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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菲尼缇·柯娜(AffinityKonar),作家,波兰籍犹太人,在美国加州长大,曾在旧金山州立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小说写作,获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创作硕士学位。现居洛杉矶。《双生梦魇》是柯娜的小说处女作,获选美国亚马逊2016年*小说。
本书根据真实故事改编创作,约瑟夫·门格勒在二战时期被调到奥斯维辛集中营,成为那里医学实验室的负责人。在他的实验室里,无数孩子遭到非人的待遇。小说从两个双胞胎小姐妹的视角出发,讲述了这一段沉痛的历史,也讲述了家人之间无法割舍的爱与亲情。这既是一本关于战争和罪行的历史小说,也是关于坚韧与前行的精神故事,柯娜以绝胜的文字,表达了对生命意志的赞美,并带读者重回那个不可忘却的时代。
亲爱的珍珠,
你所在的地方能听见音乐吗?
亲爱的珍珠,
战争结束了。动物园也解散了。妈妈、爷爷和我都活了下来。
我们准备开一场派对为你接风,还打算特意装一个旋转木马。
亲爱的珍珠,
坦白说,我之前说的都是假话。没有什么旋转木马,战争也没有结束。
既然我说了实话,你肯不肯回来?
“你知道珍珠在哪里吗?”
亲爱的珍珠,
妈妈还活着。你呢?
我能确认的只有一件事:我的名字。我的名字被人刻进了墙壁里。“亲爱的珍珠”,这些文字呼唤着我。我喜欢在黑暗中触摸这文字,并好奇究竟是谁对我爱得这样深……
1944,十二岁的斯塔莎和姐姐珍珠一同被送进奥斯维辛集中营,成为了“双胞胎之父”门格勒的试验品。性格迥异却亲密无间的两人,遭到种种非人实验的伤害,斯塔莎逐渐变得性格乖戾,而珍珠却日益消沉。转眼冬天到来,门格勒在园内策划了一场喧哗的音乐会,珍珠就此彻底消失。震惊的斯塔莎瞬间失去了求生的意志,但仍不断说服自己姐姐还活着。
不久,苏联人潮水般汹涌而至,集中营里的人纷纷溃散奔逃。一心复仇的斯塔莎和同伴历经险阻,*终踏上废墟之地华沙。满目疮痍的天空下,等待着年轻幸存者们的,是对世界无比艰难的重建与想象。混乱中,斯塔莎心底那个*熟悉的声音还在呼唤着她……
★比肩《地下铁道》、《乡下人的悲歌》、《南瓜花》,荣登亚马逊2016年十大好书TOP5!
★《纽约时报》百佳图书,《出版人周刊》年度小说,Goodreads历史小说,Barnes&Noble新小说。
★两个小姐妹的离奇命运,牵起一段不可忘却的时代记忆——一个关于失去与生存的非凡故事,一本真正的勇气与忠诚之书。
★美国头号作家经纪公司SterlingLordLiteristic继《岛上书店》之后*重要的文学小说,轰动欧美文坛的2016年话题大书。
★艾菲尼缇·柯娜震撼人心的处女作小说,凭借极致美丽与诗意的语言,带领读者翻开不忍卒读的二战史实*残酷的一页,从*黑暗的故事中瞥见人性不灭的微光。
★版权售出20余国,《本杰明·巴顿奇事》编剧将亲自操刀电影改编。
斯塔莎
*章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我与她同时被造物主创造出来。她是我的孪生姐姐,“珍珠”。更准确地说,上帝创造了珍珠,而我,是自她身上分离出来的。珍珠漂浮在母亲的子宫里,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一同漂着。我们在羊水里漂了八个月,两只粉红色的小手轻轻地握住与妈妈相连的脐带。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孕育出我和珍珠的子宫更伟大的地方。我们的脑部逐渐成型,牙床和脾脏也长成之后,珍珠想要出来看一看世界。于是,这个小婴儿大胆地钻出了妈妈的身体。
