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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承志,上海人,祖籍浙江上虞。少时在弄堂里被归为捣蛋鬼一类,成年后渐渐学会装文雅。当过十年钳工,其间时不时混迹于文艺小分队;此后便开始漫长的编辑生涯。历经岁月沧桑,依然童心未泯。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及纪实作品,《同和里》为其第一部长篇小说。
近一两年来,《繁花》的热销重新引起读者对上海这座城市的过往生活的兴趣。长篇小说《同和里》是《繁花》之后又一部写上海的优秀之作。不同于《繁花》的风情摇曳,《同和里》的特点是用极其幽默而富有上海特色的语言重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上海生机勃勃、笑泪交错的平民生活。虽然写的都是弄堂里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无不令人难忘。小说选择了以一个九岁男孩“大耳朵”的视角去观照那个特殊的年代,芸芸众生的情感冷暖、人性袒露的高尚与卑下尽在一个孩子眼中,注定了这是一部天真之书,但同时也是洞察时代与人性的深刻之作。
这是一部献给上海弄堂的传奇,是只属于上海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一条弄堂,一对父子,几个男人和女人,他们的故事会让你沉浸在强烈的阅读快感之中,让你笑不能停,也黯然神伤。它再造了一个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上海,这个上海既有栩栩如生的现实细节,也有天外飞仙一般的传奇色彩。无论你是否经历过那个特殊的年代,这都是你不能错过的一本书。关于上海,你不可能读到比《同和里》更有趣的小说!
第一章同和里弄堂口,一边是皮匠摊,一边是剃头摊。对上海的大多数弄堂来讲,这属于标准配置,但对同和里来说,似乎别有意味。摆皮匠摊的是个30多岁的小皮匠。小皮匠姓啥叫啥,没有人在乎,大概只有居委会的人知道。皮匠是个很奇怪的职业,只要你不是生就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只要你是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慢慢变老的,只要你的吃饭家什是楦头铁砧胡桃钳榔头,你就永远被人叫作小皮匠。哪怕你已经过了50岁,哪怕你脸上皱纹密布如刀凿斧刻,哪怕你天生长了两条白眉毛,你还是被人叫作小皮匠。等到你已经完全适应小皮匠这个称呼了,突然有一天,人家改口叫你老皮匠了,弄得你就像晴天霹雳一样,半天醒不过来。小皮匠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一个穿白大褂的揿在椅子上拔牙齿。早上醒过来,小皮匠马上翻黄历。黄历和一本残破的《康熙字典》,是小皮匠从废品回收站捡来的,被他当成宝贝。黄历是民国二十年出的,小皮匠一查,乖乖,上面说:梦见拔牙齿,会有一笔大生意。果然,九点钟敲过,居委会主任杨招珍来找小皮匠。居委会给里弄生产加工组的每个人买了双布鞋,算是福利。考虑到生产组经常要孵发芽豆,剥豆瓣,加工海带,场地比较潮湿,布鞋的鞋底容易洇湿,所以叫小皮匠给布鞋打掌子。一共27双布鞋,打前后掌。小皮匠笑不动了,真的是大生意来了,黄历上讲的准得不得了。杨招珍关照小皮匠,用的橡皮底一定要好,掌子要打得牢。小皮匠谄媚地笑着说:“杨大姐你放心,我用汽车轮胎打掌子,当中有嵌发丝的,保证穿三年都磨不掉,不走样。”小皮匠一整天笑眯眯,一边敲钉子,一边偷偷瞄江水英。他看中摆剃头摊的江水英。江水英也是扬州人,五官清秀,眼睛稍微有点斜,这倒让她有了几分风情。江水英是个寡妇。寡妇属于那种男人一边骂她是寡妇,一边暗地里动她坏脑筋的女人。