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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1942-2016),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已出版《陈忠实文集》十卷,其成名作《白鹿原》在国内外产生较大影响,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也被教育部列入 大学生必读 系列,还被改编成秦腔、话剧、舞剧、电影等多种艺术形式。
他的作品如短篇小说《信任》《乡村》《李十三推磨》《到老白杨树背后去》《接班以后》等;中篇小说《蓝袍先生》《初夏》《康家小院》《四妹子》等;散文《原下的日子》《告别白鸽》《生命之雨》《家之脉》等,反映的都是农村的生活。
《白鹿原(陈忠实自选集长篇小说卷)》是中国现实主义传统文学代表作。它历时六年,五十万字,从黑发到白头,再现一个民族的秘史。它是渭河平原50年变迁的雄奇史诗,一轴中国农村斑斓多彩,触目惊心的长幅画卷。
故事告诉我们活着就要记住,人生痛苦绝望的那一刻是难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结束的后一刻;熬过去挣过去就会开始一个重要的转折开始一个新的辉煌历程;心软一下熬不过去就死了,死了一切就都完了。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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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50岁才捅破了一层纸,文学仅仅只是一种个人兴趣。
为什么读了头一本小说就无法抑制,就产生了一种想把中学图书馆的小说都挨个读一遍的强烈欲望,现在想来就只能归于兴趣。人的兴趣是多种多样的,兴趣在小小的年纪就呈现出来,有的喜欢画画,有的精于算计,有的敏于乐感,有的巧于魔术变幻……文学只是人群中千奇百怪的兴趣中的一种。
首先是阅读直接诱发起我对文学的兴趣。上初中时我阅读的头一本小说是《三里湾》,这也是我平生阅读的第一本小说。赵树理对我来说是陌生的,而三里湾的农民和农村生活对我来说却是熟识不过的。这本书把我有关农村的生活记忆复活了,也使我第一次验证了自己关于乡村关于农民的印象和体验,如同看到自己和熟识的乡邻旧时生活的照片。这种复活和验证在幼稚心灵引起的惊讶、欣喜和激动是带有本能性的。我随之便把赵树理已经出版的小说全部借来阅读了,这时候的赵树理在我心中已经是中国最伟大的作家了;我人生历程q-所发生的第一次崇拜就在这时候,他是赵树理。
也就在阅读赵树理小说的浓厚兴趣里,我写下了平生的第一篇小说《桃园风波》,是在初中二年级的一次自选题作文课上写下的。记得老师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大篇幅的评语,得分为5+……我这一生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从阅读《三里湾》和这篇小说的写作开始的。
时光已经流逝了整整40年。40年前写作那篇小说时的我,根本不会想到也无法料知今天的我的这一番模样。平静说来,那篇小说本不是当作小说写的,更不是为了出版为了发表为了挣稿费为了什么什么,仅仅只是为了完成一次语文老师布置的自拟选题的作文……当我今天编选这一套三卷本的小说选集的时候,无法湮灭的记忆很自然地又活跃起来,真是感慨系之。
