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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当代著名女作家,文学博士,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本书汇集了潘向黎*秀的小说:《白水青菜》《轻触微温》《绯闻》《我爱小丸子》《永远的谢秋娘》《*后一次无辜》《他乡夜雨》《碎钻》《女上司》《一路芬芳》等。这些长长短短的故事,讲的都是都市男女的梦,是城市人的疲惫、叹息和欢笑,是他们的不甘和憧憬。读来令人亲切和会意。文笔优雅,意境幽深,适合在安静的下午慢慢品读。
作为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潘向黎一向坚持写都市生活。她善于以清新淡雅的笔触、灵动唯美的文字抒写都市生活的繁华与苍凉、热闹与寂寞,以独特细腻的视觉、具体深刻的剖析展示出现代人的开心与隐痛、满足与创伤。其语言融会古典与现代,有着鲜明的个性特色和艺术魅力。
学校里最近出了一件绯闻。什么学校?没头没脑的。一个大学。哪个大学?这个……不太好说,这个大学你肯定知道,我不也成了传绯闻的了?说吧说吧,我保证不说出去。你知道我这个人从来不传话的。嗯,好吧,我说给你听,至于那所大学嘛,就叫它雨过天青大学好了,反正天下的大学都差不多,胡乱起个名字也就是了,你管它是哪个大学?倒也是。那好,咱们就往下说。雨过天青大学最近出了一件绯闻。说这件绯闻之前,要先说一桩车祸。不是故意卖关子,因为正是出了车祸,才引出了这条绯闻。外语系的两个教师,在去机场的路上,遇上了车祸。两个人都受了伤,当场被送了医院,不幸中的万幸,人都救过来了,而且也没有残疾、破相之类的后遗症。如果换了另外的两个人,事情就过去了。但是出车祸的,却是一男一女,而且不是一般人,是两个教授。这两个人,也要给他们起个名字。让我想想他们的样子。那个男的叫李国亮,女的叫江秋水吧。学校里的人都知道外文系有个江秋水。外语系有的是漂亮的教师,浓烈性感的中俄混血儿,轻盈时髦、刚刚留校的女孩子,还有不少打扮出来春兰秋菊各有特色的女教师。但是江秋水不一样,江秋水是美人。这个词如今很少有人用了,但是看到江秋水,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这个词,没有任何不敬或者玩笑的意思。有的人还会恍然大悟:所谓美人,就是这样的了。说起来,在生活里真正的美人非常少见,所以如今的人很少用这个词倒是对了,至少保全了一个好听的词。这个美人有点与众不同,她的与众不同在于:她所拥有的仅仅是美人的头衔,而没有通常随之而来的男人的爱慕,女人的妒忌。确实很少有人妒忌她,她已经不年轻了——38岁,美人一向比普通人提前老的,38岁,真的已经不年轻了。而且她还是独身。38岁的单身,已经少了许多贵族的味道,而多了一些凄凉。她不像是因为过分高傲挑剔而嫁不掉,她看上去那么温和安静,有时简直是害羞,和她的专业西班牙语应有的风格大相径庭。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没有结婚,就是没有结婚。甚至没有听说她谈过恋爱。系里的老先生们知道她的身世,她的父亲是另一个大学的逻辑学教授,她还在襁褓之中时,她父亲被当时最时尚的暴力组织请去参加了几次最时尚的聚会,其实也没有怎么挨打,可能逻辑学教授格外不能忍受荒谬的逻辑,就跳楼死了。江秋水是由母亲带大的,在她读中学的时候,母亲改嫁了,并且去了国外。从此她就一个人,一直到现在。但是知道这些的老先生都是些君子,不喜欢议论别人,而且他们也几乎退休光了,所以眼下没有人知道江秋水的身世。这使她多少显得有点神秘。有过一些嘁嘁喳喳的私下讨论,但是没有变成流言蜚语。攻击一个弱女子,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反而显得说话的人不厚道,毕竟大家都是读书人。日子一长,大家也都习惯了,系里有一个独身女人,她叫江秋水。或者说,江秋水这个人有一些特征:美丽,业务很好,还有一条,独身。李国亮则是生活中最常见的男人。如果老天爷只给了他一种美德,那就是:正常。他的一切都是刚刚好。长得不英俊也不难看,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他是雨过天青的土产,就是本校硕士毕业的,读书时功课中等偏上,性格活泼随和,因此人缘极好。他娶了一个中学教师,长得笑眉笑眼挺可爱,他们婚后生了一个女儿,长得一半像父亲一半像母亲,他的家庭和他的人一样,好,但是一点都不过分。他顺利留在了雨过天青,不到四十岁就当了教授。升副教授时有人说他不太够格,但是他还是升了,而且遇到那个说他不够格的人照样笑容可掬,虚心向人家讨教。