要是一个女人50岁的时候老公死了,那她就算不上是寡妇了,或者说,寡妇还是寡妇,但大家都不当她是寡妇了,因为男人对她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江水英正处在男人对她有想法的年纪,很多男人对她有想法,特别是小皮匠。有时候看到江水英在偷觑自己,小皮匠便骨头轻兮兮地朝她笑,其实江水英只是茫然地看着马路对面。小皮匠常常在暗底里掂分量,觉得把江水英追求到手很有把握:一个摆皮匠摊,一个摆剃头摊;一个是大鼻头大耳朵,一个虽然长得好看,但眼睛有点瑕疵;两个人成分相当,年龄相当,容貌相当,还是扬州老乡,简直就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不做夫妻天地难容,何况自己还有文化方面的优势。小皮匠所谓的文化方面的优势,是他把那本黄历翻得滚瓜烂熟,能说出几句诸如吉凶宜忌时辰方位,诸如天罡、劫煞、五虚、土符、母仓、旺日、青龙、月空、岁禄、时阴等等,卖弄一番,甚至无师自通地给人测字解梦。小皮匠是同和里居委会第一期扫盲班毕业的,人很聪明,懂得融会贯通。有次纳凉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说起各自孩子的成绩,接着就扯到了分数上面。亭子间的纺织女工说,为什么有的分数是一百分的,满分一百分,六十分以下就算不及格;有的是五分的,三分算差的,两分就是不及格。众人都说不清楚。毛头的阿爸自以为学问算好的,在同和里可以挤进前五名,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小皮匠在这种时刻就显出他的不同凡响来了。小皮匠说:“一百分和五分的区别,就好比是新秤和老秤的区别。新秤是十两制的,老秤是十六两制的。新社会用新秤,老秤已经不用了,大概只有中药店首饰店还在用。现在是过渡时期,两种分数一道用。以后,老师批分数就只用一百分制的了,五分制迟早要淘汰。”能把此事用形象的比喻说得这么明明白白的,估计上海滩找不出第二个人。这些话要是换个人说出来,肯定会激发出大家的崇拜之情,但因为说这话的是摆皮匠摊的朋友,大家嗯嗯啊啊,打着呵欠去睡觉了。小皮匠信心十足。偶尔皮匠摊和剃头摊都生意清淡闲来无事之时,小皮匠会讪笑着主动搭话,甩甩翎子。江水英一般不会拿正眼看他,很少搭腔,至多“嗯呐”一声。小皮匠觉得江水英对自己也是有意思的,只不过怕难为情,便酝酿着更大一点的动作。剃头摊边上放着四只竹壳热水瓶。江水英给人剃完头,还要给人洗头,然后搽点滑爽粉,这是一整套的程序。有次生意太好,四只热水瓶全部空了。小皮匠看机会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拎起四只竹壳热水瓶就要到对面老虎灶去泡水。江水英冷冷地说了句:“放下来嘎!”声音并不大,但语气坚决,不容置疑。小皮匠霎时间觉得手脚冰凉。直到有一天,小皮匠恍然发现,自己单相思了,江水英心气眼界很高,根本就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江水英虽说是个扬州人,却不喜欢淮剧扬剧,偏偏喜欢越剧,常常一边给人剃头,一边轻声哼越剧。也不管什么流派,什么戏文,拎起什么哼什么。江水英幕间休息的时候,小皮匠便哼京戏应和。小皮匠痴迷京戏就像江水英痴迷越剧,哼起来眼珠子还会骨碌碌转:劝千岁杀字休出口。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每个唱段他只唱头一句,也只会头一句。听江水英哼越剧,你不会觉得越剧是从浙江嵊县走出来的,倒更加像是做剃头这一行的人发明的;而从小皮匠的嘴里哼出来的京剧,你会误以为京剧是专门为皮匠谱的曲子,和徽班进京,和马连良裘盛戎梅兰芳一点关系也没有。小皮匠哼罢,江水英继续登场。两人在这一点上倒是相当默契,有点夫妻相。有次江水英哼着哼着,突然没有声音了。小皮匠低着头在为一双蚌壳棉鞋绱鞋底,觉得奇怪,扭过脸看去,发现江水英呆钝钝,定洋洋,眼睛里含义丰富,说不清是喜是悲,是怨是嗔。顺着江水英的眼神看去,却见电影明星孙道临正巧从弄堂口经过。也就一分钟多点,孙道临就在前面的路口转弯了。江水英的目光一路追随,似乎恨不得那束追光能够打弯。