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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益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有突出贡献专家。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主编、编审,现任湖北省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主任,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名誉会长,《芳草》潮版特邀主编。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四百余万字,出版过《我忆念的山村》《迷失的魂灵》《东天一朵云》《作家在左编辑在右》《刘益善文集》等各类作品集30余部。获过《诗刊》诗歌奖、漂母杯散文奖、汉语女评委小说奖、湖北文学奖、《诗选刊》诗人奖等奖项。有作品收入中小学课本,有诗作翻译至海外。
河东、河西的路响声都不一样,一是“叭叭”声音有些皮:一是“喳喳”声音好脆。河西人做活路比较懒散,现在都快九点半了,他们都还没下地。远处山包下有白房子黑瓦,有树和炊烟。河西人做的活路不多,田地薄,收成不如河东好,可他们住的房子比河东好,基本没有茅屋。他们的底子厚,是世代祖居在这块土地上,长年积累下来的财产……
我跟着会计童吉喘大叔走上找秧之路时,我正在十六岁里面。吉喘大叔不说话,脸上是一片忧伤之色,就像他的小女儿珍妹淹死时那样。珍妹和我的小妹妹一年生的,原来约定下个月就去报名读小学一年级的。那天,大人们都去加高堤圩子了,大水已经淹没了大田好深,也把在田边捉一只绿蛤蟆的小珍妹淹没了。多好的一个小女孩啊,胖嘟嘟的脸蛋,见人就笑出俩酒窝,喊我“菱角大哥”时很好听。珍妹被大人从田里捞起来时,小肚子鼓胀着,两只眼睛瞪得好大好大。珍妹娘哭得死去活来,我娘和队里的许多女人们哭成大合唱,我也像女人样地哭了。会计童吉喘大叔没有哭,他不像现在这样一脸的忧伤望着那片大水。我的心情也沉重起来。我打赤脚穿了双棕色的塑料旧凉鞋,这双鞋我穿了两个夏天了,底子已经磨得很薄,有一只的带子快断了,春光就用一根布带子系住,还蛮管用的,到底是女孩子有心窍。我提了提短裤,把背着的黄军用书包往腰后推了推。这军用书包是我上中学时背书用的,现在里面装着套换洗的背心、短裤,还有够我吃一天的烙饼。烙饼是我娘今天起早做的,面粉中还调进了两只鸡蛋,够香的。我娘这时正站在路边的杨树下,旁边站着春桃,还有我的大妹妹大欢、小妹妹小欢。她们的脸上都是黯黯的,就像我家的茅草屋顶样,没一点明亮成分。春桃的眼睛望着我,眼光里有些东
西,我是不明白的。
我把提在手里的草帽转动了一下,我想我们该动身了。我望望吉喘大叔,他还是那忧伤的样子待着没动。吉喘大叔是个黝黑的汉子,大脸盘、络腮胡,平头上的短发支棱着像刺猬。吉喘大叔一手提着顶发了黑的破草帽,一手提着只白布面口袋,那口袋的内容跟我的黄书包差不多,但多一把烟叶子和百十来块钱。那钱是我们生产队的*后一点家当。吉喘大叔的一双像枣木树枝的腿子杵在村头,腿肚子上爬满像蚯蚓般的蓝筋,两只大脚掌装在用橡胶轮胎皮做成的凉鞋里,这玩意儿耐用,但太粗糙、太难看。
队长韩癞痢是个小个子,他这时正和一堆男女社员站在另一棵大杨树下,与我娘他们站的那棵杨树形成了夹道欢送的仪式。韩癞痢和一堆男女们望望我和吉喘大叔,谁都没有作声,但大家的眼光里是千斤的重托、万斤的信任啊!我掂出了人们的希望的分量。全生产队一百几十张嘴,他们要吃,一百几十口人,他们要穿要过日子,还有公粮。
队长韩癞痢叹了口很大的气,朝我们俩摆摆手:“会计菱角呀,你们早点动身吧,全队人的希望在你们身上啦!你们路上注意呀,有了消息,早点摇个电话回来,电话摇到公社,我老大会回村来把信的。唉,你们再看看这田,这是三百多亩田啊,我的天啦!”
