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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奥威尔(1903—1950),英国伟大的人道主义作家、新闻记者和社会评论家,传世之作《一九八四》、《动物农场》脍炙人口,历久弥新,被誉为“一代英国人的冷峻良心”。
《一九八四》与《动物农场》的作者、反乌托邦的先知乔治•奥威尔在他的一生中却始终是一个坚定的社会主义者。这一点或许会令不了解政治光谱变迁的当今读者有些困惑,但对于奥威尔来说,这却是一个理所当然的选择。
1930年代,受一家左翼图书俱乐部委托,奥威尔前往英国北部工业区,调查记录工人阶级的真实处境。奥威尔所做的不仅仅是调查;他下到矿井*深处,住进破败肮脏的工人住宅,用笔尖使煤矿工人生活的每一个侧面都纤毫毕现,80年后的今天读来,依然真实得振聋发聩。而这副图景所传递的绝望与贫穷更是有一种超越时代与国界的可怕震撼力。同时,威根码头之路也是奥威尔审视自我内心的社会主义之路。出身于英国中产阶级的他回顾了自己是如何逐渐怀疑进而痛恨当时割裂英国社会的森严阶级壁垒。因为在他的心中,社会主义归根到底只意味着一种理念:“正义与自由”。
奥威尔并非生而为先知。透过《一九八四》的深邃棱镜,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穿透一切人性迷雾的末日预言家。但那并非以血肉之躯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奥威尔。终其一生,他也曾是一个热忱的信徒,一个勇敢的战士,一个受伤、恐惧、落魄的普通人。《一九八四》是他的终点而非起点。
《巴黎伦敦落魄记》、《通往威根码头之路》与《向加泰罗尼亚致敬》这三部纪实作品就是奥威尔在人生和思想的重要关口留下的三个足印。从中,我们不难读出《一九八四》中某些似曾相识的场景与情感碎片,虽然经过了重重转换。它们共同构成了解读这位先知思想历程的一把钥匙。
每天清晨,我最早听到的声音,是磨坊的女工们穿着木屐,踩过鹅卵石街道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比那更早的声音,我猜是工厂开工的哨声,但我从来没有那么早醒来,未能亲耳听到过一次。
我的卧室住四个人,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狗窝,里面永远是脏兮兮的,看了就睡不着。许多年前,这间房子原本是平常的住家,后来布鲁克一家买了下来,将它改造成内脏店兼出租屋。布鲁克一家从以前的屋主那儿继承了好几件报废的旧家私,却没有精力将它们搬走,所以我们只好委屈睡在原本应该是客厅的房间里。天花板挂着一盏沉重的玻璃吊灯,积着厚厚的一层灰,看上去像一层羽毛。一样庞大而丑陋的东西占据了一堵墙的大部分面积,似乎是餐具柜,又似乎是衣帽架,上面有许多雕刻花纹、小抽屉和好几面镜子。房间里有一张地毯,原来应该很华丽,但如今却在周围堆满了污水桶。另外还有两张抛光的椅子,椅面都裂开了,以及一张旧式的马毛扶手椅,坐上去只会滑倒下来。这个房间被改造成卧室,硬生生地塞进四张肮脏的床,和这些废品堆放在一起。
