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梁启超评历史人物合集明清卷:李鸿章传-康有为传-袁崇焕传》梁启超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4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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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饮冰子、哀时客、中国之新民、自由斋主人等。广东新会人。中国近代维新派代表人物,被公认为是清末以来优秀的学者和“百科全书式”人物。

1890年,梁启超师从康有为,在万木草堂学习,成为其一生之转折。1895年,与康有为一起领导了“公车上书”,宣传维新思想,从而名重天下,始有“康梁”并称。1898年,“百日维新”失败后逃往日本,开始了长达14年的流亡生活。1912年回国后,梁启超先后跟袁世凯和段祺瑞合作,发现自己始终难敌虚言救国的政客和手段繁多的军阀。1918年开始,梁启超逐渐淡出政坛,重心转入文教和学术研究工作。1919年,梁启超游历欧洲,亲历了弊病丛生的西方社会,回国后即宣扬西方文明破产,转而大力提倡传统文化。在梁启超不辞辛劳,专心著述之时,其身体健康每况愈下,于1929年1月19日病逝于北京,享年57岁。

梁启超一生勤奋,在近36年里,各种著述达1400万字。涵盖了政治、经济、教育、哲学、宗教、法学、金融、新闻等领域。其著作被编为《饮冰室合集》。

【编辑推荐】

本册(明清卷)收入传记19篇,计14万字,按创作时间排列。传主以政治(含外交、军事)人物为主,因均为明清至民初人物,故名为“明清卷”。首篇《三先生传》,是《合集》中创作时间极早(1896年)的人物传记,其传主分别是乞丐、伶人及太监,这体现了作者传记创作的新主张。

本丛书以作者生前好友林志钧先生在1936年主编的《饮冰室合集》为底本,收入由梁启超著古今中外人物传记44篇,共70余万字。传主的身份,上至帝王、将相,中则师友、名流,下则刺客、乞丐,无所不包,人数也达到百余人;有生活在公元前7世纪的改革家管子,也有与作者同时代的政治家李鸿章,时间跨度长达2600年;有古希腊时期的思想家亚里士多德,也有国内各时期的哲学家、文学家;传记的篇幅,长则十几万字的挥洒,短则百余字的“略传”;创作早的是1896年《三先生传》,晚至1924年《朱君文伯小传》,长达29年。作者终生所想,无非国强民富;毕生所求,只是开启民智。翻开本书,不仅是领略作者那广袤的视野、深厚的学识和旺盛的创作力,窥见其一生之情怀,更是直面那厚重而沧桑的历史。

【名人的书评】

◆五千年历史,二十五朝臧否人物,三百年改革破局,一朝奋发文章,读四库经典,不如一梁任公。维新派领袖、百科全书式学者、国学大师梁启超倾心之作。

梁启超从公车上书开始走上历史舞台,“维新变法”失败后逃亡日本14年。期间,他广泛学习,勤劳著述,是我国近代公认的“百科全书式”人物,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和杰出的学者之一。“梁启超评历史人物”丛书,集中体现了他深沉的爱国情怀、深厚的学术素养、崇高的人生境界、开阔的全球视野。这套丛书不只是单纯的人物传记,更是一部近代世界简史!

◆《李鸿章传》:二十世纪四大传记之首!维新派首领为洋务派首领立传,评述晚晴首席重臣如何破解“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1901年9月,李鸿章逝世。几个月后,年仅28岁的梁启超发表本传记。他在《序列》中说:“四十年来,中国大事,几无一不与李鸿章有关系。”正文便开宗明义:“天下惟庸人无咎无誉。……故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他说:“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

◆《康有为传》: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梁启超全面描述他眼中的恩师康有为。

二十世纪之中国,必雄飞于宇内,无可疑也;虽然,其时机犹在数十年以后焉。……所望“先时人物”者,其已出现乎?其未出现乎?要之,今日殆不可不出现之时哉!今后续续出现者几何人,吾不敢言,若其岿然亘于前者,吾欲以南海先生当之。

