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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敬梓
字敏轩,一字文木,号粒民,清朝小说家。生于文化底蕴深厚的安徽全椒,因家有 文木山房 ,所以晚年自称 文木老人 ,又因自家乡安徽全椒移至江苏南京秦淮河畔,故又称 秦淮寓客 。自幼聪颖好学,善记诵,尤精《文选》,赋援笔立成。不善治生,父亲病故后,他开始挥金如土,纵情享乐,终致家财散尽,后移居南京,生活清贫,喜交高雅之士,对热衷功名者嗤之以鼻。
·欲了解中国古代科举万象,必读《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用真实、讽刺、犀利的笔触,深刻揭露了中国古代科举制度是如何残害人性的,同时也歌颂了一些坚守自我、高风亮节的雅士。是了解中国科举文化、丰富自身知识储备、提升文学素养的佳作!
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鲁迅
《儒林外史》是一部主角不断变换的长篇小说,其艺术特色堪称 精工提炼 。——胡适
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常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得用性命去求它。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哪一个是看得破的?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嵚崎磊落之人。此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居住;七岁时死了父亲,他母亲做些针黹,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读书。眼看三个年头过去了,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 儿啊!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着我替人家做些针黹活儿赚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今没奈何,只好让你到隔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 王冕道: 娘说得对。我在学堂里坐着,心里也闷;不如去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 当夜商议定了。
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隔壁秦老家,秦老留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头水牛交给王冕。指着门外道: 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柳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几十棵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玩耍。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钱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 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说道: 你在此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 王冕应诺,母亲两眼含着泪去了。
王冕自此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与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回家,递与母亲。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吃的;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儿,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逐日把牛拴了,坐在柳荫树下看。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着实明白了。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 古人说:‘人在图画中’,确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上几枝,也觉得有趣! 又在心里想道: 天下哪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几枝……
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一个夯汉,挑了一担食盒来;手里提着一瓶酒,食盒上挂着一条毡条,来到柳树下。将毡条铺开,食盒打开。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戴方巾,一个穿宝蓝夹纱直裰,两人穿元色直裰,都是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那穿元色的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吃了一回,那胖子开口道: 危老先生回来了。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两千两银子。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子卖了,图个名望体面。前月初十搬家,大尊县父母都亲自到门来贺,留着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哪一个不敬! 那瘦子道: 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贺的。 那胖子道: 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前日小婿来家,带两斤干鹿肉来赠予,这一盘就是了。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 那瘦子道: 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 那胡子说道: 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一张纸,否则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着来买。到了十七八岁,王冕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
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到花明柳媚的时节,乘一辆牛车载了母亲,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着鞭子、口里唱着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玩耍。惹得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着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见他长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常和他亲热,邀在草堂里坐着说话儿。
一日,正和秦老坐着,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头戴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礼坐下。这人姓翟,是诸暨县一个头役,又是买办。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他名下,叫他干爷,所以时常下乡来看亲家。秦老慌忙叫儿子烹茶、杀鸡、煮肉款留他,并要王冕相陪。彼此道过姓名,那翟买办道: 这位王相公,可就是会画没骨花的吗? 秦老道: 便是了。亲家,你怎的知道? 翟买办道: 县里人哪个不晓得?因前日本县老爷吩咐要画二十四幅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迳来寻亲家。今日有缘,遇到王相公,是必费心画一画。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送来。 秦老在旁,再三怂恿。王冕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回家用心用意,画了二十四幅花卉题了诗在上面。翟头役禀过了本官,那知县时仁发出二十四两银子来。翟买办扣克了十二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取去。时知县又办了几样礼物,送与危素,做候问之礼。
危素受了礼物,只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次日,备了一席酒,请时知县来家致谢。当下寒暄已毕,酒过数巡,危素道: 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册页花卉,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 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 这就是门生治下的一个乡下农民,叫作王冕,年纪也不甚大。想是才学画几笔,难入老师的法眼。 危素叹道: 我学生出门久了,故乡有如此贤士,竟然不知,可为惭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台可以约他来此相会吗? 时知县道: 这个何难!门生回去,即遣人相约;他听见老师相爱,自然喜出望外了。 说罢,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持个侍生帖子去约王冕。
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老家,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 却是起动头翁,上复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 翟买办变了脸道: 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照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谢我一谢才是!如何走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复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吗? 王冕道: 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可以相谅。 翟买办道: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票子传着,倒要去;帖子请着,倒不去!这下是不识抬举了! 秦老劝道: 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什么? 王冕道: 秦老爷,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吗?我是不愿去的。 翟买办道: 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我拿什么话去回老爷? 秦老道: 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如今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 翟买办道: 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 彼此争论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向母亲要了三钱两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事,方才应诺去了,回复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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