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爱与孤独-名家书坊》琦君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8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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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琦君(1917-2006),原名潘希真,小名春英,浙江省永嘉县人。1917年7月24日生于温州的瞿溪乡,现当代台湾女作家。浙江瓯海瞿溪人。14岁就读于教会中学,后毕业于杭州之江大学中文系,师从词学家夏承焘。1949年赴台湾,在司法部门工作了26年,并任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后定居美国。琦君以撰写散文开始她的创作生涯。她的名字总是与台湾散文连在一起。代表作品有散文集、小说集及儿童文学作品30余种,包括《烟愁》《红纱灯》(获中山文艺创作奖)《三更有梦书当枕》《桂花雨》《细雨灯花落》《读书与生活》《千里怀人月在峰》《与我同车》《留予他年说梦痕》《琦君寄小读者》《琴心》《菁姐》《七月的哀伤》以及《琦君自选集》等等。她也是著名电视剧《橘子红了》的原作者。

【编辑推荐】

《爱与孤独》台湾女作家琦君散文作品共61篇。琦君的散文以怀乡忆旧独树一帜。对于琦君来说,浙江永嘉、台湾、美东纽约和纽泽西分占了她生命的三个时期,广义来说都是“乡”,而琦君也毫无保留地写下了故乡民情、台湾风情、旅美心情。她把对故乡、亲人的缕缕情思凝于笔端,感情浓烈真挚,文风质朴平实,笔调清丽雅洁,于平淡中见深沉。

【名人的书评】

电视剧《橘子红了》原作者散文精选

琦君营造了一个和乐敦厚的东方世界

文风质朴平实笔调清丽雅致平淡中见深沉

【爱与孤独-名家书坊的书摘】

爱与孤独(代序)

前些日子,参加一对夫妻的结婚三十周年纪念酒会,全体嘉宾举杯祝贺这对“新人”福禄寿喜“四归一”。人人喜溢眉宇之时,“新娘”干了一杯酒,皱了下眉,却又笑嘻嘻地说:“今天若不是各位的好意,我们根本不会记得这个纪念日。在海外的儿女们更不会记得。想想我们几十年夫妻,还从没像今天这般举‘杯’齐眉过呢。”“新郎”也接着说:“可不是吗?年轻时,太太忙于生儿育女,我忙于挣钱养家小。如今儿婚女嫁,剩下了二老,正应当享点清福了。没想到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却是越看越有气,这真叫不是冤家不碰头。”说得朋友们哈哈大笑。

莫看宾主都在笑,每张笑容的后面可能都有一把辛酸泪呢。夫妻携手同行了数十年,患难相共,艰苦备尝,理应相互体贴,相互感激才是,怎么会彼此越看越有气呢?是否由于儿女们远离,膝下空虚,形骸的忙碌一停止,心灵的空虚顿起。而对儿女的牵肠挂肚,似非夫妻之情所能慰藉?心情欠佳时,双方于辞色之间也就格外苛求,因而感到不愉快。愈不愉快就愈苛求,夫妻反成了感情不能沟通的冤家了。这不能不说是生为现代人深沉的悲哀。

回想聚族而居的农业社会,女儿长大了嫁在邻近村庄,三天两头可以回娘家探望。儿子娶了媳妇,不用说是和父母同住。在含饴弄孙、终日忙碌之余,老伴儿体不体贴根本不放在心上。即使有点不快,当着小辈们不好发作,转个身也就忘了。今天的老夫老妻正是新旧交替时代的人物,当年的结合也是经过自由恋爱的“文明婚姻”,双方的优点在婚前已一清二楚,缺点却在婚后愈来愈不必隐瞒,也就愈看愈不胜今昔之感。

朋友可以合则留,不合则去,夫妻已过了大半辈子,还能不合则去吗?于是彼此之间不由得起了隔离感,这份隔离感,实有赖于子女们的缓冲和协调,偏偏子女们又都各奔前程。无怪乎有许多空闲的老年人都喜欢养小动物。一只善解人意的猫或忠心耿耿的狗,不但可以驱除寂寞,还可代替儿女做协调人。因为它们憨憨傻傻的举动,常常是二老的话题,也就成了彼此传递心声的桥梁。

另有一种情况却又与此不同。最近去看一对刚从国外归来的夫妇。他们住在郊区,新居布置得淡雅宜人。窗帘、地毯、沙发色泽调和。先生每天进城上班,妻子一个人在家,正可以悠闲地做点孩子幼小时想做而没时间做的事,想看而没时间看的书。却没想到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我住在自己一手布置的屋子里,一点也不快乐,却感到好孤单。”我吃惊地问:“是不是太寂寞了?”她摇摇头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结婚二十多年,我似乎没有得到过关爱,孩子正在求学,我不愿使他难过。”她热泪盈眶,我真不知如何劝慰她。只得说:“为什么不去学学画或插花以排遣时间呢?忙一点就好了。”她又摇摇头说:“失去了那一点最最企盼的关爱,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了。”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

有些夫妻之间,并没有什么难解的症结,就是那份彼此封闭的孤绝感令人难堪。一对结婚二十余年的夫妻,却是愈处愈生疏,这是可能的吗?是过分安定的生活,使他们失去了冲击力,因而也失去了共同生活的情趣吗?是女性的自尊心和男性的优越感起了抵触吗?还是在最相爱的时候,也会使彼此痛苦呢?我茫然了。

记得有一篇《论孤独》的文章,作者是一位美国牧师,他感慨地说到处今之世,为孤独所苦的人愈来愈多。即使夫妻相依相守,彼此仍是孤独的。原因是爱得愈深,就愈觉得孤独。比如说终宵不寐,听到你床头人鼾声大作,心里就充满了恼怒和怨气,觉得自己被忽视了,被冷落了。想着要是他(她)能多爱我一分,多了解我一分,该多好呢?可是那位作者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孤独感发自人性深处,是心灵的觉醒,更是一件极为贵重的礼物,因为能体会孤独的人才能爱。两个极为孤独的人,在最后必被逼共同分担忧患与痛苦,希望与失望,因而更了解相亲相爱的真谛。”