吾粤之在中国,为边徼地,五岭障之,文化常后于中原……数千年无论学术事功,皆未曾有一人出,能动全国之关系者。……逮于近世,洪秀全、李秀成骤倡革命,蹂躏天下之半,实为吾粤人物极有关系于全国者,然其才略不敌湘淮,故曾军兴而洪军亡。微乎眇哉!粤人之在中国也。然则其关系之所及大而远者,固不得不谓自先生始。

◆《袁崇焕传》:帝王猜疑于内,同僚排挤于中,群众冷眼于外,交构成英雄的祭坛,古来名将的不归之路。明朝之亡,亡于袁崇焕!

有人焉,一言一动,一进一退,一生一死,而其影响直及于全国者,斯可谓一国之人物也已矣。吾粤崎岖岭表,数千年来,与中原之关系甚浅薄。……若夫以一身之言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于古未始有之,有之则袁督师其人也。《明史》之传督师也,一则曰:“我大清举兵,所向无不摧破,罔敢议战守,议战守自崇焕始。”再则曰:“自崇焕死,边事益无人,明亡征决矣。”

【梁启超评历史人物合集明清卷:李鸿章传-康有为传-袁崇焕传的书摘】

第十二章结论

李鸿章与古今东西人物比较李鸿章之轶事李鸿章之人物

李鸿章必为数千年中国历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李鸿章必为十九世纪世界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虽然,其人物之位置果何等乎?其与中外人物比较,果有若何之价值乎?试一一论列之。

*,李鸿章与霍光史家评霍光曰不学无术,吾评李鸿章亦曰不学无术。然则李鸿章与霍光果同流乎?曰:李鸿章无霍光之权位,无霍光之魄力。李鸿章谨守范围之人也,非能因于时势,行吾心之所安,而有非常之举动者也。其一生不能大行其志者以此,安足语霍光?虽然,其于普通学问,或稍过之。

第二,李鸿章与诸葛亮李鸿章忠臣也,儒臣也,兵家也,政治家也,外交家也。中国三代以后,具此五资格,而永为百世所钦者,莫如诸葛武侯。李鸿章所凭借,过于诸葛,而得君不及之。其初起于上海也,仅以区区三城,而能奏大功于江南,创业之艰,亦略相类;后此用兵之成就,又远过之矣。然诸葛治崎岖之蜀,能使士不怀奸,民咸自厉;而李鸿章数十年重臣,不能辑和国民,使为己用。诸葛之卒,仅有成都桑八百株;而鸿章以豪富闻于天下,相去何如耶?至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犬马恋主之诚,亦或仿佛之。

第三,李鸿章与郭子仪李鸿章中兴靖乱之功,颇类郭汾阳,其福命亦不相上下。然汾阳于定难以外,更无他事;鸿章则兵事生涯,不过其终身事业之一部分耳。使易地以处,汾阳未必有以过合肥也。

第四,李鸿章与王安石王荆公以新法为世所诟病,李鸿章以祥务为世所诟病。荆公之新法与鸿章之洋务,虽皆非完善政策,然其识见规模,决非诟之者之所能及也。号称贤士大夫者,莫肯相助,且群焉哄之,掣其肘而议其后,彼乃不得不用佥壬之人以自佐,安石、鸿章之所处同也。然安石得君既专,其布画之兢兢于民事,局面宏远,有过于鸿章者。

第五,李鸿章与秦桧中国俗儒,骂李鸿章为秦桧者*多焉。法越、中日两役间,此论极盛矣。出于市井野人之口,犹可言也;士君子而为此言,吾无以名之,名之曰狂吠而已。

第六,李鸿章与曾国藩李鸿章之于曾国藩,犹管仲之鲍叔,韩信之萧何也。不宁惟是,其一生之学行、见识、事业,无一不由国藩提撕之而玉成之,故鸿章实曾文正肘下之一人物也。曾非李所及,世人既有定评。虽然,曾文正,儒者也,使以当外交之冲,其术智机警,或视李不如,未可知也。又文正深守知止知足之戒,常以急流勇退为心;而李则血气甚强,无论若何大难,皆挺然以一身当之,未曾有畏难退避之色,是亦其特长也。

