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弄堂深处的阁楼》丙丁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6 人气:

精校修书

女生小小说

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弄堂深处的阁楼》丙丁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作者简介】

丙丁

原名丁侃义,1977年出生于上海,自由撰稿人

个人写作观:写作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能够诚实地和这个世界说一说话。

【编辑推荐】

《弄堂深处的阁楼》是一本关于自我寻找和追认的书。书里的人和事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上海“棚户区”,一条远近闻名的老街作为空间坐标和灵魂旅程贯穿于故事始终。在这条老街上生活的主人公孙小刚,因为某些不知名的原因,偶然发现了自己身体上的秘密,并从此开始了一段弄堂里、更是心灵上的历险。

故事里没有特别惊心动魄的情节,然而在童稚视角和成人笔触不断穿叉变化、娓娓道来的叙述中,作者却赋予了小说以独特的张力,使小说更像是“小说”。

【名人的书评】

★尚无法定义的一部先锋小说。

★一部有独特风格的小说集,按人物的思想变化过程为框架,以作者回忆往事为主线,插入作者成长过程中的所见所闻,从中抒发作者对故人、对往事的无限怀念、眷恋之情。

★采用意识流的写作手法,以人物的意识流动过程展开故事情节,细腻生动地刻画了人物在成长过程中的情感要求、思想矛盾、内心痛苦等与人性相关的问题,增强了文章的跳跃感和趣味性。

【弄堂深处的阁楼的书摘】

功课

功课是一只黄白花纹相间的小猫,它原先没有名字,你问它叫什么,它只会瞪着一双灰绿色的眼珠子警惕地看着你,瞳孔像两个阿拉伯数字1,但它不会作加减法,你给它出一道数学题,无论多么简单,它只会用眼睛告诉你答案11,或者干脆喵的一声不耐烦地走开了。李军摸着小猫的脑袋问我,为什么不给它取个名字,比如咪咪什么的。我说几乎所有的猫都叫咪咪,你在弄堂里叫一声咪咪,兴许会有好几只咪咪跑来你的脚边找你陪它们玩,而你的咪咪呢,它很有可能会被其他人叫走了。那也可以换个其它的名字啊,比如……比如什么李军也想不出来。黄昏时分的阳光已经十分微弱,碎石铺就的地面上泛起了一层鹅黄色的淡光,我和李军坐在我家屋檐下的阴影里讨论来讨论去,*终还是讨论不出个结果来。于是,我们决定向爷爷求助。

堂屋里的光线比屋檐下的还要昏暗,这是爷爷多年来养成的规矩,不到吃晚饭的时间绝不开灯,其实所谓的灯也就是房梁上悬挂下来的一只白炽灯泡而已,它的开关是一根细细的拉绳,爷爷牢牢地掌握着拉绳的使用权,轻轻一拉,光就来了,再一拉,光又灭了。很多时候,我觉得爷爷就像一只猫,他坐在餐桌边的床上,在黑暗的庇护下,眨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屋里屋外的一切动静,累了,他就将眼睛半闭起来,嘴里跟着半导体随意地哼着一些含含糊糊的曲子。

我们走进堂屋的时候,爷爷正伏在桌上,撅着嘴吮吸着桌上残留的桃酥饼的碎屑。我问爷爷,应该给小猫取个什么名字。什么?他停下动作不解地问。小猫叫什么名字好,我不得不重复一遍我的问题。爷爷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吸他的饼屑,又过了片刻,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问我,小刚啊,你功课做了吗?

于是,功课就成为“功课”了。

功课是小敏阿姨送给我的礼物。那天,她来到我们家里,放下旅行包,从那里面抱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球递到我的手里。我发现这只小球不仅热乎乎的,而且会动,就问她这是什么东西?小猫啊,她笑着对我说,让它陪你玩吧。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只小猫,这从它的两只会动的小耳朵和一条细细长长的尾巴上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问题是,这样一只热乎乎的小生命真的是属于我的吗?从小到大,除了屈指可数的几样玩具和那些让我望而生畏的课本之外,属于我的东西很少很少,甚至连我自己,我都不敢确定他完完全全是属于我的。在家里,我是爸爸妈妈的儿子,爷爷的孙子,在外面,我又是老师的学生,同学的同学,大孩子们欺负的对象,你们说,我到底还剩下多少是属于自己的呢?