虽说是早产儿,可珍珠简直是个十足的捣蛋鬼。我有时甚至会认为我自己也是她用来作弄人的一个小恶作剧。到达这个世界后,珍珠回过头对我微笑。珍珠没有回来,而我再也无法呼吸。不知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你被迫与*好的自己分离,只能在一个不可知的距离与其遥遥相望。如果你有过相似的经历,那么当时的你一定会觉得自己遇见了这世界上*可怕的事。当我不能呼吸之后,我的心跳渐渐变慢,脑袋也烧成了一团火。留在粉红色母体中的我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了珍珠,我也就不再完整,只沦为一个一文不值的小东西,一个无力去爱的可怜虫。
于是我跟在姐姐后头,闯进了这个世界。医生拽着我的脚,把我拽到明亮的光线中,轻轻地拍抚我的身体。我不愿意与珍珠分开,可即便如此,我却从来没有因此掉过眼泪。就算是父母违背了我的意志,将一个我根本不想要的名字安给我的时候,我也没有流泪。我也想被唤做“珍珠”,*后却被叫做“斯塔莎”。
好不容易来到世上之后,我与珍珠进入了一个家庭,拥有了一架钢琴和一堆书。好奇而懵懂的我们一同度过了一段美丽的时光。我们实在太相像了,都爱把玻璃窗上的小圆珠扔到窗外的石子路上,观察路上的小动物能把它们拖动到哪里去。
这世界充满了令人崇敬而恐惧的东西。然而就像大多数世界一样,它也终结于此。
可我必须要告诉你:我们还知道另一个世界。有人说,事实上,是那个世界造就了今日的我们。我想说他们错了。然而,十二岁的那一年,我们都被塞进了一辆运牲口的车里,从此驶入了那个世界。
我们在那辆车上待了四天四夜,妈妈和爷爷不断地给我们打气,说我们一定可以活下去。为了不被饿死,我们来回传递着一只洋葱,每人舔一舔,以此获取一丁点可怜的营养。漫长的车程中,为了给自己找一点乐子,我们一起玩爷爷发明的猜谜游戏。这个游戏叫做“生物分类”。一个人描述某种生物,另一个人猜出这种生物的名字,然后说出它在生物学分类下的属、种以及其他信息,*终构建出一个生物王国。
在那辆运送牲口的车里,我们四个人猜了许多种生物,从熊一直猜到蜗牛。这个游戏对我们而言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爷爷用干渴得冒了烟儿的嗓子感叹,“人类总想要通过他们*的努力来管理和改造世界。”牲口车终于在一个驻站停了下来,我也停止了这个字谜游戏。我还记得停车的那一刻,我正在向妈妈描述阿米巴原虫。当然,我也有可能记错了。我之所以认为当时是在形容阿米巴原虫,是因为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无比渺小,像阿米巴原虫一样,是一种脆弱的、半透明状的小东西。具体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就在我准备认输的那一刻,牲口车的门被人打开了。
强烈的光线涌进车内,我们吓得把手中的洋葱丢在了地上。这个被吃掉了一半的臭洋葱顺着斜坡滚到了一个卫兵脚下。我猜,他的脸上当时一定堆满了厌恶和鄙夷。可惜我坐在车里边,什么也看不见。他掏出一张纸巾,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然后抬起脚上的大靴子,在洋葱上猛踩了好几脚。我们看着那个洋葱被踩烂,被碾成一滩烂泥。卫兵恢复了镇定。我们害怕得要命,拼命往爷爷宽松的大衣里躲。我和珍珠早就长大了,再也没办法躲进爷爷的衣服里,但恐惧使我们变得渺小。把我和珍珠藏在大衣里的爷爷仿佛变成了一个多腿的怪物。我们藏在黑暗中,不停地眨眼睛,耳边不时传来脚步声和跺脚的声音。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卫兵的靴子已出现在我们眼前。
“你是什么昆虫吗?”那人厉声问道。他用一根拐杖猛地敲击我们藏在大衣下的腿。我们的膝盖被敲得生疼。他又敲了一下爷爷的腿:“六条腿?你是蜘蛛吗?”
这个卫兵显然对生物一无所知。短短的几句话里,他已经犯了两个错误。蜘蛛根本不是昆虫,而它们其实有八条腿。不过爷爷显然无意指出这个卫兵的错误。通常情况下,爷爷都会用开玩笑似的语气指出人们话语中的错误。他喜欢看到错误被纠正。不过在这个地方,向他人提起爬虫动物,或任何被看作低等动物的生物的知识,都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在别人眼里,你与这些动物根本没什么差别。我们可不想让我们的爷爷变成什么劣等昆虫。
“我在问你问题呢!”那个卫兵又用拐杖在我们的腿上敲了一下,“你是什么样的昆虫?”
