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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歌,80后十大实力作家。从1994年起发表作品,2000年开始在榕树下发表小说,作品广受欢迎,被众多电台杂志转播转载。2001年,加入四川散文协会。2001年,被鲁迅文学院评选为“中国少年作家小说十佳”。2002年2月,荣获“全国第四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同年,小说《锦瑟》被评为《萌芽》杂志2002年度最欢迎的小说之一。2003年1月,出版了小说集《马尔马拉的璎朵》。
平乐镇,只有东西南北四条街,镇上的人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他们吃回锅肉、肥肠粉,喝茶、下棋,拉帮结派、打架斗殴,也有人私奔、偷情、珠胎暗结。他们热衷于遮遮掩掩地在背后说人,当然也会成为被说的人。他们想哭就哭,哭了就算了。他们过的生活就是如此的琐碎、平淡。和每一个平凡的小镇一样,平乐镇人的绰号也很有意思,张仙姑、钟腻哥、茅厕娃、花疯子、邓爪手等,个个性格鲜明,让读者过目不忘。作者饱含深情又不动声色地为他们作人物志,他们是袁青山生命的见证者,和袁青山有远远近近的关系,穿越他们朦胧的记忆能够抵达传说的真实。可是随着他们的离世,关于袁青山的故事,还有变成杜鹃鸟的姑娘和成为鲇鱼的垂钓者的故事是否还能流传下去?在《五月女王》里颜歌摒弃了驾轻就熟的玄幻技巧和华丽辞藻,匠心营造一个本土味十足的四川小镇。小镇的方言俚语、人情风物,作者对生活场景还原般的细致描摹,使这部小说活色生香,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家常味道。
1.颜歌属于“80后”中既有较高的文学理想又有出色的艺术才情的一个作者。她一方面有着卓异的艺术想像力,一方面又有着独特的语言表现力,并常常能把二者水乳交融般地结合起来,这使她在“80后”群体的写作之中,一直以靠近着严肃文学的小说创作引领风骚。2.向威廉?福克纳和卡森?麦卡勒斯致敬之作。《五月女王》以细切的感觉、缜密的笔触,如泣如诉地描绘了一个地处城乡交叉地带的平安小镇的几个小孩的艰难成长。作品中,杂沓落寞又气氛氤氲的小镇,与天真无邪又充满好奇的小孩,既构成了一种反差,又形成了一种张力,使得这一切既以灼人的气韵引人,又以引人的方式灼人。字里行间充满人间烟火味的孤独。3.颜歌在《五月女王》一作中,比较充分地施展了她的艺术才情与叙事功力,作品由小孩子的童心与童趣看世界万象,渐渐地就拼贴出平乐镇的民俗与世俗、风情与人情;而感觉的敏锐、语言的精准,既使平乐镇的世俗生活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又使一群小人物的行为举止身形并茂、纤细无遗,尤其以袁青山的自卑心态、自疚心理的展现,堪称哀感顽艳、扣人心扉。这些连同作品里的一些传奇性故事、寓言性情节相互映照,整个作品实现了现实与荒诞共衔接,真切与虚幻相并举,充满了正气与邪气、地气与巫气、清气与浊气交互杂糅的混合型气息,魅人关注,耐人探究。
我爷爷现在我离平乐镇已经很远了,说起它来的时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从永安城出发,自西三环出,过渠县、崇宁县两个县城,就进了永丰县地界,再往西沿着逐渐破败的国道走半个多小时,左转二十分钟,就来到了永丰县县城平乐镇。那里的人个个都是我的父老乡亲。我爷爷生前最喜欢说:“总有一天你要写些东西给我们镇上的人看。”我就说:“我们镇上哪里有人看书啊?”我们平乐镇只有东南西北四条街,因为从来没有出过状元,镇中心斜着的是两个丁字路口。站在丁字路口一个下午,就能看镇上所有的人:北门上住着客家人,东街上都是些脓包样的二流子,南街的人个个都是操扁褂的,唯有西街才有几个读书人——而在镇外那条公路修好以前,这些人都还没有来,有的只有农民们。我爷爷听我这么说,就会哼一声,并且说:“小娃娃你不懂,我们镇上的能人多的很!”每次他这样说,就是要讲掌故了,我连忙给他把茶水倒满,端端正正坐好了,问他:“爷爷,今天你想说什么?”他说:“那我就给你说说以前我们修路的事情嘛……”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每次都是同一开头,但故事总有不同,一会是他中途跑去逛省城了,一会是当年镇上最漂亮的陈三妹对他献殷勤了——爷爷讲到得意处,唾沫横飞,把茶碗盖子当惊堂木拍个不停。过了一会,我奶奶就到茶铺来叫我们回去吃晚饭了。奶奶一来,满铺子的人都在说:“薛婆婆,你们家老头又讲陈三妹了!”我们走路回家,奶奶问我说:“你吃不吃黄糖锅盔?”我爷爷说:“我要吃。”奶奶说:“喊你们陈三妹给你买!”——这都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我爷爷以前说:“我要看你上了大学再死。”等到我上了大学,他说:“我要看你大学毕业再死。”等我上了研究生,他说:“我要看你研究生毕业再死。”他终于没有等到。爷爷就葬在南门出去清溪河下的那片墓地里,葬礼那天只有街道上几个老邻居去了。那片坟是才有的,规划得整整齐齐,到处都是黑黑白白的碑石。以前清溪河经常决堤的时候,这里只是一片荒地。袁青山死了之后,我们镇上的人在这里给她立了一个碑,后来大家就都葬在那里了。袁青山的碑比别的碑都高出很大一截,大家都习惯把炮挂在她的碑顶上放。我看见他们把我爷爷的炮放在那里放了,放完了炮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敢靠近。最后街道办的老主任马婆婆说:“走了嘛。”我们就都走了。在那以后我还没有回过平乐镇。我很难理解为什么我爷爷就那么肯定我一定会为我们镇上的人写点什么,实际上,就算是在离平乐镇最近的永安市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存在。以前,别人问我是哪里人的时候,我就说:“我是永丰县人。”并且补充:“就是那个产永丰肥肠粉的永丰县。”——就这样,才会有人恍然大悟:“那个肥肠粉好吃哦!”——可是平乐镇还要更加遥远。袁青山死了以后,我们镇上的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放过了唯一一个可能会让平乐镇声名远扬的机会,他们才终于敢于说起她,对邻县的人、省城的人说到袁青山,但一切都已经晚了,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话了。袁青山刚刚住进仓库那会儿,我爷爷经常牵着我去北二仓库看她。通常都是夏天,爷爷的胳肢窝总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汗味。我们穿过整条南街,过了丁字路口,走到北外街,才能看见北二仓库的红色屋顶——途中,他会给我买个棉花糖之类的零嘴儿——我们走到北二仓库的大铁门前面,爷爷就不让我进去了,他把我拉在怀里,指袁青山住的那个仓库给我看:“你看,那个就住在那里。”——那时候,我们镇上的人都称袁青山为“那个”,好像她的名字是个一说就死的诅咒。但我们谁也没有死,死的是“那个”。之后,我爷爷就开始重复说那句话了:“你要为我们镇上的人写点什么。”——我知道他说的就是袁青山,除了袁青山,平乐镇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们镇上就是这样,总有一个人要去记得另一个人的什么,因为这个人担心别人都会忘记那个人。葬了爷爷那天,我回家去看了奶奶。奶奶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面,半关着窗帘,头发全白了,我听见她喃喃地说:“你们哪个要吃黄糖锅盔嘛。”
