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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米苏,80后生人,著有长篇小说《就算世界与我为敌》《行走的男子》,电影小说《谎言西西里》。长篇小说《就算世界与我为敌》入围2015年“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奖。电影《谎言西西里》获“2016年韩国富川国际幻想电影节亚洲电影联盟推广奖”。
享誉世界文坛的英籍华人女作家虹影评论其说:“米苏是个特立独行又充满传奇色彩的人,他的流浪故事常常会将我带入一种情境,仿佛同他一起在冰冷的世界中行走,寻找火种和温暖。”
这是一个让人审视自己的故事,关于友情、亲情和爱情,更关于成长。故事以梦境为切入点,始终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情愫,梦中主人公梨安脱离了从前的苦难生活,开启了新的篇章。当一切变得有条不紊时,他醒了过来……大梦初醒后的梨安懂得了“释怀”二字,他不再迷茫,不再耿耿于怀,因为他对接下来的现实充满了自信。
人与世界间的关联,若仅是一条由黑洞串起的通道,那洞里也定有一个沉睡的人。每次洞门开启他便醒来一次,出来与某个现世中的人联系,完成他想象中的事,然后再离开。
可如果所有的一切只是南柯一梦,那黑洞里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而那个世界里的美好抑或苦难,又该以何种姿态被植入现实的土壤?在充满希望的阳下继续抽枝发芽……
自序1
给自己松绑
2017年的4月1日这一天,平淡无奇,喝光杯中*后一滴清水,我从公司下班回家,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钻入地铁口,立刻涌来一股隐藏了至少数十年的霉味,带着潮湿和腐朽的气息,扑打着我的鼻尖。
人很多,挤挤挨挨,目光涣散,面无表情,冷得如一条条冰过的三文鱼,全无鲜活气息,生活是刀,刀刀将鱼剥成薄片,鱼在案板上,任由切割。
我穿了一件黑色的外衣,额前碎发参差不齐,怀里抱着背包,目光与其他人无异,一脸茫然——被生活折磨得失去光彩和表情,只剩下一张张面具。忙碌整天之后的松懈,连皮肤都忘记了向别人微笑示好,全都塌倒在一处喘着微弱的气息。
那时候,我突然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累死累活呢?于是,我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辞职。从此不再打工,所以,我很快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身边的朋友。
“你是疯了吗?”得知我的想法后,石头这样发给我,接着他又说,“我知道了,今天是愚人节嘛。”
今天是愚人节吗?我翻看朋友圈,果然是。
朋友圈里一部分人在说着各种谎话,一部分人则在怀念张国荣,我的青春往事里也有张国荣。1997年6月30日初中毕业晚会之后,我们喝了点酒,一群同学跑到附近的镭射小电影院里,看了一场《春光乍泄》,深夜十二点之后,整座小城沸腾了,鞭炮声此起彼伏,震得我们从电影院里跑出来,纷纷打听怎么了,原来7月1日香港回归了。
后来,我去了佳木斯读高中,1998年9月伙同几位不太熟悉的校友离家南下,抵达中国南方时尚之都广州,开始了我漫长无尽的流浪生涯。
这些故事讲过无数次了,我也一直想把它写成完整的小说,留给将来的自己看,所以,大概十年前,已经在上海生活的我提起笔,把过去记录下来,写了四五十万字的底稿,再分时间和章节做了更详细的修改。于是,你们看到了《行走的男子》和《就算世界与我为敌》,当然这期间还有一本《谎言西西里》。今天这本书《把梦留在岛外》也是经由我的青岛往事改编而成,不是以*人称“我”来写,而是虚构了一个名叫“宋梨安”的男孩,故事发生在他身上,我想应该不会再有人拿着书打电话给我父亲和姐姐,询问真假了。