这是在德国,爷爷不得不向那个人坦白。他的全名是塔德乌什·赞莫里斯基,今年六十五岁,是生在波兰的犹太人。说到这里,他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我们想要替他说下去,想要把全部细节都说出来:爷爷从前是一位生物学教授,他在好多所大学教过生物,已经教了好几十年。除了生物学,他还是许多领域的专家。你若是对哪个诗人感兴趣,问爷爷就对了。你若想学习倒立,或者想要在天空中找到一颗星星,爷爷都能教你。我们曾经和爷爷一起见到过一道横跨大川与海洋的虹。爷爷常常会回忆起那道虹。“它简直美得不真实!”喊出这句话时,爷爷的眼中闪耀着动人的光彩。每逢重要场合,爷爷总会赞美那道虹。“敬晨泳!敬门口的菩提树!”而近几年,他*常说到的祝酒词却是:“希望我的儿子平平安安地回来!”
我们有好多话想说,*终却没有说出口。那些话都涌到了我们的嗓子眼儿,泪水在我们的眼眶里打转。我们之所以流泪,绝不是因为地上那颗被踩烂的洋葱。我们擦掉眼泪,因为我们要透过爷爷的外套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透过大衣的扣眼,我们看见了五个人:三个小男孩,男孩的母亲,还有一个手上拿着一支钢笔和一小本书,穿着白领子衣服的男人。我们对那几个男孩很感兴趣,因为这是我们*次见到三胞胎。我们曾在罗兹城见到过另一对孪生姐妹,但三胞胎可是存在于书里的东西。虽说有些惊讶,但值得一提的是,与这一组三胞胎相比,我和珍珠显然更加相似。他们三人都生着黑色的鬈发与黑色的眼睛,身材又高又瘦,可这三兄弟的神色与表情大不相同。其中一个人被太阳照得眯起了眼睛,另外两个则皱起了眉头。只有当那个白领子的男人把糖果塞到他们的手上时,三个男孩才会露出同样的表情。
三胞胎的母亲与牲口车上的其他母亲都不一样。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窘态,这个女人笔挺地立在那里,像一只静止的钟表。她的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三个孩子的脑袋,她的手上带着些迟疑,仿佛知道用不了多久,她就再也没有资格抚摸这些孩子了。那个白领子的男人倒是没有这么干。
这个男人的样子有些吓人。他穿着被刷得锃亮的黑皮鞋,一头中分的黑发梳得整整齐齐。他的袖口很宽,抬胳膊时,袖子里的布料甚至会露出来。这个男人像大银幕上的电影明星一样帅气,动作表情也像演员一样夸张,人们一眼就能看出他想要通过表情传达什么。他似乎一心想要所有人看到他是个好人。
那位母亲和这个白领子的男人说了几句话。主要是那个男人在说,但他们似乎谈得还算愉快。我们真想听听他们俩在说什么。不过能在旁边远远地看见这一幕,也许已经不错了。那位母亲的手穿过三个男孩乌云般的鬈发,然后她转过身,把她的三个男孩留给了那个白领子的男人。
那个男人是个医生。那位母亲转身离开的时候,无意间说出了这个信息。她再三向孩子们保证,他们一定可以安全无事。这位母亲的脚步有些蹒跚,可是离开时,她完全没有回头。
听到这段对话,我们的母亲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碰了碰卫兵的胳膊。她的勇敢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早就习惯了那个战战兢兢的母亲,那个进了肉铺就害怕得发抖,常常躲在清洁女工身后的母亲。她从骨子里就是软弱的,总会感到恐惧,总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父亲失踪以后,母亲更是如此。在那辆牲口车里,母亲只能靠在木头车厢上画罂粟花让自己平静下来。雄蕊、雌蕊、花瓣,母亲观察的点有些奇怪,她把一朵花拆分成了许多个小部分。然而此时此刻,母亲发现了一些坚实可靠的东西。又累又饿的她,却显得比从前更加强大。母亲为何会出现这样的转变?她一向热爱音乐,而这个地方充满了轻快的音符。乐手们发现了牲口车内的我们,爆发出一阵让人心里犯慌的欢呼声。我们早就见惯了这种把戏,深知在这欢呼背后等待着我们的只会是痛苦。这些管弦乐手故意给初来乍到的人造成错觉。音乐家们不得不这样做,不得不用他们高超的技能,给那些不太聪明的人下套,让他们以为自己所在的地方并非毫无人性,甚至有几分美好。音乐的确让人们的精神振奋了一些。人们伴随着音乐声,缓缓走向一扇大门。音乐是否就是母亲变勇敢的原因呢?我恐怕永远都无从得知。可我必须要说,母亲在开口的那一瞬间,真的表现得无所畏惧。
“在这个地方,双胞胎是不是一件好事?”母亲向那个卫兵问道。
他点了一下头,然后转向了那个医生。医生正蹲在地上,与男孩们的视线保持平行。他们似乎聊得很愉快。
“双胞胎!”卫兵对那个男人喊道:“双胞胎!”