第一章袁青山醒来了,但那些她睡着时候镇上发生的事是她所不知道的。五月来临以后她睡得不安稳了,不过除了她自己以外没有人发现这一点。她躺在床上,居然闻得到院子里面的栀子花开了,香味十分浓烈。她闭上眼睛,再次确认,那就是北二仓库大院里面的栀子花的味道。她笑了起来。她几乎立刻发现了那栀子花的秘密:一定是妈妈摘给她的。北二仓库只有一棵栀子花树,但长得很高,高而且茂盛。五月还没到,上面的花骨朵们已经跃跃欲试了。太阳把整个院子都晒得明晃晃的,按捺不住的棉被们在椅子背上面招展,像大海里面狭窄的孤舟。有一天,汪燕拉着袁青山的手穿过院子,想去摘一朵栀子花,陈海峰就站在树下面,他是整个院子里面最大的孩子,已经三年级了,他说:“汪燕,我们都不跟袁青山玩,你过来,不然我们也不和你玩。”全院的孩子都在那里了,袁青山站在一床被子旁边看他们在那儿玩——上个星期以来,她已经学会了先用左腿站,累了再换右腿。那天她也是一眼就看见张沛了,他穿了一件牛仔外套,还戴着一顶帽子,他的皮肤很白,看起来真是十分漂亮。袁青山一个人站在那里,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看见了妈妈。她是站在一棵桉树下面的,整个儿隐匿在了树的阴影里,但袁青山还是看见她了——实际上,在一起玩闹的孩子们不会发现她,发现她的只能是那个孤独的孩子。袁青山愣了愣,她把她看了又看,终于一步步向她走过去了。她并没有觉得害怕,因为她站着的姿态和自己是那样相似,她甚至怕她忽然消失了,但她没有消失。袁华在过道上洗完了脸,开门进来,发现女儿已经醒来了,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她明明还是一个三岁的小女孩,但他已经不可避免地在她脸上发现另一个女人的相貌了,她坐在床上,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微笑,这笑容让他觉得毛骨悚然。他走过去,给女儿拿毛衣,说:“袁青山,快点把衣服穿起来,感冒还没好,不要凉着了。”袁青山就把毛衣拿过来穿上了。她在毛衣通过头顶时似乎又陷入了黑暗,等到重见光明了,她就看见父亲正在从厨房里面拿刚刚打回来的豆浆进里屋。“爸爸,”袁青山高兴地叫住他,“你知道昨天晚上谁来了吗?”袁华愣住了。他的头嗡的一下裂开了,他连忙把它护好了,转过头去,战战兢兢地看着女儿,说:“谁来了?”袁青山笑着,举起左手指着写字台说:“你看!”袁华顺着袁青山指的方向,看见居然有一束栀子花插在写字台上的红花瓶里,花已经开盛了,泛着黄气,那香味几乎要把他击倒了。“哪,哪里来的花呀?”袁华结结巴巴地说,他的心里面已经隐隐想出是怎么回事了。他端着豆浆,在想到底要怎么跟女儿解释这件事,他观察着她的神情,但她只是咧开嘴笑得更开心了,她的嘴巴里面满是小小的洁白的牙齿。“哪里来的花呀?”他盯着女儿脸上的每一寸皮肤,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不告诉你!”袁青山穿好毛衣,下了床,她洋洋得意地说,“这是我的秘密!”她怀揣着这个巨大的秘密去吃早饭了。她吃下了第一口馒头,而父亲把刚刚出的那身冷汗消下去了,他就又忍不住问孩子:“昨天你到底看见谁来了啊?”“我没看见谁来啊。”袁青山喝着豆浆,翻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你刚刚不是问我吗?”袁华憋不住地说。“我没看见谁来了啊,我就是看见栀子花了嘛。”袁青山又笑起来。——袁华于是好歹把自己的心放回原处了,惊疑不定地。父女两个默默地吃着早饭,隔着一张平淡无奇的木茶几,这又是一天的开始,它就是这样通过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来让小小的袁青山知道它是不会变的:最里面的房间是父亲的,外面的房间是自己的,厨房在过道上,厕所在楼梯的尽头。早上醒来父亲已经打豆浆回来了,然后坐在里面房间的茶几边上喝豆浆吃早饭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了,父亲会剥个鸡蛋给她吃,自己吃两个馒头。和以往一样,袁青山吃得很慢,袁华两三口吃完了自己的那份,不停地催她说:“快点吃,爸爸上班要迟到了,快点。”但这句话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让袁青山陷入孤独的绝望,她乖乖地吃完了她的那份,拿上了装着感冒药和手绢的袋子,和父亲一起出了门。出门之前,袁青山最后又看了一眼那束花,她确定在她昨天睡着的时候,房间里面是没有那束花的,它插在那个红色的玻璃花瓶里,在天光的照射下映着微红。那微弱的红再次点亮了袁青山的心,她想到了妈妈,她觉得那花朵是一个信号,是她今天会来见她的信号。
天气并没有完全变得炎热起来,清晨的凉气依然不曾彻底退去。袁青山在楼道上一连打了五个喷嚏,袁华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她的额头依然有点发烫,他说:“怎么烧还是没有退啊。”他叮嘱女儿:“袁青山,今天一定要按时吃药,就在胡婆婆那儿,不要到处乱跑。”顺着他落下来的话音,袁青山抬头看着父亲的脸。从她的角度看去,父亲就像是个巨人,他的下巴是刚毅而方正的,有青色的胡楂冒出来,她听到他叫她的名字了——袁青山。对于刚刚过完三岁生日的袁青山来说,这恐怕是整个北二仓库最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就是张沛的妈妈叫他沛沛,汪燕的爸爸叫她燕燕,就连陈海峰都可以被叫做峰峰,但是她只能叫做袁青山。他带她去看门人的老婆那里,从袁青山感冒没去幼儿园以来他一直托她照顾她。他们走了一会就看见她了:她坐在从家属区到仓库的铁门口,笑眯眯地看着每一个出去上班的人,手上握着收音机。老胡是守门人,胡婆婆是守门人的老婆,现在她要握袁青山的手了,她的手像一包尼龙布。而对袁华来说,这一天早上和昨天早上一样,他把袁青山手里的袋子交给胡婆婆,说了些客气话,转身就走了。袁青山看着父亲迈出那道铁门消失了,太阳升起来了,这个时候所有仓库的屋顶都是红彤彤的。“袁青山,”胡婆婆说,“去把屋里头的水端过来,吃药了。”袁青山进去端水,她能听见胡婆婆跟着收音机悠悠哼起歌来。她出来的时候,胡婆婆已经空出手来把药都倒在左手上了,她把它们都递给袁青山,是三片黄色的药片和一片白色的小药片以及那片很大的白色药片。她把它们都接过来分成三次吞下去了。她皱着眉毛,鼓足勇气,每一次吞咽都充满了神秘和不可思议——那些巨大的物体是怎么通过自己的喉咙的呢?她能做的只有庆幸自己每次都可以幸免于难。吃了药,她们就谁也不理会谁了,一直到吃午饭之前,她们都没有非对对方说话不可的理由了。袁青山坐在板凳上,听到收音机里面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有时候又是窸窸窣窣的。她过这样的生活已经三天了,从第二天开始,她就学会了抬起一边的屁股来坐,然后放下来再抬起另外一边。她一边这么来回晃着,一边看着整个空荡荡的院落每一个僻静的角落,她总是觉得妈妈会从某个角落里面忽然走出来。有一天她看见她了。她坐在从筒子楼拐角出来的花台边上,晒着太阳,袁青山就走过去跟她坐在一起。她看了她一眼,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她们像两个神祇那样打量着整个北二仓库的院落,这样看来,这院落中的每一寸泥土都是那样的不寻常。就在这时候胡婆婆出来了,她看见袁青山坐在花台上,就大喊:“袁青山,你怎么坐在花台上啊?又脏又冷!快点过来!”袁青山就只好站起来回去了,她回头去看了一眼的时候,妈妈已经不见了。从那天以后,她还没有见过妈妈,她害怕是胡婆婆得罪了她。