兴趣不衰,热爱之情便不泯。于是就想通了那些被文学这个魔鬼缠住的人之所以被监禁被流放被剃阴阳头被踢屁股历经九死而不改不悔的全部缘由。面对在我之先的上两代经历过阴阳两界巨大痛苦的作家,我从来不敢把自己追求文学所招致的小小灾难当作灾难,更不敢把它当作某种资本去争取文学以外的价值。所有对文学情有独钟的人都经历了那个过程,一个不可跨越无计逃遁的火与冰的过程,灾难和痛苦只分深浅或者说轻重,而不是有无。完全得益于那个过程的人是另一种形态或另一种意义上的作家。我在40年的文学历程中的灾难属于轻的一类,痛苦也属于浅的一类,但毕竟都一一经历了,于是我就有了属于自己的最真切也最牢靠的关于生命和艺术的体验。我常想,那些刚刚走出牢门结束了流放的作家,之所以还能摊开稿纸拧开钢笔,恐怕不是为了出名为了发财抑或还为了什么什么吧?我想只是兴趣。
兴趣是会转移的,不是所有人都会受一种兴趣的支配而在文学这条路上从天明走到天黑。如果他对文学的兴趣转移了,可能转移到制造导弹保卫疆域,也可能转移到耍猴变魔术玩杂技博取观众的喝彩去了。兴趣转移是人类的正常行为,许多人的兴趣从文学转移到其他领域,而且做出了卓越的创造;也有许多人的兴趣从另一样事业转移到文学上来,同样写出了辉煌篇章。从这个最简单的本质意义上说,关于文人下海的讨论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文学是个魔鬼。然而能使人历经九死不悔不改初衷而痴情矢志终生,她确实又是一个美丽而又神圣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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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50岁时还捅破了一层纸,创作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种体验的展示。
体验是包括生命体验和艺术体验而形成的一种独特体验。千姿百态的文学作品是由作家那种独特体验的巨大差异决定的。出于对创作这项劳动的如此理解,我觉得作家之间和作品之间只能互相宽容百花齐放,因为谁也改变不了谁的那种独特体验,谁也代替不了谁的那种独特体验。红花没有必要嘲讽白花,黄花也无必要笑傲紫花,家花更代替不了野花,洋花鄙视土花并不能以此显示尊贵。所有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家花野花洋花土花,应该不断完善自身以期更加完美,应该互相鼓励以求更加扩大差异,才会百花齐放争奇斗艳万姿纷呈;要么互相杂交取优汰劣生出一种或几种土洋结合家野合璧的杂种新种,可能不失为一种创造。
总之,不要互相敌视互相撕咬互相消灭,作家毕竟又不是某一种花,他的那个独特体验是消灭不了的;任何一种花的生存,应该靠自身的姿色,也仅仅只能依赖自己的姿色去生存;作家是用作品和这个世界对话的,企望依靠非花(即非文学的因素)去达到花(即文学)的目的,肯定说是不可能的,文学史上无论在中国或外国在这方面都没有得手的先例;应该消灭的不是任何一种花,而只能是罂粟毒株。
生命体验由生活体验发展过来。生活体验脱不出体验生活的基本内涵。生活体验或体验生活对于任何艺术流派艺术兴趣的作家都是不可或缺的。普遍的通常的规律,作家总是经由生活体验进入到生命体验的,然而并不是所有作家都能由生活体验进入生命体验,甚至可以说进入生命体验的只是少数;即使进入了生命体验的作家也不是每一部作品都属于生命体验的作品,这是我通过阅读所看到的中外文坛上的一个基本的现状。
出于对创作的这样的理解,新时期以来我基本没有参与文坛的种种争论,也不想把自己归结于某一种新潮 主义 的旗帜下。因为在我看来,任何一种流派任何一个 主义 的产生,都是作家的独特体验孕育的结果,不是硬学的,硬学是学不来的,模仿的结果只能是画虎类猫。但艺术毕竟是相通的,可以互相影响,可以用一种流派的长处弥补另一种 主义 的短处,可以加深扩展自己对艺术的体验。