我也觉得孤独使心灵纯化。把世界一切纷纷扰扰都看作过眼云烟,盼望的还是如何驱除孤独。此所以一对老年夫妻纵使愈看愈不顺眼,还是得共同分担忧患,而终于有难解难分的恩情。

按西方的习俗,象征二十年以上的婚姻都是坚固、晶莹的东西,如金、银、珊瑚、珍珠、宝石等等。我以为珍珠尤足以象征夫妻的结合。阿拉伯的诗人说,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当牡蛎出现于海面上时,一滴露水落进它的心脏,变成了一颗珍珠。这当然是诗人的美丽想象。其实,珍珠的形成过程是非常艰苦的,据说是一粒砂子侵入牡蛎体内,牡蛎为了要排除这粒障碍物,辛苦地蠕动着身体,而障碍物并不能排除,牡蛎体内反而分泌一种液体,将砂子包裹起来,液体凝固以后,就成了圆润的珍珠。排除时所付出的努力愈多,形成的珍珠愈大愈圆润。正如一对夫妻,彼此不断地挑剔、冲突、恼怒,而终至适应、融合,最后领悟了爱的真谛,那就是一粒晶莹的珍珠。

我在夏威夷结识一对美国夫妇,妻子比丈夫整整大二十岁。当那位太太不在身边时,先生就幽默地自称为“单身汉”。他的姓是Belcher,与Bachelor字形与音都有点近似。当他与太太在一起时,却是十分亲热。不管是真情或演戏,他们已注定了是一对老伴儿。这位先生四十余,太太已六十余,他们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独生子。夫妻年龄差别虽大,看上去却非常融洽幸福。我在想,当春秋正盛的丈夫伴着高龄的妻子散步时,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一份隔绝感,而彼此都觉得孤独呢?我继而又想,纵然有,他们也只有相互慰藉,因为他们是夫妻,是终身的伴侣。

我牢牢记得《约翰·克利斯多夫》里的一段话:“能找到了一颗灵魂,在苦难中有所偎依。找到了温柔而安全的托身之地,使你在惊魂未定之时得以喘息一会,不复孤独。因你可把整个生命托付在他手里,他也把他的生命托付在你手里。当他酣睡时,你为他警戒;你酣睡时,他为你警戒。当你衰老了,多年的人生重负使你感到厌倦时,能够在他的身上再生而恢复你的青春与朝气。用他的眼睛去体会万象回春的世界,用他的感官去抓住瞬息即逝的美景,用他的心灵去领略生活的壮美。即使受苦也要和他一起受苦,只要生死相共,即使痛苦,也成欢乐了。”

这真可作为老夫老妻的座右铭。中国人说得好:“年少夫妻老来伴。”“满床儿女不及半床夫。”还是以爱来驱除孤独吧!凤凰制版文艺0167·爱与孤独(百合文丛·新)三校样排版:施爱玲成品尺寸:145mm×210mm28字25行2015/05/2600*爱与孤独·三更有梦三更有梦

烟愁

三更有梦书当枕

桂花雨

细雨灯花落

千里怀人月在峰

与我同车

留予他年说梦痕

母亲的书

母心似天空

灯景旧情怀

水是故乡甜

母亲的金手表烟愁*00烟愁

说到烟,就像怀念着相知有素,阔别多年的老友似的,心头溢着一份亲切而又微带怅惘的感觉。因为我虽无烟瘾,却是个喜欢抽烟的人。几年来,因为喉头过敏性发炎,连这点喜欢都不许再有了。因此,凡遇到抽烟的朋友,我总要劝他们多抽一支,我在一旁闻着烟香,也算是慰情聊胜于无吧。

回溯我吸烟的历史,应该从我的童年说起。父亲和二叔,烟瘾都很大,不久又来了个远房四叔,他就专捡大人们的香烟屁股,躲到没人的地方去抽,引得我对吸烟也发生了很大的兴趣。我问他:“香烟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太好了,辣呼呼,香喷喷,你若是会把烟从鼻管里喷出来,那才妙哩。”

我就央求他教我抽烟,教我从鼻管里喷出烟来。他说:“要我教,你就得给我拿整支的好香烟来。香烟屁股太短了,得技术高明的才能抽。你初学,哪儿行呢?”

我知道父亲的好烟多的是。三九、三炮台、加利克,统统锁在玻璃橱里,我又不敢向父亲要,于是就向二叔去讨。

“二叔,给我一支烟嘛!”对二叔,我一向是肆无忌惮的。

“小孩子要什么香烟?”

“不是抽,是摆家家酒,一定要一支烟的呀!”

在二叔面前,我原是个被宠坏了的小把戏,他对我万事有求必应,就连香烟也不例外。他在口袋里掏出一包大英牌,抽出一根递给我。我接过来如获至宝似地跑去交给四叔,他瘪瘪嘴说:“这样蹩脚的香烟,要大哥的加利克才过瘾哩!”

“拿不到呀!”

“你不会想法子偷吗?”

“我才不做贼呢!”

“拿支香烟玩儿算什么贼?我教你个主意,等你爸爸做诗做得摇头晃脑的时候,你凑上去给他点烟,顺便收一支在口袋里。当着他做的,也不算偷呀!”他是什么坏主意都想得出的,我为了想学鼻孔喷烟,也就答应了。

果然,我从父亲那儿很顺利地拐到一支扁扁的“三九”香烟,小叔把它点着了,万分珍惜地吸进一口,贪婪地一下吞入肚子,又慢慢儿、慢慢儿地从鼻孔冒出来。他对我说:“烟要经过五脏六腑以后,吐出来的就带灰黄色,这口烟才算完全吃下去了。”

我看他吞烟并不困难,随即抢过来使劲吸一口,咽下喉咙,谁知一下子大呛起来,呛得我眼泪鼻涕,头昏脑涨,赶紧把烟扔进了水沟,急得四叔直跺脚。

“你别性急呀,哪有一下子就学会的,起初少抽半口,在嘴里含一会儿就吐掉,慢慢儿就会了。”他说。

烟虽没有抽进,而那三九烟的香味却被我闻到了。真是香,这是我第一次感到香烟原来是这么好闻。于是每逢父亲抽烟时,我总在他身边殷勤地点火、倒茶,借以多闻闻香味。我觉得二叔抽的香烟,都是美丽牌、联珠牌,连大英牌、大长城都难得抽。有一天,我问他:“二叔,你为什么不抽爸爸那种烟呢?”