《把梦留在岛外》写男孩宋梨安在“翡翠岛”的成长,这次我想换一种笔法,用了很多维度来描写一个关于“时光隧道”的故事。
梨安十八岁来到青岛,进入一家物流公司。在这里,他结识了憨厚耿直的郁仓管、老谋深算的钱经理、诡计多端的田鸡、油滑懒惰的牛司机、善良温暖的美姨、脾气古怪的方会计、好吃懒做的花小姐等人,与这些人共同生活在一起,有时开心,有时伤感,浑浑噩噩过着每一天。在青岛生活的三年当中,总是听到一个关于“时光隧道”的传说,他以为只不过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可他的生活又总跟“时光隧道”有着或多或少的牵扯。夜晚,黑衣人来到他的梦境里告诉他,如果想回到过去修改曾经的错误,黑衣人可以帮他,梨安将信将疑。当有一天,他被调往上海总部,在那列神奇的火车上突然醒来的时候,他才惊异地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早已穿过了“时光隧道”,他总想知道“时光隧道”的尽头是谁在等他,当他终于走进去之后,却只看到了他自己。
梨安终于懂得和理解了人生,人生有时是长长久久对峙地老天荒,有时也只是一瞬间相遇电石火光。无论何种,过去都已经是过去,无法修改,也不必后悔。他*能做的,便是勇敢面对明天和未来,梨安知道接下去的路该怎么前行,他发觉自己长大了。
这是一个让人静下心来审视自己的故事,关于友情、亲情和爱情,故事始终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情愫。梨安脱离了从前的苦难生活,开始了新的篇章,但在“翡翠岛”一切变得有条不紊后,他常常迷失自我。所以,这也是一本寻找自我的书。
这本书是在我的寓所完成的,我头顶有几株墨绿色的植物,伸展着浩大的枝叶,随着微风拂动着,召唤着某种隐秘的生灵,是人所不能见的。我想起了“时光隧道”,如果有一天,你能够走入“时光隧道”,看见从前的自己,你会跟他说什么呢?“嗨,你好吗?我是未来的你”,是这样吗?其实很多事都不必太纠结,放开过去,也就是放开自己,给自己松绑,生活会更轻松一些。
我辞了职,去泰国、菲律宾、土耳其转了一圈之后,回来把手边的书稿整理完准备出版,我开了一家日料小馆——“山町居食屋”,就在我所居住的安亭镇上,我还经营了六家民宿,名字统一叫“斑马旅馆”,相信以后还会有更多家。
我的收入比上班时少了,但时间多了,能做的事也多了。人生短短数年,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工作和赚钱上,钱当然要赚,不必多,够用即可;生活也不必太奢侈,一日三餐填饱肚子就行,这也是我接下去要过的生活。
如今我生活在上海一隅,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看书、写作、听歌、会友、旅行,养了两只猫——李公主和李萌萌,爱它们像爱自己的孩子。
另外,值得欣慰的是,身边一直有一群好友相伴,买房子都买到一起来,天天见面也不嫌腻烦,他们陪伴我一个又一个寒暑春秋,至今依然在,他们的友情是我人生莫大的财富,胜过金钱。
这本书是送给外婆的,也是送给朋友和家人的,还有我的外甥女朱紫陌,读完之后,你会认识和发现另外一个我,并且相信我讲的这个故事。
米苏于上海安亭寓所
2017年6月15日
自序2
外婆的死
前天夜里,梦见外婆。
外婆到底有没有死,我一直对这个问题充满疑惑,春天来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外婆死了。
她被埋进了“稻田地”的泥巴地里,葬在外公身边,仿佛终于了了一桩谁的心事。
她几近眼盲,看不清楚这个世界,只能摸索着生活,跌跌撞撞,她的世界一半是黑色的。有一天,我站在她面前,让她猜我是谁,她急地直跳,冲我嚷:“快告诉我你是谁?你长得这么高。”然后我说了我的名字,她一把拉住我。
她的孙辈有二十二个人,按年龄来算,我是居中偏下的一个,本不起眼,从小也未在她身边长大,但她却说一直很想念我。去世前一年的秋天,她曾用我父亲的手机打过一个电话来,我那时已经在上海了,她问我的生活如何,过得可如意。听力不好的她,在电话里不停地喊着:“你说话,你说话呀。”
我说:“外婆,我在说话。”