新时期中国当代文学的全面复兴,我是经历了一个全过程,这套选集里的长、中、短篇小说全部选自我从1978年截止到1992年初的作品。我在编选时已经惊讶起初几年的一些短篇的单薄和艺术上的拘谨,再显明不过地展示出我艺术探索的笔迹。无需掩丑更不要尴尬,那是一个真实的探索过程,如同不必为自己曾经穿过开裆裤而尴尬一样。《白鹿原》出版后,我基本没有再写小说。我想读书,我想通过广泛的阅读进一步体验艺术。我不追求等身著作,只要在有生之年能写出一本两本聊以自慰死后可以垫棺做枕的书,就算我的兴趣得到了报偿。
生命体验是可以信赖的。它不是听命于旁人的指示也不是按某本教科书去阐释生活,而是以自己的心灵和生命所体验到的人类生命的伟大和生命的龌龊,生命的痛苦和生命的欢乐,生命的顽强和生命的脆弱,生命的崇高和生命的卑鄙等等难以用准确的理性语言来概括而只适宜于用小说来表述来展示的那种自以为是独特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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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交上知天命的50岁时,写完了《白鹿原》。写完这部长篇,关于文学和创作的两层纸才捅透打破了,也发觉自己完全固执于独特体验的己见了。
许是因了这部长篇的连锁反应,在此之前的中篇和短篇也不断地被出版社组装出版,印数之大仅仅在此前两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很简单,读者恐怕也是出于我当初读《三里湾》之后的那种心理,便想读我的其他小说,这很正常。我当然很高兴,读者多了,作家与读者交流沟通的渠道也就拓宽了,这是任何形态的艺术创造的本意。艺术创造就是为了沟通,小说不过是作家的双重体验和读者沟通的媒介。文学作品沟通古人和当代人,沟通不同肤色不同语系的东方人和西方人,沟通心灵。一部作品能够广泛地完成那个沟通,作家创作的全部目的就算实现,再无需多说一句话,只任人去说。
长篇《白鹿原》从发表到现在接近两年,我收到过数以千计的读者来信,许多信读罢常常使我陷入沉默无言只想喝酒。 我想写出这本书的人不累死也得吐血……不知你是否活着还能看到我的信么? 这是石家庄一位医生或护士写来的信中的一句话。我想借着这套选集出版作序的机缘,向这位读者和所有关心、关注我的朋友致以真诚的谢意,我活得依然沉静如初,也还基本健康。
当然,我更应该告诉读者朋友,这套小说选集包括了1992年以前的主要作品,小说领域里的长、中、短的形式都算实践过了。明天,我肯定还要展示我的新的体验,绝不会重复自己;重复别人是悲哀,重复自己更为悲哀;重复的直接后果是艺术创造的萎缩。
创造着是心底踏实的。
1995.3.18
第一章
自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娶头房媳妇时他刚刚过十六岁生日。那是西原上巩家村大户巩增荣的头生女,比他大两岁。他在完全无知完全慌乱中度过了新婚之夜,留下了永远羞于向人道及的可笑的傻样,而自己却永生难以忘记。一年后,这个女人死于难产。
第二房娶的是南原庞家村殷实人家庞修瑞的奶干女儿。这女子又正好比他小两岁,模样俊秀眼睛忽灵儿。她完全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而他此时已经谙熟男女之间所有的隐秘。他看着她的羞怯慌乱而想到自己第一次的傻样反倒觉得更富刺激。当他哄唆着把躲躲闪闪而又不敢违拗他的小媳妇裹人身下的时候,他听到了她的不是欢乐而是痛苦的一声哭叫。当他疲惫地歇息下来,才发觉肩膀内侧疼痛钻心,她把他咬烂了。他抚伤惜痛的时候,心里就潮起了对这个娇惯得有点任性的奶干女儿的恼火。正欲发作,她却扳过他的肩膀暗示他再来一次。一当经过男女间的第一次交欢,她就变得没有节制的任性。这个女人从下轿顶着红绸盖巾进入自家门楼到躺进一具薄板棺材抬出这个门楼,时间尚不足一年,是害痨病死的。