医生把三胞胎男孩丢给一位护士,大步流星地朝我和珍珠走来,那双锃亮的大皮鞋扬起阵阵尘土。与我们的母亲讲话时,他表现得温文尔雅,很有风度。
“夫人,您有一对特殊的孩子?”他的目光十分友善,至少在我们看来似乎如此。
妈妈局促地摇晃着身体,整个人的气场突然削弱了许多。她想要把手抽回来,但那位医生握得太紧,她一时没能抽身。他用戴了手套的指尖抚摸母亲的手掌,似乎将它当作了一个能被轻易抚平的伤口。
“噢,我的孩子是双胞胎,不是三胞胎。”母亲有些抱歉地说,“希望这就足够了。”
医生的笑声响亮而刺耳,在爷爷的外套内的大洞里回响。我们放松了一些,听母亲细数我和珍珠的优点。
“她们会说一点德语,这是她俩的父亲教的。今年十二月,她们就满十三岁了。这两个孩子都非常爱读书。珍珠喜爱音乐,她动作麻利、心灵手巧,现在还在学跳舞。斯特莎——”母亲停顿了一下,像是不知如何形容我的特征。她接着说:“她有着让人惊叹的想象力。”
医生似乎对这些信息挺感兴趣,再次提出让我们跟着他走。
我们犹豫了,不知道该怎样做。我宁愿闷死在爷爷的外套里,也不愿意走到外头去。外面的风是灰色的,它吐着一条火舌,要将我们卷入无尽的悲伤。空气里飘着一股烧焦的气味。地上投射出枪支的影子,几只大狗一边吠叫,一边淌着口水。这些狗是*凶残的犬只繁衍的后代,因此异常狂躁。就在我们准备继续往里藏的时候,医生掀开了帘子一样的大衣。从天而降的光亮让我们睁不开眼。我们中有一个人甚至骂了几句。也许是珍珠骂的,但也有可能是我。
眼前的医生如此英俊,那样好看的脸,却搭配着冰山一样冷酷的表情,多么浪费!他把我们拉到阳光下,让我们转身背对他,又让我们背对背站好,以便他更好地观察。
“微笑!”他冷冰冰地命令道。
真奇怪,我们为什么要听他的?大概是为了不让母亲难堪吧?我们为了母亲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虽说母亲已经躲到了爷爷的胳膊底下,但她的神色依旧很慌张。自从我们被塞进牲口车以后,我就不敢再看母亲。我看着母亲画的罂粟花,专注于那几朵脆弱的花瓣。母亲脸上的表情让我看明白,如今的她变成了什么样子:一个漂亮却睡眠不足的准寡妇,一朵行将掉落的花朵。她曾是这个世界上*讲究的淑女,现在却是一副一蹶不振的落魄模样。她的脸上沾着一道道灰尘,蕾丝领子软塌塌地搭在脖子上。她的嘴上只有嘴角还有一丁点血色,那是因为每当母亲感到紧张时,总会不自觉地咬嘴唇。
“她们是雅利安人和犹太人生下的混血儿吗?”医生问,“她们的头发居然是金色的?”
