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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方华,笔名橡子,湖北人,1968年出生,199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微信公众号"团结湖参考"主编
作者蔡方华是微信公众号“团结湖参考”的主编,他真正的身份是一位诗人。1991年写作长诗《黄山》之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创作了很多诗作,风格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变得清新、柔软,哲思性很强。本书选辑了他近年来的创作一百多首,可以使人看到他的整体创作风貌。
在段子手和心里鸡汤横行的时代,人们有时候会怀念一下抒情诗人.
自序1一个很久未见的朋友打来电话,说是翻出了我在1993年写的一张纸条。只一句话,已让我有恍如隔世之感。我从不知道人可以在遗忘与疏离中走得那么远。那年夏天,从坝上草原回到北京,心惊胆战地回到屋子里,回到电脑前。不到两日,后背又开始疼起来。对城市的陌生感又多了一分。从地铁王府井车站走出来,是东方广场的巨大购物中心,我在里面胡乱地走。母亲和孩子,男人和女人,空调和星巴克,两个年轻而漂亮的售货员在低头说着什么。人们就在这里,世界也在这里。他们隐藏,然后出没,装作从来就在这里的样子,仿佛这个巨大的集市就是他们的家园。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没有家园,就像迷途的羔羊。而我也是迷途的,等到我终于找到出口的时候,竟然已经走到了东单大街。我其实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感觉必须写字,写什么都行。过去很多年,我经常在纸上涂抹,心情会流泻在笔触里。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我从来不让扔掉任何写了字的纸头,除非是我自己撕掉的。于是,一年年过去,积攒在身边的纸张就多了起来。有时会翻出来看,为所谓的写作感到脸红,有时又会惊奇于自己的天真或深邃。人在某个片刻是有可能天真的,你会天真地笑起来,没来由的不好意思,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好意思了。那是天性的遽然复活。至于深邃,那从来不是困难的事情,当你在一条长满野草的小路上越走越远的时候,你的身边就再也没有任何同伴。只有你和敞开的世界,只有真实与空旷,只有浩瀚的天空与来去的风,那是一种幽深至极的孤独,你甚至来不及喊叫。写得最厚的一摞纸是《脆弱》的手稿。五百字的大稿纸,微微发黄,纸面略有点糙,钢笔写上去有一种涩的感觉,就像在水中走动一样。这样的涩,会让写作变得从容。那十个月里,每天都会把大稿纸铺开在桌子上,蘸着阳光与内心的激情,写下大约两千个字。从来不多写。我不愿意写得太快,每当我写得快意淋漓的时候,我总有罪恶感。书出版之后一年,我答应一个朋友,把《脆弱》的手稿送给她。我知道自己不会再有手稿了,从此写作会在显示器上完成,所有的情绪都会变成没有个性的比特,我觉得这厚厚的一摞手稿应该是珍贵的。我想送给她一些珍贵的东西。在我最困难和消沉的时候,她在远方关心着我,因为我喝醉了而忧心忡忡,因为我的颓废而满怀疼痛。她来到北京的时候,除了送给我酒,还带给我一本《圣经》。我知道她希望我能从上帝得到精神安慰,可我不能。不过,我很多次搬家的时候,都一直带着这本《圣经》,里面夹着《脆弱》封面的几个小样。我想我带着的是一种温暖。对我这种人来说,丧失已经成为习惯,没有比温暖更重要的东西了。她终于没有带走手稿。日子里经常搁不下几张纸,这样的体会是很多人都有的。