说到欺负,这里我不得不提到“斜眼”,那个该死的胖子,我跟他无怨无仇,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得而知。可他呢?他就住在学校附近的一条弄堂里,而这条由学校到家必经之路的弄堂,却成为了我每天上下学的噩梦。

一切都拜他所赐。每天经过那条该死的弄堂时我都是心惊胆战的,因为我知道随时都可能会有一个黑黑胖胖的大个子来找自己的麻烦。他有时会一把夺过我的书包,打开它,在里面东翻西找一遍,然后再扔回给我。有时他什么也不干,光是瞪着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看着我,他的一只左眼微微有些斜视,因此他瞪我的时候又像是在看着别的什么地方,仿佛一只眼睛在干坏事,另一只却在把风。说心里话,我对他那一对眼珠子的奇特功能还是挺羡慕的,我曾经暗自尝试过这样的眼神,可除了斗鸡眼和翻白眼外,我的眼珠子什么都干不了,这让我不无沮丧地想到,被这样一对眼珠子欺负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谁叫我技不如人呢!

有一次放学后又遇上了他,他站在家门前,手上端着一只绿色的搪瓷饭碗,远远看到我时还对我笑了笑,似乎是心情不错。可我还是不敢大意,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屏气凝神,仿佛如临大敌,一直到走出去几米开外,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心里突然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我暗暗告诉自己,这可能是一个好的开始,时间长了,说不定我们还能交上朋友呢!正这么想着,忽然背后嗖地刮来一阵冷风,几乎是同时,我的头顶猛然被一样钝钝的东西砸了一下,发出一记沉闷声响。我木然地回过头去,只见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手上举着那只空搪瓷饭碗。他夸张地笑着,头微微侧向一边,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真搞不懂他为什么会有这么白的牙齿,不像我们这些孩子那一嘴的四环素牙),时而又撮起嘴巴故做一副痛苦的表情,仿佛刚才的那一下,挨的人是他自己。所有这一切都是对我无情地嘲弄。天空就在那一刻暗了下来,我感到弄堂两侧的房屋正在迅速地朝当中合拢,屋檐很快就将原本不多的夕阳挤压成一缕光线,宛如大白天里猫的瞳孔。我顾不上疼痛和恐惧,趁着在它*终消失之前,我落荒而逃……

现在,这么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就这样被一只神奇的旅行包带到了我的家里,又被一双神奇的手捧到了我的怀中,你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吗?那不是用高兴和激动就能形容的。我生平*次感到了自己的无比强大,更生平*次感到了自己的软弱!是的,软弱。我有了需要保护的东西——一只小猫,它仰我鼻息,必须向我摇尾企怜,同时它又是那么飘忽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在我的眼前消失。以前的我,尽管受人摆布,被人欺负,但我从来感觉不到自己的软弱,在我的观念里,我生来便是如此,摆布也好,欺负也罢,一觉醒来,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什么都不曾改变。我的外表看上去弱不经风,但我的内心却坚硬如铁,刀枪不入。可现在不同了,当这只毛茸茸的“小球”温顺地趴在我的臂弯上,用它那肉嘟嘟的小爪子挠我的手背的时候;当它抬起头来怯生生地看着我,然后*次试探地对我叫出一声喵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脱胎换骨,如获新生的感觉。

我感激地朝小敏阿姨看了一眼,然后就抱着我的小猫去四处参观一下它的新家。这里是堂屋,爷爷就睡在这张床上,我很少和爷爷一起睡,因为他每晚都要咳嗽,吵得边上的人没法跟他一起睡觉。爷爷的身体不好,这是全家人都知道的事,有时他在街上走着走着,会突然停下脚步,一脸痛苦地用手捂住胸口,额头上渗满了细小的汗珠。这时,他便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在掌心,匆匆忙忙地捂进嘴里,然后一扬脖,吞了下去。片刻过后,他才慢慢好转过来,继续走路。爸爸告诉我,那是速效救心丸,爷爷年纪大了,得的是心脏病,要不是那一粒小药丸,情况可就危险了?会怎样?我问道。就要立刻送医院抢救了……爸爸说着便沉默了。是不是人年纪大了都会得这种病?我好奇地问道。那也不一定,要看人的。那我呢?我年纪大了以后会不会也得这种病?爸爸瞪了我一眼,说,不许胡说!你才多大,你啊,以后少惹爷爷生气!我背地里做了个鬼脸,不服气地想,你们大人才经常惹爷爷生气呢!尤其是你和妈妈,真搞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那么爱吵架,每次一吵架,爷爷总免不了唉声叹气的。有一次,妈妈私下里偷偷问我,如果你们两个离婚了,我是跟她过还是跟爸爸?我说我谁也不跟,就跟着爷爷一起过!