“傻孩子,我们种田人哪里抽得起这么好的洋烟,你爸爸是做大官的呀!”

我偏着头忖了半天,又去问爸爸:“爸爸,二叔说你做大官的,一定要抽洋烟,是吗?”

“没有的话。我的烟都是人家送的。”

“那么为什么没人送二叔烟呢?”

“你二叔没出过远门,没有像我这么多的朋友。”

“那么你送一盒加利克给二叔好吗?”

“我常常送他的,他都舍不得抽,收起来了。”

我才知道原来二叔也有好烟,我就一天缠着二叔要那好烟,二叔说:“那样好的烟,留着给你二婶心气痛时抽的。”

二婶有“心气痛”的病,大概就是现在所谓胃病。二叔说好烟可以止胃痛,我就越觉得香烟这东西大有道理,非学会抽不可了。

抽香烟屁股的四叔,烟瘾也越来越大,自从我开始替他拿整支的香烟后,他胃口更大了。常常要我给他多拿几支,我不肯,他就搜集来好多的香烟片,各种各样的图画,跟我交换香烟。他不但会从鼻孔喷烟,还会吐烟圈,大大小小的,一个套一个的,好玩极了。他常常拉我躲在母亲经堂里抽烟。因为这是一间密室,除了母亲一日三次上香外,平时没人进来。有一天,我正高兴学得有点门儿了,一丝烟从鼻孔里冒出来。忽然听得母亲的脚步声,我着了慌,把烟蒂往香炉里一塞。母亲进来用鼻子嗅了一阵说:“怎么有一股子香烟味?”四叔说:“是檀香呀!”母亲瞪了他一眼,从檀香炉里掏出半截香烟蒂子,问:“这是谁干的?”我赖四叔,四叔赖我,母亲生气地说:“这样小小年纪学抽烟,真没出息。”

听了母亲的话,我心里从此觉得抽香烟不是件正经事。可是越是大人们不许做的事,偷偷摸摸地越是有味道。幸得父亲不像母亲那么严厉。有时我问他:“爸爸,抽香烟有好处吗?”他总是笑嘻嘻地回答我:“好处是有的,你现在还小,不要管这个。不过你是个女孩子,长大了最好也别抽香烟,那样儿不好看。”

“好看”对女孩子来说真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因此我就不打算真个学会抽烟。这也许就是我以后抽烟始终没有上瘾的主要原因吧。

母亲晚年也得了“心气痛”的病,因而也不免抽支香烟。那时父亲去世不久,她每次抽烟总要念起父亲生前的种种,念着念着,她把烟蒂一扔,叹一口气说:“不抽了,烟熏得我直淌眼泪。”

有一次,我晚饭后打开几何三角,就是连天的哈欠,母亲笑着递给我一支好香烟说:“抽半支提提神吧!”我吃惊地望着她问:“妈,您许我抽烟?”

“偶一为之亦无妨,只要你自己知道管自己就好了。”

母亲会让我用香烟提神,她宠我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因而使我对抽烟更增一番亲切之感。

在上海念大学时,母亲没有在身边,只有姨娘和我同住。她有时也会把我气得“心气痛”起来,我就一个人关在屋里狂抽一阵香烟。此时,我发现抽烟的确可以消愁解闷,而我的胃病,亦已逐渐形成,香烟与我就结了不解之缘。那一段时期,我的烟抽得相当多,但抽烟时的心情大都是沉重不愉快的。尤其是想起童年时在父亲身边拐三九牌香烟的情景,已不可再得。纵容我的二叔,教我抽烟的四叔,都是音信渺渺。一缕乡愁,就像烟雾似的萦绕着我,我逐渐体会到烟并不能解愁,却是像酒似的,借它消愁而愁更愁了。

来台湾的最初几年举目无亲,烟更成了我唯一的良伴。现在想想,住在低洼潮湿的宿舍里整两年而没有得风湿病,香烟应该有很大的功劳吧。

近几年,无缘无故地,时常闹咽喉炎,医生嘱咐绝不能抽烟,我不得不硬起心肠和这自幼相知的好友告别了。三更有梦书当枕*00三更有梦书当枕——我的读书回忆我五岁正式由家庭教师教我“读书”——认方块字。起先一天认五个,觉得很容易。后来加到十个、十五个,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而且老师故意把字颠三倒四地让我认,认错了就打手心。我才知道读书原来是这么苦的一回事,就时常装病逃学,母亲说老师性子很急,想一下把我教成个才女,我知道以后一定受不了,不由得想逃到后山庵堂里当尼姑。母亲笑着告诉我尼姑也要认字念经的,而且吃得很苦,还要上山砍柴,我只好忍着眼泪再认下去。母亲笑着告诉我尼姑也要认字念经的,而且吃得很苦,还要上山砍柴,我只好忍着眼泪再认下去。不久又开始学描红。老师说:“你好好地描,我给你买故事书。”故事书有什么用?我又看不懂,我也不想看,因为读书是这么苦的事。

最疼我的老长工阿荣伯会画“毛笔画”,就是拿我用门牙咬扁了的描红笔,在黄标纸上画各色各样的人物。最精彩的一次是画了个戏台上的武生,背上八面旗子飘舞着,怀里抱个小孩,他说是“赵子龙救阿斗”,从香烟洋片上描下来的。他翻过洋片,背面密密麻麻的字,阿荣伯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有的字我已经认识,他念错了,我给他改正,有的我也不认识。不管怎样,阿荣伯总讲得有头有尾。他说:“小春,快认字吧,认得多了就会读这些故事了,这里面有趣得很呢!你认识了再来教我。”