她不理我,自顾自地讲:“那年,你送我的一块黄色手帕,有小兔子图案的那条,我一直用到现在,我用它盖在茶缸子上,那茶缸子也是你用剩了给我的,你还送过一把雨伞给我,说晴天遮阳,雨天遮雨,我都不太舍得用。晴天我沿着树下走,雨天我不出门。还有,上次你来看我,买了三包豆粉,你知道我不喝奶粉,奶粉太腥,你还给了我五十块钱……”
某一年秋天,我在佳木斯读书,家人全部搬离北方,只剩我。休息天,我乘几个钟头的车,跑回老家,外婆那时一个人住在舅舅一所空闲的房子里,很冷。那时也很拮据的我买了豆奶粉给她,用我不多的生活费。
外婆看不见,她摸着我的脸说:“你怎么这么瘦,这么高。”我说要去三姨家一趟,外婆问我晚上回来住吗?我说回来。后来,天黑透了,又下起秋雨,大到无法出行。三姨让我住下,我不肯,我说外婆一定在等我。结果,我顶着大雨跑回去,外婆果然没睡,她却说这么大的雨以为我不会回来的。
她的炕,冰冷冰冷,摸着冰手。她一直有眼疾,看不见,很多事不能做,她说有次不知道,舀了脏水桶的水喝了,闹了几天肚子。
外婆摸索着给我铺被子,我的眼泪一口一口悄悄咽进喉咙,怕她听见。我躺下,靠着外婆睡,炕冷得让人打哆嗦,但我一点也不嫌,心里心疼着外婆。
第二天一早,我要走了,翻口袋里只有八十五块钱,是我下半月的生活费,留了五十给外婆,她不要,我塞进她兜里,我满脸都是泪,可外婆不知道。
我离家在外多年,十几年间,只见了她这一次。听说她越来越糊涂,她打电话给我的第二年,就去世了。
那是一个盛夏的早晨,我在上海的某辆公交车上,准备去上班,接到老家电话,说外婆走了。我不能控制自己,在公交车里“哇”的一声哭出来,完全不能停止,我逃下车,跑到没有人的地方一直哭到下午。
后来我回过一趟老家,那个我出生的小村子——“稻田地”,绵绵雨天。那是外婆去世三年后的事。
跪在雨天的坟地里,心哭得发抖,裤腿湿成一张宣纸,舅舅和表哥在放鞭炮,巢里避雨的鸟儿被吓飞,回程的路上,有人沿着林子采蘑菇。
所有人,把上坟当成一种仪式,必须完成的烧纸放炮,然后其乐融融地下山。沿着小路往回走,只有我心里的酸楚无法排遣,我始终沉默不语,表姐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出话。我没资格指责别人的对错或是要求别人同我一样悲伤,外婆去世的时候我不在,他们哭得呼天喊地,几乎背气的时候我也没看到,他们披着孝布守在外婆的灵堂前,熬夜烧锡箔纸的时候,我还在上海呼呼大睡。我没有资格说别人的长短是非,因为首先我就是一个不孝之孙。
外婆去世的消息是别人打电话通知我的,当时我哭到不行,泣不成声,但是下午过后,我就好了。我又变成了普通人、平常人,我的脸上看不见一点悲伤,照样做着自己的事,甚至还会外出见友人,吃饭喝酒,完全忘记我已经没有外婆了,我是不孝的。
但外婆却一直记挂着我,她去世的前一年也还时常同人提起我,她说:“不知为啥,那么多孩子当中,唯独记挂着他。”她说:“那孩子苦啊,小小年纪就离家走了,一生也要吃苦啊。”
外婆,世事都被你说中。
又是数年过去,我去杭州买房子,为了办各种手续,不得不时常往返上海杭州两地,累得心力交瘁。那次在杭州,中午等银行开门的间隙,我去一家面馆,边听音乐边吃着面,感觉很惬意。外面突然下起倾盆大雨,我抬头去看,窗外躲不及的人在雨里奔跑。
我猛然发现靠玻璃窗的位子上,坐着一位年迈的老妇人,她满头银发,气定神闲,悠然地吃着面,但她似乎眼睛并不好,一直眯着。我突然间想起外婆,耳机里的音乐正唱着“你会不会忽然地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我会带着笑脸,只是寒暄,对你说一句,好久不见”,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前天夜里梦见外婆,还是那个样子,眯着眼睛,一直对我笑,满脸爬满深邃的皱纹。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外婆,我是不是就能够再见到你了。
我知道有生之年,不会再见到她了。
梨安知道天还没亮,深沉的夜像一张巨大的薄薄的带点腥气味的网,里面是个黑乎乎的混沌世界。他在这混沌之中睁不开眼睛,细碎的不知名的物质在空中飘浮着,使人无法呼吸。物质通过鼻腔进入到身体,然后植根在里面,慢慢地发散出它该有的东西,病菌或是养分,当然前者的可能性居多。