我的床在靠门的右上角,在床的下方横放着另一张床,挨得非常紧(只有这样摆放,房门才能打开),因此我只能蜷曲着腿睡觉,如果我伸直双腿,就会踢到下面那个住客的脊背下方。他是一位老人,名叫雷利先生,职业是一名机修工,在附近一座矿场的地上作业。幸运的是,雷利先生每天早上五点钟就得上班,在他走后我可以乘机伸直双脚,好好睡上几个小时。对面床铺的住客是一个苏格兰矿工,在一场矿洞事故中受了伤(一块大石压在他身上,过了好几个小时才被搬开),得到了五百英镑作为赔偿。他大约四十来岁,体格健壮,相貌英俊,头发灰白,蓄着整齐的络腮胡子,看上去并不像矿工,更像是一位军队教官。每天他会躺在床上直到日上三竿,悠闲地抽着短烟管。另外一张床留给临时的客人,主要是旅行者、报纸推销员和商品推销员,这些人通常只会在这里住上几晚。这是一张双人床,算得上是房间里最好的一张床。第一个晚上我就是在这张床上睡的,但很快就被赶走,把床腾给别的住客。我相信,所有的新住客第一晚都睡这张双人床。可以这么说,这张床是房东吸引客人的“诱饵”。房间里的窗户都紧闭着,下面还顶着一个红色的沙包,每到早晨,房间就像鼬鼠的笼子一样臭气熏天,起床时不怎么觉得,但一旦走出房间再回去,臭气就会扑面而来,像被人蒙头敲上一棍。
我一直不知道这座房子到底有多少个房间。奇怪的是,这里竟然有一间浴室,是在布鲁克一家搬进来之前就有的。楼下是常见的客厅兼厨房,每天从早到晚火蒸火燎,炎热不堪,却只有一个天窗采光,因为房间的一边就是店面,而另一边就是贮藏室,里面挖了漆黑的地窖,存放着内脏。一张沙发顶着贮藏室的门,我们的女房东布鲁克夫人一直裹着污秽的毛毯,病殃殃地躺在上面。布鲁克夫人长着一张苍白发黄的大脸,面容焦虑忧伤,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我猜她真正的毛病是暴饮暴食。在壁炉前面总是晾着一排洗过的衣服,房间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大大的餐桌,布鲁克一家和所有的住客都会在这里用餐。我从未见过这张餐桌原本的样子,只见过上面在不同的时候铺着的不同的桌布。在最底下是一层旧报纸,上面蘸满了伍瑟斯特辣酱,在报纸上面是一层油腻腻的白油布,白油布上面是一层绿色的哔叽布,哔叽布上面是一层腐烂的亚麻布,但从没有人将其换掉或拿走。通常,早上遗留的面包屑到了晚上还会在那里。我认得出每一片面包屑,看着它们日复一日地在饭桌上上下下地挪动。
店面里狭窄阴冷。在窗户的外面还印着几个白色的字母,是很早以前的巧克力广告留下的,好像散落的星星。店面里有一片厚木板,上面摆着几大块白色的内脏,灰扑扑、长着绒毛、名字叫“黑百叶”的东西,还有恶心的半透明的猪蹄,都已煮好待售。这是一间寻常的售卖内脏与豌豆的小店,除了面包、香烟和罐头之外,别的东西存货不多。窗户上打出了售茶的广告,但如果有顾客要喝一杯茶的话,老板会找出种种理由推搪。布鲁克先生原本是个矿工,但已经失业两年了。他与太太半辈子经营了许多不同的生意作为副业,经营过酒馆,但因为在店里纵容赌博而被吊销了执照。我怀疑他们每次经营都以赔本告终,这对夫妇做生意似乎纯粹只是为了有事情做,可以发发牢骚。布鲁克先生肤色黝黑,个头矮小,脾气阴郁,看上去像爱尔兰人,身上非常肮脏,我从未见过他的手是干净的。由于布鲁克太太行动不方便,他一手包办了所有的伙食。就像所有手不干净的人一样,布鲁克先生特别喜欢摆弄东西,还很拖拉。如果他给你一片黄油加面包,上面总是会留下黑漆漆的大拇指印。每天清晨他钻进布鲁克太太躺着的沙发后面那间阴森的地下贮藏室拿出内脏时,他的手就已经是黑的了。我从别的住客那里听说了不少关于贮藏室可怕的传闻,据说那里长满了黑甲虫。我不清楚店铺会隔多久预订新鲜内脏,但时间的间隔非常久,因为布鲁克太太总是以进货时间来推算日期,“让我想想,从上回到现在我订了三批冻品(冷冻内脏)”,诸如此类。我们住客从没吃过店里的内脏,原本我以为这是因为内脏很贵,后来我想这是因为我们住客知道的内情太多。我还注意到,布鲁克一家也从不吃这些内脏。