那时江水英正在给一个男人洗头,那男人两只手撑在脸盆的边沿,头浸在里面,说水有点凉。江水英便提起热水瓶,拔掉瓶塞,打算加点热水。孙道临就是在这个当口经过的。孙道临似乎还朝这边颔首微笑了一下。江水英突然之间看到这么有名气的电影明星,发痴了,恍恍惚惚,小半瓶热水直接就浇在那个男人的耳朵上了,几乎就把那只耳朵烫熟了。还好孙道临只是匆匆路过,要是停留一两秒,江水英发痴发得还要厉害,说不定一热水瓶开水就全部浇上去了。那个男人杀猪一般地嚎叫起来,一边嚎叫,一边原地转着圈顿脚。江水英这才惊醒过来,没好声气地说:“叫什么叫!叫什么叫!叫得这么高声喊魂灵头啊你?算我倒霉,这一角钱我不收你了。”那个倒霉男人听说不要他钱,白给他剃了个头,居然像塌了便宜货,开心死了,不吵不闹地就回家了。孙道临肯定不会想到,他的那个谦和温暖的笑,让一个男人的耳朵烂了半个多月,让另一个男人伤心了半个多月。小皮匠知道江水英眼界高,看不中自己。从那以后,小皮匠就对江水英死心了。碰到来修鞋子的老阿姨,小皮匠便缠着她们给他介绍老婆。那一刻,小皮匠的表情总是十分猥琐。老阿姨嘴上都答应,乘机讨价还价,少付两分钱也好,却没一个真的放在心上。这天,皮匠摊前来了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小皮匠低头一看,男人的一只皮鞋脱线开豁了,像是张着嘴巴的鳄鱼头。小皮匠拉过帆布折叠凳,让男人坐在上面,又抽出张旧报纸给男人垫脚,随之取出粗的鞋底线,用半截蜡烛给鞋底线上了蜡,用弯头锥子一上一下地绱起来。小皮匠手艺精熟,服务也道地,修好皮鞋,顺便拿出鞋油,把两只皮鞋都擦得精光贼亮。那个男人穿上皮鞋走了几步,显然十分满意,问小皮匠:“几钿?”小皮匠伸出食指,停顿了半秒,硬硬头皮又把中指也伸出去。男人说:“两角?”小皮匠有点心虚地说:“两块钱。”小皮匠看出来,男人穿的是宝屐牌三接头皮鞋,上海滩名牌皮鞋,要稍微有点钞票的才穿这种皮鞋的。他打算好让男人还价。那男人倒也爽气,开始掏钱,摸了半天,几个口袋都摸遍了,也没摸出来,便像桩子一般戳在皮匠摊前面。小皮匠本来觉得西晒太阳有点刺眼,那男人挡在前面,正好挡住阳光,便从筐里拿出一双鞋子,估量着剪好车胎皮,开始打前后掌。男人说他忘记带钱了,有急事要赶去和人见面,钞票明天一早送过来。小皮匠不响,啪啪啪钉掌子。男人给小皮匠看工作证,小皮匠不看,继续啪啪啪钉掌子。男人不停地看手表。小皮匠不管,嘴里衔了一排鞋钉,只管把一枚枚鞋钉敲进去。他倒是想过启发那个男人,隔壁烟纸店有传呼电话,让男人打电话叫人送钱过来;再一想,男人既然没带钱,肯定连打电话的钱也没有,就作罢。小皮匠是个有原则的人,从来不欠别人一分钱,别人也休想欠他钱。曾经有一次,住在后弄堂的小无锡,修好鞋子,说等一会送钱过来。小皮匠一直等,等到收摊,也没送来。那个晚上,小皮匠抓耳挠腮,茶饭不思,熬到后来,实在熬不过了,穿好棉袄,夜里十一点半去敲小无锡家的门,把那一角五分钱讨了回来。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终于屛不过小皮匠,认输了,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两张戏票,说是今天晚上的,抵修皮鞋的钱,问小皮匠肯不肯。那男人的神情甚至可以用可怜巴巴来形容。小皮匠接过戏票,是天蟾舞台的,知道那里正在演机关布景戏,一票难求,好看得不得了,心里面已经是狂笑不已,表面上还是淡淡地说了句:“行呢。凭良心做事,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那个男人面孔铁板,拔脚便走。小皮匠把两张戏票在手里甩了甩,幽怨地看了江水英一眼。江水英眼白也不朝他翻一下。这天,小皮匠早早地就收摊了。那会儿,我正和毛头在烂泥地上戳狗屎玩。当然不会真的有什么狗屎,只是叫这个名称而已。那时候的上海市区你也见不到几条狗。毛头十分促狭,把铅笔刀飞过来,戳得紧贴着烂泥,下面塞不进两个手指,我得跪在地上侧着头下去用嘴巴叼起来。这个动作就叫吃狗屎。毛头很得意地笑了,玩了半天,他还是第一次有赢的感觉。我说:吃口狗屎不要紧,解放台湾最要紧。