第七,李鸿章与左宗棠左、李齐名于时,然左以发扬胜,李以忍耐胜。语其器量,则李殆非左所能及也。湘人之虚憍者,尝欲奉左为守旧党魁以与李抗,其实两人洋务之见识不相上下,左固非能守旧,李亦非能维新也。左文襄幸早逝十余年,故得保其时俗之名,而以此后之艰巨谤诟,尽附于李之一身。文襄福命亦云高矣。

第八,李鸿章与李秀成二李皆近世之人豪也。秀成忠于本族,鸿章忠于本朝,一封忠王,一谥文忠,皆可以当之而无愧焉。秀成之用兵、之政治、之外交,皆不让李鸿章,其一败一成,则天也。故吾求诸近世,欲以两人合传而毫无遗憾者,其惟二李乎。然秀成不杀赵景贤,礼葬王有龄;鸿章乃绐八王而骈戮之,此事盖犹有惭德矣。

第九,李鸿章与张之洞十年以来,与李齐名者,则张之洞也。虽然,张何足以望李之肩背!李鸿章实践之人也,张之洞浮华之人也。李鸿章*不好名,张之洞*好名。不好名故肯任劳怨,好名故常趋巧利。之洞于交涉事件,著著与鸿章为难,要其所画之策,无一非能言不能行。鸿章尝语人云:不图香涛作官数十年,仍是书生之见。此一语可以尽其平生矣。至其虚憍狭隘,残忍苛察,较之李鸿章之有常识有大量,尤相去霄壤也。

第十,李鸿章与袁世凯今后承李鸿章之遗产者,厥惟袁世凯。世凯,鸿章所豢养之人也,方在壮年,初膺大任,其所表见盖未著,今难悬断焉。但其人功名心重,其有气魄敢为破格之举,视李鸿章或有过之。至其心术如何,其毅力如何,则非今之所能言也。而今日群僚中,其资望才具,可以继鸿章之后者,舍袁殆难其人也。

第十一,李鸿章与梅特涅奥宰相梅特涅(Metternich),十九世纪*大奸雄也。凡当国四十年,专出其狡狯之外交手段,外之以指挥全欧,内之以压制民党。十九世纪前半纪,欧洲大陆之腐败,实此人之罪居多。或谓李鸿章殆几似之。虽然,鸿章之心术,不如梅特涅之险,其才调亦不如梅特涅之雄。梅特涅知民权之利而压之,李鸿章不知民权之利而置之。梅特涅外交政策,能操纵群雄;李鸿章外交政策,不能安顿一朝鲜。此其所以不伦也。

第十二,李鸿章与俾斯麦或有称李鸿章为东方俾斯麦者。虽然,非谀词,则妄言耳。李鸿章何足以望俾斯麦?以兵事论,俾斯麦所胜者敌国也,李鸿章所夷者同胞也;以内政论,俾斯麦能合向来散漫之列国而为一大联邦,李鸿章乃使庞然硕大之支那降为二等国;以外交论,俾斯麦联奥、意而使为我用,李鸿章联俄而反堕彼谋。三者相较,其霄壤何如也?此非以成败论人也。李鸿章之学问、智术、胆力,无一能如俾斯麦者,其成就之不能如彼,实优胜劣败之公例然也。虽李之际遇,或不及俾,至其凭借则有过之。人各有所难,非胜其难,则不足为英雄。李自诉其所处之难,而不知俾亦有俾之难,非李所能喻也。使二人易地以居,吾知其成败之数亦若是已耳。故持东李西俾之论者,是重诬二人也。