常住在这里的住客是那位苏格兰矿工、雷利先生、两位领养老金的老人和一位失业的男士。他名叫乔伊,在公共援助委员会领救济金——他是那种没有姓氏的浪子。认识之后,你会发现那个苏格兰矿工非常烦闷无趣。和许多失业的人一样,他靠读报纸消磨时光。如果你不找借口离开,他会花上好几个小时发表长篇大论,题材涉及黄祸论、车厢藏尸案、天文学以及宗教与科学的矛盾。与其他人一样,那两位领养老金的老人接受工作能力测试后被赶出家里。他们将每周领到的10先令养老金全数交给布鲁克一家,换来的就是10先令可以得到的住所:睡的是阁楼,吃的是黄油面包。其中一位老人待遇稍好一些。他身患恶性重疾。我猜应该是癌症。只有在领取养老金的日子他才会起床。另一位老人大家都叫他“老杰克”。他七十八岁,以前是一位矿工,在矿洞里工作了五十多年。老杰克为人机警睿智,但奇怪的是,他只记得自己童年时的经历,将现代矿业机械与技术改良忘得一干二净。他经常跟我讲述在狭窄的地下矿道与野马搏斗的事迹。当他听说我准备下矿井时,脸上露出轻蔑不屑的表情,大声宣称,像我这种个头的男人(六英尺二英寸半六英尺二英寸半约合1.97米。除非特别注明,文中所有的注释均为译者注。)根本没办法在矿井下行走。无论我怎么跟他解释如今矿井下的通行状况比起以前已大有改善,他都嗤之以鼻。不过,老杰克待人非常友善,每晚临睡前,他会大声跟我们说“晚安,孩子们”,然后爬上横梁下边的床铺就寝。我最钦佩老杰克的一点是,他从不占人便宜。每到周末,他总会抽完自己的烟草,但他从不跟别人讨烟抽。布鲁克一家为两位老人买了人寿险,一星期付六个便士。听人家说,这两夫妇总是忧心忡忡地问保险推销员,“得了癌症的人还能活多久?”
和那个苏格兰矿工一样,乔伊喜欢读报纸,每天都去公共图书馆里消磨时间。他是那种典型的未婚失业的男人,衣衫褴褛,不修边幅,长着一张孩童一般的圆脸,总是带着天真顽皮的表情,看上去像个没人照顾的小男孩,而不像一个成年男人。我猜想,可能是因为这类男人缺乏责任感,才使得他们看上去要比实际岁数年轻。从乔伊的外表看,我估计他大约二十八岁上下,后来我惊讶地了解到,他已经四十三岁了。他喜欢押韵的句子,对自己机警地逃避婚姻感到非常骄傲。他经常对我说,“婚姻其实就是一条锁链。”他很自鸣得意,觉得这句话蕴含了微言大义。他的收入每周只有微薄的15先令,得付6、7先令的床位费给布鲁克一家。我经常看见他借厨房的火给自己泡一杯茶,除此之外,他在外面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我猜想通常都是些面包加人造黄油、烤鱼和薯片之类。
除了这些房客外,还有流动频繁的比较穷苦的商业旅人、流浪艺人——在北方有许多流浪艺人,因为许多大酒馆每逢周末都会请艺人进行表演——和报纸推销员。以前我从未遇见过报纸推销员,在我看来,他们的工作实在是太可怕太令人绝望了。我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从事这份职业,与其打这份工,还不如去蹲监狱。他们的雇主大部分是周刊或星期天发行的报纸,他们得一个城镇接着另一个城镇不断奔波,手里拿着地图和一份每天必须完成的街道的名单。如果他们没办法完成一天最少订阅20份报纸的任务,就会被报社开除。而要是他们能完成20份报纸以上的任务,他们就能领取微薄的报酬,我想,大概是一周两英镑,超过20份以上的,他们还能获得一点提成。