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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河北南皮人,1934年生于北京。中国当代作家、学者,文化部原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任解放军艺术学院、南京大学、浙江大学、上海师范大学、华中师范大学、新疆大学、新疆师范学院、中国海洋大学、安徽师范大学教授、名誉教授、顾问,中国海洋大学文新学院院长。1953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这边风景》等近百部小说,其作品反映了中国人民在前进道路上的坎坷历程。他的作品翻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国发行,曾获得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奖、日本创价学会和平与文化奖。
王蒙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一道独特风景——写作与为官均有口碑:作为作家,作品丰硕,成就斐然,获奖无数;作为文化部长,如文章所评: 王蒙可能是中国历来的文化部长中非常会说话,会写文章,会写小说的作家,也可能是作家中十分懂政治的。他是人杰,人精,在一个不一般的年代,做了一个不一般的文化部长。
王蒙是文学上的 全能选手 ,每一种体裁均有涉猎,且多有精品。本书收入王蒙不同创作时期的中短篇小说、诗歌、散文代表作。铁凝说他 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是综合性的,不单是小说方面,还有诗歌散文,比较文学以及古典文学研究,表现在齐头并进的多个方面及前沿地带。
王蒙的文学创作透露出时代气息,反映了特定历史时代的潮汛和心声,折射了中国二十世纪政治、文化、历史的沧桑巨变和知识分子的成长历程与自己心灵的成长成熟过程。
王蒙是中国当代文学走向现代写作技巧的开拓者。《青春万岁》开启新中国的青春文学之门,《组织部里来了个年轻人》树立了 理想主义 典范,《海的梦》成为 反思文学 主力《蝴蝶》《春之声》等开开意识流创作先河……本书收入了他这些里程碑式的作品。
王蒙:从纯粹到杂色
孙郁
一
近半个世纪中国文学的风风雨雨,似乎都关联着他的名字。不论你喜欢还是拒绝,王蒙在这个巨变的年代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我几乎熟悉他发表过的所有文章,那是个新奇、驳杂、阔大的世界,新时期作家还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具有那么大的热情和力量,他以一种激情澎湃和宽容大度的情怀,与众人一起,促进了一个新的文学时代的到来。
王蒙引起世人的关注,其实并不仅仅因为他的小说,坦率地说,他的小说缺少汪曾祺那样的经典性和纯粹性,他的诱人的地方,是其生命形态里系着中国政治风云与文化动态,他的言行折射着这个时代的矛盾、困苦乃至蓬勃的生命力。从80年代初开始,他的名字不断地被提起,每一个重要的文学思潮和重要的作家的出现,都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王蒙是一个巨大的影子,在八九十年代,他实际在扮演着茅盾当年的角色:呼风唤雨,语出新潮,提挈后进,指点江山……至少在相当长的岁月里,他被喻为文坛上的领袖,其文风和思路,差不多影响了一代文学青年。
……