这间是里屋,它跟堂屋就隔着一堵墙,爸妈和我就睡在这里,床对面的五斗橱上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别看它小,它可是能带我去往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真的,我不骗人,小到蛇穴蚁洞,大到凌霄宝殿,东海龙宫,它都能去。世界那么大,而我却只能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转圈,每天去的地方除了学校就是家里,每天见到的人无非是老师、同学和家人,当然,还有那个死胖子。有时候我想,既然世界和我们就隔着一道玻璃屏幕,那么我们何不搬到屏幕后面去住呢?我敲了敲屏幕,嘴里暗暗念着芝麻开门,可它除了回应我咚咚两声之外,大门始终紧闭着。

我不甘心失败,既然住不进电视里去,那我就将电视里的世界搬到外面来。房间就是我的东海龙宫,阁楼则是我的凌霄宝殿。我有时会打开阁楼上的天窗,从那儿爬出去,然后坐在屋顶的黑色瓦片上,眺望着远近各处同样由黑色或是红色瓦片铺就的,高矮起伏的屋顶,仿佛自己正置身于群山之巅。如果是在晴朗的夜里,那就更妙了,我会将那些闪闪发亮的星星看作是一颗颗镶嵌在夜空中的宝石或是太上老君用他的八卦炉炼制而成的仙丹,心想,要是它们能掉下来一颗到我的手里该多好啊!伯伯告诉我天空中有七颗*亮的星星,它们叫作北斗星。我不信,天上的星星数都数不清,而且每颗都差不多亮,哪来的北斗七星?伯伯定睛看了看,然后用手指着天空的某处方位让我仔细看。我看了好长一会儿,先是找到了一颗**亮的,然后在伯伯的指点下,我顺藤摸瓜似地找到了其余的六颗。形状是不是像一根汤勺?这儿是柄,这儿是头,他用手比划道。我想了想,果然是,还真像!随后我又发现,在这根“汤勺”的周围,刚才还很明亮的星星此刻仿佛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这就是北斗七星,他继续说道,你别看它离我们那么遥远,它的作用可大着呢!在沙漠里或是在大海上,人们要是迷了路,可以靠它来辨明方向,古时候,人们还可以根据它来预测战争和灾祸……随着伯伯的讲述,我的思绪一会儿飞到沙漠,一会儿又航行在大海上,一会儿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一会儿则又来到了深不可测的未来,简直比电视里的世界还要精彩。

我滔滔不绝地讲了这么多,小猫似乎听得不耐烦了,它突然拉长身体,四只脚在空中乱抓乱挠着,我将它放到了地上,它先是警惕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嗤溜一下,钻到床底下去了。

和阴暗潮湿的里屋相比,我更加喜欢伯伯的阁楼,在那里,阳光通常会不请自来,随意得就像是这里的半个主人。床边的墙上铆有一个四层的书架,那是伯伯亲手制作的。上面码放着整整齐齐的书,大多用旧年历纸包上了书皮,书皮上书名也是伯伯誊写的,字迹刚劲有力,自有一副天然的骨架。有些书,比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我多少还知道一些,电视里放过嘛,但有些我就不甚了了了,像《资治通鉴》《太平御览》之类的书,光是书名,我看着就有些犯晕,据我推测,那很可能是一些医书吧。还有一些书名则更加奇怪,比如《红与黑》,难道那是一本关于绘画的书,可我也没见伯伯画过画呀?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很明显,这是一本有关炼钢的书,但伯伯不是炼钢工人,他怎么会对炼钢感兴趣呢?难怪家里人都说伯伯是书呆子呢,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书都拿来看。我对伯伯的书一点也不感兴趣,我自己的书平时都懒得翻一下,更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书了。我只对伯伯的阁楼和他这个人感兴趣,你说像他这么大的人,平时除了看书,一个人呆在阁楼上,会干些什么呢?