任务听上去很难,但其实并非不可能完成,因为在工人阶级居住的区域里,每家每户都会订阅一份两便士的周报,每隔几个星期就会换一份报纸。不过,我怀疑是否有人愿意长期从事报纸推销员这份工作。报社通常会雇一些穷困潦倒的人、失业的文员或商业旅行者。他们一开始会非常卖命,达到任务的最低限额,接着,繁重的工作令他们精疲力竭,于是报社将他们开除,重新雇一批新人。我认识两位报纸推销员,受雇于最声名狼藉的一份周刊。两个人都是中年男人,需要养家糊口,其中一位还是家里的祖父。每天他们得站十个钟头,在指定的街区里走动,到了深夜还得填写空白的表格,完成报社安排的欺诈陷阱——其中一套把戏是,你预订六周的报纸,寄一张两先令的邮政汇票,就可以获得一套餐具。那个稍胖一些的推销员,即那位祖父,经常半夜枕在一堆表格上睡着了。布鲁克一家提供包膳食的住宿,一周收一英镑,但两人都支付不起,只能付一小部分钱作为床位费,悄悄躲在厨房的角落里自己做饭,吃的是自己带在旅行箱里的熏肉和面包加人造黄油。
布鲁克一家有好几个儿女,大部分早已离开家庭出外谋生。有几个去了加拿大,因为布鲁克太太总是唠叨着,“在加拿大呢。”只有一个儿子住在他们的小店附近,他年纪轻轻,胖得像头猪,在一间修车厂上班,经常到家里蹭饭吃。他老婆带着两个小孩,整天也在店里,和埃米一起负责做饭洗衣。埃米是布鲁克家的未来儿媳妇,未婚夫在伦敦。埃米长着金黄色的头发和尖尖的鼻子,一脸忧郁的表情,在一家磨坊工作,工资连温饱都谈不上。每天晚上,埃米会到布鲁克家里干活。我猜想,这门亲事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或许永远也成不了。不过布鲁克太太一早就把埃米看成是自家的儿媳妇,总是以病恹恹的人那种挑剔而慈祥的态度对她絮絮叨叨。剩下的家务由布鲁克先生一手包办,或根本不干。布鲁克太太很少从厨房里的沙发上起身(白天和晚上她都躺在沙发上),她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但食量却又十分惊人。布鲁克先生一个人料理店务,给房客做饭并收拾床铺。他总是动作格外迟缓地做完一件讨厌的工作,再进行下一件讨厌的工作。通常,到了傍晚六点,床铺还没有整理好。在白天,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能会碰到布鲁克先生站在楼梯上,手里端着满满的夜壶,拇指握着边沿。每天早上他坐在壁炉边,就着一缸脏水给土豆削皮,行动像慢动作电影那么缓慢。我从未见过有人带着这般怨恨削土豆。他嘴里念叨着,“该死的女人干的玩意”,憋满了一肚子怒火与苦水,像反刍一样咀嚼着仇恨。
当然,因为我经常呆在屋里,我总是听到布鲁克一家在抱怨:每个人都在欺骗他们,个个都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内脏店根本没钱赚,而出租屋也挣不到多少钱。我就纳闷,按照当地的标准,布鲁克一家实在不能算穷。布鲁克先生一直躲着不肯接受经济状况调查,却领取公共援助委员会的救济金。布鲁克夫妇最大的快乐,是向愿意倾听的人讲述他们的不满。布鲁克太太无时无刻不在抱怨,她一直躺在那张沙发上,像一团自怨自艾的肉山,翻来覆去地不断重复着:“现在顾客都不愿意上门了,到底怎么搞的?那些内脏只能一天天地搁在那里,多好的内脏啊!如今的日子真是艰难,不是吗?”说了又说,说了又说。布鲁克太太每次抱怨完之后总会说:“如今的日子真是艰难,不是吗?”就像是一首叙事诗的叠句。的确,他们的小店经营得很艰难,整间店铺污秽不堪,蚊虫四起,好像随时都会倒闭,但向布鲁克夫妇解释为什么没有顾客愿意上门根本没有用。去年的绿头苍蝇的尸体仰面朝天地躺在商店窗户上,把客人们都吓跑了,但这两夫妇就是不明白。