他对这表面熟悉实则陌生的世界连一句愤怒的话也说不出来,大概只需始终保持着刻意的装腔作势的微笑,笑对一切苍生,爱或者恨。每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脸孔,他都应该对其微笑,不管内心有多么起伏不平,都一定要掩盖此时的慌张,掩饰他的处事不惊。
这世界始终对他怀有敌意,处处与他作对,不容许他有丝毫差池。这世界像个手持皮鞭的奴隶之主,虎视眈眈地望过来,一旦有细微错处,它便将其恶意地无限放大,大到梨安的整个未来都岌岌可危,都将在这混沌之中沦失湮灭,永无再生的可能,所以他必须处处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他的人生也将永远只能是如履薄冰地踯躅下去。
在遥远的北国一个荒败破落的小镇里,母亲站在一间随时准备关门歇业的小饭店前,望着他,泪眼婆娑,与他作别,但没有挥手,怕他不肯走。这次他没有不辞而别,而是早两天通知父母,他即将南下寻找生路,这也是父母所希望的。他一半是做给自己看,一半是做给父母看,而多半是因为后者。
那时雪还没有停止,几乎以每天一大场的姿态,下了个铺天盖地人世茫茫,他靠着火墙坐着,背后是暖的,心里却不知滋味,多少有点冷,好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推着前进,前面是火坑也得跳,硬着头皮也得跳一跳。
他眼见着一个穿着黑衣的小人笑着对他说:“跳呀,你跳呀!”
父母的态度是和善的也是无奈的,诚如母亲所说的:“这个小镇,一眼尽头的小小萝城,是没有多少活路的,你还是走吧。”他果然就打算走了,但该去哪儿还不知道呢。
他去对门的小卖店打了几通电话,天南海北地找熟人,终于拿到了一个新的号码。所以,他准备动身了,母亲满脸喜色地给他包饺子,她说:“上车饺子下车面,一路得顺呢。”
他去城里服装店找姐姐宋梨雯,还有躲在镇南一间小房子里的哥嫂,同他们道别,仪式也好,象征性也罢,必须要做的。那时所有人过得都不如意,回来的时候,他坐着一辆人力三轮车,风吹得很冷,车夫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本地人,车夫“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不过是平常的问候而已。
“我就要走了呢。”他突然对车夫说。
“哦。”车夫随口问,“去哪里?”
“青岛。”他答。
“好地方啊。”车夫说。他猜这车夫并不一定知道青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许不管他说什么,车夫都会随声附和,不过是客套罢了。于是,再没有了接下去的话。
他不知道还要告诉谁他即将离开萝城的消息,想了半天,可能也没有谁想要知道吧,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读书时也是如此,没有要好的朋友。小时候倒是有两个关系不错的女孩,但长大后各自去了不同的学校,也就不来往了。跟亲戚们也鲜有走动,有一个二伯住在乡下,一个小姑妈住在城里,但因他性格关系,问候也少,平辈的一些兄弟姐妹也不太搭理他,觉得他古怪得很。
他想起奶奶的姐姐——大姨奶,她的姓氏很长,名字叫桂珍,满族人,旧式礼教家小姐,民国前出生,读过私塾,也跟赤脚医生学过医术,懂得一点家常护理,还能帮人看一些医学常理无法解释的病症。她年轻时曾嫁给一个纨绔子弟,那人终日只知吸大烟搞垮了身体。她生过四五个孩子,但因健康问题相继夭折,虽然她略通医术也无回天之力。后来,那个纨绔子弟被新政府捉去戒烟,桂珍探望过一次,带了一件新缝的冬衣给他,他拿了冬衣,一句话没讲转身走了,他们的婚姻也就此宣告结束了。后来,桂珍又嫁了一个牙医,牙医有两个儿子不是桂珍所生,非常时期,由于迫害,牙医自缢身亡,两个儿子长大后各自成家离开,很少回来探望继母,所以桂珍变成孤寡老人,无依无靠,孤苦终老。