为了要当他的老师,也为了能看懂故事,我对认字发生了兴趣。我也开始收集香烟洋片。那时的香烟种类有大英牌、大联珠、大长城等等。每种包装里都有一张彩色洋片。各自印的不同的故事:《封神榜》、《三国演义》、《西游记》、《二十四孝》都有。而且编了号,但要收齐一套是很难的。一位大我十岁左右的堂叔,读书方面是天才,还写得一手好魏碑。老师却就是气他不学好,不用功。他喜欢偷酒喝、偷烟抽,尤其喜欢偷吃母亲晒的鸭肫肝。因此我喊他肫肝叔。他讲“三国”讲得真好听,又会唱京戏,讲着讲着就唱起来,边唱边做,刘备就是刘备,张飞就是张飞。连阿荣伯都心甘情愿偷偷从储藏室里打酒给他喝。我就从父亲那儿偷加力克香烟给他抽。他有洋片都给我。我的洋片愈积愈多,故事愈听愈多,字也愈认愈多了。在老师面前,哪怕他把方块字颠来倒去,我都能确确实实地认得。老师称赞我“天分”很高,提前开始教“书”,他买来一本有插图的儿童故事书,第一天教的是司马光的故事,司马光急中生智,用大石头打碎水缸,救出将要淹死的小朋友。图画上一个孩子的头伸出在破缸外面,还有水奔流出来。司马光张手竖眉像个英雄,那印象至今记得。很快的,我把全本故事书看完了,仍旧很多字不认识,句子也都是文言,不过可以猜。不久,老师又要教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诗原来还可以数数呢。后来肫肝叔又教我一首:“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似乎说是苏老泉作的,我也不知道苏老泉是谁,肫肝叔说苏老泉年岁很大才开始用功读书,后来成为大文豪,所以读书用不着读得太早,读得太早了反而变成死脑筋,以后就读不通了。他说老师就是一辈子读不通的死脑筋,只配当私塾老师。他说这话时刚巧老师走进来,一个栗子敲在他头顶上,我又怕又好笑,就装出毕恭毕敬的用功样子。他说老师就是一辈子读不通的死脑筋,只配当私塾老师。他说这话时刚巧老师走进来,一个栗子敲在他头顶上,我又怕又好笑,就装出毕恭毕敬的用功样子。可是肫肝叔的话对我影响很深,我后来读书总读不进去,总等着像苏老泉似的,忽然开窍的那一天。

0*爱与孤独·三更有梦三更有梦书当枕*0八岁开始读四书,《论语》每节背,《孟子》只选其中几段来背。老师先讲孟子幼年故事,使我对孟子先有点好感,但孟子长大以后,讲了那么多大道理我仍然不懂。肫肝叔真是天才,没看他读书,他却全会背。老师不在时,他解说给我听:“孟子见了梁惠王,惠王问他你咳嗽呀?(王曰叟)你老远跑来,是因为鲤鱼骨卡住啦?(亦将有以利吾国乎?故乡土音“吾”“鱼”同音。)孟子说不是的,我是想喝杯二仁汤(亦有仁义而已矣)。”他大声地讲,我大声地笑,这一段很快就会背了。老师还教了一篇《泰坦尼克邮船遇险记》。他讲邮船撞上冰山将要沉没了,船长从从容容地指挥老弱先上救生艇,等所有乘客安全离去时,船长和船员已不及逃生,船渐渐下沉,那时全船灯火通明,天上繁星点点,船长带领大家高唱赞美诗,歌声荡漾老师讲完就用他特有的声调朗诵给我听,念到最后两句:“慈爱之神乎,吾将临汝矣。”在辽阔的海空中。老师讲完就用他特有的声调朗诵给我听,念到最后两句:“慈爱之神乎,吾将临汝矣。”老师的声调变得苍凉而低沉,所以这两句句子我牢牢记得,遇到自己有什么事好像很伤心的时候,就也用苍凉的声音,低低地念起:“慈爱之神乎,吾将临汝矣。”的确有一种登彼岸的感觉。总之,我还是非常感激老师的,他实在讲得很好,由这篇文章,使我对文言文及古文慢慢发生了兴趣,后来他又讲了一个老卖艺人和猴子的故事给我听,命我用文言文写了一篇《义猴记》,写得文情并茂。内容是说一个孤孤单单的老卖艺人,与猴子相依为命。有一天猴子忽然逃走了,躲在树顶上,卖艺人伤心地哭泣着,只是忏悔自己亏待了猴子,没有使它过得快乐幸福,猴子听着也哭了,跳下来跪在地上拜,从此永不再逃,老人也取消了它颈上的锁链。后来老人死了,邻居帮着埋葬他,棺木下土时,猴子也跳入墓穴中殉主了。我写到这里,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落在纸上,不知怎的,竟是越哭越伤心,仿佛那个老人就是我自己,又好像我就是那只跳进墓穴的猴子。确实是动了真感情的,照现在的说法,大概就是所谓的“移情作用”吧。老师虽没有新脑筋,倒也不是肫肝叔说的那样死脑筋,他教导我读书和作文,确实有一套方法。可惜他盯得太紧,罚得太严,教起《女诫》、《女论语》时那副神圣的样子,我就打哆嗦。有一次,一段《左传》实在背不出来。我就学母亲捂着肚子装“胃气痛”,老师说我是偷吃了生胡豆,肚子里气胀,就在抽屉里找药丸。翘胡子仁丹跟蟑螂屎、断头的蜡烛和在一起,怎么咽得下去,我连忙打个呃说好了好了。其实老师很疼我。他长斋礼佛,佛堂前每天一杯净水,一定留给我喝,说喝了长生不老,百病消除。加上母亲的那一杯,所以我每天清早得喝两杯面上漂着香灰的净水,然后爬在蒲团上拜了佛,才开始读书。老师从父亲大书橱中取出来的古书冒着浓浓的樟脑味,给人一种回到古代的感觉。记得那部《诗经》的字体非常非常的大,纸张非常非常的细而白。我特别喜欢。可惜我背的时候常常把次序颠倒,因为每篇好几节都只差几个字,背错了就在蒲团上罚跪,跪完一支香。可惜我背的时候常常把次序颠倒,因为每篇好几节都只差几个字,背错了就在蒲团上罚跪,跪完一支香。起初我抽抽噎噎地哭,后来也不哭了,闻着香烟味沉沉地想睡觉,就伸手在口袋里数胡豆,数一百遍总该起来了吧。肫肝叔说得不错,人来此世界只为受苦,我已开始受苦了。不由得又念起那句文章:“慈爱之神乎,吾将临汝矣!”晚上告诉母亲,母亲说:“你不可以这样调皮。你要用功读书,我还指望你将来替我争口气。”我知道她为的是我喊二妈的那个人。二妈是父亲在杭州做大官时娶回的如花美眷,这件事着实伤了母亲的心,也使我的童年蒙上一层阴影。现在事隔将近半个世纪,二妈也去世整二十年,回想起她对我的种种,倒也并不完全出于恶意。有件事还不能不感激她,就是我能够有机会看那么多小说,正是由于她,她刚回故乡时,因杭州人言语不通,就整天躲在房里看小说,父亲给她买了不知多少小说,都用玻璃橱锁在他自己书房里,钥匙挂在二妈腋下叮叮当当地响。我看了那些书好羡慕,却是拿不到手,老师也不许我看“闲书”。有一天,肫肝叔设法打开书橱,他自己取了《西厢记》、《聊斋志异》等等,给我取了《七侠五义》、《儿女英雄传》,我们就躲在谷仓后面,边啃生番薯边看,看不懂的字问肫肝叔,为了怕二妈发现,我们得快快地看。因此我一知半解,不像肫肝叔过目不忘,讲得头头是道,但无论如何,我们一部部换着看,背着老师,倒也增长了不少“学问”。在同村的小朋友面前,我是个有肚才的“读书人”。他们想认字的都奉我为小老师,真是过足了瘾,可见“好为人师”是人之天性。阿荣伯为我在他看守橘园的一幢小屋里安排了条凳和长木板桌,那儿人迹罕到,我和小朋友们可以摆家家酒,也可以上课读书。我教起书来好认真,完全是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我的教材就是儿童故事书和那一套套的香烟洋片,我讲了故事再讲背后的“文章”,挑几个生字用墨炭写在木板上,学着老师教我的口气,有板有眼。还要他们念,念不出来真的就打手心,我清清楚楚记得有一次硬是把一个长工的女儿打哭了,她母亲向我母亲告状说我欺侮她,还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我心里那份委屈,久久不能忘记。因此也体会到,每当老师教我时,我实在应该用心听讲,才不辜负当老师的一片苦心。