母亲把她的黑色卷发向后挽,像是羞愧于它的美丽。她摇了摇头。
“我的丈夫——他的发色比较浅!”她只说得出这一句话。每当人们问到我和珍珠的发色时,母亲都会这样回答。这让不明就里的旁观者们坚持认定我和珍珠是混血儿。随着年龄的增大,我们越来越多地听到这个词——“混血儿”。这倒给了爷爷关于生物分类的启示。“别去管什么‘纽伦堡原则’。”爷爷说。他让我们别去理什么混种,跨基因,四分之一的犹太人、血缘关系之类的荒唐且充满仇恨的测试,这类测试只会让人类的血缘、婚姻与信念降至*谷。“你什么时候听过这样的说法?”爷爷说,“将世界上所有的生物分类,再进行详细研究?人们还有没有一点敬畏之心?”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在这个白领子医生面前,爷爷的建议是行不通的。这个地方不适合爷爷的游戏。
“基因真是个有趣的东西,不是吗?”医生说。
妈妈根本没想过要回答。
“你是不是要把她们带走?”妈妈甚至没有看我们,“那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再见面?”
“等到星期六,也就是你们犹太人的安息日,你们就可以再见面了。”医生允诺道。随后他转向我和珍珠,感叹了一下母亲刚才提到的信息。他说他喜欢我们说德语,也喜欢我们金色的头发。“我不喜欢你们棕色的眼睛。不过有这头金发就足够了。”说完,他凑得更近了,用那只戴了手套的手抚摸我姐姐的头发。
“你就是珍珠了?”他拨弄头发的手法那么娴熟,好像很多年前就摸过珍珠的头发一样。
“她不是珍珠!”我向前迈了一步,想要模糊我姐姐的身份。可是妈妈将我拉到一旁,并对医生说,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看来这两个姑娘喜欢玩恶作剧啊!”医生笑道,“能不能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你平常都是怎样区分她们俩呢?”
“珍珠没那么好动。”母亲说。感谢上帝,她没有详细地描述我与珍珠的不同。珍珠戴了一枚蓝色的发针,而我的发针是红色的。珍珠说话不紧不慢,我说话则很急,像发射子弹一样。珍珠的皮肤像饺子一样白皙,我身上则有一些红色的晒斑,像一只长了斑点的小马。珍珠是个十足的淑女,而我一心想要变成她那样的淑女。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终却只能做我自己。
医生让我定着别动。我们四目相对。
“你为什么要撒谎?”他又笑了,似乎被我们的亲情感染了。
说实话,在我看来,珍珠是我们姐妹之中更软弱的那个。而我认为,我要是变成了她,就能够更好地保护她。可我没有说出全部的事实。
“有时候,我也会忘记自己是谁。”我撒了个蹩脚的谎。
从这一刻开始,我的思绪变得模糊。这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的思绪可以飘走,能飘过这些砰砰响的大靴子和行李箱,让我与我的家人好好地告别。我们本该见证所爱之人的离去,本该目送他们离开,并知道他们是在哪一刻离开的。我要是能看见他们扭过脸,看到他们眼里的一个闪烁,脸颊扬起的一个弧度,那该多好啊!可是他们根毛没有回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何转身就走,只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背影?难道他们只肯让我们看见一个冷冰冰的肩膀和羊毛的大衣的影子吗?我看见爷爷的手重重地垂在身体的两侧,而妈妈的辫子,则被风刮得飘起来!