梨安*次离家时去探望大姨奶,大姨奶已近百岁,对他说:“我眼见的这些孩子当中,顶数你将来能有出息。”他说:“我就要浪迹天涯了,能有什么出息?”大姨奶说:“你是少小离家,吃遍辛苦,路途会越走越顺,将会过无忧的生活。”他赶紧追问:“大姨奶,你说像我这样四处流浪的人会成家吗?”大姨奶微笑着却很坚定地说:“不会。”他要离开时,大姨奶坚持要送他到小巷口,小巷口的路坑坑洼洼,他执意不肯,大姨奶说:“你下次回来就不一定看得见我了。”果然,次年,他由广东返回萝城时,大姨奶已经去世,他一直记得大姨奶说过的话,他是少小离家,吃遍辛苦,路途却会越走越顺利。
他又想起他的外婆来,外婆叫王元珍,也是满族人,早年生活在辽宁省岫岩县黄花甸镇大崴子村。日军侵占东三省时,外婆还未出嫁,她说日本人为了吓唬村里百姓,每天夜里在村头的山边上吊打革命分子,鞭子沾了盐水,惨叫声响遍山坳,吓得老百姓不敢睡觉。后来,外婆嫁给了外公,举家迁至黑龙江省桦南县,因为那里田地多。如今,外婆依然生活在那里,也正是他的老家——小村“稻田地”,外公去世多年,外婆独居。老家没有电话,他来不及同外婆道别了。他还记得读书时候,有一个连绵雨季,他顶着大雨跑回乡下探望外婆,外婆眼神不好,看不清楚他是谁,问他,他不说,外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疲倦和困顿,连同饥饿使他神志不清,渐渐出现了幻觉,这幻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故意躲躲藏藏。
他眼前出现一道拱形的铁皮门,亮着金属色,紧接着“吱呀”一声,那门竟徐徐打开,门里现出一个呈圆形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如同一道忽明忽灭的隧道,一圈一圈铅黑色的纹路夸张地向外扩张,爬满了道壁,如一条蠕动的巨虫,似乎正在引导着他往里面走,而里面却黑暗一片,仅仅在边缘处有些许光亮,再往下去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它像一个巨大陀螺或是锥形容器,而黑洞的深处,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有一股子凉气伴随而来,从洞底向外升腾。紧接着,一阵阵悠扬诡异的笛声隐隐传来,空洞辽远,有如站在空旷的雪山之巅听到从远古吹过来的北风的哨声一样。
他只觉得身体突然处在了失重的状态,手脚都可以浮在空中,然后慢慢向前倾斜,顺着黑洞的方向,往里面飘去。不由自主地,他想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抓住旁边的其他旅客,却发现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慢慢地向黑洞里卷去。他回手抓住座椅扶手,紧紧地抓住,他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往一个方向吸引,他的鞋子、裤子正在渐渐脱离他的身体。此刻他也管不了这么多,只能紧紧抓住那扶手,并且保持身体上的平衡。
几秒钟后,车厢里除了他所有人都不见了,刚才还嘈杂喧哗的车厢突然凝固住,冰封了一样,变得悄无声息。黑洞的洞口摇摇晃晃了五六下戛然而止,突然消失不见了,带着心满意足的收获瞬间消失。那原本的走廊重又变回走廊,像一切从未发生过,只是所有人都不见了,只有梨安还拼尽全力死死地抓着那座椅扶手,吓出一身冷汗。
他“咚”地跌坐回椅子上,惊魂未定,刚才的一幕有如世界末日般来临。在他还毫无觉察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深洞出现,凭空划了一道口子,靠着某种磁力将车厢里的所有人吸纳进去,又在瞬间闭合,消失得无影无踪。车厢内空空荡荡,但列车还在向前行驶,“切嚓切嚓”地轧过铁轨往远方而去。
车厢里的热量也渐渐消散,周围变得寒冷起来,再过几分钟已是四壁冰霜。
他渐渐也失去知觉和意识,只剩下天旋地转,好像喝了整整一箱烈性伏特加,一种俄罗斯酒,萝城满街都有售。酒从喉咙一直流入胃里,然后沿着各种血管将它们运输到身体各处,*初是脑部,两分钟后它首先麻木了,然后是他的四肢,四肢也无法动弹,*后是眼睛、鼻子、嘴,他不能看不能闻不能说,一切都不能,只能任人宰割。