第三个女人是北原上樊家寨的一户同样殷实人家的头生女儿,十六岁的身体发育得像二十岁的女人一样丰满成熟,丰腴的肩膀和浑圆的臀部,又有一对大奶子。她要么是早熟,要么是婚前有过男女间的知识,一钻进被窝就把他紧紧搂住,双臂上显示着急迫与贪婪,把丰满鼓胀的奶子毫不羞怯地贴紧他的胸脯。当他进入她的身体时,她嗷嗷直叫,却不是痛苦而是沉迷。这个像一团绒球的女人在他怀里缠磨过一年就瘦成了一根干枯的包谷秆子,最后吐血而死了,死了也没搞清是什么病症。
第四个女人娶的是南原靠近山根的米家堡村的。对这个女人他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记忆。她似乎对他的所有作为毫无反应。他要来她绝不推拒,他不要时她从不粘他。她从早到晚只是做她应该做的事而几乎不说一句话。她死的时候,他不在家,到镇上去了,同来时看见她的嘴死死咬着被角儿,指甲抓掉了,手上的血尚未完全干涸,炕边和炕席上凝结着发黑的血污和被指甲抓抠的印痕。说是午后突然肚子疼,父亲找他不在就去镇上请来冷先生急救。冷先生断为羊毛疔,扎针放血时血已变成黑色的稠汁放不出来。她死得十分痛苦,浑身扭蜷成一只干虾。
连着死了四个女人,嘉轩怕了,开始相信村人早就窃窃着的关于他命硬的传闻,怕是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他的老子秉德老汉为他张罗再定再娶,他劝父亲暂缓一缓再说。秉德老汉把嘬着的嘴唇对准水烟壶的烟筒,噗的一声吹出烟灰,又捻着黄亮绵软的烟丝儿装人烟筒,又嘬起嘴唇噗的一声吹着了火纸,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不容置疑地说: 再卖一匹骡驹!
第二天上午,秉德老汉就牵着骡驹上白鹿镇去了,回来时天已擦黑,扔下那条半截铁链半截皮绳的缰绳,告诉儿子说: 媳妇说成了。东原上李家村木匠卫家的三姑娘。 这个女子是一个穷家女子,门不当户不对已经无从顾及。木匠卫老三养下五个女子,正愁养活不过,只要给高金聘礼,不大注重男人命软命硬的事。这时候,远远近近的村子热烈地流传着远不止命硬的关于嘉轩的生理秘闻,说他长着一个狗的家伙,长到可以缠腰一匝,而且尖头上长着一个带毒的倒钩,女人们的肝肺肠肚全被捣碎而且注进毒汁。那些殷实人家谁也不去考虑白鹿村白秉德家淳厚的祖德和殷实的家业了,谁也不愿眼睁睁把女儿送到那个长着狗尿的怪物家里去送死;只有像木匠卫老三这种恨不得把女子踢出门去的人才吃这号明亏。当婚事按照祖传的严格程序和礼仪加紧筹办的重要关头,秉德老汉自己却突然暴死了。
那是麦子扬花油菜干荚时节,刚交农历四月,节令正到小满,脱下棉衣棉裤换上单衣单裤的庄稼人仍然不堪燥热。午饭后,秉德老汉叮嘱过长工鹿三喂好牲口后晌该种棉花了,就躺下来歇息一会儿。每天午饭后他都要歇息那么一会儿,有时短到只眨一眨眼眯盹儿一下,然后跳下炕用蘸了冷水的湿毛巾擦擦眼睑,这时候就一身轻松一身爽快,仿佛把前半天的劳累全都抖落掉了;然后坐下喝茶,吸水烟,浑身的筋骨就兴奋起来抖擞起来,像一匝一匝拧紧了发条的座钟;等得鹿三喂饱了牲口,他和他扛犁牵马走出村巷走向田野的时候,精神抖擞得像出征的将军。整个后晌,他都是精力充沛意志集中于手中的农活,往往逼得比他年轻的长工鹿三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不敢有片刻的怠慢。他从来不骂长工更不必说动手动脚打了,说定了的身价工钱也是绝不少付一升一文。他和长工在同一个铜盆里洗脸坐一张桌子用餐。他用过的长工都给他出尽了力气而且成了交谊甚笃的朋友,满原都传颂着白鹿村白秉德的佳话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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