二妈双十年华,却也吃斋拜佛,照说应该和我母亲合得来,但她们各拜各的佛,连两尊如来佛都摆出各不相让、各逞威严的样子。二妈双十年华,却也吃斋拜佛,照说应该和我母亲合得来,但她们各拜各的佛,连两尊如来佛都摆出各不相让、各逞威严的样子。二妈用杭州口音念白衣咒、心经,非常好听。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看小说也一句句大声地念出来,她看《天雨花》、《燕山外史》等等,念一句,顿一顿,我站在一边听呆了。她回脸瞪着我问:“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很自然地说:“听你念书呀。”她大声说:“小孩子不能看这些书。”我心想我并没有看,是你在看呀!但也懒得分辩,回瞪她一眼就走开了。但不幸的是有一天被她发现《红楼梦》不见了,她确定是我偷的,更糟的是父亲又发现书房里少了几幅名画、几部碑帖,两案并发,肫肝叔和我都受了严重的拷问。肫肝叔一切都承认了,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说拿碑帖是为了临摹,父亲当场叫他写字,他拿起笔一挥而就,写的是“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露着一脸的得意。没想到父亲居然点了几下头说:“字倒是有天分,你以后索性从写字上下功夫。”肫肝叔奉命唯谨,父亲就叫他抄《金刚经》,抄朱伯庐先生治家格言。于是二妈的矛头转向我,低声地说:“小春,你应当专心读圣贤书,这种小说不是你应当看的。”她的声音温和里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这股力量是父亲给她的。从那时起,我就怕了她,也有点恨她。但是看闲书的欲望却愈来愈强烈,但是看闲书的欲望却愈来愈强烈,我怀着一分报复的心理,去看大人们不许看的书。我怀着一分报复的心理,去看大人们不许看的书。《清宫十三朝》、《七剑十三侠》、《春明外史》、《施公案》、《彭公案》……越看越觉得闲书比《左传》、《孟子》有趣多了。老师看我昏昏沉沉的样子,索性开了书禁,每天指定我看几回《三国演义》、几回《东周列国志》,命我学《东莱博议》写人物史事评论,这下又苦了我了。肫肝叔却是文章洋洋洒洒,有一天他自动写一篇《曹孟德论》,把曹操捧上天,说刘备是个“德之贼也”的乡愿,父亲和老师看了都连连点头。他得意地对我说,写议论文一定要有和众不同的见解,才可以出奇制胜。但我对议论文总是没兴趣的,因此古文中的议论文也不喜欢读。我背得最熟的是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刘禹锡的《陋室铭》和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好像自己也有飘然物外之概。

幸好这时我的另一位在上海念大学的二堂叔暑假回来了。他带回好多杂志和新书。大部分都是横着排印的,看了好不习惯,内容也不懂,他说那都是他学“政治经济”的专门书,他送给我一本《爱的教育》和一本《安徒生童话集》,我说我早已读大人的书了,还看童话。他说童话是最好的文学作品之一种,无论大人孩子都应当看。他并且用“官话”念给我听。他说“官话”就是人人能懂的普通话,叫我作文也要用这种普通话写,才能够想说什么就写什么,写得出真心话。老师不赞成他的说法,老师说一定要在十几岁时把文言文基础打好,年纪大点再写白话文,不然以后永不会写文言文了。我觉得老师的话也有道理,比如我读林琴南的《茶花女轶事》、《浮生六记》、《玉梨魂》、《黛玉笔记》等,那种句子虽然不像说话,但也很感动人,而且可以摇头摆尾的念,念到泪流满面为止。二叔虽然主张写白话文,他自己古文根基却很好。他又送我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害我读得涕泪交流。这些“爱情”书,都是背着父亲和老师看的。我那时的兴趣早已从“除暴安良”的武侠转移到“海枯石烂”的言情了。十二岁的女孩子,就学着《黛玉笔记》的笔调,写了篇《碎心记》,放在抽屉里被老师看到了,他摆着一脸的严肃说:“文章还可以,只是小小年纪,不可以写这种悲苦衰烂的句子,会影响你的福分的。”其实我写的是母亲的心情,写得自认为非常哀怨动人。二叔也夸我写得好,说我以后可以写小说,不过要用白话文写。他叫我把他的故事写下来。原来他心里有一段非常罗曼蒂克的爱情。他喜欢侍候二妈的丫头阿玉。阿玉见了他,低垂着眼帘含有说不完的情意,肫肝叔也喜欢她,她理也不理他,肫肝叔说:“她是应当喜欢二哥的,我不配。”从这一点看,肫肝叔是个心地很好的人。我教阿玉认字读书,二叔也买了整套的伟人故事书送她。肫肝叔说:“还是让她读二十四孝吧!那样她才能死心塌地侍候二嫂,读新书她就会不甘心,她就会哭的。”他说得一点不错,阿玉一直忍,也一直哭,后来哭着被嫁给了船夫,全家就在一条乌篷船上飘飘荡荡,二叔对她的爱情也没个了结。他说得一点不错,阿玉一直忍,也一直哭,后来哭着被嫁给了船夫,全家就在一条乌篷船上飘飘荡荡,二叔对她的爱情也没个了结。在当时,他俩那种脉脉含情的样子看了真叫人心碎。我打算学郁达夫《迟桂花》的笔调来写,但后来进了中学,学算术,学英文。看闲书、写闲文的心情反而没有了。