所爱的人离开之后,我们只能回到那个白色领子的男人身旁。我们后来知道,这个男人就是臭名昭著的约瑟夫·门格勒。战后,门格勒躲藏了起来,他换了许许多多的名字,包括:赫尔穆特·格雷戈、G.荷尔马特、弗里茨·沃尔曼、弗里茨·霍尔曼、乔斯·明格勒、彼得·霍齐、厄恩斯特·塞巴斯蒂安·阿尔维斯、乔斯·阿帕茨、拉斯·巴尔、弗里德里克·冯·布赖滕巴赫、弗里茨、菲斯奇、卡尔·盖思齐、斯坦尼斯劳斯·布洛斯奇、法斯托·林顿、法斯托·兰顿、格雷戈尔·斯卡拉斯特罗、海因兹·斯托波特以及亨利克·沃尔曼医生。
他用这些名字掩盖其杀人魔的面目,还让我们叫他“医生叔叔”。他让我们直呼他的名字。喊了一次,然后又喊了一次,这样我们就可以更快地熟悉起来,而且不会弄错。当我们终于重复得让他满意的时候,我们的家人已经走远,消失了。
我们出神地望着妈妈和爷爷刚刚站着的地方。我的膝盖突然一软,差点跪了下去。这个世界上的生物,形成了一种新的秩序。我不知道自己将会变成怎样的生物。不过好在一旁的卫兵也没给我时间让我细想这个问题。他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拖到一边。珍珠见了赶紧用胳膊揽住我的腰,并对那个卫兵说她可以将我扶好。我们被领到三胞胎身旁,离开辅路,走到泥土路上。我们经过桑拿室,朝火葬场走去。我们迈着坚定的步伐,朝那个象征着死亡的新目的地走去。两侧的马车上塞满了尸体,一具具尸体堆在一起,有的已经发黑了。其中一个死人伸长了手,像是要牢牢地抓住什么东西,仿佛空气中有一根无形的锁链,只有濒死之人才能看见。那具尸体的嘴是张开的,我看见他的嘴里吐出一条粉红色的舌头,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没能说出口。
我知道语言对于一个生命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我可以将我的语言匀一部分给这具尸体,我想,他大概就可以死而复生了吧。
我干嘛要想这些?真愚蠢!是因为我意志薄弱吗?如果没有这火焰一样的风,和那个白领子的医生,我还会想这些东西吗?
这是个不错的问题。我的确常常想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却从来不求想通。我只知道,我直勾勾地盯着那具尸体,却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在贫民窟的地下室内,我曾经听一个唱片走私者播放过一首歌。无论何时,只要我听见那首歌,整个人的状态都会好很多。我必须试一试。
“你想不想在星星上荡秋千?”我对那具尸体唱道。
尸体没有反应,没出声,也没有动弹。这是否因为我的声音太尖利了?
“‘想不想把月光装在瓶子里带回家?’”我继续唱道。
这样的尝试真是悲哀。我很清楚这有多么悲哀,可我坚信,这个世界总有办法使它自己重回正轨。只需要一点善良,世界就能恢复到它本来的样子。当世界失去“善”,就会生出新的规则与秩序。那一刻,不知是因为愚蠢还是低能,我固执地相信,这具尸体有可能因为人的语言活过来,只是我唱错了歌。没有人能够释放尸体中的生命,也没有人能修复他的生命。我绞尽脑汁,想要再对尸体说一句话,说一句更好、更富有善意的语言。我确定一定会有这样的语言,可惜卫兵不肯给我思考的机会。他把我拉到一旁,推着我们向前走。他急着让我们洗澡,办程序,然后在我们身上烙印下数字标签。这一系列步骤完成之后,我们在门格勒动物园的生活也就拉开了序幕。
奥斯维辛集中营是用来囚禁我们的,而比尔克瑙集中营是用来杀戮我们的。两座集中营只间隔了几公里,它们被不可言说的罪恶牢牢地绑在了一起。那这座动物园又是用来干什么的呢?我想不出答案,可我知道我和珍珠永远不会做笼子里的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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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园内的简易房屋是由马厩改造而成的。这里挤满了我们这样的人:双胞胎、三胞胎、五胞胎,一共有成百上千对。所有人都挤在他们的小床上。不,这根本不是床,只是一个个火柴盒,是能让人们把身体塞进去的小插槽。我们像叠积木一样,从地板叠到了天花板。每一个小隔间里都塞了三到四个人。大家被挤得透不过气来,一个女孩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头在哪里,脚又在哪里。
我大致地望了一眼,望见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复制人”。全都是女孩。悲伤的女孩,刚学会走路的女童,遥远的地方来的女孩儿,还有那些有可能与我们做邻居的女孩。有的女孩很安静,像栖息在稻草垫上的鸟儿,静静地观察着我们。我们经过“鸟儿们”歇息的地方,看见了那些被选中的鸟儿。一个女孩不得不遭受某种特殊的折磨,她的姐妹却毫发无伤。每一对姐妹中,总有一个女孩儿或脊椎错位,或坏了一条腿,被打伤了一只眼,顶着一个伤口,一道伤疤,搀扶着一只可怕的拐杖。