爸爸说,伯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他有一个儿子,比我小两个月。这么说来,我应该有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弟弟喽?是的,但并非从未见面,小时候你们俩坐在手推车里的时候见过的,你还总伸手去抢堂弟的零食和玩具呢,爸爸笑着对我说。我睁大眼睛努力地回忆着小时候的事,可它们就像太阳底下挥发的水蒸汽一样,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啊,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孤孤零零的,要是有一个弟弟或妹妹陪在我身边,那该多好啊!实在不行,有一个比我大得多的哥哥也行,这样我就不会被人欺负了。此时我眼前出现了一个画面,画面中,人高马大的哥哥将那个该死的“斜眼”揍得鼻青脸肿,跪地求饶,这样的情景虽不真实,但想想也真够痛快的。那么,伯伯他为什么要离婚?我问道。还不是因为房子……大人的事,你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爸爸不耐烦地冲着我说了一句,脸上又恢复了往日严肃的表情。

爸爸永远是这样,时刻绷着脸,笑容就像里屋窗前的阳光一样,稍一露面,随即就消失了。他的眉头长年皱着,眉间仿佛被刀刻过一样,留下了两道深深的印记。和他在一起,我必须时刻提高警惕,生怕哪一句话会惹来他的训斥。在家里,除了爷爷,所有人都有意躲避着他,有时我想,要是有一只神奇的熨斗能将爸爸眉间的皱纹熨平,情况也许会好得多。那时,就像在里屋的房顶上也开了一扇天窗,大把大把的阳光照射进来,驱散掉里面的阴霾和潮湿。可是,我又从哪里去找这只神奇的熨斗呢?

夜里,我抱着小猫爬上了阁楼。抱猫的时候,我还颇费了些功夫呢!兴许是怕生,小猫一直躲在床底下不肯出来,我先是站在床边咪咪喵喵地叫了几声,见没有动静,我便跪到地上,掀开床幔,俯下身去察看。床底下乌漆墨黑的什么也看不清,无奈之下,我只得撅起屁股钻进了床底。我扒开一只堆满杂物的塑料澡盆和一只木制的工具箱,费了好半天劲才找到了它。它就蹲在靠近墙角的位置,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仿佛受了什么委屈似的,我冲它喵地叫了一声,它没有反应,我伸手去捞,它挪动了一下身子,轻松地躲开了。由于床底下的空间十分狭窄,我无法更深入进去了,就这样,我们像两个武林高手,在充满着浓郁的灰尘和铁锈味的黑暗里无声地对峙着,情急之下,我灵机一动,倒退着爬出了床底,去灶台间里拣了一些吃剩的饭菜,盛在一个小搪瓷碗里,然后重新爬进了床底。我将饭碗推到它的面前,起先它还是不为所动,可后来终究还是抵御不住食物的诱惑,它犹豫地低下头来,将鼻子凑到碗边嗅了嗅,然后便伸出舌头慢慢地舔食起来,就趁这档儿,我一把便捞住了它。

小猫很温顺,似乎对我刚才的“欺骗”并不介怀,它的四脚一动不动向前伸着,柔软的肚皮伴随着呼吸,在我掌心里均匀地起伏。在这一点上,猫比人要豁达得多,难怪它有九条命呢!小敏阿姨从我手里接过小猫,将它放在膝盖上,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脑袋,它舒服得眯起了眼睛。看得出来,小猫对小敏阿姨比对我更加亲昵,这让我心里不免有些嫉妒。它是我在广州的货摊边捡到的,小敏阿姨对我和伯伯说道,那天生意不好,一直到中午,衣服还没有卖出去几件,我打开饭盒,刚要吃饭,它就跑来我的脚边,冲我喵喵地叫着,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开始我以为是别人家养的猫,就随便喂了它几口饭,谁知它就赖上我不走了,哈哈。后来呢?它没有主人吗?我问。后来一直到收摊也没见有主人来,我看它怪可怜的,就抱了回来。我看着小猫,想象着它在广州被人从街边捡起,然后躲在一只旅行包里,听着嘹亮的火车汽笛声和隆隆的铁轨声,一路颠簸地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一只流浪的小猫,我把它抱回手里的时候顺口说了一句,我很满意自己用了“流浪”这个词,它不仅准确地概括了小猫来这儿之前的全部经历,而且仿佛还对我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我不无得意地抬头看了看小敏阿姨。是啊,流浪的小猫,多可怜啊!小敏阿姨别有意味地看了伯伯一眼,然后侧身依偎到他的怀里,丝毫都没有顾及到我失望的表情。