他不生气,因为他也觉得自己不够格,只是幸运。后来他升教授的时候,成了系里唯一的全票通过,就是说连那个当初说他不够格的人如今也觉得他够格了。李国亮和江秋水平时没有什么来往。没有什么机会,彼此见面客气地寒暄而已。去年,李国亮改善住房,搬进了江秋水住的小区,见面多了一些,还是客气地寒暄而已。倒是李国亮的妻子,第一次看见江秋水时,小声地说:“那是谁?那个女人真美!”李国亮说她是江秋水。江秋水就江秋水,他早就司空见惯不觉得什么了,但是看妻子的样子,知道是受了打击,就说:“可惜有点薄相。”后来妻子知道了江秋水是单身,有点同情地说:“好好的一个人,到底为什么呀,可惜了。”李国亮倒也没有什么感慨,江秋水这样的女人,与其嫁一个根本配不上的凡夫俗子,还不如这样成全了玉洁冰清。出了车祸的,就是这么两个人。北京有一个国际性的学术会议,学校里有三个老师参加,另一个人离机场近,自己去,李国亮和江秋水因为住一个小区就约了一起去机场。这本来是很寻常的事。但是在通往机场的高速路上,居然出了车祸。这就有点不寻常起来。更不寻常的是,当受损的车门好不容易打开,救援的人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昏迷的两个人抱在一起,不,准确地说,是男人把女人的头紧紧搂进怀里。因为这个动作,女人的头部和脸部完全没有受伤,而男人的情况要糟糕得多,骨折不说,光额头就缝了七针,外带轻微脑震荡。医生说,一般人在遇到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故时,第一反应是抱住自己的头或者护住自己的脸,这次如果李国亮这样做,他的头部就不会受伤。等到知道他们不过是普通的同事,大家都被这个男人感动了。这世道,还有这样的好人!病房里的人也纷纷议论这件事,最后有一个人给本市最大的报社打了电话。于是记者来了,写了一篇报道,歌颂了李国亮临危不惧、舍身忘我的精神,还说在对其他人的采访中得知,李国亮平时就工作踏实、助人为乐、为人师表,还说这也是雨过天青大学一向狠抓精神文明的硕果。一场车祸居然演变成了如此风光,校方很高兴接受了这个意外礼物。但是我们知道,天下的新闻永远不是一条渠道。一个教师临危不惧舍己救人,那是官方的渠道里的新闻,而民间的,永远要生动、耐人寻味得多。关于这件事,民间的版本有好几个。有的说,车门打开时两个人抱在一起,像一对殉情的情侣。有的说,李国亮一直暗恋江秋水,这次关键时刻才这样英雄救美。有的说,他们两个真的是去出差吗?也许是去别的地方呢。有的说,怪不得江秋水一直没有结婚。不过看来李国亮也是动了真情的,江秋水也不冤了。还有一个版本则充满了学院派的考证意味,考证出他们两个人是前后同学,李国亮当年追求过江秋水,但是江秋水没有看上李国亮,李国亮一伤心就和别人结了婚。谁知道又在一个学校,经常见面,人心都是肉做的,就……哎,不说了。大家都喜欢听绯闻。不能说我们庸俗,这实在是人之常情。每天每天重复刻板的生活沉闷如夜,绯闻是梦,别人做,我们看;日常生活是清汤寡水,绯闻是盐,是醋,是胡椒粉,让我们的生活多少有点味道。况且,关心别人是人性的一部分,而现在的人都强调保护隐私,什么都捂得严严实实的,我们走过别人家,看到的不再是窗内的景象,而是紧闭的门和严严的窗帘,越发刺激人的好奇心和窥探欲。但是无论怎样,执着的人总还是有盼望的。我们可以等待绯闻。绯闻是突如其来的风,可以突然撩起人家的窗帘,让我们看见他们不想让我们看见的一角。有时是意料之中的,更多的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总之,当那股风吹起来的时候,我们的心也被期望胀得鼓鼓的。这种快乐实在难以启齿。起初当事人都在医院里,当然不知道外面的风云变幻。后来出了院也还蒙在鼓里——这种事,当事人往往是最后知道的。江秋水破例特地登门拜访,送了李国亮夫妇一套法国产的咖啡具,还有一大盒的西洋参片。她想感谢李国亮,但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反反复复地说:“真是多亏你呀。”李国亮说,江老师别这么说,其实我都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回事,可能我也是无意之中那么做的。其实他依稀记得,那辆旅游车迎面过来的时候,江秋水惊叫一声,把头往他身上一埋。后来怎么会变成抱着她,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觉得不好说,因为说了江秋水肯定会很不好意思,事情都过去了,何必呢。她走了,李国亮的妻子说,江老师真是个大人家出来的,看这出手,这套咖啡具恐怕要四位数。江秋水后来又来了一次,送了一篮子精致的水果。知道李国亮的伤已经完全好了,露出放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