我到杭州考取中学以后,吃斋念佛的老师觉得心愿已了,就出家当和尚去了。我心头去了一层读古书的压迫感,反而对古书起了好感。寒暑假,就在父亲书橱中随意取出一本本线装书来翻翻,闻到那股樟脑味,很思念老师。父亲要我有系统地读四史。《古文辞类纂》和《十八家诗钞》由他选了给我读。可是我只能按自己的兴趣背诵,父亲有点失望,他说我将来绝不是个做学问的人,这一点是不幸而言中了。

从学校图书馆中,我借来很多小说和散文,尤其是翻译小说。父亲对朱自清、俞平伯的文章很欣赏,可是小说仍不赞成我多看。我倒也用不着像小时候那么躲着他偷看。那时中学课业不像现在繁重,课余有的是时间,我看了巴金、老舍、茅盾等人的小说,西洋小说中,我最爱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多夫》,反复看了几遍,奥尔珂德的《小妇人》是当英文课本念的,我们又指定看《好妻子、小男儿》的原文,因为文字较浅。其他如《简·爱》、《傲慢与偏见》、《悲惨世界》,亦使我爱不释手。尤其是《小妇人》和《简·爱》,我感到写小说并不难,只要有一颗充满“爱”的心。记得当时还摹仿名家笔法,写了一个中篇小说《三姐妹》,大姐忧郁如林黛玉,日记都是文言文的,二姐是叛逆女性,三妹天真无邪,写得情文并茂,自谓熔《红楼梦》、《小妇人》和《海滨故人》于一炉,此文如在,倒真是我的处女作呢。二妈向我借去茶花女和庐隐的《象牙戒指》,又一句句地念出声来,念完了偏又说:“如今的新派小说真啰嗦,形容句子一大堆,又没个回目。”二妈向我借去《茶花女》和庐隐的《象牙戒指》,又一句句地念出声来,念完了偏又说:“如今的新派小说真啰嗦,形容句子一大堆,又没个回目。”这么说着,却又向我再借,有时还看得眼圈儿红红的。在看小说上,我们倒成了朋友。我把这话告诉母亲,母亲深陷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半晌说:“你们彼此能谈得来,我也放心不少。”母亲脸上表情很复杂,好像欣慰,又好像失落了什么。我心里很难过,我觉得圣贤书和罗曼蒂克的爱情至上主义很难协调,因此我把《红楼梦》看了又看,觉得书中人个个值得同情。对自己的家庭,我也作如是观,因此我一时豁达,一时矛盾,一时同情母亲,一时同情二妈。后来读了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好像又进入另一种境界,想探讨人生问题、心性问题。教我国文的王老师叫我看《宋儒学案》、王阳明《传习录》、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可是对我来说,这些书都太深了,倒是《传习录》平易近人。那时启发心智的书不及现在这么丰硕,我本是个不喜爱看理论书的人,父亲恨不得我把家中藏书都读了,我却毫无头绪地东翻翻西摸摸。先读《庄子》,读不懂了放下来再抽出《楚辞》来念,念着《离骚》和《九歌》时,不禁学着家庭老师凄怆的音调低声吟诵起来,热泪涔涔而下,觉得人生会少离多,十分悲苦。心中脑中一团乱丝理不清,我写信给故乡的二叔和肫肝叔,他们的回信各不相同。二叔劝我读唐诗宋词,寄给我一本纳兰的《饮水词》、吴香的《香南云北庐词》与李清照的《漱玉词》,叫我细读。他说诗词是图画的,音乐的,哲学的,读多了对一切自能融会贯通。肫肝叔却叫我读《庄子》,读佛经,他介绍我看《景德传灯录》、《佛说四十二章经》、《心经浅说》。那阵子,我变得痴痴呆呆,无限虚无感、孤独感,觉得自己是个哲人,没有人了解我。王老师发现我在钻牛角尖,叫我暂时放下所有的书本,连小说也别看,撒开地玩。他时常带我们在湖滨散步。西湖风光四时不同,每处景物都有历史掌故,他风趣的讲解和爽朗的笑声,使我心胸开朗了不少。他说读书、交朋友、游山玩水三者应融为一体,才是完整的人生。所谓人生哲学当在日常生活中去体会寻求,不要为空洞的理论所困扰。他说“三更有梦书当枕,千里怀人月在峰”就是三者合一的境界。他说“三更有梦书当枕,千里怀人月在峰”就是三者合一的境界。高中三年,王老师对我的启迪很多。他指导我速读和精读的方式,如何作笔记,如何背诵,如何捕捉写作的灵感。我渐渐感到生命很充实,自己在成长,成长中,大自然、朋友、书本是最好的伴侣。