我*讨厌大人们的就是这点,每次总是一开始对你故作热情,假惺惺地找你说话,找你玩,然而玩着玩着他们随时就会把你扔在一边,自说自话去了,仿佛你只是他们之间的一个道具,一段开场白而已。他们还会为自己能在孩子心里留下一个和蔼可亲的形象而沾沾自喜,其实我早已经将他们看透了,大人们都是些虚伪而又自私自利的家伙!好吧,自己玩就自己玩,反正你们的事我也懒得掺和。我一面虚与委蛇,一面已经将退路想好了。比如此时,看着腻歪在一起的伯伯和小敏阿姨,我就应该稍坐片刻,然后随便找个借口,识相地抱着我的小猫转身离开。可今晚我偏不,我已经厌倦再继续扮演一个乖孩子的角色了,我要造一次反,要像大街上那些臂戴红袖章的纠察一样,拿着手电,神出鬼末地出现在深夜幽会的恋人们身边,带着报复的快感。我先是在楼板上追逐着小猫,接着又缠着伯伯让他给我讲那些书里的故事,后来又央求小敏阿姨和我比赛用脚写字。(这个游戏是她自己发明的,玩法很简单,就是用脚趾头夹着笔写字,看谁写得又快又好。小敏阿姨的脚长得很好看,纤细、修长,第二根脚趾比其它的要略微长出一点来,这使得它们更具有一种轮廓感。)虽然从表情上看不出来,但我知道此时他们的心里一定沮丧极了。

小刚啊,时候不早了,明天你还要上学呢!伯伯终于忍不住要下逐客令了。让我再玩一会儿嘛,小敏阿姨好久没来了,我把小敏阿姨搬出来作挡箭牌。就让小刚再呆会儿,让我们把字写完,小敏阿姨说着朝伯伯调皮地笑了笑,然后她用脚趾夹住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行字:小刚是捣蛋鬼。小敏阿姨是捣蛋鬼,我不服气地回敬了一句。伯伯是头大灰狼,写完这句话后,她松开笔对伯伯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伯伯凑上来看了看,突然微微红了脸,嘴角却挂着矜持的微笑。我夹着笔,一时不知道再写些什么,抬起头来看了他俩一眼,只见小敏阿姨的右脚不知何时竟然抬到了伯伯的脸颊边,脚趾夹着他的耳垂轻轻地拉着。伯伯似乎也很享受这只脚对他的“骚扰”,他半闭着眼睛,手指轻轻地抚摸脚背,动作异常地——温柔。看着他俩这一奇特的姿势,我非但没有觉得讶异,心里反而涌上了一种古怪的感觉,有一刹那,我竟然嫉妒起伯伯来了,我是多么希望那只好看的脚此刻夹的是自己的耳朵啊!小刚,都几点了还不下来,赖在楼上干嘛!妈妈的喊声不大,但对我而言,它并不亚于一声晴天霹雳。我就像干了什么坏事被当场捉住一样,羞惭地下床抱起小猫,匆匆走下楼去。

命运

爷爷冬天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他的冠心病又发作了,当时的情形有些吓人,医院甚至都已经开出了病危通知,不过后来竟然奇迹般地康复了。爷爷出院后,全家人还特地去城隍庙下了一趟馆子,一来是庆祝爷爷身体康复,二来也是犒劳一下自己,连日来的陪护加上焦虑使得爸爸、伯伯和姑姑他们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色也都憔悴了不少。我什么也没干,却挤在大人们中间,开心得就像过年一般。