无疑,王蒙是八九十年代中国作家最具魅力的人物之一。他不像平民作家那么单一,也不似先锋派艺术家那么孤独、超然。他身上折射着太复杂的因素:政治的、文化的、艺术的……从50年代的右派作家,到自我放逐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从新时期文学的精神突起,到上任文化部长的要职;从自动退居到逍遥地以写作为生,四十年的岁月沧桑,使他成为共和国文化变迁史的一个标本。阅读王蒙必须学会宽容与忍耐,他不会给你一个确切性的精神话语,他过于机智、聪慧,心灵深处是不羁的热情和俏皮式的反讽。他展示的是另一种的人生,那种对苦难的态度,对恶的态度,对纯粹与永恒的态度,都远远不同于他的父辈,亦有别于他的下一代。他的背景、地位、创作实力,使他成为当代少有的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人生的文人。他的每一篇评论,和每种重要言行,都被世人看成了代表什么, 动向 了什么,他渐渐地成了中国文坛 权威话语 的代言人,其语惊四座的咏叹,常常成为被关注的中心……
无论这一现状他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赢得了自我,但又常常坠入尴尬。他抵挡了什么,抗拒了什么,但同时又被抵挡着,抗拒着。他好像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同时又失去了一些宝贵的东西。我在写茅盾的时候,常常想起王蒙,在这一点上,他们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文学史上这一现象的延续,是不是可以使人看到文化人内心最隐秘的苦衷?理解王蒙并非易事,不懂得政治、社会结构与文化结构在文人身上复杂的投影,我们对他的单一的情绪化的判断,都会失之偏颇。
我准备尝试一下,我相信与他的对话不能停留在单纯的价值判断上。
……
初到区委会十天的生活,在林震头脑中积累起的印象与产生的问题,比他在小学待了两年的还多,区委会的工作是紧张而严肃的,在区委书记办公室,连日开会到深夜。从汉语拼音到预防大脑炎,从劳动保护到政治经济学讲座,无一不经过区委会的忠实的手。林震有一次去收发室取报纸,看见一份厚厚的材料,第一页上写着 区人民委员会党组关于调整公私合营工商业的分布、管理、经营方法及贯彻市委关于公私合营工商业工人工资问题的报告的请示 。他怀着敬畏的心情看着这份厚得像一本书的材料和它的长题目。有时,一眼望去,却又觉得区委干部们是随意而松懈的,他们在办公时间聊天,看报纸,大胆地拿林震认为最严肃的题目开玩笑,例如,青年监督岗开展工作,韩常新半嘲笑地说: 吓,小青年们脑门子热
起来啦…… 林震参加的组织部一次部务会议也很有意思,讨论市委布置的一个临时任务,大家抽着烟,说着笑话,打着岔,开了两个钟头,拖拖沓沓,没有什么结果。这时,皱着眉思索了好久的刘世吾提出了一个方案,马上热烈地展开了讨论,很多人发表了使林震惊佩的精彩意见。林震觉得,这最后的三十多分钟的讨论要比以前的两个钟头有效十倍。某些时候,譬如说夜里,各屋亮着灯:第一会议室,出席座谈会的胖胖的工商业者愉快地与统战部长交换意见;第二会议室,各单位的学习辅导员们为 价值 与 价格 的关系争得面红耳赤;组织部坐着等待入党谈话的激动的年轻人,而市委的某个严厉的书记出现在书记办公室,找区委正副书记汇报贯彻工资改革的情况……这时,人声嘈杂,人影交错,电话铃声断断续
续,林震仿佛从中听到了本区生活的脉搏的跳动,而区委会这座不新的、平凡的院落,也变得辉煌壮观起来。在一切印象中,最突出和新鲜的印象是关于刘世吾的:刘世吾工作极多,常常同一个时间好几个电话催他去开会,但他还是一会儿就看完了《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把书转借给了韩常新;而且,他已经把前一个月公布的拼音文字草案学会了,开始在开会时用拼音文字做记录了。某些传阅文件刘世吾拿过来看看题目和结尾就签上名送走,也有的不到三千字的