父亲爱读书、藏书,也爱搜集版本、碑帖和名家字画。杭州住宅书房中,有日本影印《大藏经》、《四史精华》、《四库全书》珍本、《三希堂》、《淳化阁法帖》,和许多善本名家诗文集。父亲每年夏天都去别墅云居山庄避暑,所以山上也有一部分他自己特别喜爱的书。放暑假后,我就上山陪他散步读书。别墅是三间朴素的小平房,绕屋是葱茏的细竹。四周十余亩空地一半是果园,一半种山薯玉蜀黍。山顶有一座小小茅亭,每天清晨我们在亭中行深呼吸,东方彩霞映照着烟波缥缈的钱塘江,左边是沉睡的西子湖。父亲晚年怀着避世的心情上山静养。勉励我要好好利用藏书,爱惜藏书,不要学不肖子弟,把先人藏书字画都卖了。父亲说这话是很沉痛的,因为我是长女,妹妹才五岁,家中没有应门五尺的男童。所以我当时曾立誓要保存好父亲在杭州和故乡两地的全部藏书。没想到抗战军兴,父亲带了全家回故乡,杭州沦于敌手,全部书画就无法照顾了。

避乱故乡,父亲忧时伤事,健康一日不如一日,幸得故乡的书斋中,另有一套藏书,商务影印的《大藏经》、《四部丛刊》、《二十四史》、《十三经注疏》……大伏天里,在城里工作的二叔特别回来帮我晒书,肫肝叔也来了,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头发稀稀疏疏的,竟已像个老头子了。二叔则显得越发深沉了。父亲见了他很高兴,叫他帮着我把书房整理出来。父亲的书房在正屋右首边,隔一道青石大屏风。一幢单独平房内分三间,最外面一间摆着红木镶云母石面的长桌,以备赏画之用。进圆洞门另一长房间是书房,一边一张油木榻床,父亲看书倦了在此休息,右首套房是经堂,是父亲诵经静坐之处,书橱里是藏经。四部丛刊以及木板善本专集等,则放在外书房中,这一座书城已足够使二叔和我留恋了。肫肝叔在山中捡来一些松树的内皮,就着自然的笔磔拼成“听雨轩”三字,贴在圆洞门上,父亲看到了也点头赞许。经堂的落地门外是小院落,种着茂盛的水竹,风雨掠过,竹浪翻腾。在我的记忆里,好像这个小院落中一直下着雨。经堂的落地门外是小院落,种着茂盛的水竹,风雨掠过,竹浪翻腾。在我的记忆里,好像这个小院落中一直下着雨。也许是父亲和我都偏爱雨,喜欢在雨天到经堂里,燃起一炉檀香,隔着窗儿欣赏万竿烟雨图。父亲病中喜读杜甫书,大概是国难家愁,心境与少陵相似。因此影响我于学诗之初,就偏爱杜诗。我第一首律诗《怀西湖友人》就是由父亲改定的,记得当中四句是:“三年湖海灯前梦,万古沧桑劫后棋。故国云山应未改,西湖筇屐倘相期。”父亲兴来时也作诗,可惜他的诗稿于离乱中不及带出,现在还记得几首,有一首记友人来访的诗:“具黍但园蔬,虚邀有愧子。倾杯迎故旧,备箸恕清疏。老至交情笃,乱来村里墟。瓯江幸地僻,还喜暂安居。”虽未见功力,却是款切自然。我们父女听雨轩中岁月,还算过得悠闲。二叔于星期假日,一定下乡陪父亲作上下古今谈。他读的新理论书比父亲多,我更不敢望其项背。他每于书橱中取出一部书,略略翻阅,便能述其梗概。他告诉我无论读古书新书,都要能抓住重点,先看作者自序与目录,略读即可,不必逐字逐句推敲。如有兴趣,可摘录与自己相同及相反意见,并加批注,最好用活页,以所读书性质归类,不作笔记亦可,于书页上下空白处批注。纯文学书如诗歌散文,则可任意圈点。他说会读书的人,不但人受书的益处,书亦受人的益处。此话我时时牢记在心。和大学时夏老师的话不约而同。他诗词背得很多,用工楷抄了一本诗词选,题为“诗词我爱录”。后来我也学他把自己心爱诗词抄一本“诗词我爱录”。此抄本曾带来台湾,不意竟在办公室抽屉中不知被何人盗去,十分痛心。此抄本曾带来台湾,不意竟在办公室抽屉中不知被何人盗去,十分痛心。他和父亲谈哲学、宋明理学,说来头头是道,连佛经他都看了不少。他并不赞成我年纪轻轻地就读佛经,却写了佛经上四句给我作座右铭:“一切众生,莫不有心,凡有心者,皆当成佛。”他说:佛经道理深奥,总括起来也就是“我心即佛”四字。“佛”即是最高之智慧。宋明理学无论是程朱、陆王,都未跳出这个道理。只是治学方法不同而已。他说肫肝叔虽也看佛经,却是自恃聪明,走火入魔,十分可惜。那时肫肝叔已不幸染上不良嗜好,处处躲着我父亲,见了二叔也是自惭形秽,默无一言。对我却始终推心置腹,他给我看他自叹的诗,记得其中四句是“因无骨相饥寒定,只合生涯冷淡休。羞向鸡虫计得失,那堪儿女足酸愁”。我看了也只有叹息。父亲去世时,他于无穷悔恨中作了一首挽联:“涕泪负恩深,忆十年诲谕谆谆,总为当时爱我切。人天悲路绝,对四壁图书浩浩,方知今日哭兄迟。”至今忆及,犹感怆然。这两位叔叔一样有极高天分,一样地读了很多书。却是气质如此迥异,人生观如此不同。这疑问,我到今天都时时在心。