列车突然钻进一个山洞里,黑暗一点一点笼罩了他。
一个紧急刹车,伴着车轮擦着铁轨尖锐的“哧哧”声,梨安突然惊醒,寒冷侵入他的身体,他打了一个结实的喷嚏,然后看清了半个车厢里发生的事。
他的对面坐着的那个身材有些浮肿的中年妇女,上半夜小心翼翼地从保温饭盒里翻出两个包子就着蒜吃,肉的香味很快便从简易餐桌上升腾起来,弥散在她的座位周围,她只顾大快朵颐,一口包子一口蒜。她双目低垂,眼袋奇大,鼻头上一颗褐色小痣,厚嘴唇“吧嗒”有声。她皮肤不太好,长满花斑,两鬓也有花白的碎发被鬓夹夹在耳后,现出两耳肥胖的轮廓,耳垂戴着金色的环状耳圈,泛着青红锈色。她扁平的额上有两道皱纹,一道浅一道深,仿佛浅的因为微笑,而深的因为愁苦,深的比浅的长,已快延伸至太阳穴。可想而知她一生苦比甜多,又是一个人出门,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样子,生活或许也并不如意,但她比梨安好些,至少她还有两个肉包子。
中年妇女的旁边坐着的民工模样的大叔在闭目养神,他五十几岁,枣红色开裂的皮肤上,皱纹千沟万壑如梯田般交错。他戴着一顶灰蓝色的前进帽,帽檐干瘪得塌了下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藏蓝色旧工装,口袋处磨破了边,有如旧城区上空交布的电线,外加一双泛着浓厚臭味的旧胶鞋。他交叠着双臂,右手的大拇指横过来抵着胃。他的一个大的蛇皮塑料袋装得满满当当,就堆在他的座位下,在他两腿之间夹着,紧得好像宝物一样生怕丢了。
梨安身边坐着的年轻男孩,或许是学生,一头蓬乱的枯草般的头发,黑铁框的方形大眼镜,满脸过敏似的一片片红斑,布满了高高低低的青春痘,三五个冒着脓包,几乎要崩裂迸溅出来似的。他捧着半张娱乐小报在读,好像是哪里捡来的,上面有个巨大的脏鞋印。车厢顶惨白的灯光晒得干燥,他几乎双眼合闭,却强撑着精神盯着报纸发呆,也许一个字也没读进去。
那个巨大的黑色的漩涡来了又走了,分分钟的事,梨安明明记得除他之外,所有人都消失了,可此时他们却毫发无伤地坐在车厢里,埋头做着自己的事,甚至没有一丝感知和不安,车厢里的灯光忽明忽灭,谁也没有在意。
唯有梨安清晰地记得那漩涡,他没有计算清楚到底持续了多久,脑子还处于半混乱的状态,有几千只小虫子进进出出,随便咬上一口,或者是十分钟,也或者是十五分钟,再或者只在他突然一时的晕厥之间。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是彻底醒了,身边的人像刚刚坐上这列车时的样子,精心地沉浸在自我的狭小的空间内,全无半点异样。所以,他觉得那大概是一场怪梦。
他冷得发抖,在梦里也没有一丝温暖,车内车外温度相同,寒风夹杂着雪花拍打着车窗,窗外黑黝黝的像掉入了深井。这是一个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北方冬夜。
世界依然在旋转着,不管它是否曾带给你伤害,或是你已决定弃它而去,世界都将沿着既定的路线旋转。离了谁的世界都将没有任何变化,它有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哪怕人类消亡,它依然自顾自地旋转。那车厢深处突然出现的黑洞再大,力量再强,也无法将整个世界包裹进去,当人们在那黑洞里化成骨血后,灵魂和思想便脱离出人体,浮在空气当中,可能变成细碎的不知名的颗粒,随风而舞,不管它漂向何处,都会如种子般落地生根。思想发芽种出希望,灵魂潜入,人便又一次复活过来,周而复始的轮回是人类*终的命运。
梨安想着奇奇怪怪的话,人与世界间的关联,难道仅是一条由黑洞串起的通道吗?那黑洞里也定有一个沉睡的人,每次洞门开启他便醒来一次,出来与某个现世中的人联系,完成他想象中的事,可这黑洞里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他出神地盯着窗口,恍惚间看到被冰霜层层覆盖的玻璃窗上出现一句话:“布袋戏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