于是有锁,有猜忌,有不安和隐秘的忧愁。于是,那些纸就那样埋在灰尘里。我知道,每当屋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纸上的每一个汉字都在歌唱。翻开《圣经》,约伯说:我虽说话,忧愁仍不得消解。2某个夏天的北京异常闷热,让人想到马尔克斯那帮人笔下的拉丁美洲。空气中有豆大的水珠,它们悄悄潜身于石头、木板、织物甚至金属之中,把整个世界泡得松软。当你艰难地呼吸着潮湿的空气时,你怀疑自己的灵魂可能也长了绿毛。一天晚上到酒吧里和朋友谈出版的事,到了之后才知道是崔健的生日聚会。那年在仓马古道和老崔同桌吃饭,发现他的头顶有点秃了,我对一个朋友感叹说,英雄也难免有老的时候。心中不无苍凉。我刚上大学时,崔健强势出道,夜深时分,从北京到武汉,大街上到处都是《一无所有》的嘶吼。崔健和一个波涛汹涌的年代紧紧联系在一起,是年月中最坚硬的骨骼,那些年我只知道在纸上写诗,不停地写,我的各种硬皮本子都使劲夹着长长短短的句子,我的灵魂在纸上笨拙地飞翔,而我自以为是优雅的。过了零点,大家开始起哄,崔健就上去唱了两首歌。“看见了野菊花,想起了我的家,咿呀”。他唱得很平静,很沧桑,始终低着头,不看酒吧里的人们。光线从右后方打在他的肩上,一顶黄军帽挡住了他的表情,只在他使劲弹吉他的时候,才能看出他的脸上竟然有酒窝。这个老先锋的脸上竟然有酒窝,这让他看上去多少有些天真。外国女人在使劲鼓掌,中国女孩的眼里水波荡漾,崔健仍然很平静,既看不见他的刀子,也找不到任何伤口。但他的确是个英雄,虽然时代的急遽变化让他丧失了共鸣,但他仍然是个英雄,他的强硬与柔情曾经像血一样洗刷着我们的灵魂,我们无法忘记这一点。就算我们已经牛逼成腕,我们也无法否认,自己曾经在草坪上整夜唱着他的歌。我曾经对崔健有过失望,觉得他放弃了自己的音乐中最昂贵的东西,最为我们所珍视的东西,那就是愤怒。但是,一年年过去,当我慢慢深入到时代精神的内核,我发现要保持一块红布的力量是那么艰难。不是崔健放弃了什么,而是时代强硬地拒绝了什么,而崔健仍然在坚持。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对崔健的愤怒多少有些盲目。是的,激情总是盲目的。于是,我在仓马古道的饭桌上向崔健道歉,我告诉他说,他是勇敢的。而这个晚上,当人们在台上唱歌的时候,坐在我斜对面的崔健让人感到孤独。他斜着身子,像面目苍老的鲍勃?迪伦。那天凌晨回到家里,一边大口地喘气,一边打开电脑,收到了余世存转发的电子邮件。一个叫茉莉的写了一篇文章,报道了国际作家议会在巴勒斯坦的言行,比如萨拉玛戈说,以色列在巴勒斯坦所犯下的罪行可以和奥斯维辛相比。而北岛则对阿拉法特说:“自童年起你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想知道经历过如此漫长的岁月和重重困难,你是否还保持当年的理想?”文章指出,作家们的言论在西方世界引起一遍喧哗。作家始终是国际社会里一股奇特的、甚至有些魔幻的力量。早在1937年西班牙战争时期,大批诗人和作家就同第五纵队的力量一起参加了反抗运动。洛尔迦的死更是激起了世界作家的广泛愤怒。在整个20世纪,作家都对政治表现了浓厚的兴趣和参与意识,其中尤以法国作家为甚。前苏联入侵捷克的时候,法国许多作家和诗人都发表声明,阿拉贡甚至扬言要自杀。在萨特、杜拉丝的传记里,都非常详细地讲述过法国作家对政治的参与。不过,在我看来,作家和诗人永远都是政治的门外汉。他们只在离开政治之后,才会明白,无论目标多么正确的政治行为,其细节总会是肮脏不堪的。就像北岛不明白他的英雄在年轻时是个恐怖分子一样,诗人不了解正义和理想的局限。他们懂得那些形而上的事物,但他们似乎不明白为了抵达天堂需要付出的代价。这让我想起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政治力量面前,作家和诗人的行为总像婴儿一样可笑。