虽然如此,她依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今天一定会看见她,她给她送来的栀子花在整个北二仓库都满满地开着。远远地,从开着栀子花的里院里面,全粮食局的孩子都陆陆续续地坐在大人的自行车上上学去了,先是陈海峰,然后是黄元军,最后是汪燕。她笑起来想跟汪燕打个招呼,但她坐在高高的自行车前杠上,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背带裙,就像一个公主。袁青山看着她爱理不理的那个样子,不由摸了摸自己身上那件紫色的毛衣,之后她把手都揣进了绿条纹运动裤的裤兜里面,眼巴巴地坐在那里看着汪燕,直到她真的就像其他人一样谜一样消失在了某个地方。所有的铃铛声都消失以后,院子落寞地静了,只有胡婆婆的收音机还在发出沙沙的电波声,这声音带着某种魔力,催促着袁青山离开这里,到院落的深处去,到哪些没有人发现过的角落去,把她的妈妈找出来。“胡婆婆!”她站起来,说,“我去院子里头耍一会嘛。”“嗯。”胡婆婆说。她闭着眼睛在听另一个台的广播了,她所沉入的世界是她自己的,那世界对北二仓库的其他人来说,只是一片黑暗。
粮食局陈局长的家是北二仓库里面最宽敞的一座坐北朝南的平房,他们家自己有一个小院子,院子外面长了一棵高高的樟树,就算是最热的时候,整个房子也常常落在树影里。一年多以前,保姆小姚第一次从崇宁县的乡下来到这里,她就深深地爱上了这座房子。每天早上她很早就从北街上她借宿的远房亲戚那里出门来上班了,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窗台抹得干干净净。陈琼芬为这个事情说过她好几次:“小姚,反正就是个水泥窗台,抹也抹不干净,你干吗抹那么久?”这个家的女主人显然觉得她在偷懒,但那是她每天最幸福的时候。站在窗台旁边,她就可以看见樟树的树冠,听到鸟叫,而屋子里面的茶几、沙发、五斗柜,甚至电视机,都作为无关紧要的背景存在了,这极其重要的无关紧要让她幸福得要命。这一天早上,当她再次抹窗台的时候,一种更加奇特的感觉击中了她。那无疑是一种忧伤,和前几天的极度幸福相比,显得更加忧伤。保姆小姚一边抹着窗台,一边想着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些事情,她终于又不由叹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她看见院子门外面有个孩子的身影一闪而过,那件眼熟的紫色毛衣就是昨天才看到过的那件。她知道那是袁青山了,于是她连忙走出去,叫她:“袁青山!”袁青山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她吓了一大跳,回过头来——只有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小姚才会意识到她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她看着她,叫了一声:“姚阿姨。”这三个字让小姚又辛酸又幸福,她强忍住这些情绪,问她:“你感冒好点了吗?进来玩吧,今天沛沛在家。”袁青山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拒绝,但她已经被她牵住了手,接着她就走进了张沛家。“张沛今天没去上学?”她这才想起来刚才没有看见张沛。“没有。”保姆说,“今天家里有事情,他没去学校。”袁青山不由得到处找那个漂亮的孩子了。而张家也和她记忆中一样美丽而庄严:米色的皮沙发,茶几上的糖果盘,五斗柜上的罐子和玩具,电视柜上的电视,电视上的绣花方巾,旁边的一束栀子花。第一次到这里的紧张感再次出现了,袁青山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实际上,她并不清楚她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张沛和她是怎样认识了彼此。之前有一天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那里,她走出门去,就看到了北二仓库,院子里面的孩子有一个最好看的,是陈局长的外孙,穿最漂亮的衣服,拿昂贵的糖果给大家吃,这个人就是张沛。张沛就走出来了,他居然还穿着昨天穿的那件衣服,上面已经有些脏了,看起来前所未有的难看。他张口叫她了:“袁青山!你也没去上学?”“感冒还没好。”袁青山说。他亲热地走过来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下来,说:“你和我玩吧,我们看电视吧?”“好。”袁青山依然没有找到妈妈,但张沛潮水般的热情让她受宠若惊。“姚阿姨,我要看电视!”张沛喊了一声。小姚从厨房里面跑出来,她的手上还有两个削好的苹果,她给了袁青山一个,把另一个给了张沛。电视上面在放一台晚会,里面有人在唱:“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张沛专注地看起来,那个歌女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裙子,烫着蓬松的大卷发,一双眼睛顾盼生姿。保姆在厨房里面跟着哼起来。“你今天怎么没去上学?”袁青山一边吃苹果,一边问张沛。“我爷爷住院了。”张沛漫不经心地说。“感冒了呀?”袁青山问。“不知道啊。”两个孩子重新吃起苹果来,享受这上午难得的宁静,其他任何事情对他们来说都不如可以不去上学那样重要。袁青山的心情要比张沛复杂得多,她一边吃苹果,一边看他,骄傲地想:“张沛又跟我玩了!”——可惜汪燕看不到这样的情景。那天她们两个为了这个事情吵了起来,她说:“我不相信,张沛才不会和你玩!”袁青山急红了脸,说:“真的,他要和我玩的!”两个女孩子就手拉着手去找张沛评理,她们走到栀子树下,看见孩子们都在那里,陈海峰说:“汪燕,我们都不跟袁青山玩,你过来,不然我们也不和你玩。”汪燕骄傲地看了袁青山一眼,甩开她的手,走了过去。张沛也站在那里,袁青山以为他一定会叫她一声,就像她去他家玩的时候那样,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她一个下午站在那里,站在一床被子旁边,左脚站累了换右脚,她觉得他一定会注意到她来了,然后走过来叫她的。——就在那一天,她发现了她的妈妈。“张沛,”袁青山还是期期艾艾地问了,“你那天怎么不理我呢?”“啊?”张沛放开咬到一半的苹果,说,“因为,因为大家都不理你嘛。”袁青山不说话了,她慢慢吃着苹果,反复咀嚼着嘴巴里面的那些,怀念吞下去的那些。“袁青山。”张沛叫了声。“嗯?”袁青山还没有回过神来。“我们去院子里面玩吧。”他说。姚阿姨匆匆忙忙从厨房赶出来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消失了,留下两个吃剩的苹果在茶几上,她一眼看出那个吃得只剩下核的是袁青山的,而张沛的苹果上面还满是果肉。她把垃圾收了,一边收,一边难过,袁青山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才这么小,就没有母亲来疼她了——她想到了这一节,忍不住又浮想联翩起来。