最令布鲁克夫妇心烦的,是住在这里的两个领养老金的老人,他们占据了床位,在这里吃吃喝喝,每星期却只付区区10先令。我想,布鲁克夫妇不至于在这两个老头身上赔钱,但10先令一周的租金确实没有多大的利润。在布鲁克夫妇眼里,两个老头就像可怕的寄生虫,叮在他们身上吸血抽髓。布鲁克夫妇对老杰克的态度还好一些,因为他白天基本上都在外头;他们最痛恨的人,是每天老是躺在床上的胡克。布鲁克太太叫他的名字时发音很奇怪,省去了声母,把韵母拖得特别长,听上去变成了“乌客”。我听过关于老胡克的不少坏话,他是个老顽固,总是不整理床铺,非常挑食,“这个不肯吃那个不肯吃”,而且忘恩负义;最要紧的是,他自私透顶,迟迟不肯死去!布鲁克夫妇毫不掩饰自己盼望老胡克死去的心愿,如果他死掉的话,他们就可以领到一笔保险金。在他们眼中,老胡克就是肠子里的寄生虫,每天都在吸他们的血。有时,我遇到布鲁克先生正在削土豆皮,他会看着我的眼睛,然后仰起头,带着无以言状的痛苦神情望着天花板处老胡克的房间,说道:“真是个老混……不是吗?”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我知道老胡克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其实,在布鲁克夫妇心中,每一个房客都令他们心烦,当然也包括我。无疑,乔伊在领公共援助委员会的救济,跟两位领养老金的老头没什么区别。那个苏格兰矿工一周付一英镑的好价钱,但他一天到晚总是在家,他们不喜欢他老是赖在家里。两个卖报纸的倒是经常不在家,但布鲁克先生顶烦他们自己做饭吃。连最好的房客雷利先生也惹恼了他们,因为布鲁克太太总是抱怨雷利先生每天早晨下楼时吵醒了她。他们不停地抱怨找不到心目中想要的房客——从事商务的上等绅士,支付全额的住宿费用,一整天都在外面。他们的理想房客每星期付30先令,只是晚上才回来睡觉。我发现,几乎所有的房东都不喜欢自己的房客,他们想挣房客的钱,却又把他们看成是不速之客,好奇、戒备而妒忌地对待他们,让房客住得很不自在。作为房客,寄人篱下就只能这样。
布鲁克夫妇提供的伙食非常糟糕。早餐只有两片薄薄的熏肉,一个没有半点油水的煎蛋和几片黄油面包,连面包都是隔夜切好的,上面总是带着黑黑的手指印。无论我好说歹说,布鲁克先生就是不肯让我自己切面包,他会将面包一片一片用黑漆漆的大拇指捏着递给我。晚餐通常是三便士一罐的牛肉布丁罐头——我想都是店铺里的存货——此外会煮点土豆和大米布丁。茶点是黄油面包和几乎不成型的甜糕,应该是从面包店那里买的隔夜货。晚餐吃的是软趴趴的兰开夏奶酪和饼干,味同嚼蜡。布鲁克夫妇从不叫这些饼干为“饼干”,他们总是称其为“奶油脆饼”。“雷利先生,再吃一块奶油脆饼吧,奶油脆饼加上奶酪肯定合您胃口。”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掩饰晚餐只吃奶酪和饼干的事实。餐桌上总是摆放着几瓶伍瑟斯特辣酱和半罐蛋黄酱。大家经常用伍瑟斯特辣酱蘸东西,甚至蘸奶酪,但我从未见过有人有勇气去动蛋黄酱,那罐东西粘粘稠稠的,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布鲁克太太单独在沙发上用餐,但我们吃饭时她也会过来吃上几口,很有技巧地倒出她称之为“茶壶底的货色”,意思是,最浓的一杯茶。她有个习惯,喜欢用身上盖的毛毯擦嘴。等到我快离开的那段日子,她又改成撕下报纸的一角擦嘴。每到早上,地板上丢满了她擦嘴用的油腻腻的隔夜纸团,会丢在那儿好几个小时。厨房的味道臭不可当,不过,和卧室一样,闻着闻着你就习惯了。