但是,无论你怎么取笑北岛的政治言论,你却难以忘记他那些金声玉振的句子:“落叶吹进深谷/歌声却没有归宿。”他或许还没有找到人类良知的归宿,但他仍在寻找。3对于个人来说,写作的合法性需要不断地求证。你为什么要写,为什么要这样写,始终是个问题。我曾经孜孜不倦地写诗,写了很多年,但我为什么要写诗呢?我给自己找到的理由是,写诗不像写小说那么辛苦,只用写寥寥几行字就够了。我住在氧气厂宿舍的日子里,活得像韩波一样窘迫,用煤油炉做饭,用电炉取暖,同屋的青工邋遢得要命,可我仍然每天坚持读书和写作。那样的日子几乎没有任何诗意可言,可我还是在纸上不停地写,并且不知道写作的目的是什么。那时候,汪国真暴得大名,一个做导游的北京女孩劝我说,你写他那样的诗吧,我觉得你完全能写得出来,你也会出名的。我只能苦笑。那时候,写作几乎是生命的营养,我必须从写作中寻找自豪感,但是,写作让我更加困窘。大约是1995年,我想自费出版一本新的诗集。一个朋友帮我联系了出版社,并且给我安排了免费印刷,眼看着一切都有了眉目,突然接到出版社的消息,说是书稿在三审的时候被枪毙了。一位年高的女编审,她在我的诗稿中挑出了一些可疑的句子,认为那些都有“性诗”之嫌,不适合公开出版。这种匪夷所思的观念几乎击溃了我,让我既愤怒又无奈。不过,这些年过去之后,当我回头再看这件事,我平和了许多,甚至没觉得那个女编审有多可恶,她有自己的价值标准,也许那标准是非常荒谬的,可是她在坚持,她也是被时代塑造的,如果说她根本不具备对诗歌的鉴赏力,那也不是她的错。只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几乎扼杀了一个诗人的创造冲动。诗集的流产,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借口。从那之后,我就很少写诗了。被写作限定的人生充满了荒谬感。上初中的时候,我就认为自己很有才华,我给很多大作家写信,然后,每天都怀着隐秘的期待,盼望有人从遥远的地方来接我。我一定会被选中,至于选中了做什么,我没有一点概念。现在,我想象那个坐在山坡上的瘦孩子,不禁充满了对他的怜惜。他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衣,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眼睛里弥漫着盲目的期待,同时又被期待折磨着。他是那么孤独。上到初二的时候,公社医院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医生,是刚从大学里毕业的。他英俊潇洒,意气风发,每个举动都带着来自“外面”的气息,让我心折。他给我出了个题目,要我写一首诗,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写出了一些貌似哲理的句子,让他大为惊异,从此他就叫我作家,而我则投桃报李,叫他专家。他结婚的时候,点名要我一起去接新娘,在大卡车里,我是最小的一个。新娘的家在蕲州镇附近,那里比较富裕,所以,他们就很有些看不起我们这些山里人,设了很多机关来刁难新郎倌。在大人们忙着解决那些棘手问题的时候,我一直在猜想新娘的模样。我看到了一个明艳的女子,她伸出手,对大人说着什么,似乎是在指责,我觉得她就是新娘,因为她很漂亮,也带着浓郁的“外面”气息,让我心生爱慕。但是,等到后来新娘子上车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新娘的妹妹,而新娘本人看上去要晦暗得多,也显得老很多。我对这桩婚姻很不满,我不明白专家为什么不娶那个妹妹,那不是更般配吗?为什么大人做事总是如此荒唐呢?几年后,我上了高中,听说专家跟一个年轻护士乱搞男女关系出了事,被发配到一个更闭塞的山区去了,他的妻子跟他离了婚。而我也因为跟老师恋爱,并且不思悔改,受到了勒令退学的处分。