星期二上午十点四十分,北二仓库里又一段暧昧不清的关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袁青山和张沛蹲在栀子树下的花台边上,两个人的裤管都粘了泥巴。他们像相亲相爱的工友,各自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活。北二仓库的这棵栀子花开得早谢得也就早了。这时候,已经有很多烟丝黄的花落到了地上。袁青山心不在焉地看着远些的角落,张沛忽然给了她一朵栀子花。袁青山吓了一大跳,看着张沛递给她的那朵花——它已经有些黄了,但无疑还是很漂亮,上面布满了露水,清润而温柔。她接过它来,说:“谢谢。”她下意识甩了甩那朵花,甩掉上面那些水。“哎呀!”张沛猛地站了起来,啪地拍了一下她的手,气得大叫:“你怎么把蚂蚁甩掉了!”他急忙蹲下去找蚂蚁,袁青山被他吼得什么也顾不上想,只是浑身充满了湿漉漉的歉疚,她也帮着他找了起来。他们很快找到了一只蚂蚁,不知道还是不是刚才那只。它在一摊水里面,划动着那六条腿。张沛找了一片树叶,试图把它救上来。他用树叶的边缘去靠近它,但它毫不留情,在往反方向移动。袁青山就伸出手去抓它,一抓就抓到了。他们把它放到了花台的瓷砖上,看着它走投无路晕头转向的样子,笑了出来。他们用手指去逗弄它,感受它在皮肤下面挣扎的那种温柔的触感;他们找来另一朵花,滴下了一滴芬芳的露珠把它困住了;他们把它翻过来,看着它扭来扭去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张沛用右手食指压住了它一条纤弱的腿,看着它在他手指旁边想要逃脱的样子,他看得那么入迷,他太用力了,蚂蚁的腿就断了。过不了几分钟,蚂蚁的另外几条腿也断了。张沛最后找来了一截不知道被谁丢在这里的木棍——它很可能是用来串那种五分钱一片的大头菜的。他拿着它戳了戳蚂蚁的肚子,这时候它的触角依然颤动着,他用力地把木棍戳下去了,蚂蚁的肚子碎了,流出了几乎难以察觉的不明液体。几秒钟以后,蚂蚁的头也被压得扁平了。两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头几乎完全凑到了一起,好几次,袁青山的鼻涕都要流出来了,她又用力把它吸了回去——还好张沛是那么的专注,根本没发现这些。在这么近的地方看张沛的脸,袁青山发现他的皮肤像刚刚的苹果一样又红润又光滑,他的睫毛长而且浓密,那睫毛抖动起来的时候甚至闪着金色的光芒——他们两个的距离是那么近,近到袁青山觉得他就是她最好的朋友了,她可以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他。她就准备说了,她开口说:“张沛,我给你说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噢?”张沛玩着蚂蚁,看了她一眼。感觉到了张沛的不信任,袁青山就只好迫不及待地抖出她的秘密来了,她说:“你知道吗,我们院子里面有个鬼!”“鬼?”张沛终于看她了。他的瞳仁发出琥珀一样的光芒,而随着某种微妙的收缩,那光芒也闪烁起来,几乎让袁青山忘记了要说的话。就在这个时候,正确的时间应该是上午的十一点十五分。他们听见有人在院子那头叫了一声:“沛沛!”张沛转过头去,发现父亲正跑过来,他跑步的样子像个士兵。“沛沛!”张俊喊。他跑过来一把抱起了张沛。“张、张叔叔。”袁青山喊他。但不幸的是,他没有看到她,他恶狠狠地骂张沛:“不是让你在家里等我们吗,怎么跑出来玩了?找了你好久!”张沛看着父亲,委屈得一下子红了眼睛。刚刚他还那么无所不能,转眼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张俊的眼睛里面也充满了血丝,他没来得及顾上儿子的情绪,说:“快跟我去医院!”父子俩转身就走了,没有人发现袁青山,虽然她长得很高了,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她就看着他们走了,在栀子树下面。她站了一会,也走了,走之前捡起的是那朵栀子花。
张沛消失了以后,刚刚降落到袁青山身上的那种魔咒好像也消失了,她忽然清醒过来,往院子里四处张望着,她又害怕又紧张,她不知道妈妈在哪里,她听到她刚刚说的话了吗,她生气了吗?院子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了,袁青山从一棵树下绕到另一棵树下,在花台之间钻来钻去。在一棵铁角海棠下面,她看见了她。那海棠已经开过了,不久之前,上面的花朵还像一支支小火炬那样。妈妈站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袁青山觉得她非常悲伤。“妈妈。”袁青山叫出了她给她取的名字。“妈妈”转过来了,她漆黑一团的脸上两只眼睛里面全是泪水。“妈妈,你怎么了?”袁青山走过去看着她。她什么也不说,站在那里,眼泪落下来了,袁青山觉得那声音完全是一声巨响,她不知道除了她以外北二仓库还有没有别的人听到了这样的悲怆之音。“别哭了,怎么了?”她哭的样子让袁青山想到了自己,她伸出小小的手掌想要去摸摸她的脸,但是什么也没有摸到——她像个黑色的影子缩在树下,身体细长,有一双长到不可思议的黑色手臂,柔软地垂到地面上——就算是这样看着她的时候,袁青山也会怀疑,“妈妈”是真的存在的吗,她是从哪里来的呢,她真的是一个鬼吗。“妈妈,别哭了。”袁青山这么叫她。她依然落着眼泪,那眼泪涌出的速度是那样快,好像一条决堤的河流。“别哭了,别哭了。我拿手绢给你擦擦。”袁青山笨拙地安慰她,她低头翻着自己的兜,终于把手绢皱巴巴地翻了出来,她抬起手把手绢给她陌生的朋友。妈妈消失了。这消失比张沛的消失更让她失魂落魄,因为就在刚刚,她再次发现她的时候,她还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么孤独了,她是那么与众不同,充满力量——这美妙的感觉来得快也去得快。她只好慢慢走回去了,年幼的袁青山不知道自己还要多久才学会习惯这样的消失,似是而非的朋友的消失,去上班的父亲的消失,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母亲的消失,被叫做妈妈的鬼的消失,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消失。已经快是正午时候,明晃晃的院子里,连她自己的影子也消失了。
在走回胡婆婆那里的途中,整个院子在日光下缓慢地蒸发出的饭菜香让袁青山明白吃饭的时候到了,她一走出去,就能远远看见胡婆婆弯下腰在炒菜了,她一边炒菜,一边咳嗽,有时候甚至剧烈咳嗽着。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袁青山远远看见门口聚集了一堆人,汪燕的妈妈、蓝师傅、胡婆婆、胡大爷,还有院子里面所有这个时候不在单位的人都出现了,他们站在那里,说着些什么。这个景象莫名让袁青山觉得兴奋。她还是个孩子,迅速忘记了刚才的事情,向人群靠过去了。大人们谈论着大人们的事情,没有人发现她过来了,因此袁青山完全站在了人群中间,感到自己是可以被信赖的一员,这让她的心情变得好些了。她站在那里,听见他们说:“这下陈家怎么办哦。”还有人说:“啥时候设灵堂嘛。”另外一个说:“还好意思设灵堂?”“不知道那个男的得不得来闹哦?”“肯定要给钱嘛,不然不闹才怪。”……“平时尽拿小鞋给我们汪军穿,真是的。”“上个月还不是少发了我们奖金的。”“我听说他们家头的米啊蛋啊吃都吃不完,他们还拿出去卖。”“啧啧,简直是……”“我给你说嘛,你们都不知道,其实是这样的……”“我也听说了,他坏得很。”“那个女的还不是以前我们西街上的,我看着长大的,没想到……”“还不是该得,该得。”袁青山听了好一会,终于明白他们在谈论的就是张沛的爷爷陈局长。她拉了拉胡婆婆的袖子,问她:“陈爷爷怎么了?”胡婆婆低下头看了袁青山一眼,她的神情透着诡秘的愉悦,她说:“陈爷爷死了。”那天中午袁青山没有按时吃饭,也没有按时吃药,她沉浸在北二仓库家属院门口的那场大人们激动的议论中。不同于和鬼魂朋友的相处,这俗世的狂欢以它浓烈、污秽、隐秘的愉悦征服了袁青山的心——那些翻动着的嘴唇,低着的头,贴着彼此的耳朵——一种兴奋让她热血沸腾,在这亲密无间的大集体里,她是他们的一员,被抛弃的不再是她,而是张沛他们一家了。