与乡下人,老人与儿童,健康的人与残疾的人,男人与女人,东方人与西方人,这一个人与那一个人。我有了个不自觉的小习惯,走在马路上、坐在公共汽车上,*喜欢盯着别人看,无穷无尽的身体呀让我心满意足!我远比研究蝴蝶的人、研究星辰的人都要幸福得多,都说蝴蝶与星辰的种类繁多,可是,多得过人的身体吗!
特别是……特别是女生。这是有限的范围内,我能观察到的*普遍的身体。我承认,我喜欢看她们,我极想知道,她们到底哪里跟我不一样……记得在初中,那屈指可数的几节生理卫生课上,每当老师让我们看挂图,看胃、看心脏、看大动脉,我都会在抓紧机会在下方的三角区上迅速而仔细地溜上好几眼,试图去想象,那图上,经过抽象处理、没有画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我会在男厕所里偷听女生小便的声音。夏天做广播体操时盯着前排女生衣服的后襟,等着露出一小截腰。我还喜欢看刚刚洗过头的女生,她们的头发把衬衫后面打湿,贴在肩胛骨上,那若有若无的滑动!初夏到来,她们会说好了在某一天穿裙子,细细的小腿,在漫长冬春的遮蔽之后,那样纤弱,似乎都经不起我眼光长时间的停留……
啊,不仅仅是女生,我们高中还会有一些年轻的女老师,我记得,有一位丰满的音乐老师,有一次,上课中间,她的内衣带子突然滑落了,透过淡色衬衣,我清楚地看到她的乳晕……
有时候,趁你们都没有下班,我会倚在阳台上,用家里的那个单筒望远镜看楼下的人……主要是女人,这角度不算理想,但在夏天,还算不错,她们的乳房,从上面看下去,多么浑圆而天真,*完整的小波浪线,*自然的小肉沟……在热气弥漫的大街上,在树影的浓淡里,真是美妙极了……我常常构想着,能从这个角度,画一群身体,女人体,看不到她们的脸,只有身体,百分百的肉体,连绵起伏,永无尽头,布满整个庞大的画布,足够所有像我一样饥渴的眼光在上面迷途忘返、乐不思蜀……
别的我想不起来了,差不多就是这些,这就是我在青春期所能看到过的一切了,仅仅就是这些,可怜得都经不起回味与咀嚼,十五岁之后,每晚睡觉之前,我都感到莫大的空虚,体味到那难以抵形容的饥饿与绝望。
索性跟你全说了吧,反正我从不以此为耻——还记得我在高中坚持要学画画的事吗?为什么要学画?也许我并没有这方面的秉赋,但那样,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从老师那里看到很多的人体——画册里,那许多的雕塑与油画,不论女神还是厨娘,大卫或是拉奥孔,都是那样,把身体尽情地展现出来,半裸的胸腹,耸起的肌肉,我太喜欢了!我愿意为那些健美的人体付出一切!我喜欢看到那些松垮下来的衣裙,完全暴露在视线下的肉体,结实、柔软、无辜!
呀,生活中绝不可能看到这种坦然而舒展的景象,生活中从来不会有人这样涉及*伟大的身体——真实的世界,肉体好像永远缺席,除了表情与声音,除了吃饭与睡眠,除了学雷锋做好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好像我们都没有身体。如此鲜活多变的身体啊,人人熟视无睹!
包括你,爸爸,我一向信服你,但你也跟大部分人一样,总对肉体带着居高临下的蔑视,偶尔妈妈到商店试穿新衣,你会在旁边强调:再宽松一些,不能太紧。哦,这裙子,太短,你不能穿……有一阵子,当我吊在门框上训练肌肉,你没有明显表示反对,却另找机会跟我说什么“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你从来都轻视一切身体上的能力,我短跑全年级*、跳高得满分、冬天不穿棉袄,这些我认为很了不起很值得自豪的一切,你连个微笑都不给,那潜台词是明显的……
好在,你不反对我学画画,似乎这是特别正当特别高雅的业余爱好,你甚至很喜悦,以为发现了我的大才能与大潜力,高兴地请美术系的年轻助教辅导我,并替我买了《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和《艺术哲学》,这两本书也不坏,特别是后面一本,我这才知道,对肉体的迷恋,不止我一人,也不是自我始,在雅典与古罗马,所有的公民都疯了一样地喜欢健硕丰满的人体,那是集体性的崇拜与把玩,他们公开地进行研究与琢磨,在公共澡堂里彼此欣赏或暗中妒忌。哦,肉体、肉感、肉欲,那是他们所有生活的关键词!