令我惊讶的是,这种住所在工业区应该很普遍,因为其他房客从来没有抱怨。据我所知,唯一抱怨的房客是一个烟草公司的业务员——个头矮小黑发尖鼻的伦敦人,以前从未到过北方。我猜想,以前他的工作应该很不错,住的都是商业酒店。这一次是他第一次体验到穷人居住的环境,感受到推销员在漫漫旅途中漂泊无依的滋味。第二天早上,我们起身穿衣服时(当然,他睡的是那张双人床),我看到他一脸困惑,厌恶地环顾着破败的房间,然后看着我的眼睛,突然猜到我跟他一样是南方人。
“这帮肮脏该死的畜牲!”他愤愤地咒骂着。
接着,他收拾好行李箱下了楼,怀着坚定无比的决心,大声告诉布鲁克夫妇这里根本不合他的心意,他要马上离开。布鲁克夫妇根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感到万分惊奇,内心受到了伤害。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竟然有人只住了一晚,就毫无理由地弃他们而去!过后,他们对这件事谈论了一遍又一遍。这件事情成为他们的伤心往事之一。
有一天,餐桌下摆着一个满满的夜壶,那一天我决定离开这里。这个地方让我住得很不开心,不仅是因为肮脏恶臭和难以下咽的伙食,这里还弥漫着一种萧条破败毫无意义的感觉,似乎堕落到无底的深渊中,在那里每个人就像黑甲虫一样漫无目的地在无止尽的繁重工作和痛苦中挣扎。像布鲁克夫妇这样的人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们一次又一次诉说着同样的事情。那种感受,就好像他们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恐怖的幽灵,讲述着同样的、毫无意义的长篇大论。布鲁克太太总是自怨自艾,满腹牢骚翻来覆去讲了无数遍,最后颤抖着声音幽怨地问道:“如今的日子真是艰难,不是吗?”我真受不了她的抱怨,这可比她用报纸擦嘴的习惯更难以忍受。但是,无论你有多么讨厌布鲁克夫妇这种人,试图将他们抛诸脑后,但结果根本无济于事。因为像他们这种人有成千上万个,他们是现代文明的附属品,如果你接受了缔造他们的现代文明,那你就必须接受他们的存在,因为他们是工业文明带给我们的影响的一部分。哥伦布横渡大西洋,第一辆蒸汽火车缓缓驶动,大英帝国的军队在滑铁卢与法国军队对决,十九世纪的那些眼里只有金钱的恶棍一边称颂着上帝,一边中饱私囊。而这一切塑造了迷宫一般的贫民窟与黑漆漆的厨房,在这里,疾病缠身的老人像黑甲虫一样可怜地、一圈又一圈地爬行。我们有必要时不时到这种地方看看闻闻,尤其要感受这种地方的味道,以免忘记它们的存在,当然,最好不要在这种地方待太久。
火车载着我离开了这座城镇,穿过可怕的矿渣场、林立的烟囱、堆积如山的铁屑、臭气熏天的沟渠、煤渣与污泥纵横交错的马路。如今是三月时节,但天气仍然很冷,到处都是黑乎乎的雪堆。火车缓缓驶过城镇的郊区,我们看到一排又一排灰色的贫民窟散布在路堤两旁。在一间贫民窟房子的前面,一个年轻女人正蹲在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在捅铅制的排水管。排水管连接着她身后房子的水槽,我猜大概是堵住了。我有充裕的时间细细地打量这个女人:她穿着帆布围裙和不合脚的木屐,双手被冻得通红。