尽管如此,大人们对爷爷的看护却没有丝毫放松,他们不再让爷爷随意外出,每月的退休金由伯伯代为去领,菜也都是妈妈一清早去菜场买好放在灶间里的。子女们的孝心,爷爷心里自然明白,然而时间一长,却也免不了抱怨,他说,你们这也不让我去,那也不让我去,一天到晚憋在家里,没病也要憋出病来!爸爸说,不是不让你出去,你这把年纪了,心脏又不好,一个人走在外面,万一……爷爷眼珠一瞪,打断说,万一什么,我的身体自己晓得,还没有老到迈不开腿的份上!第二天一早,妈妈起床后惊讶地发现,新买的菜已经齐刷刷地搁在灶间的水斗里了,原来爷爷天没亮就去了菜场,起得比她还早!年纪大的人脾气倔起来就像个孩子。爸爸他们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他去买菜,不过,只能在妈妈上早班的那几天里,其它的日子则照旧由妈妈去买。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见爷爷在灶间里手拿一根去了皮的老树叉凑在火上烘烤,就去问他在干什么?等做完你就晓得了,爷爷笑着卖起了关子。烤完了火,爷爷拿着树叉来到堂屋,在竹椅上坐下,脚边早已放好了一只木制工具箱。他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张砂纸,仔细地擦拭了起来。等到他将木叉打磨得溜光水滑的时候,我大概已经猜到了答案,爷爷你是不是要做一把弹弓?我兴奋地叫道。是的,小刚真聪明!爷爷并不看我,继续着手上的活儿,嘴角却微微上扬着。是给我的吗?我问,心里简直要乐疯了。爷爷的木器活不赖,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具坏了,都是他修好的,就连灶间里的那只旧碗橱,听爸爸说,当初还是爷爷亲手制作的呢!你说呢?爷爷反问道,这时他又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锉刀,将木叉*锉平,再在两根分叉的端部上凿出两圈平整的凹槽,然后又用砂纸去磨光。接下来便是串系皮筋的工序了。爷爷瞥了我一眼,见我看得入了神,就停下了手中的活,一个劲地催我先去做功课。等做好了,自然会给你玩,他说道。

我一脸不情愿地到门口做起了作业,却又不时地抬头看一眼爷爷和他手上的活计。爷爷的嘴巴微张着,舌尖轻轻抵在下嘴唇上,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将他专注的眼神放得大大的……

弹弓做好了,虽然不如我想象当中那般漂亮,但比起那些用铁丝或是衣叉头做出来的玩意要好玩得多,握在手上实实在在的,双股的皮筋也显得威力十足。我拿起弹弓,拉开皮筋对准趴在一边的功课空弹了一下,“啪”的一声弓响,吓得它立时站了起来,缩紧脖子,瞳仁恐惧地盯着我手里的东西。

妈妈私下里对爸爸说,爸也真是的,好好的做什么弹弓给小刚玩,伤着人怎么办?爸爸说,小孩子都是三天新鲜,过几天他就没兴趣了。妈妈撇着嘴,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爸爸像是想起了什么,就问妈妈,*近夜里你有没有听到野猫在叫?妈妈说没有啊,你问这个干嘛?爸爸告诉妈妈,其实爷爷做弹弓,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用来半夜里起来打野猫的,他怕猫叫声太响,会吵到我睡觉。奇怪,我怎么也没听到猫叫,难道是我们都睡得太死了?爸爸咕哝道。

随着考试一天天临近,我生平*次开始思索起了“命运”这两个字。按照大人们的说法,我只有考进重点初中,今后才有希望考进重点高中,而进了重点高中,也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大学”(冒号语)。为什么要进大学呢?这个问题也是不言而喻的,有了大学文凭将来才能找到好工作,有了好工作才能赚很多的钱,有了钱才能吃香的喝辣的过上好日子……于是,我的命运就像是一道递等式被注定了,无论它将来如何的纷繁复杂,经过等号右边一步步的精确运算,*终的答案总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进一所重点初中。重点初中长什么样?我不得而知,但光是“重点”两个字,就让它有足够的吸引力,就像是在阁楼天窗下看到的北斗七星一样,在群校中闪耀着独特的光茫。然而,根据填报志愿的规则,每个学生只能填报一个志愿,考不进重点的后果就是,由区教育局统一分配进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学,用爸爸的话来说,那简直就是一所“垃圾中学”(爸爸形容差一点的学校总爱用“垃圾”两个字,比如当初按户口分配的“垃圾”小学。可笑的是,时隔五年后,“垃圾”一词又不得不重新回到了他的嘴边,而这一次,那个神通光大的孙悟空却只能是他的儿子自己了)。因此,摆在我眼前的算式又变成了一道是非题,要么是,要么非,要么“重点”,要么“垃圾”。不管怎样,如果说我此前的童年是一篇涵义丰富的作文的话,那么从现在开始,我的人生就成了一道道非此即彼的数学题,它们不允许我有丝毫的差池!这个发现让我压力陡增,心中倍感沮丧和恐惧,失眠的老毛病也开始了蠢蠢欲动。