讨论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直到胡大爷终于饿了,他狠狠拍了老婆的背一下,说:“快点煮饭啊,肚皮都饿扁了。不说了嘛。”他这样一说,所有的人都发现自己已经饿坏了,院子里面蒸发出来的肉香已经有点冷清了,他们就依依不舍地回家了。吃饭的时候,胡婆婆破天荒给袁青山夹了一片肉,她说:“袁青山,多吃点,这人啊,我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了。”袁青山吃了那片油腻腻的肉,努力回忆着陈局长留在她心目中的样子。她看见他的时候就是他和张沛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为张沛背着那个黑猫警长的书包,他走路很慢,总会给张沛买娃娃头,他叫她“袁青山”的声音她也还记得那么清晰。这可以说是袁青山的一个游戏,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想到父亲叫她的声音,想到汪燕叫她的声音,陈海峰叫她的声音,还有张沛、幼儿园唐老师,所有她认识的人,唯一没有的,就是母亲叫她的声音。“袁青山,”胡婆婆说,“吃了饭自己把自己的碗洗了哦。”“哦。”袁青山埋头扒了一口白饭。那个下午,袁青山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她梦见了张沛,张沛已经长大了,她看见他对着她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她醒来的时候,惊喜地发现了她和张沛的距离又近了一点,他们都失去了一个亲人了,张沛会不会因为这样就和她成为好朋友呢?袁青山想到,一旦和张沛成为好朋友,她就也是这个院子里面最有权势的人了,所有的孩子都会像喜欢张沛那样喜欢她了。——就像北二仓库其他人一样,年幼的袁青山在陈局长的死亡里面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
五月农忙以来,袁华终于下了一个早班,是为了和会计科的同事一起去医院看陈局长。陈局长的灵堂就设在医院里面,外面已经密密麻麻摆满了花圈,袁华和会计科其他的人一起凑了份礼,还把名字端端正正写在了礼包后面。魏晓玲的丈夫并没有来闹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去给陈局长上香的时候,陈琼芬一直哭着,张俊只是紧紧低着他的头,他们都明白等着他们一家人的是什么。袁华只觉得百感交集,在回家的路上想念着袁青山,还好他还有袁青山,他想:“还好我还有袁青山。”透过五月透明的天色,隐隐可以看见远方的山峦,像一片乌云压在整个小镇上空。袁华去接袁青山回家了,她和其他时候一样,端端正正坐在胡婆婆门口的小板凳上,一看见他,她跳起来跑了过来,叫他:“爸爸!”这一声呼唤可以让袁华忘记她母亲带给他的所有耻辱,他俯身抱起袁青山,问她:“今天头还痛不痛?”袁青山乖乖地摇了摇头。他们回家去了,回到只有他们两个的家,在冷冷清清的楼梯上,袁青山趴在袁华的耳朵边神秘地说:“爸爸,你知道吗,张沛的爷爷死了。”袁华吃了一惊,拍了一下女儿的头,“你听谁说的!”“好多人都说了。”袁青山委屈地说。“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胡说。”袁华说。袁青山敏锐地感觉到父亲生气了,她乖乖闭上了嘴巴,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愤怒,还有,张沛的爷爷是不是真的死了。吃了饭,袁华等不了几分钟就让袁青山吃药了,他把扑炎痛给她掰成了四块,然后喂她把那些都吞下去了。他给她洗了脸,连牙也刷了,把这些工作完成以后,他对女儿说:“我有事出去一下,你不要出门,自己睡觉。”“好。”袁青山说。从下午回来父亲就没怎么和她说话,她期待地看着他。但袁华什么也没有多说,他转过身拿了一个纸包转身走了,用力关上了门。袁青山坐在父亲房间里面,看着自己家的五斗柜,那上面放了一些父亲的书,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她不由怀念起张沛家来,甚至怀念保姆小姚柔声叫她袁青山的样子。三岁的袁青山已经学会在难过的时候闭上眼睛。她闭上眼睛,幻想自己正在看电视,电视里面还是下午那个穿着黄裙子的女人,但在裙子里面的是她自己的身体,她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胸脯,幻想她终于长大了,如果她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父亲一定会非常爱她。她酸楚地想,一边又觉得这一天已经来了。她闭上眼睛,闻到了浓烈的栀子花的味道,那是“妈妈”送给她的栀子花。张沛的爷爷也会给他送来这样的栀子花。袁青山觉得。
袁华轻轻地用钥匙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发现女儿果然已经睡着了。他把她抱到她自己的床上,把被子拉开给她盖好了。然后他转身去叫走廊上面的人,那个人比袁华矮半个头,穿着一件黄色的衬衣,她一边甩着袁华拉她的手一边连连摆手,低声说:“我还是回去了,今天不太好。”“没事,袁青山睡了。”袁华的声音也像一张窸窸窣窣正在展开的废纸。他们拉拉扯扯地走进门来了,再轻手轻脚地关了门。来的人看着袁青山熟睡的脸,说:“袁青山感冒好点了吗?”“嗯。”袁华说。他们就进里屋去了。袁青山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汗,她好像做了一个噩梦,猛然惊醒,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她正在叫父亲,就听到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了讲话的声音。“我看我在这里做不长了,今天魏晓芬的爱人还是找来了。”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他咋闹了嘛?”袁华说。“也没闹,就坐着哭,真是造孽哦。”“张俊他们两口子咋说嘛?”“还说啥子嘛,自己的爸在人家屋头床上中风了,还好意思?!”“这事情真的说不清楚,还好今天陈局长是走了,要是活着还不知道要怎么说。”袁青山知道他们又在说张沛的爷爷,她突然担心起张沛来,明天还会见到他吗?过了好久,她又听见父亲说:“那如果你不做了有什么打算呢?”“还不知道,我今天要早点回去了,事情太多了。”女人口气急促地说。袁青山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突然觉得难以呼吸,小镇上的那些秘密从漆黑的屋顶上压下来,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这样了。她屏住呼吸,手心全是汗,听见里面又传来一些声音,父亲裤子上的钥匙哗啦哗啦响了起来。袁青山已经很清楚,每天听到这个声音,就是父亲起床要出来了。她把自己又往被子下面藏了些,吞了口口水。他们果然出来了。袁青山感到他们在看她,她觉得自己的眼皮丝毫不受控制地抖动着,还好并没有人走过来。她听到父亲是要送那个人出门了。临出门的时候,袁华把桌子上的栀子花递给了那个人,他说:“你把这个花拿去丢了,今天早上袁青山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吓了我一跳,你心妖作怪地拿啥子花嘛。”虽然是那么远而模糊,袁青山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悲伤,她忍不住悄悄张开眼睛看了一眼,看见张沛家的保姆小姚正低头拿着那束花,花都开尽了,随时都会枯萎,花茎上还滴着水。她从门缝里面挤出去了,父亲关了门,踮着脚尖进屋睡了。袁青山等着父亲关了灯——自从发现了“妈妈”以后,她就不再怕黑暗的黑了,即使这黑死死贴在她脑门上,她也可以把它想象成来自妈妈的一个吻。她就这样睡着了,再没有闻到栀子花的香。