第十三,李鸿章与格兰斯顿或又以李、俾、格并称三雄,此殆以其当国之久、位望之尊言之耳。李与格固无一相类者。格之所长,专在内治,专在民政,而军事与外交,非其得意之业也。格兰斯顿,有道之士也,民政国人物之圭臬也。李鸿章者,功名之士也,东方之人物也,十八世纪以前之英雄也。二者相去盖远甚矣。

第十四,李鸿章与爹亚士法总统爹亚士(Thiers),巴黎城下盟时之议和全权也。其当时所处之地位,恰与李鸿章乙未庚子间相仿佛。存亡危急,忍气吞声,诚人情所*难堪哉。但爹亚士不过偶一为之,李鸿章则至再至三焉;爹亚士所当者只一固,李鸿章则数国,其遇更可悲矣。然爹亚士于议和后,能以一场之演说,使五千兆佛郎,立集而有余,而法兰西不十年,依然成为欧洲*等强国。若李鸿章则为偿款所困,补救无术,而中国之沦危,且日甚一日。其两国人民爱国心之有差率耶?抑用之者不得其道也。

第十五,李鸿章与井伊直弼日本大将军柄政时,有幕府重臣井伊直弼者,当内治外交之冲,深察时势,知闭关绝市之不可,因与欧美各国结盟,且汲汲然欲师所长以自立。而当时民间,尊王攘夷之论方盛。井伊以强力镇压之,以效忠于幕府。于是举国怨毒,集彼一身,卒被壮士刺杀于樱田门外,而日本维新之运乃兴。井伊者,明治政府之大敌,亦明治政府之功臣也。其才可敬,其遇可怜。日人至今,皆为讼冤。李鸿章之境遇,殆略似之,然困难又较井伊万万也。井伊横死,而鸿章哀荣,其福命则此优于彼焉。然而日本兴矣,然而中国如故也。

第十六,李鸿章与伊藤博文李鸿章与日相伊藤,中日战役之两雄也。以成败论,自当右伊而左李。虽然,伊非李之匹也。日人常评伊藤为际遇*好之人,其言盖当。彼当日本维新之初,本未尝有大功。其栉风沐雨之阅历,即输一筹,故伊藤之轻重于日本,不如鸿章之轻重于中国,使易地以处,吾恐其不相及也。虽然,伊有优于李者一事焉,则曾游学欧洲,知政治之本原是也。此伊所以能制定宪法,为日本长治久安之计;李鸿章则惟弥缝补苴,画虎效颦,而终无成就也。但日本之学如伊藤者,其同辈中不下百数;中国之才如鸿章者,其同辈中不得一人,则又不能专为李咎者也。

李鸿章之治事也,案无留牍,门无留宾,盖其规模一仿曾文正云。其起居饮食,皆立一定时刻,甚有西人之风。其重纪律,严自治,中国人罕有能及之者。

不论冬夏,五点钟即起。有家藏一宋拓兰亭,每晨必临摹一百字,其临本从不示人,此盖养心自律之一法。曾文正每日在军中,必围棋一局,亦是此意。

每日午饭后,必昼寝一点钟,从不失时。其在总理衙门时,每昼寝将起,欠伸一声,即伸一足穿靴,伸一手穿袍,服役人一刻不许迟误云。

养生一用西医法,每膳供双鸡之精汁,朝朝经侍医诊验,常上电气。

戈登尝访李鸿章于天津,勾留数月。其时俄国以伊犁之役,颇事威吓,将有决裂之势。鸿章以询戈登,戈登曰:中国今日如此情形,终不可以立于往后之世界。除非君自取之,握全权以大加整顿耳。君如有意,仆当执鞭效犬马之劳。鸿章瞿然改容,舌挢而不能言。