爸爸,我这条命真是生错了,所以也真活该去死!若能重新投胎、若能时光回转,我能生在落后无知的古罗马城邦就好了,哪怕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奴隶,那也是伺候漂亮肉体的奴隶!
扯得远了些,只因从未跟你说过这些。哈哈,要是我还活着,也决不会跟你谈起这些。不仅仅因为你太正经了,而是,在父子之间,永远都不会这样谈话。我问过我的那些同学们,任何关于性的话题,在所有的家庭都是陷阱和禁忌,不足为奇!多么纯洁的八○年代,活该我要因为下流而死去。
——但如今你可以知道,关于我与肉体的关系,那种一见如故、性命相抵的意思,肉体就是我的真理,我对它的追求终身不渝,直至我为它而死……
四
1、……当丹青把手伸向斯佳,下面的事情,几乎很难清晰地描述。实际上,下面发生的一切,或许应当算是一场接一场的搏斗,他在与他自己斗,她亦与她自己斗,他与她相互间斗,他们一起跟他们以外的世界斗。
有那么一刻,他与她之间,距离十分之漫长,像是永远无法抵达,丹青的手在半空中,艰难地移动,如负千钧——他拚命地想缩回来,停止对她肉体的迷幻错觉,但是可能吗?他似已凝固成画布上的颜料,要停止这一切,等于是让人物从画布上走出来——不可能的。他如中魔咒,不能自已。终于,他抵达她了,他的手不偏不倚,非常下流地放在斯佳的胸部,隔着那件薄薄的小棉布开衫,他与她达到了无限接近。
他胆大包天地看住她的眼睛,她也看着他,一直地看着。丹青短暂地停在那里,像吃到*口糖的孩子,假装还没有开始,因此便永不会结束。
但他为什么不能就此停住,他难道不怕被这蜜糖给呛着吗?啊不,他之所以*终没有停下,只是因为她,那斯佳半乜着眼儿,正一动不动地瞧着他呢,她在用眼神为他点灯、为他引路,她在鼓励他!也可能,与此同时,她也在跟自己的意念搏斗——是把眼神抬起,还是垂下;是把身子侧过去,还是保持不动,那短暂而漫长的微妙一瞬,任何一个细小的动静,都会彻底改变事件的走向。
不为人知的自我搏斗告一段落,接下来,变成了两个人的战争。
战场是斯佳高低不平的躯体,丹青的手是双方争夺的主要武器——这难以驾驭的武器,完全脱离了主人的理智,从胸脯开始,它渐渐发了疯,用上了狠劲,带着必死的勇气,却那么得心应手、灵活敏感,它兀自在战场上左冲右突,捏掐揉弄……她自然在挣扎,但没有人认为那是反抗,倒更像是一种变相的配合,她像是要抢丹青的武器,但抢的目的是给它补充火力、或者带领它进入更好的高地,她在他的怀里起伏扭转、气喘吁吁,甚至半张着她的嘴在嗓子里咕咕作响,好像要咬空气、咬人、咬整个世界。
哦,上帝啊,丹青有多少微妙而高级的体验啊,他恨不能大声地说出来:她的身体,那么柔软,那么结实,那么庞大,那么娇小。所有他曾经在画册上看过的女人体、他在无数个夜晚幻想过的女人体、他所能想到的女人全部的好处,此刻全都活生生地集中在斯佳一人身上!
……一度,他以为这已是与她无限的接近,可是不,很快,他不满足极了,反倒觉得离她更远,远得像隔了好几座大山,怎么办呀,怎么样才能*程度地靠近她,他想找到一扇门,得进去,完全地进去,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