高木匠高木匠是我爷爷一个最为固定的麻将搭子,不但固定,而且忠实。据竹林茶社里面的人说,只要我爷爷不在的时候,他就绝不打麻将。因此,我爷爷死了以后我常常想起高木匠,想到他就这样鬼使神差地走在我爷爷前面了,现在他们两个就可以在下面打打麻将了。高木匠是西门上的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很喝过一些墨水的,当年他们修路的时候,自己没少画图纸——还包括一个木结构的大牌坊的设计,但最后并没有落实。这件事情或许是高木匠的遗憾,每次我回平乐去,看见他的时候,他都会对我们讲起他当年画的那张图纸,属于他的固定开头是:“当年我画的那张图纸,省城里来的大学生都说好……”每次听他这么说了,我爷爷就不以为然地撇一个嘴巴,回家以后,跟我说:“高木匠这娃,尽是开黄腔!”平乐镇上的好多人都有十足的证据向我表明高木匠其实大字不识,据说当年连毛主席语录都是倒着看的。但谁也不敢在他面前说这件事情,不然他肯定扇你蒲扇大一个巴掌。我刚刚考上研究生的时候,我爷爷请了他所有的麻将搭子吃饭,高木匠坐在主位上,高高兴兴地给每个人敬酒,并且说:“我的孙女终于成研究生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逢人就说:“我孙女在省城读研究生!”大家就纷纷恭喜他:“高老师好福气哦!”高木匠得意得呵呵直笑。过了一个多月,他终于想起应该给我送一份升学礼,于是再次在茶馆里面遇到我的时候,高木匠说:“走,乖孙女,爷爷带你去选个东西送给你!”高木匠是那种每次喝茶都自带茶杯茶叶还常常蹭别人茶水钱的铁公鸡,整个茶馆的人听说他要送礼了,争相起哄起来。我爷爷忙着跟人讲他当年跟陈三妹的风流韵事,就挥了挥手说:“跟高爷爷去嘛。”我就跟高木匠去了,这是我唯一一次和他单独相处。我们走在马路上,从老南门城门口一直走到十字路口去。高木匠一路上给我指点:“这里以前是有条护城河的……这里以前是一个打金章的坝子……”过十字路口时,高木匠又随手往西门一指:“那里是以前我们高家开棺材铺子的地方,我们的铺子整整有四间铺面!”他完全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中,以至于过马路的时候差点被一辆长安面包撞到,我拉了他一把。他被我拉住松松垮垮的手臂上了人行道,咂了咂嘴巴,说:“老了老了,以前我走在街上,哪个车子敢撞我……现在的黄师傅太多了,总有一天要撞死人摆起他们就高兴了!”我们一直走到北街上的万家超市,它已经有些破败了,曾经是我们小镇上开起来的第一家超市。果然,高木匠又开始讲了:“超市开门的时候,我被人家踩烂了一双鞋子,结果买了一包酱油,嘿!”我们走进去,他大方地说:“孙女,快点挑,你喜欢啥子我们就买啥子。”我们绕着超市走了一圈,不时有营业员过来问我们有什么需要,高木匠大手一挥说:“反正要买东西嘛,不着急!”最后走过文具专柜的时候,高木匠说:“不然我给你买个文具盒嘛?”他给我选了一个蓝色的铁皮文具盒,上面是有些比例失调的一个米老鼠——也只有我们平乐镇才有这样的文具盒了。那时候袁青山已经死了快四年了,高木匠突然说:“你还想得起没有,以前袁青山她们妹妹就在这里工作。那个女娃子还长得很漂亮的。”我吃了一惊。不知道是不是我神经过敏,袁青山死了以后,我们镇上的人反而常常会提起她来,而且方式都千奇百怪,就像此刻的高木匠,他说完这句话,就去给钱去了,仿佛自己刚刚什么都没有说。我以此相信,我的父老乡亲们常常想起袁青山,并且终于感到了悲伤。时间越久,这悲伤就好像越强烈。那天我们从大街的另外一边回去,我在一家新开的西饼店给高木匠买了一个蛋塔,他迟疑地咬了一口,惊呼:“好好吃哦!要好多钱吧?”我走在他后面,发现他真的很老了,比我爷爷还老。我回学校以后几个星期,爷爷就打电话来说高木匠死了,“脑溢血,死了一天半隔壁的人去看才知道。”有一件奇事至今也没有得到证实,据说街坊邻居们在高木匠屋子里发现了他做的一尊木像,看过的人都说那是袁青山。大家就把它烧了,好陪陪孤家寡人的高木匠。
第二章袁青山坐着父亲的自行车,已经快出北二仓库家属院的大门了还没有看到张沛。刚过冬至,清晨的院子还笼罩着残留的夜幕。她歪着脑袋透过袁华的胳肢窝往后面看,却什么也没看到,他们住的筒子楼挡住了一切,她恨不得它马上跳起来逃走。看门的孙师傅热情地跟袁华打招呼——自从去年胡大爷的痛风发了以后,他们两口子就回乡下了,新来的孙师傅五十岁上下,大家都叫他一声“孙师傅”。最开始,袁青山想了三天要怎么叫他,叫他“爷爷”好像太老了,但她又觉得叫一个看门人“叔叔”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最终她得出了一个折中的结论——在看门人对她微笑的时候,她叫了一声:“孙伯伯。”今天对袁青山来说是一个大日子,即使张沛已经好几天没跟她说话了,也不能影响她兴奋的心情——并且,她有十足的把握张沛今天一定会跟她说话。她一晚上没睡好,早早起了床,穿上了去年父亲给她买的,她最喜欢的红色防寒服,胸口上有一个可爱的老鼠。她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早饭,催着父亲出门,袁华在楼梯上让她把止咳糖浆喝了。一路上他们两个都没有怎么说话,袁青山想着密密麻麻的事情,没注意到父亲有些心不在焉,实际上,他从昨天下班回来就是那个样子了。他们到了北街幼儿园,袁华把袁青山抱下来,说:“袁青山,今天下午爸爸可能有事情不能来接你,你自己回家啊。”他迟疑地看着女儿,她终于长大了,比同龄的孩子更高大,他看着她的脸——而袁青山根本没来得及体味这份情感,她甚至没听清楚父亲说了什么,胡乱点了个头,就高高兴兴地向幼儿园大门走去。在大门口,她看见了同班女生陈倩倩的背影,她头发上那个扎眼的粉红色蝴蝶结迫使袁青山握紧了她的右手,去捏住那从指尖升起的羡慕——正在这时孙园长一把把她拉了过去,说:“袁青山,张嘴!”一天之内那宿命的时刻就这样来了,袁青山看着眼前大人的鼻孔,寒着心,壮着胆,感到孩子们从自己身后涌到幼儿园里面去了,与此同时,孙园长也精确地把醋喷到了袁青山嘴里面。袁青山用力皱起眉毛,困难地咽下满嘴醋味,孙院长则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头,对旁边的唐老师说:“袁青山这个娃娃,长得那么高,怎么那么爱生病!”这句话再次让袁青山陷入了悲凉。一路上,她像一个角斗士那样向大二班的教室走去,那棵银杏树几乎落光了叶子。有两个小男孩追打着跑了过去,又狠狠撞了她一下,袁青山愣愣地看了他一眼,那孩子就惊恐地看着她了。他和自己的同伴低声说了句什么,俩人一起笑起来,更快地跑走了。袁青山明白他们的笑是什么意思,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她又缩了缩脖子,把自己的短发藏到衣服里面,弓着背,走进了教室。