为了缓解我的压力,爸爸提出每天吃过晚饭后要带我出去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自然是欣然答应。从小到大,能和爸爸像两个男人一样肩并肩走着,随意聊聊身边的事,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说是和他肩并肩,其实我的脑袋才刚刚挨到他的肩膀。在那些月色融融的夜里,路上便多了一长一短两个人影,它们像鱼一样游过了弄堂里坑坑洼洼的碎石路面,游上了高低错落的门墙屋瓦,然后沿着一条小街又游过了废弃的砖瓦厂、地段医院、小便池……在人多的地方,我们踩着路人的影子,路人也踩着我们的影子。我故意问爸爸,为什么影子不怕脏也不怕疼?爸爸笑着说,傻瓜,影子是死的,怎么会怕脏怕疼呢?我问,既然影子是死的,为什么它总跟着我们?爸爸不屑地说,那只是光线的关系。身体挡住了光线,地上自然就有了影子,你们老师没教过你吗?我答非所问地说,听说鬼魂是没有影子的,是不是因为光线照不到它们?爸爸皱着眉头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你小小年纪,别一天到晚死呀鬼呀的!多不吉利!我听了心里暗暗觉得好笑,爸爸这个人有时就是脑子转不过弯来,明明是一句玩笑话,他就当真了。要是伯伯在就好了,伯伯*近居然“突发奇想”地写起了鬼故事,他说鬼故事其实也是人的故事,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写出一本像《聊斋志异》那样伟大的鬼故事集来。

有一天晚上,爸爸和我走着走着,突然心血来潮,说要带我去新房子看看,新房子已经造好,可我却一次也没有去看过。新房子不远,坐一站公交就到了。我们走进一片黑漆漆的楼群中间,爸爸熟门熟路地带我爬上其中一栋的四楼,来到属于我们的那间房。房间没有门,爸爸进去后顺手拉亮了悬在房顶的灯泡。昏暗的灯光下,灰黑的墙面森然地壁立着,又隐隐透出一股潮湿的水泥气味,像一个彻夜未眠的人打出的一个个哈欠。这里没有阁楼,没有屋梁,更没有任由想象力自由驰骋的斑驳的墙面。我问爸爸,这样的房子能住人吗?爸爸说,当然能,等装修好了,住起来自然就舒服了。所有的空间都是一字排开的:门口是厨房,往里靠右侧有一间卫生间,再往里是卧室、阳台,卧室当中有一墙之隔,分为大小两间,爸爸不无得意地指着小的那间对我说,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小天地了!

在这间不大的房子里,*让我心动的竟是卫生间里的抽水马桶。我在那里撒了一泡尿,听着哗啦啦的冲水声,心想,以后再也不用去挤臭烘烘的公共厕所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蹲马桶了,抽水马桶才是人类*伟大的发明!

下了楼,爸爸又带我到别的楼房前转了转。我问爸爸,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搬到这里来?爸爸说快了,估计就在这个夏天吧。说完,他忽然弯腰拾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挥手就朝底楼的一扇窗户掷了过去,晃郎当的玻璃碎裂声吓了我一大跳。干嘛要砸窗户?我诧异地问道。爸爸又拾起了一块石头交到我手上,一边说了句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话来,他说,这样我们才能尽快住进去!

静止的时间

考试当天,爸爸请了半天假送我去考场。一大早,爷爷就买回了早点,有豆浆、油条还有平时不常吃的生煎包,可以说,是早点的香味把我从床上唤起的。说来也奇怪,临近考试的那几天里我的心情反而平静了许多,不再像往日那样胡思乱想了,夜里我睡得非常踏实,连梦都没有做。爷爷晚上似乎也不怎么咳嗽了,仿佛随着考试的来临,他的慢性支气管炎也跟着好了,要真是这样,倒是一个意外的收获。我来到堂屋,见爷爷仍躺在床上,就喊他起来与我们一同吃饭。爷爷翻了个身,轻声地说他不饿,让我们先吃。爸爸说爷爷累了,让他再睡一会儿。

考点就设在我们自己的学校,校门外拉起了横幅,教学楼前的宣传栏里张贴着考场安排告示,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学生和家长。所有这一切,都令我对这所呆了五年的学校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竟然对自己的学校感到陌生起来了!此刻我是多么希望它能像往常一样啊!校门口站着值勤的学生和老师,哪怕被他们检查出自己没戴红领巾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大不了再回去拿呗!我幻想着时光能够倒退到以往,就算是那些被老师责罚的日子,我也会欣喜若狂地去领受。我看了爸爸一眼,他正在宣传栏前替我仔细地核对着准考证号码。此时要是趁机逃跑,倒是一个不错的时机,我不无荒诞地想到。