她抬头望着经过身边的火车,我们俩离得那么近,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她长着一双苍白的圆脸,与其他贫民窟的女孩一样,面容十分憔悴,二十五岁的年纪,看上去却有四十岁的沧桑,这都是拜频繁的流产与辛苦的劳动所赐。在我们四目交投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最绝望无助的表情。那让我猛然意识到,我们所说的那些言论——什么“他们和我们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什么“贫民窟长大的人所能想象的世界只有贫民窟”,这些统统都是错的。在她的脸上,我所看到的,并不是野兽般对痛苦的茫然无知。她完全清楚自己身处的境地,正如我清楚地知道,在寒冬中蹲在湿滑的石头上,拿着棍子清通恶臭的沟渠是多么可怕悲惨的命运。
不过,火车很快载着我离开了,驶入辽阔的郊野。眼前的景色是那么陌生而怪异,仿佛一座优美的公园。在工业区待久了,人总是会以为浓烟与肮脏会永远存在,没有任何一处地方能置身其外。身处拥挤肮脏而狭小的国度,我们已经视污秽为天经地义的事情。矿渣场和烟囱似乎是比绿树青草更自然的景致,即使到了乡村,随处遇到碎瓶破罐也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但是,在这里,积雪上一个足印也没有,堆得那么厚,只露出了石头界墙的顶端,一路顺着山势蜿蜒,有如黑色的羊肠小径。我想起了戴维·赫伯特·劳伦斯戴维·赫伯特·劳伦斯(DavidHerbertLawrence,1885—1930),英国作家、诗人、文学批评家,其作品曾因涉及性爱描写而被列为禁书,现被公认为现代小说的先驱者,代表作有《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虹》、《恋爱中的女人》等。曾经描写过同样的景色,他写道:“白雪皑皑的山脉有如强健的肌肉,虬结蜿蜒,直至远方。”我的脑海中并没有浮现出这样的景象;在我眼里,白雪与黑墙看上去好像一件洁白的长裙,镶着一条长长的黑边。
尽管积雪还未融化,明媚的阳光已照耀着大地,隔着紧闭的车窗,车厢里很暖和。根据年历,如今已经是春天了,而几只小鸟似乎也相信春天到了。在铁路不远处的一处空地上,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见到白嘴鸦正在求偶,就在地上,而不是我想象的在树上。它们求爱的方式非常有趣:雌鸟张开鸟喙站在那里,雄鸟绕在它身边,似乎在喂她吃东西。我上了车还不到半小时,但似乎我已经远远离开了布鲁克一家的厨房,来到另一个世界,这里有皑皑的白雪、明媚的阳光和若隐若现的小鸟。
英国的工业区十分广袤,人口几乎与大伦敦区相当,面积却要大得多,因此,在各个区域之间,仍然可以找到干净像样的地方,想到这里,不禁令人感到欣慰。尽管人类不断在推进工业化,但还未能将污染传播到每一处地方。大地是如此广阔无垠,即使是在人类文明污染最严重的心脏地带,你仍可以在一片萧索中找到绿地,而不是灰蒙蒙一片。如果你用心寻找,说不定还能找到流水和活鱼,而不是三文鱼罐头。过了很久,或许又走了二十分钟,火车穿过了原野,先是进入外围的贫民区,然后是另一座工业城镇,到处是矿渣场、浓烟滚滚的烟囱、鼓风炉、沟渠和煤厂,人类文明再次将我们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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