李鸿章接人常带傲慢轻侮之色,俯视一切,揶揄弄之。惟事曾文正如严父,执礼之恭,有不知其然而然者。

李鸿章与外国人交涉,尤轻侮之,其意殆视之如一市侩,谓彼辈皆以利来,我亦持筹握算,惟利是视耳。崇拜西人之劣根性,鸿章所无也。

李鸿章于外国人中,所*敬爱者惟两人:一曰戈登,一曰美国将军格兰德,盖南北美之战立大功者也。格兰德游历至津,李鸿章待以殊礼。此后接见美国公使,辄问询其起居。及历聘泰西时,过美国,闻美人为格兰德立纪功碑,即赠千金以表敬慕之情。

李鸿章之治事*精核。每遇一问题,必再三盘诘,毫无假借,不轻然诺,即诺则必践之,实言行一致之人也。

李鸿章之在欧洲也,屡问人之年及其家产几何。随员或请曰:此西人所*忌也,宜匆尔。鸿章不恤。盖其眼中直无欧人,一切玩之于股掌之上而已。*可笑者,尝游英国某大工厂,观毕后,忽发一奇问,问于其工头曰:君统领如许大之工厂,一年所入几何?工头曰:薪水之外无他入。李徐指其钻石指环曰:然则此钻石从何来?欧人传为奇谈。

世人竞传李鸿章富甲天下,此其事殆不足信。大约数百万金之产业,意中事也。招商局、电报局、开平煤矿、中国通商银行,其股份皆不少。或言南京、上海各地之当铺银号,多属其管业云。

李鸿章之在京师也,常居贤良寺。盖曾文正平江南后,初次入都陛见,即僦居于此,后遂以为常云。将来此寺当为《春明梦余录》添一故实矣。

李鸿章生平*遗恨者一事,曰未尝掌文衡。戊戌会试时在京师,谓必得之,卒不获。虽朝殿阅卷大臣,亦未尝一次派及,李颇怏怏云。以盖代勋名,而恋恋于此物,可见科举之毒入人深矣。

以上数条,不过偶所触及,拉杂记之,以观其人物之一斑而己。著者与李鸿章相交既不深,不能多识其遗闻轶事;又以无关大体,载不胜载,故从缺如。然则李鸿章果何等之人物乎?吾欲以两言论断之曰:“不学无术,不敢破格,是其所短也;不避劳苦,不畏谤言,是其所长也。”呜呼!李鸿章往矣,而天下多难,将更有甚于李鸿章时代者。后之君子,何以待之?

吾读日本报章,有德富苏峰著论一篇。其品评李鸿章有独到之点,兹译录如下:

支那之名人物李鸿章逝,东洋之政局,自此不免有寂寞,不独为清廷起乔凋柱折之感而己。

概而言之,谓李鸿章人物之伟大,事功之崇隆,不如谓其福命之过人也。彼早岁得科第,入词馆,占清贵名誉之地位。际长发之乱,为曾国藩幕僚,任淮军统帅,赖戈登之力以平定江苏。及其平捻也,亦禀承曾国藩之遗策,遂成大功。及为直隶总督,办天津教案,正当要挟狼狈之际,忽遇普法战起,法、英、俄、美,皆奔走喘息于西欧大事,而此教案遂销沉于无声无影之间。

迩来二十有五年,彼总制北洋,开府天津,综支那之大政,立世界之舞台,此实彼之全盛时代也。

虽然,彼之地位,彼之势力,非悉以侥幸而得之者。彼在支那文武百僚中,确有超卓之眼孔,敏捷之手腕,而非他人之所能及也。彼知西来之大势,识外国之文明,思利用之以自强。此种眼光,虽先辈曾国藩,恐亦让彼一步,而左宗棠、曾国荃更无论也。

彼屯练淮军于天津,教以洋操;兴北洋水师,设防于旅顺、威海、大沽;开招商局,以便沿海河川之交通;置机器局,制造兵器;办开平煤矿,倡议设铁路;自军事、商务、工业,无一不留意。虽其议之发自彼与否暂勿论,其权全在彼与否暂勿论,其办理之有成效与否暂勿论,然要之导清国使前进以至今日之地位者谁乎?固不得不首屈一指曰:李鸿章也。