张沛果然已经先到了,他坐在第二排,和岑仲伯说说笑笑,袁青山总觉得他笑得特别夸张。她了解张沛,当他不开心的时候,他就会假装笑得很大声,因此她知道他一定看见了自己。她向他走过去,叫他:“张沛。”张沛好像跟她点了个头,好像又没有,继续和岑仲伯说着。袁青山难过极了,她立刻走开了,觉得张沛这个样子肯定是从电视剧上学来的。她走到最后一排,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努力让自己相信张沛并没有生她的气,他只是像平常一样,在学校不怎么和她说话而已。无论怎么样,袁青山还是难过得想哭。她深呼吸了好几次,前面陈倩倩那个夸张的蝴蝶结好像快要碰到她的脸了。就在这时,唐老师走了进来,敲了敲黑板,用一种甜腻腻又有着平舌音的普通话说:“小朋友们,我们今天开始上课了。”所有的孩子立刻齐刷刷地挺直腰板坐端了,把双手重叠放在课桌上。唐老师满意地看了一眼教室,照例说:“袁青山,坐直了,别在板凳上缩成一团,枉费你长那么高。”全班的小朋友都笑起来。袁青山看见张沛从第二排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他咧开嘴笑的样子极像一只狮子狗。她的心情又好一点了。她坐起来,听见自己的脊椎噼里啪啦裂出鞭炮的声音。——袁青山坐得笔直,这样一来,她的目光直接越过了全班孩子的头顶,落到黑板上去了。黑板上,唐老师已经用白色粉笔勾出了一个苹果,现在她正拿着一支红色的粉笔,用力地在苹果内部涂抹着。她一边画,一边说:“同学们,今天这节课我们就学画苹果,每天吃了午饭以后,学校都会发一个苹果给大家,是不是?老师今天就要看哪些同学认真观察了……”袁青山精神一振,不由微笑起来。她再一次想起来,对她来说,今天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课上到一半,陈倩倩偷偷转过头来问她:“袁青山,今天轮到你发筷子是不是?”袁青山没想到第一个来找她的人居然是她。她急忙说:“是啊。”更加出乎意料地,陈倩倩靠得更近了一些,她笑起来是那么可爱,和她头发上的蝴蝶结一起营造着一个梦境。她说:“袁青山,你一定要发一双齐的筷子给我哦,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嘛!”这句话让袁青山觉得那么甜蜜,没来得及多想什么,她连忙说:“好的,好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和陈倩倩成为好朋友,就像在陈局长去世以前院子里面最得宠的孩子张沛也从来不会公开搭理她一样。——从夏天开始,班上所有的女孩子就都跟着陈倩倩一起玩了。她们都穿着漂亮的裙子,腰后有两条长长的腰带,女孩子们都把那个挽在手臂上,就像在电视上面看见的仙女那样。袁青山没有那样的裙子,更不用说腰带了,没有人会和她说话。那个时候她的心有多么痛苦,现在她的心就有多甜蜜,或许还要更加。她和陈倩倩真的是好朋友吗?她实在不敢相信。她暗自想:到中午我一定要发一双最好的筷子给她。如果真的是这样,就算张沛不理她,她也不在乎了。袁青山用力用橡皮擦着作业本上画错的部分,得意地想。袁青山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张沛就突然不理她了。上个星期天,她还去他家跟他一起玩了,那天他还说:“袁青山,你觉不觉得陈海峰他们最讨厌了,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袁青山就连忙点头,看见张沛脸上浮现出亲切的笑容,就加上一句:“他们真的很讨厌。”——就在之前,在院子里面,陈海峰他们又对张沛说:“不要脸!还敢出来玩!你爷爷是坏蛋!你们全家卖X!”张沛就拉着袁青山跑了,一边跑,一边回过头去骂他们:“你们才不要脸!你们才全家卖X!”就在他们跑的时候,就在他们一起骂院子里面别的孩子的时候,袁青山的确是觉得幸福极了。那时候她的心有多么甜蜜,现在她就有多痛苦,或许更加——张沛到底是为什么突然不理她了呢?已经有好几个孩子画完了苹果,开始在位子上坐不住了。唐老师坐在讲台上面打一件紫红色的毛衣,不时喊住实在太吵闹的孩子。最吵闹的那个孩子是朱长海,他是班上最调皮的孩子,但是上次出去春游的时候,他给袁青山吃了一个橘子,袁青山决定也把齐的筷子发给他;他前面的是王晓洁,她上次把她的作业本丢在地上了,她不要发给她;另外还有岑仲伯,他老是叫她“留级生”,可是,他是和张沛玩得最好的……袁青山像上帝一样检阅着班上的每一个同学,判断自己发不发齐的筷子给他们——她还有想完,就下课了,除了成为那个第一次可以在今天拿到一双齐斩斩筷子的孩子以外,她还成为全班唯一一个没有画完苹果的孩子。
下了课袁青山就更忙了,好几个孩子都来找她,忐忑不安地问她关于发筷子的事情——在这个时候,他们都想到了,上次自己拿到十五朵小红花的时候并没有把筷子发给她——但袁青山什么也没说,他们一问,她就说:“好,我发给你。”——孩子们离开的时候的确心怀感激,在他们把它们忘记在院子里之前它们确实长在那里了。这些袁青山都不懂,她觉得又幸福,又骄傲,如果说刚才她只是勉强自己不去想张沛的事情,现在她真的忘记了。她望着墙上自己的十五朵小红花,想着她是怎么抢着做好事,倒垃圾,给老师擦桌子,她越想,越觉得过去的那个自己完全消失了,再也不会有人叫她留级生了。等到人都走了,她气定神闲,像个女王一样环顾教室四周。孩子们都去院子里面玩了,尖叫声就像平常一样到处都是,她觉得心窝里面暖暖的,嘴角难以克制地笑着。“喂。”突然,她听到了张沛的声音。她张开眼睛,看见张沛臭着一张脸看着她,他梳着一个可爱的学生头,穿的宝蓝色毛衣上绣了两个樱桃。“你今天会发齐的筷子给我吧?”张沛迟疑地问她。“嗯,当然啦。”袁青山回答,她还是松了一口气,想到张沛终于结束跟她莫名的冷战了,她马上就觉得他们又和以前一样好了,她想要问他为什么不理她了。但她什么都还没说,岑仲伯就过来了,他拍了一下张沛的肩膀:“哈!张沛!”他笑,“你跟留级生说话了!你跟留级生说话了!”“我没和她说话!”“我不是留级生!”听到张沛这么说,袁青山猛地站起来。“你长那么高,早就应该去念小学了!”岑仲伯回嘴,袁青山站在他面前,可以看见他后脑勺那里有一撮头发滑稽地翘起来了,就像一个不完整的问号。他拉着张沛,很快就走出了教室。袁青山站了一会,觉得尴尬,又坐了回去,并且再也不敢站起来了。她依然紧紧捏着自己的右手,要把里面的东西狠狠地掐死。
下一节课是算术课,袁青山总是把所有的阿拉伯六里面涂得漆黑;然后是音乐课,全班同学依然难以克制地在齐唱“来、来、来、来……”的时候在下面偷笑,袁青山还是没明白为什么。一切都没有改变。她像一个杀手,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出手的那一瞬间,慢慢地盘算着。她想到班里的每一个人,想到陈倩倩,但她更多地想到张沛。有几个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张沛是永远不会和她在一起的,他和她一起玩,只是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玩。就是这样,她不敢相信真的是这样了。她恶毒地想到张沛家里的那些事情,想到那个常常来闹的疯疯癫癫的男人,还想到保姆小姚——她都几乎忘了她了,她是唯一那个每次笑眯眯拿零食给她吃的人。袁青山突然想念她,这想念情绪让她更感受到张沛的变化无常。她想念有一个温柔的女人来拥抱她,这伤感的情绪操纵了她,她毫无意识地做着每天都在做的事情,同时越来越紧张了。“我不要把齐的筷子发给张沛。”她心里面想。她一旦想出了完整的这句话,就不能停止了。“我不要发齐的筷子给张沛!”她想。这个时候,张沛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并且讨好地对她微笑了,他也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话,但袁青山没有理他。她觉得头很疼。音乐老师在讲台上打着拍子,但秒针的声音更加巨大而坚实,在教室里回响着,离十二点一点点近了,袁青山觉得浑身发热而且头晕——在她的后脑勺那儿,有什么人在一下下敲打着,她把脑袋闷在怀里,打了一个无声的喷嚏:“坚持一会!”袁青山对自己说,“就要吃午饭了,就快轮到我发筷子了!”直到那声巨大的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来的时候,袁青山觉得整个北街幼儿园都为之颤抖了,她带着一种决绝关上文具盒,开始把东西收到书桌里面。与此同时,唐老师走过来,说:“同学们,大家快收好东西,跟老师去洗手吃饭了!”