父亲逝世后,我又单身负笈沪上继续学业,大学的中文系主任夏承焘老师对我在读书方法上另有一番指引。他说读书要“乐读”,不要“苦读”。如何是“乐读”呢,第一要去除“得失之心”的障碍,随心浏览,当以欣赏之心而不必以研究之心去读。过目之书,记得固然好,记不得也无妨。四史及《资治通鉴》先以轻松心情阅读,古人著书时之浑然气运当于整体中得之。少年时代记忆力强,自然可以记得许多,本不必强记,记不得的必然是你所不喜欢的,忘掉也罢。遇第二次看到有类似故事或人物时自然有印象。读哲学及文学批评书时,贵在领悟,读哲学及文学批评书时,贵在领悟,更不必强记。他说了个有趣的比喻:你若读到有兴会之处,书中那一段,那几行就会跳出来向你握手,彼此莫逆于心。更不必强记。他说了个有趣的比喻:你若读到有兴会之处,书中那一段,那几行就会跳出来向你握手,彼此莫逆于心。遇有和你相反意见时,你就和他心平气和辩论一番,所以书即友,友亦书。诗词也不要死死背诵,更不必记某诗作者谁属,张冠李戴亦无妨,一心纯在欣赏。遇有心爱作品,反复吟诵,一次有一次的领会,一次有一次的境界。吟诵多了自然会背,背多了自然会作,且不至局限于某一人之风格。全就个人性格发展,写出流露自己真性情的作品。他教学生以轻松的行所无事之态度读书,自己却是以极认真严肃态度做学问。他作了许多诗人、词人的年谱,对白石道人研究尤为深入。我也帮忙他整理许多资料,总觉研究工作很枯燥,他说是年龄境界未到,不必勉强,性格兴趣不相近,也不必勉强。大学四年中,得夏老师“乐读”的启示,培养了读书的兴趣,也增加了写作的信心。卒业后避乱穷乡,举目无亲,心情孤寂,幸居近省立联高,就向图书馆借来西洋哲学书及翻译小说多种阅读。我写信给夏老师报告读书心得,也诉了一些内心的悲苦,他来信告诉我说:“近读狄更斯《块肉余生》一书,反复沉醉,哀乐不能自主。自唯平生过目万卷,总不及此书感人之深。如有英文原本,甚盼汝重温数遍,定能益汝神智,富汝心灵,不仅文字之娱而已。”他也正在读歌德的书。每节录其中警语相勉:“人生各在烦恼中过活,但必须极肯定人生,乃能承受一切幻灭转变,不为所动,随时赋予环境以新意义,新追求,超脱命运,不为命运所玩侮。”他又说:“若无烦恼便无禅,望你以微笑之智慧,化烦恼为菩提,以磨刮出心性之光辉。”他指示我读西洋哲学之余,应当回过来再读《老子》。篇幅不多,反复读之,自能背诵。老子卒业后再读《庄子》,并命于万有文库中找出西塞罗文录来读其中说老一篇,颇多佳喻。我写给他自己习作的词。他说:“文字固清空,但仍须从沉着一路做去。”他叫我不要伤春,不要叹年长,人之境界,当随年而长。他引僧肇物不迁论中句“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以勉励。他说:“年来悟得作诗作词,断不能但从文字上着力。放翁云迩来书外有工夫。愿与希真共勉之。”他的来信,每一句话都像名山古刹中的木鱼清磬之音,时时敲击心头,助我领悟人生至理。曾记当年在沪上时,杭州陷于日寇,他曾有词咏孤山云:他曾有词咏孤山云:“湖山信美,莫告诉梅花,人间何世。独鹤招来,共临清镜照憔悴。”不知他面对日后生活的种种困境,清镜中更是怎样一副白发衰颜呢?“湖山信美,莫告诉梅花,人间何世。独鹤招来,共临清镜照憔悴。”不知他面对日后生活的种种困境,清镜中更是怎样一副白发衰颜呢?

抗战后半期,我虽与恩师不曾同处一地,而书信往还,他对我读书为人为学,启迪实多。在那一段宁静的岁月中,我也确实读了一些书。但愈读愈感到在浩瀚书海中自身知识的贫乏,和分寸光阴的可贵。

胜利还乡,第一件事就是叩见恩师,并请他指点如何重整残缺的图书。因家园曾一度陷于日寇,听雨轩被日机炸毁一角。一部分藏书化为灰烬。复员回杭州,检点寓所与云居山庄两处的存书,许多善本诗文集都已散失,藏经和碑帖亦已残缺不齐。这都是无法重补的书,实令人痛心。统计永嘉与杭州两处余书不及原来三分之一。追念父亲当年的托付之重,我乃尽力把《四部丛刊》、《四部备要》及四库全书珍本等丛书中缺失者买来补齐,重新整理书房,且供上佛堂,也是对先人的一点纪念。没想到一九四九年仓促中家人生存都成问题,故乡与杭州两处藏书,竟然无法顾及。眼睁睁看着先人余业,将被摧毁,于万分沉痛的心情之下,只得把杭州的藏书全部捐赠浙江大学图书馆,故乡的书全部捐赠籀园图书馆(孙仲容先生读书馆)。希望借了公家力量,保留一二,亦足以告慰先父在天之灵。我当时仓惶离开杭州,行囊简便,自己特别心爱的几部书和父亲生前批注圈点过的书,都无法携带。只得郑重托付恩师,希望有一天能重见恩师,也领回硕果仅存的几部书。

二十多年来,我也陆陆续续买了不少自己喜爱的书,加上朋友们赠送的著作,我也拥有好几书橱的书了。但是想起大陆故乡和杭州两处数遭日寇兵劫的万册藏书,焉得不令人魂牵梦萦。二十多年来,我也陆陆续续买了不少自己喜爱的书,加上朋友们赠送的著作,我也拥有好几书橱的书了。但是想起大陆故乡和杭州两处数遭日寇兵劫的万册藏书,焉得不令人魂牵梦萦。偶然在旧书摊上买到一部尘灰满面的线装书就视同至宝,获得一部原版影印的古书,就为之悠然神往。披览之际,就会想起童年时代打着呵欠背《左传》、《孟子》时的苦况,怀念起所有爱护我的长辈和老师。尤其是当我回忆陪父亲背杜诗闲话家常时的情景,就好像坐在冬日午后的太阳里,虽然是那么暖烘烘的,却总觉光线愈来愈微弱了。太阳落下去明天还会上升,长辈去了就是去了,逝去的光阴也永不再回来。春日迟迟中,我坐在小小书房里,凌凌乱乱地追忆往事,凌凌乱乱地写,竟是再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只后悔半生以来,没有用功读书,没有认真做学问。生怕渐渐地连后悔的心情都淡去,只剩余一丝丝怅惘,那才是真正的悲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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