我侧过头正准备叼的时候,看到小皮匠挑着担子进弄堂了。我一下子就慌了,感觉小便马上要流出来了。没有刮风落雨,西晒太阳依然亮堂堂明晃晃,小皮匠居然这么早就收摊了,太反常了。那几秒钟里,我想到了几百种可能性,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向他告状了,而且事情很严重,小皮匠回来收拾我了。我自以为抗击打的能力很强,如果实在扛不住,就逃到住在闸北的姨婆那里去。毛头说:“大耳朵你别耍赖皮。叼呀,快叼呀!”毛头的声音吸引了小皮匠的注意,他的目光朝这边扫过来。我的心都抽紧了。小皮匠对我说:“讨债鬼,家去。”我惊讶地看到,小皮匠的脸上居然有着难得的笑意,心里一松,顿时裤子湿了。是的,我是小皮匠的儿子。“讨债鬼”三个字,是小皮匠对我的爱称;他打我的时候,一般叫我“小赤佬”或者“小棺材”。小皮匠的十八只鞋楦头,每一只都在我的头上身上招呼过。我一直以为,儿子生出来,就是为了给老子出气给老子打的,否则生儿子做啥。你费心思给儿子吃给儿子穿,不让他饿死冻死,把他一天天养大,就为了你想到要打他时,他就在你身边,你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小皮匠接下来说的一句话,让我快活得几乎当场晕倒在地。小皮匠说:“早点家去,捅开煤球炉子,烧点泡饭吃了就走。晚上,我带你看戏去。”吃了乳腐过泡饭,小皮匠翻箱倒柜,给自己找出了一身行头。他上身穿一件蓝颜色的华达呢中山装,下面是蓝颜色的卡其裤,配了双塑料底的黑布鞋,一下子显得精神抖擞,走在马路上,别人再也想不到,他是同和里弄堂口摆皮匠摊的小皮匠。除了鞋子是他自己绱的,衣服裤子还是他和我娘结婚时穿的那套。他在五斗橱上的半截镜子里照了照,觉得很满意,只是头发有点乱,便到隔壁去,蘸了点宁波阿娘梳头的刨花水,把头梳得溜光滴滑。临出门的时候,小皮匠看了我一眼。我裤裆的部位颜色明显比其他地方深,还没干透,裤脚管吊起来,明显短了。这条裤子是我娘留下来的,门襟是开在旁边的,所以我小便的时候不像别人,挖出来就可以撒尿,我必须脱下裤子才可以撒。当初穿这条裤子嫌太长,小皮匠就剪掉了两只裤脚管,给自己做了一副袖套。再看我的鞋子,一只脚露出大脚趾,另一只脚几乎有两只脚趾头露出来了。这不奇怪,全上海,皮匠的儿子几乎都这样。小皮匠大概觉得我这副样子走在他旁边,太坍他的台了,叹了口气,又是一番翻箱倒柜。那时候还是十月份,西北风还没开始刮。结果,我是穿了我娘的一件浅格子的棉袄罩衫,我娘的一条咖啡色的裤子往上卷了两截,又穿了一双只在过年时才穿的半新旧的蚌壳棉鞋,晃荡晃荡去看戏的。在此之前,小皮匠和我都没进过大戏院。可以说,同和里整条弄堂的人都没进过大戏院。连电影院我也进过没几回,也就数得清的那几回,除了学校里的包场,还有一回就是和毛头一起去西海电影院,看早上七点钟的早早场。头一天晚上都不敢怎么睡,就怕一早醒过来,那边电影已经开场了。走过南京西路仙乐书场门口,我看到阿苗和阿花兄妹俩坐在地上,兄妹俩面色焦黄,百无聊赖。妹妹阿花在堆树叶玩,哥哥阿苗在用小石子掷苍蝇,一掷一个准,地上已经有一摊死苍蝇,战果显赫。阿苗惊奇地看着我和小皮匠。阿花笑着叫了我一声“大耳朵哥哥”,张开五个手指。我会心地一笑,他们苦苦期待的那个日子还有五天。我笑着朝这两个朋友挥了挥手,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平生第一次,我觉得给小皮匠当儿子,十分骄傲,自豪。这一次,我不是被他拎着耳朵在痛打,而是和他并排走在一起去看戏,这种感觉太美妙了。那些给在酱油店点心店煤球店五金店里做的人当儿子的,那些给摆剃头摊香烟摊葱姜摊弹棉花刮鱼鳞的人当儿子的,能有我这样好的福气吗?我看戏去啰。我们至少比其他来看戏的人早到了一个小时,然后看着福州路上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看着“天蟾舞台”这四个字的霓虹灯啪地一下亮起来。等到坐到剧场里的时候,我感到刚才吃下去的泡饭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更加要命的是,小便很急。