韩癞痢说完就蹲下去了,双手抱着他那颗光秃秃的头。他身边人堆中已有女人的抽泣声了。
是的,要看看这田,这三百多亩田,只有记住了这惨状,我们才会想天方设地法拼命地弄回一批秧来,有秧就有法,无秧就无收。队长挑中我和会计吉喘出外找秧,是有考虑的,我年轻刚从学校回来,可能灵活些;会计吉喘呢,是队里的内当家,能吃苦也有权谋的。我们俩这回出去,是非要找回秧不可的,要不就没有脸面回来见父老乡亲。
这时大约是上午七点钟左右。太阳出来了,日头在东边逍遥自在地工作着,把红艳艳的光彩涂染了大朵的云团,离日头近的云团红了,离日头远一点的云团亮了,红的亮的云团簇拥着日头,组合成一块斑斓东方。是的,太阳这时是美丽的,天气还不热,早晨的凉风还没退尽,站在村口看东方,是一种美的欣赏和享受。
我对着抱头蹲地的队长韩癞痢,对着面容凄切的一堆乡亲,还有脸色黯然的娘和春桃,对着失女之痛未消又添灾毁之痛的会计吉喘,我有心思欣赏东边那日出之美吗?我在中学时培养的那点诗意早消失净了。我只感觉到心痛,只感觉到悲凉和压抑。
东边,那斑斓的色彩下面是我的乡亲们苦心经营的三百多亩好田。半个月前,我结束了中学的生活,失去了上高中的希望,我悲痛、我灰心。我挑着被子行李回村来,当我*眼看到我家乡的这一片无边的绿浪时,我的悲伤失意荡然无存,我是张开双臂扑向这片绿海的。
二季稻秧返青拔节,三百余亩稻秧平展展的一望无垠,秧苗绿翠浓青,浓得发紫,这是我故乡的稻田才能生长出来的颜色,是我的乡亲用胸脯捂出的颜色,用血汗浇洒出来的颜色。这是有生命的碧色、有灵性的碧色。用眼望吧,放开嗓门喊吧,绿色无遮无拦、无穷无尽,光滑的绿色,你的眼光可以像飞机在它的跑道上滑行般地滑过这绿色,你的嗓声可以像城里孩子玩的飞碟那样紧擦过绿色的尖梢而飞向远方。微风起了,碧色荡动起来,荡动得那么优雅那么缓慢,像曼舞的少女轻掀她绿色的裙裾。缓缓荡动,缓缓荡动,那印象在我脑子中刻印下深深的形状。若干年后,我在城市里生活了,夏天,当妻子从冰箱里端出碧色的果冻时,果冻那缓缓的微颤,使我想起家乡那浓得化不开的绿色稻田。
令人神往的、舍不得用手心去碰一碰的绿色,在一个夜晚就消失了。百年未见过的瓢泼大雨下了一夜,某一处圩堤倒口,湖水肆无忌惮地淹没了绿色,也淹没了会计童吉喘的小女儿珍妹。一个星期后,水退了,堤圩筑固了,可乡亲们的三百多亩稻秧,那使人心疼的绿色在哪里?
我的眼前是一片惨景。昔日纵横有序的爬满青藤草的嫩绿田",如今被乱七八糟地抛撒着,像厘不清的烂草绳,像乡亲们百结的愁肠摊在光秃的田野上。田野里的洪水没有了,只留下腐烂的发黑的稻秧的尸体,空气里有股沤青草的臭味。没有幸存者,稻秧美丽的躯体、碧绿的青春被洪水摧残殆尽,青春夭折了。队长韩癞痢那天早上起来,是号啕着的,今天他都不敢再看一眼稻田的惨景了,他只好抱着头。一个星期的恶水,再坚强的生命也要被泡浓发臭。人们悼念着,悼念着失去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