指示他看上一下午,密密麻麻地画上各种符号。刘世吾有时一面听韩常新汇报情况,一面漫不经心地查阅其他的材料,听着听着却突然指出: 上次你汇报的情况不是这样! 韩常新不自然地笑着,刘世吾的眼睛捉摸不定地闪着光;但刘世吾并不深入追究,仍然查他的材料,于是韩常新恢复了常态,有声有色地汇报下去。赵慧文与韩常新的关系也被林震看出了一些疑窦:韩常新对一切人都是拍着肩膀,称呼着 老王 、 小李 ,亲热而随便。独独对赵慧文,却是一种礼貌的 公事公办 的态度。这样说话: 赵慧文同志,党刊第一○四期放在哪里? 而赵慧文也用顺从包含着警戒的神情对待他。
……四月,东风悄悄地刮起,不再被人喜爱的火炉蜷缩在阴暗的贮藏室,只有各房间熏黑了的屋顶还存留着严冬的痕迹。往年,这个时候,林震就会带着活泼的孩子们去卧佛寺或者西山八大处踏青,在早开的桃李与混浊的溪水中寻找春天的消息……区委会的生活却不怎么受季节的影响,继续以那种紧张的节奏和复杂的色彩流转着。当林震从院里的垂柳上摘下一棵多汁的嫩芽时,他稍微有点怅惘,因为春天来得那么快,而他,却没做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来迎接这个美妙的季节……
晚上九点钟,林震走进了刘世吾办公室的门。赵慧文正在这里,她穿着紫黑色的毛衣,脸儿在灯光下显得越发苍白,听到有人进来,她迅速地转过头来,林震仍然看见了她略略突出的颧骨上的泪迹。他回身要走,低着头吸烟的刘世吾做手势止住他: 坐在这儿吧,我们就谈完了。 林震坐在一角,远远地隔着灯光看报,刘世吾用烟卷在空中画着圆圈,诚恳地说: 相信我的话吧,没错。年轻人都这样,最初互相美化,慢慢发现了缺点,就觉得都很平凡。不要做不切实际的要求,没有遗弃,没有虐待,没有发现他政治上、品质上的问题,怎么能说生活不下去呢?才四年嘛。你的许多想法是从苏联电影里学来的,实际上,就那么回事……
赵慧文没说话,她撩一撩头发,临走的时候对林震惨然一笑。刘世吾走到林震旁边,问: 怎么样? 他丢下烟蒂,又掏出一支来点上火,紧接着贪婪地吸了几口,缓缓地吐着白烟,告诉林震: 赵慧文跟她爱人又闹翻了…… 接着,他开开窗
户,一阵风吹掉了办公桌上的几张纸,传来了前院里散会以后人们的笑声、招呼声和自行车铃响。刘世吾把只抽了几口的烟扔出去,伸了个懒腰,扶着窗户,低声说: 真的是春天了呢!
我想谈谈来区委工作的情况,我有一些问题不知道怎么解决。 林震用一种坚决的神气说,同时把落在地上的纸页拾起来。
对,很好。 刘世吾仍然靠着窗户框子。林震从去麻袋厂说起: ……我走到厂长室,正看见王清泉同志…… 下棋呢还是打扑克? 刘世吾微笑着问。 您怎么知道? 林震惊骇了。
他老兄什么时候干什么我都算得出来, 刘世吾慢慢地说, 这个老兄棋瘾很大,有一次在咱这儿开了半截会,他出去上厕所,半天不回来,我出去一找,原来他看见老吕和区委书记的儿子下棋,他在旁边‘支’上‘招儿’了。
林震把魏鹤鸣对他的控告讲了一遍。刘世吾关上窗户,拉一把椅子坐下,用两个手扶着膝头支持着身体,轻轻地摆动着头: 魏鹤鸣是个直性子,他一来就和王清泉吵得面红耳赤……你知道,王清泉也是个特殊人物,不太简单。抗日胜利以后,清泉被派到国民党军队里工作,他做过国民党军的副团长,是个呱呱叫的情报人员。一九四七年以后他与我们的联系中断,直到解放以后才接上线。他是去瓦解敌人的,但是他自己也染上国民党军官的一些习气,改不过来,其实是个英勇的老
同志。 这样…… 是啊。 刘世吾严肃地点点头,接着说, 当然,这不能为他辩护,党是派他去战胜敌人而不是与敌人同流合污,所以他的错误是应该纠正的。 怎么去解决呢?魏鹤鸣说,这个问题已经拖了好久,他到处写过信……
是啊。 刘世吾又干咳了一会,做着手势说, 现在下边支部里各类问题很多,你如果一一地用手工业的方法去解决,那是事倍功半的。而且,上级布置的任务追着屁股,完成这些任务已经感到很吃力。作为领导,必须掌握一种把个别问题与一般问题结合起来,把上级分配的任务与基层存在的问题结合起来的艺术。再者,王清泉工作不努力是事实,但还没有发展到消极怠工的地步;作风有些生硬,也不是什么违法乱纪;显然,这不是组织处理问题而