世界之人,殆知有李鸿章,不复知有北京朝廷。虽然,北京朝廷之于彼,必非深亲信者。不宁惟是,且常以猜疑憎嫉之眼待之。不过因外部之压迫,排难解纷,非彼莫能,故不得已而用之耳。况各省督抚,满廷群僚,其不释然于彼者,所在皆是。盖虽其全盛时代,而其在内之势力,固已甚微薄,而非如对外之有无限权力、无限光荣也。

中日之役,是彼一生命运之转潮也。彼果自初蓄意以主战乎?不能深知之。但观其当事机将决裂之际,忽与俄使喀希尼商,请其干涉弭兵,则其始之派兵于朝鲜,或欲用威胁手段,不战而屈日本,亦未可知。大抵彼自视过高,视中国过大,而料敌情颇有不审者。彼盖未知东亚局面之势,算有遗策,不能为讳也。一言蔽之,则中日之役,实彼平生之孤注一掷也。而此一掷不中,遂至积年之劳绩声名,扫地几尽。

寻常人遭此失意,其不以忧愤死者几希。虽然,彼以七十三岁之高龄,内则受重谴于朝廷,外则任支持于残局,挺出以任议和之事,不幸为凶客所组,犹能从容,不辱其命。更舆榇赴俄国,贺俄皇加冕,游历欧美,于前事若无一毫介意者。彼之不可及者,在于是。

彼之末路,萧条甚矣。彼之前半生,甚亲英国;其后半生,*亲俄国,故英人目彼为鬻身于俄廷。以吾论之,彼之亲俄也,以其可畏乎?以其可信乎?吾不得而知之。要之彼认俄国为东方*有势力之国,宁赂关外之地,托庇于其势力之下,以苟安于一时,此其大原因也。彼之《中俄密约》《满洲条约》等事,或视之与秦桧之事金,同为卖国贼臣,此其论未免过酷。盖彼之此举,乃利害得失之问题,非正邪善恶之问题也。

彼自退出总理衙门后,或任治河而远出于山东,或任商务而僻驻于两广。直至义和团事起,乃复任直隶总督,与庆王同任议和全权,事方定而溘然长逝。此实可称悲惨之末路,而不可谓耻辱之末路也。何也?彼其雄心,至死未消磨尽也。

使彼而卒于中日战事以前,则彼为十九世纪之一伟人,作世界史者必大书特书而无容疑也。彼其容貌堂堂,其辞令巧善,机锋锐敏,纵擒自由,使人一见而知为伟人。虽然,彼之血管中,曾有一点英雄之血液否乎?此吾所不敢断言也。彼非如格兰斯顿有道义的高情,彼非如俾斯麦有倔强的男性,彼非如康必达有爱国的热火,彼非如西乡隆盛有推心置腹的至诚。至其经世之识量,亦未有能令我感服而不能已者。要而论之,彼非能为鼓吹他人崇拜英雄心之偶像也。

虽然,彼之大横著,有使人惊叹者。彼支那人也,彼大支那人也。彼无论如何之事,不惊其魂,不恼其心。彼能忍人所不不能忍,无论若何失望之事,视之如浮云过空。虽其内心或不能无懊恼乎,无悔恨乎?然其痕迹,从何处求之见之?不观乎铁血宰相俾斯麦乎?一旦失意退隐,其胸中瞋恚之火,直喷出如焰。而李鸿章则于其身上之事,若曾无足以挂其虑者然。其容忍力之伟大,吾人所尊敬膜拜而不能措者也。

若使彼如诸葛孔明之为人,则决无可以久生于此世界之理。何也?彼一生之历史,实支那帝国衰亡史也,如剥笋皮,一日紧一日。与彼同时代之人物,凋落殆尽。彼之一生,以前光后暗而终焉。而彼之处此,曾不以扰动其心。或曰:彼殆无脑筋之人也。虽然,天下人能如彼之无脑筋者有几乎?无脑筋之绝技一至此,宁非可叹赏者耶?