中午,妈妈焦急地等候在校门外,我一出门,她就迎上来问我考得怎么样?我回答说挺好的。她欣慰地笑了笑,随后便说要带我去外婆家吃午饭。干嘛不回去吃?我问。外婆家近,省得你来回跑,她含糊其词地答道。

也许是中午在外婆家鱼汤喝得太多,下午考数学的时候,我被一泡尿憋得实在难受,凑巧的是,两名监考老师中的一个居然是小邬老师,他煞有介事地站在那里,臂膀上的红袖章代替了他惯用的口哨。害怕再次受到他的讥讽,还没有等到毕考铃响,我就提前交了考卷,匆匆地走了出去。撒完了尿,心情并没有随着身体的轻松而放松下来,我一时还沉浸刚才的考题里。考场外明晃晃的太阳竟然让我有一刹那恍惚,我不知道自己应该立刻跑回家里,还是该在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校园里多逗留片刻。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我在静止的时间中回到了家。房门是锁着的。我用钥匙开了门,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爷爷的床上有一些凌乱,以往被子、床褥都应该是叠得好好的。那把弹弓倒是好端端地挂在墙上。爷爷在他床头的墙上钉了一颗钉子,弹弓就挂在那上面。奇怪,人都去了哪里?我倒头在爷爷的床上躺了一会儿。桌上闹钟的走针异常的响亮,滴答、滴答、滴答,吵得人有些心烦。我起身爬上了伯伯的阁楼。

伯伯在窗台边新添置了一张小书桌,算上椅子,窗台到床头的距离刚刚够。记得那天他将书桌搬上来的时候,和爸爸两个人还费了好大的劲呢!一抹夕阳洒在了桌面上,将它一阴一阳地切成了两半。阴影里,几本厚厚的书整齐地堆放在桌角,底下压着一叠印有“上海仪表厂”字样的稿纸。伯伯每天晚上就是在这里写他的“鬼故事”的吧?窗外是漆黑的夜色,窗内是一盏桌灯,灯下,那些鬼气森然的故事正在他的笔端上演,这样的情景,想想倒也不错。为什么一样是在灯下用功,我却从来都体会不到文字带来的乐趣?我从书下抽出了那叠稿纸,随意地翻阅了起来。伯伯的字刚劲有力,但却有些潦草。我费力地读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目眩起来。那上面写的压根就不是什么鬼故事,而是一些散乱的句子,粗看一眼,每个字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比如:

“……它们或湿或干地飘荡在风里,脱离了人的沉重躯壳,虚无得有些放肆。人呢?离开了花花绿绿的衣服,胆怯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完全就是没头没脑嘛!接下这段就更加费解了:

如何让等待继续

双脚在策划着一场逃离

绝望不再被束缚

走奔

用*原始的姿态

在时间的另一头

停顿叹息

撕碎距离的外衣

与季节无关

与天空和云朵无关

与大海和夕阳无关

在身体的某一处

骨胳突破了肌肉的局限

血液渗透进角膜

愤怒呈现静态的喷涌

眼泪或其它

我不知道伯伯是如何想出这些句子的,它们就像是字与词的随意组合,又像是高烧病人的梦呓。正当我无聊得想要放下稿纸时,突然,有一段文字跳入了我的眼帘:

功课是一只黄白花纹相间的小猫,它没有名字,你问它叫什么,它只会瞪着一双灰绿色的眼珠子望着你,收缩的瞳孔像两个阿拉伯数字“11”。它不会算数,任何一道数学题在它的眼里,答案永远是11。

底下便没有了。居然是写功课的!(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将这段文字用作了这篇小说的开头,也算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楼下传来了一阵声响,我以为是大人们回来了,连忙起身下了楼。却并没有人,兴许是功课在床底下发出的动静。“床底是功课的世界,*我们人的双脚踏不到的地方”,我仿照着伯伯的句式,自言自语了一句。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昏黄下来了,大人们怎么还不回来?他们就是这样迎接他们的孙小刚凯旋归来的吗?我不由得有些生气,一屁股在爷爷的床头坐下,学着他的样子,“啪”地一下拉亮了灯,又“啪”地一下拉熄了它……

大人们就在这忽明忽暗的光线里走了进来,我仔细地看了看,除爷爷外,一个都没有少。

点击进入阅读:精选《弄堂深处的阁楼》丙丁的书评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