我和珍珠坐在床铺上的时候,一些可以自由移动的女孩爬到了我们的床上。她们爬过摇摇晃晃的围栏和草垫子,感叹我和珍珠是多么相似,并询问我们的身份。
我们告诉她们,我们来自波兰的罗兹市。我们*开始住在一座房子里,后来搬进了一座贫民窟的地下室里。我们有爷爷,有母亲,曾经,还有一位父亲。爷爷养过一条西班牙老猎犬,你要是用一根手指指着它,它就会在你面前装死。不过只要一声轻轻地呼唤,它随时都会活过来。我们的父亲曾经是一位医生,他救过成千上万个人,可是有一天晚上,他离开家去照顾一个生病的小孩,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好吧,我不记得我们有没有提到过这一点。是的,我们很想念父亲,也一直没能从悲伤中走出来。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让我们害怕的事物,比如:细菌、不快乐的结局、母亲的啜泣。当然,这世上也有许多我们深爱着的事物,比如:钢琴、朱迪·加兰德,以及妈妈哭得没那么厉害的日子。可归根结底,我们到底是谁呢?我们之中有一个女孩是个完美的舞者,另一个正朝着“成为完美舞者”这个目标努力,可事实上,除了对世界充满好奇,这个女孩没有任何擅长的东西。我就是这个女孩。这就是我和珍珠。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以上的信息已经足够让这些女孩满意。她们也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在这里,我们可以得到更多的食物。”瑞秋是*个开口的,她的脸色白得吓人,人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皮肤下的血管。
“可这里的食物不符合犹太教教义,它们会从你的体内反噬你。”瑞秋的双胞胎姐妹严肃地说。
“我们没有剪头发。”谢琳说着扯了扯她的辫子。
“除非我们的头发生了虱子。”谢琳的双胞胎姐妹补充道。
“我们还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一个俄国姑娘说。
“可那些人会在我们的衣服后面放十字架。”她的姐妹说。这个姑娘转过身子,让我看她裙子上耀眼的红色十字架。可我根本不需要看,我自己的肩膀中间也别着一个十字架。
孩子们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家陷入了沉默。这些双胞胎姐妹面面相觑,她们的表情像是在说:除了食物、头发和衣服,我们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可以说。这时,我们底下的床铺传来一个声音。我们弯下腰,想看看是谁在说话。可是那个女孩和她的姐妹蜷缩在一起,把脸扭向冷冰冰的砖墙。我们没能看见她的脸,但却永远忘不掉她说的话。
这个看不见的陌生人说:“为了我们,那些人会保护我们家人的安全。”
听到这句话,所有女孩都赞同地点了点头。大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讨论,祝福对方的家人平安,不用像大多数人那样,遭遇各种各样的不幸。这样的气氛也感染了我和珍珠。
我不想问那么明显的问题,于是掐了珍珠一下,让她替我问。
“可是我们为什么比其他人重要呢?”珍珠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们的耳边瞬间响起了一片回应,包括双胞胎的用处和卓越之处,她们的纯洁、美丽等等。可惜没有一句话是有道理的。
还没等我想明白,布洛科娃就走进了屋。她是被派来看管我们的。这个女人体格非常健壮,生得虎背熊腰,我们都在背后叫她“人形公牛”。她的长相也十分滑稽,像是一个戴了假发的衣柜。她常常会火冒三丈地大声咆哮,用力地跺脚,鼻孔里好像要喷出火来。这更是激起了我们的反抗之心。我和珍珠*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只是从门外探出头,一半身子还笼罩在夜色中。我们的问题显然让她有些不高兴。
“我们为什么要管这个地方叫‘动物园’?”我问,“这是谁决定的?”
公牛耸了耸肩,撇着嘴说:“答案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我表示答案在我看来并不明显。爷爷告诉我们,动物园是用来保护动物,同时向人类展示生物多样性的地方。而这个地方显然是在进行某种怪异而邪恶的收藏。
“这个名字能让门格勒先生高兴。”公牛只回答了这一句,“在这里,你是找不到多少答案的!去睡觉吧!这是你*能做的。你们*好规规矩矩的,你们不睡,我还要睡觉呢!”