陆奥宗光尝评彼曰:谓彼有豪胆,有逸才,有决断力,宁谓彼为伶俐有奇智,妙察事机之利害得失也。此言殆可谓铁案不移。虽然,彼从不畏避责任,是彼之不可及也。此其所以数十年为清廷*要之人,濒死而犹有绝大关系,负中外之望也。或曰:彼自视如无责任,故虽如何重大之责任,皆当之而不辞。然此之一事,则亦彼之所以为大也。彼可谓支那人之代表人也。彼纯然如凉血类动物,支那人之性也;彼其事大主义,支那人之性也;其容忍力之强,支那人之性也;其硬脑硬面皮,支那人之性也;其词令巧妙,支那人之性也;其狡狯有城府,支那人之性也;其自信自大,支那人之性也。彼无管仲之经世的识量,彼无孔明之治国的诚实。虽然,彼非如王安石之学究。彼其以逸待劳,机智纵横,虚心平气,百般之艰危纠纷,能从容以排解之。舍胜海舟外,殆未见有其比也。

以上之论,确能摹写李鸿章人物之真相,而无所遗。褒之不过其当,贬之不溢其短,吾可无复赞一辞矣。至其以李鸿章为我国人物之代表,则吾四万万人不可不深自反也。吾昔为《饮冰室·自由书》,有《二十世纪之新鬼》一篇。今择其论李鸿章者,附录于下:

呜呼!若星氏、格氏,可不谓旷世之豪杰也哉!此五人者,指域多利亚、星亨、格里士比、麦坚尼、李鸿章。于其国皆有绝大之关系。除域多利亚为立宪政府国之君主,君主无责任,不必论断外;若格里士比,若麦坚尼,皆使其国一新焉;若星亨,则欲新之而未能竟其志者也。以此论之,则李鸿章之视彼三人,有惭德矣。李鸿章每自解曰:吾被举国所掣肘,有志焉而未逮也。斯固然也。虽然,以视星亨、格里士比之冒万险、忍万辱、排万难以卒达其目的者何如?夫真英雄恒不假他之势力,而常能自造势力。彼星氏、格氏之势力,皆自造者也。若李鸿章则安富尊荣于一政府之下而已。苟其以强国利民为志也,岂有以四十年之勋臣耆宿,而不能结民望以战胜旧党者!惜哉李鸿章之学识不能为星亨,其热诚不能为格里士比,所凭借者十倍于彼等,而所成就乃远出彼等下也。质而言之,则李鸿章实一无学识无热诚之人也。虽然,以中国之大,其人之有学识有热诚能愈于李鸿章者几何?十九世纪列国皆有英雄,而我国独无一英雄,则吾辈亦安得不指鹿为马,聊自解嘲,翘李鸿章以示于世界曰:此我国之英雄也。呜呼!亦造成为我国之英雄而已矣,亦适成为我国十九世纪以前之英雄而已矣。

要而论之,李鸿章有才气而无学识之人也,有阅历而无血性之人也。彼非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心,然彼弥缝偷安以待死者也。彼于未死之前当责任而不辞,然未尝有立百年大计以遗后人之志。谚所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中国朝野上下之人心,莫不皆然,而李亦其代表人也。虽然,今日举朝二品以上之大员,五十岁以上之达官,无一人能及彼者,此则吾所敢断言也。嗟乎!李鸿章之败绩,既已屡见不一见矣;后此内忧外患之风潮,将有甚于李鸿章时代数倍者,乃今也欲求一如李鸿章其人者,亦渺不可复睹焉。念中国之前途,不禁毛发栗起,而未知其所终极也。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以上摘自《李鸿章传》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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