是经常教育的问题。从各方面看,解决这个问题的时机目前还不成熟。 林震沉默着,他判断不清究竟哪样对;是娜斯嘉的 对坏事决不容忍 对呢,还是刘世吾的 条件成熟论 对。他一想起王清泉那样的厂长就觉得难受,但是,他驳不倒刘世吾的 领导艺术 。刘世吾又告诉他: 其实,有类似毛病的干部也不止一个…… 这更加使得林震睁大了眼睛,觉得这跟他在小学时所听的党课的内容不是一个味儿。后来,林震又把看到的韩常新如何了解情况与写简报的事说了说,他说,他觉得这样整理简报不太真实。
刘世吾大笑起来,说: 老韩……这家伙……真高明…… 笑完了,又长出一口气,告诉林震: 对,我把你的意见告诉他。 林震犹豫着,刘世吾问: 还有别的意见么? 于是林震勇敢地提出: 我不知道为什么,来了区委会以后发现了许多许多缺点,过去我想象的党的领导机关不是这样…… 刘世吾把茶杯一放: 当然,想象总是好的,实际呢,就那么回事。问题不在有没有缺点,而在什么是主导的。我们区委的工作,包括组织部的工作,成绩是基本的呢,还是缺点是基
本的?显然成绩是基本的,缺点是前进中的缺点。我们伟大的事业,正是由这些有缺点的组织和党员完成着的。
走出办公室以后,林震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和刘世吾谈话似乎可以消食化气,而他自己的那些肯定的判断,明确的意见,却变得模糊不清了。他更加惶惑了。
六
不久,在党小组会上,林震受到了一次严厉的批评。事情是这样:有一次,林震去麻袋厂,魏鹤鸣说,由于季度生产质量指标没有达到,王厂长狠狠地训了一回工人,工人意见很大,魏鹤鸣打算找些人开个座谈会,搜集意见,准备向上
反映。林震很同意这种做法,以为这样也许能促进 条件的成熟 。过了三天,王清泉气急败坏地到区委会找副书记李宗秦,说魏鹤鸣在林震支持下搞小集团进行反领导的活动,还说参加魏鹤鸣主持的座谈会的工人都有历史问题……最后说自己请求辞职。李宗秦批评了他的一些缺点,同意制止魏鹤鸣再开座谈会, 至于林震, 他对王清泉说, 我们会给以应有的教育的。
批评会上,韩常新分析道: 林震同志没有和领导上商量,擅自同意魏鹤鸣召集座谈会,这首先是一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 林震不服气,他说: 没有请示领导,是我的错。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但不去主动了
解群众的意见,反而制止基层这样做! 谁说我们不了解? 韩常新跷起一条腿, 我们对麻袋厂的情况统统掌握…… 掌握了而不去解决,这正是最痛心的!党章上规定着,我们党员应该向一切违反党的利益的现象做斗争…… 林震的脸变青了。富有经验的刘世吾开始发言了,他向来就专门能在一定的关头起扭转局面的作用。 林震同志的工作热情不错,但是他刚来一个月就给组织部的干部讲党章,未免仓促了些。林震以为自己是支持自下而上的批评,是做一件漂亮事,他的动机当然是好的;不过,自下而上的批评必须有领导地去开展,譬如这回事,请林震同志想一想:第一,魏鹤鸣是不是对王清泉有个人成见呢?很难说没有。那么魏鹤鸣那样积极地去召集座谈会,可不可能有什么个人目的呢?我看不一定完全不可能。第二,参加会的人是不是有一些历史复杂别有用心的分子呢?这也应该考虑到。第三,开这样一个会,会不会在群众里造成一种王清泉快要挨整了的印象因而天下大乱了呢?等等。至于林震同志的思想情况,我愿意直爽地提出一个推测
:年轻人容易把生活理想化,他以为生活应该怎样,便要求生活怎样,做一个党工作者,要多考虑的却是客观现实,是生活可能怎样。年轻人也容易过高估计自己,抱负甚多,一到新的工作岗位就想对缺点斗争一番,充当个娜斯嘉式的英雄。这是一种可贵的、可爱的想法,也是一种虚妄…… 林震像被打中了似的颤了一下,他紧咬住了下嘴唇。他鼓起勇气再问: 那么王清泉…… 刘世吾把头一仰: 我明天找他谈话,有原则性的并不仅是你一个人。 ——《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