洗手的时候,陈倩倩特地来到袁青山的旁边,一边洗,一边问:“袁青山,下午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好啊。”袁青山惊喜地说。“那,我,还有王晓洁,还有徐芬菲,你都要发给我们齐的筷子哦。”陈倩倩又说。“好。”袁青山说。陈倩倩是那么可爱,她觉得为了让她和自己一起玩,做什么都可以。“那,我们先过去啦。”陈倩倩友好地说,她们一起的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走了。袁青山看着她们快乐的样子,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加入到里面去了,于是她更加用力地搓着手上画画时候留下来的一点红色水彩,这时张沛就走了过来。“袁青山,你为什么刚才不理我?”他问她。袁青山一言不发,用力搓着手。“你今天会发齐的筷子给我吧?我们两个最好了。”袁青山还是不说话。“袁青山。”张沛说。“你不是不要和我说话吗?”袁青山终于张口了,冷冷地说。她看着从自己胸口处抬起来的那张自己朋友的脸,只听他说:“我不那样说,岑仲伯就不会和我玩了。”“你可以和我玩。”袁青山不依不饶。“我只能回家以后和你玩,在学校里面,男生要和男生一起玩。”张沛瞪着眼睛对她说。袁青山终于搓掉了那块颜色,拿出手帕擦了手。她还是咽不下那口气,说:“你这几天在院子里也没理我啊!”“没有啊……”张沛急急慌慌地说。袁青山懒得跟他说话了,转身就想走掉,刚才陈倩倩跟她说的那些话让她走得更快了一些。“袁青山!”张沛跟在她后面,说,“你要发齐的筷子给我,不然我就要告诉老师!”“你告诉老师什么?”袁青山猛地停住,回头看他,紧张地说。张沛斜着一双满是恨意的眼睛,整个脸被愤怒填平了。他说:“我要去告老师,你上个星期给她的五毛钱不是你捡的,是你爸爸给你的,让她取掉你一朵小红花!”袁青山的脑子嗡地响了,她的后脑勺终于被那个人敲破了一个洞,温热的液体从里面流下来。她也恶狠狠地看着张沛,觉得他从来就没有这么讨厌过,“我发给你就是了!”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
天气是那么冷,袁青山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在去食堂的路上,她闻到了一股混合着稻草味还有肉的味道,天是灰蒙蒙的,远处的山一点都看不到了。食堂的张阿姨看见大二班的袁青山很早就走进来了,她是幼儿园里最高的孩子。今天,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还是剪着那个小男式头,小脸通红。张阿姨扔掉了抹桌布,过去叫她:“袁青山,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袁青山抬起头来看她,她说,“今天轮到我发筷子了。”张阿姨和所有的大人一样,对孩子们的事情一无所知。她迟疑地看了看袁青山的脸色,想要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但又缩回了自己油腻的手。她看着袁青山虚着步子走到筷笼那儿,把所有的筷子都拿出来在桌子上顿了一顿,开始一双一双分起来,她的小脸很严肃,像清晨的升旗手,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在袁青山分筷子的时候,小朋友们都陆续进来了,男孩和男孩坐在一起,女孩们分成几堆,坐在别的地方。唐老师和另外几个老师进来,开始给孩子们发碗。袁青山终于把筷子分成了两堆,一堆是比较新的筷子,是幼儿园才买的,都是齐斩斩的;还有一堆筷子用了很久的,并且不成套,各种颜色,长长短短的,看上去还很脏。袁青山在里面很容易就看见了那根几乎只有别的筷子一半长的深黑色的筷子,她经常拿到它。但是今天她要把它发给那个最讨厌的人。她听到唐老师叫她:“袁青山,来发筷子了。”袁青山扬起胜利的微笑,把疼痛的脑袋以及同张沛的争吵都甩在身后,怀抱着筷子们,骄傲地走向大二班的第一桌。她走得那么快,又打了一个喷嚏。孙园长走进来。她一进来就看见袁青山了,她总是那么显眼,比别的孩子都高出大半个头。此刻,她拿着一笼筷子,小脸通红,刚刚还打了个喷嚏。“袁青山,你在干什么?”她问。“发筷子。”袁青山回答。“发筷子?”孙园长一阵风似的刮到袁青山身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她皱着眉头甩了甩手上的温度,说道:“你的感冒还没好吧?”她转头过去叫唐老师:“今天早上进校门的时候我还特意给她喷了醋的,就是怕她传染其他小朋友,唐老师你怎么这么大意啊。”“啊?”唐老师诚惶诚恐地跑过来,跟着摸了摸袁青山的额头,“袁青山,你感冒了,怎么没告诉老师?”“我,我好了。”袁青山手足无措,下意识说。“你哪里好啦?”孙园长一边抢过她手中的筷子笼,一边风风火火地发起筷子来,“额头烫成那样。”袁青山站在那里,看见孙园长就那样把自己分好的筷子随随便便、漫不经心地发出去了。她困难地吞了口口水,嘴里面还残留着清晨那酸涩的味道,眼睛里面几乎要充满了泪水。唐老师终于发现了袁青山的异常,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对她说:“袁青山,你快去吃饭吧,老师等一下多给你一个苹果哦。”她温柔地把袁青山牵到老师那桌,重新拿了一套碗筷给她,袁青山发现这双筷子总算是齐的。她埋头吃着饭,把唐老师给她夹的菜都吃了,不敢抬头看任何人。等到终于吃完了饭,唐老师发苹果了,她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给了袁青山两个苹果,并且说:“袁青山乖,老师多给你一个苹果,奖励你终于得了十五朵小红花。”
两个苹果袁青山一口也没有吃。午睡的时候,所有的孩子睡在床上,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袁青山知道一切都完了,她躺在被子里面,以为自己怎么也睡不着,但是她太累了,就睡过去了。她出了很多汗,一个梦也没有做。唐老师过来巡查的时候,就看见袁青山睡得很不安稳,脸红得可怕。她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她有些低烧。下午,袁青山没有上课,在教师休息室里面躺着。唐老师给她拿来两床棉被,盖在她身上,还给她吃了药。袁青山一个人迷迷糊糊地躺在休息室里面,想到了“妈妈”。她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随时随地都想念她了,只会在特别难过的时候想到她,她一想到她,就看到她好像在窗户那边出现了。她把身子抬起来一点,叫了一声“妈妈”——她一叫,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叫过这两个字了,幼儿园里面的孩子那么多,袁青山又是那么迫不及待地积攒着那十五朵本可以让她出尽风头的小红花,她几乎忘记了她孤独的朋友。她果然从窗户那里进来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细长的身子拖在地板上,像太阳落下的阴影。一看见她,袁青山所有的委屈都出来了,她叫了她一声“妈妈”,眼泪就落下来了。她的朋友看着她,她的眼神让袁青山觉得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用她细长的手臂把袁青山抱了起来——那臂膀是那么长,像蛹一样让袁青山暂时离开了这世界。她终于在“妈妈”的怀里面睡着了,对于自己这些天来对她的忽略,又羞愧,又感伤。途中唐老师回来看了袁青山一次,发现她缩在被子里,小脸红彤彤的,微笑着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珠。“这个可怜的娃娃。”唐老师自言自语地说。放学的时候,唐老师就守着袁青山等着袁华来,她想要好好和他谈一谈,让他多陪陪这孩子,但家长们一个个来了,袁华却始终没有出现。唐老师问袁青山:“你爸爸说什么时候来接你啊?”“不知道啊。”袁青山迷迷糊糊地说。孩子走得差不多了,唐老师看见北二仓库的张俊走了进来,他握着一把大红伞,还拿着雨披。“张老师!”唐老师叫他,张俊看见她和袁青山,他迟疑了不到一秒钟,走了过来。“你看见袁青山的爸爸了吗?”——唐老师记得他们好像是一个科室的。“没有。”张俊黑着脸说,“他今天很早就走了。”“那怎么办?”唐老师着急了,“袁青山下午都发烧了,这些家长真是的!”张俊低头看了看袁青山,她一双眼睛黑漆漆地抬起来看着自己。他还是心软了,说:“袁青山,跟我们一起回去吧。”他们三个就一起走了,上了张俊的凤凰自行车,一个坐在前面,一个坐在后面,张俊披着大雨披,把孩子们罩在里面。袁青山在后面,握着自行车椅子下面的铁杠,看见的只是很多双脚。只有张俊能够看见平乐镇雨中的风景在前面扑来了,他感到身后的袁青山没有敢伸出手来抱着他,就说:“袁青山,你抱好我,免得摔下去。”“没事,张叔叔。”袁青山客客气气地说。张俊一阵伤感,自从岳父过世以后,他常常沉浸在这样的伤感里面。他知道自己终于失去了靠山,在单位要看人脸色过日子了——就在三天以前,他刚刚被分去守仓库了,科室里面有人把他做的烂账告了出来,他怀疑这个人就是袁华。但他对袁青山实在生气不起来,她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有些后悔那天对张沛说的那些不让他再和袁青山一起玩的话了,毕竟孩子们对大人的事情是一无所知的。“袁青山,”张俊说,“到我们家来玩啊。”“好。”袁青山说。透过张俊的身体,她多么希望能看见张沛的表情,但她只能看见他的两条腿挂在前面摇晃着,他穿着红色的毛皮鞋,像个女孩。
张俊一直把袁青山送到了筒子楼的下面,他停了车,把她抱下来。张沛坐在车上,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叫儿子说:“沛沛,跟袁青山说再见啊。”张沛有些奇怪地看了父亲一眼,但还是说了:“再见。”“再见。”袁青山说。她觉得她和张沛依然还是好朋友,就微笑了起来。“再见。”她又说了一次。张沛皱了皱嘴巴,这是他常常在做的一个调皮的表情。雨哗啦啦地下大了,袁青山觉得很冷,但又终于好像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那样轻松了一些。她看见张沛和他爸爸一起走了,就准备回家了,她突然听见楼上好像有很多人。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慢慢走上楼去。每一层的厕所依然发出特有的味道,楼梯间里面乱七八糟丢着每一家还舍不得丢掉的杂物,她对这些都熟视无睹了,走上去,忽然好像听见有个孩子在哭的声音。“哪里来的小孩子?”她终于想。她到了四楼,看见筒子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