我们要是能睡得着才好呢。这里的黑暗比我想象得更暗,难闻的气味涌进我的鼻孔,挥之不去。底下的床铺飘来一声痛苦的呻吟,门外还时不时传来骇人的犬吠声。我的胃不停地咆哮着,难受极了。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我玩起了我和珍珠*爱的拼字游戏,但是卫兵们的喊叫声总会打乱我的拼写。我想让珍珠和我一起玩,可她一心想着砖缝里的蜘蛛网,故意不听我的问题。
“你愿意做一只知道什么时候是好时候的钟表,还是一只会唱歌的钟表?”我轻声问。
“我现在再也不相信音乐了。”
“我也是。可这是不是意味着你想要做……”
“我干嘛要做一只表呢?难道我只有这么一个选择吗?”
我真想对珍珠说,作为一个生命体,作为一个还算活着的人形生物,我们必须把自己想象成一件物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挺过去。我们必须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等到这个世界真正安全以后,再找回自我。可我没有说出口,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愿意做一把钥匙,打开拯救我们的大门,还是愿意做一件武器,消灭我们的敌人?”
“我愿意做一个真实的女孩。”珍珠语气冷淡地回答,“像从前那样。”
我想说,玩游戏就能让她感觉自己是真实存在的,可事实上,我也不能确认这一点。纳粹给我们印上的数字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模糊不清。在黑暗中,这些数字是我*能看见的东西。更糟糕的是,我们无法对这数字视而不见,不能一厢情愿地认为它们很快就会消失。我身上的数字有些花了。我又是蹬腿又是吐口水,那些人把不得不将我牢牢按住,终究还是在我身上印上了数字。珍珠身上也被印上了数字。比起我自己身上的数字,我更讨厌她身上的数字。因为这代表着我和她从此变得可以被区分了。一旦我们可以被区分,终有一日,也许真的会被迫分离。
我告诉珍珠,一旦有机会,我就会帮自己文身,让我们再次变得一致。可珍珠只是像往常那样叹了口气。
“别再说梦话了。你哪里会文身呢?”珍珠说。
我对她说,我其实非常会。在格但斯克市的时候,一位水手曾经教过我。我还用墨水在他左臂的肱二头肌上纹了一只锚。
没错,我就是在撒谎。不过事实上,这也不全是谎话。我的确见到过锚状文身。一年夏天,我们在海边消夏的时候,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观察一家文身店里的雕刻有燕子与船只的灰色壁龛。我仔细观察过那里的文身针,深知那小小的针尖能点燃一个人的梦。
“总有一天,我会让我们再次变得一样。”我坚持道,“只需要给我一根针和一点墨水。既然我们在这个地方能够享受特殊待遇,那我一定有办法弄到这两样东西。”
珍珠绷着脸,转过身背对我。床板被压得“吱”了一声。她手肘冲上,正好戳中了我的肋骨。她是不小心的,珍珠从不会故意伤害我,因为这也会让她受伤。这一戳是她对我*严重的一次冲撞。我们从来不会给对方造成痛苦。我们别无选择,因为我与珍珠心心相连。而我知道,在这个地方,我们必须要在痛苦到来之前,想办法让我俩不要再那样“感同身受”。
就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房间另一头的一个女孩擦出了一道火花。她找到了一只珍贵的火柴盒,然后擦亮了火柴,为大家表演影子秀。就在我们昏昏沉沉即将入梦的时候,突然见到墙上投射出一些影子。它们两两依偎在一起,仿佛要一起走向一座能为它们提供安全的,看不见的方舟。
这些影子里有多少个小世界啊!它们蹑手蹑脚地爬上那一座方舟。这一刻,没有一个生命是渺小的。水蛭有自己的声音,蜈蚣迈着无数条腿自在地爬行,蟋蟀愉快地唱着歌。沼泽、高山和沙漠里的动物在阴影中低头、蠕动、发起突袭。我偷偷地给它们分类。动物们两两为一组,这让我感觉很愉快。可是它们的旅途很快就要结束了,火光暗了下去,墙上的影子变得歪歪斜斜。它们的背上隆起一个个“驼峰”,四肢逐渐脱落,脊椎也融化了。它们的形状开始改变,样子变得有些可怕,*后连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
尽管如此,只要火光没有熄灭,墙上的影子就不会消失。这其实挺有意义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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