我不敢走开,我怕一走开戏就开始了。小皮匠在剧场里走来走去,碌头碌脑地看,新奇得不得了。好不容易开演的铃声响了,锣鼓敲起来了,大幕也拉开了。人一个个走到台上,都穿得花团锦簇,走上来看看没什么事,摇摇头又走下去,隔了一会又走上来。有几个人坐着说话,也不好好说,扯着喉咙说,尖着嗓子说,说的是什么一句也听不懂。其中一个穿红袍戴着假胡须的男人,说话的腔调就像住在十七号里的那个“太监”,声音特别刺耳,就像用钢精调羹刮着钢精饭盒发出来的声音,让你浑身发痒,发冷,发毛,发抖。好像是为了什么事,没谈拢,其中一个大花脸气呼呼地走了。红袍便开始唱,装模做样地唱,每一句的音调都拖得很长,唱得你一点耐心也没有了。总算看到他站起来,走到台的另一边。我以为他要下去了,谁知他换了个地方继续唱。我猜想,看戏的人一定都很恨他。我算是明白了,看戏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如果你还憋着一泡尿的话,那就是世界上最最痛苦的事了。锣鼓又敲起来了,越敲越急,每一记都好像敲在我的小肚皮上面,我只好把两条腿夹紧,夹得死死的。我旁边的那个女人在吃面包,面包的香味一阵阵传过来。那只面包很蓬松,很吸水,我希望她能掰一大块给我吃,吃下去吸吸水,缓解一下。我已经顾不上台上在演什么了,每时每刻都在挣扎,前俯后仰,两条腿轮番地绞来绞去,一秒钟也不停。大概是我的动作幅度太大了,闹出的动静太大了,前后左右都有人朝我看。我旁边的那个女人不断地用眼睛白我,嘴里还啧,啧,啧。只有小皮匠木知木觉,张着嘴巴专注地看着台上,喜不自胜。幕间休息的时候一到,我一脚踩上邻座女人的白皮鞋,第一个冲到厕所。还好我水龙头紧,滴水未漏。男厕所里人满为患。每个小便池的后面都排了两三个人。排在我后面的几个倒霉透顶,旁边的都已经轮到第三个人了,我还在没完没了地激流飞溅。别看我人小,膀胱肯定不小,蓄水量很大,和第三轮的那些人打了个平手。排在我后面的那几个家伙都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有这么多人在,我猜想他们会联手掐死我。回去的时候,发现白皮鞋和她老公换了个位置。我挤进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把脚躲得远远的。白皮鞋的老公一直用憎恨厌恶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觉得哪里冒出来一个穿奇装异服的小孩。我探过身子去看白皮鞋,看了好几次,看那只面包还在不在。后面的时光变得快乐多了,我不光看台上的演出,还看台下的各式各样的人,还钻到椅子底下去,居然让我捡到了一粒水果硬糖,当场就剥了塞进嘴里。小皮匠也放松了,上半场他还有点畏畏葸葸有点放不开手脚,别人叫好他也不敢跟着一起叫,现在经过热身,他的状态上来了。也活该那个长靠武生倒霉了。紧接着的这一场,大幕拉开,只听到锣鼓声十分急促,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好一会,从舞台的侧幕伸出一只高帮白底厚靴,悬在半空,几乎有半分钟一动不动。那家伙是在摆功架,卖弄本事,想让人看看他的脚劲有多少好。卖弄了一会,那家伙看看差不多了,想迈第二步了,悬着的那只脚缓缓收起,还没完全收拢,小皮匠突然之间喊了一声:“好!”那家伙猝不及防,硬生生摔了下来,摔倒在台上。台下的人都看呆了。那家伙是个长靠武生,后背插了好几面旗子,身上的穿戴据说有几十斤,行动不便,好不容易才爬起来,还未站稳,小皮匠又是一声“好!”小皮匠的第二声“好”,像是暗号,顿时,全场的叫好声此起彼伏,潮水一般,滚滚而来。结果可想而知,长靠武生再次应声而倒。一场戏里摔了两跤,长靠武生羞愧无比,此后便萎头萎脑,无精打采,眼睛也不敢朝台下看,连连出错,英武不再,甚至在最后一场开打的时候,被对方的小巴辣子用长枪在头上敲了一记。前排一个白胡子老头回过头来,看着小皮匠,十分感慨地说:“我看了大半辈子的戏,今天总算碰到一个真正的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