小地方上两个杰出的人就这样相继倒了霉,而且都跟女人有关。后来我远走高飞,再也没有见过专家,但我一直记得我们那奇特的友谊。在充满了幻想的年龄,我虽然没有等到远方来人,却收到了近处的馈赠。他是我在少年时代的偶像,是通往未知世界的一道门户。而我们之间友谊的根源,在于我会写诗,有令人惊奇的天分。但我现在知道,我不过早慧而已,没有任何天才的迹象。4在漂泊的日子里,我经常感到莫名的悲伤,仿佛在冬天里被剥光了衣裳,丢弃在荒野一样。我到底要拥有多少东西,才能感觉到温暖呢?我如愿以偿,在夜晚睡去,在白天醒来,可当我睁开眼睛、意识到这是一个饱满的清晨时,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无端地怀念起无法怀念的事物来。一些破碎的词句在空气中漂浮,婴儿,风一样的手指,荔枝和芒果,我感到无法克制的悲伤。很多年前的某个夏天,我认识了加拿大诗人蒂姆,那时我二十多岁,他四十多岁。那时的我正处在一个富有激情又找不到方向的年龄,仿佛一只喝醉的鸽子,在青春的深处粗野地飞着。那是一个没有任何财富的年龄,贫穷而敢于挥霍,仿佛自己拥有世界上最雄厚的宝藏。而蒂姆看上去已经有些秃顶,他的光芒正在变得沉着,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大地上金黄的阳光一样,温暖而富有深意。蒂姆爱上了一个中国女孩,那女孩碰巧是我在北大时的老朋友,于是我们在北京认识了。按照他自己的介绍,他有爱尔兰血统,在加拿大一个名字很复杂的内地省份当大学老师。他喜欢玩冰球,业余时间观察候鸟,当然更主要的精力仍然是用来写诗。他出过几本诗集,得过加拿大的诗歌奖,有一年还差点获得了总督文学奖,最后很遗憾地输给了一个写小说的。不过他告诉我,他比那小说家写得要好,我哈哈大笑地表示了赞同。和蒂姆一样,我也认为诗歌天生比小说优越,而诗人自然也比小说家优秀,这样的推理毫无章法,但蕴涵着一种内心的道理。那几年里,蒂姆好象前后来过北京好几次,都是为了看望他的中国女孩,而我,也得以无数次和他一起聊天。我走进他们的屋子,他高兴地喊着橡子,然后我们拥抱,有时只是轻轻地打招呼,但他会问:“Beerorcoffee?”年轻时的我对咖啡不屑一顾,尽管他自己煮的咖啡很香,可我总是选择了啤酒。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无论我健康还是疲劳,我总是选择啤酒。和我不同,蒂姆的内心有着无法被打败的诗歌自豪感。他不是因为时代气质而选择了诗歌的事业,而是他天生就是一个诗人。他喜欢自己写下的那些句子,刚认识他没几天,他就给我朗诵他的作品,并且要求我朗诵我自己的。虽然我参加过很多次诗歌朗诵会,但我还没有在私下里读自己作品的习惯,于是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蒂姆则不然,他读诗的时候非常投入、非常自我,一旦进入到他的诗句中,他就是一个完全不再羞涩的人。虽然我听不懂他的英语诗,但我能够听得出那些声音的纷乱而和谐,能够触及到问罪背后的神秘气氛,那是另一个开阔而徐缓的世界,沙丘和麋鹿,树枝上的伤口与光斑,世界被语言照亮,或者说,被语言剥去了伪装,露出了它的婴儿皮肤,它的天真与淫猥。我曾经试图把他的诗翻译成中文,但那实在太难了,我顶多是借助词典,大约明白了他的诗在说着什么,但要把那译成合适的中文句子,实在无法办到。而蒂姆居然和他的中国女孩把我的一首长诗《黄山》翻译成了英文,并且打算发表在加拿大的《斜坡》诗刊上,这让我觉得匪夷所思。我从来羞于谈论诗歌。我认为诗歌是一种隐秘的勾当,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从事的强盗行业,是不能拿到光线下讲述的,所以,每当圈子里的人大谈诗歌的时候,我要么用开玩笑来敷衍一下,要么就干脆逃开。但是,跟蒂姆在一起的时候,我竟然和他大谈特谈关于诗歌的七七八八,并且不感到厌倦,我们谈论我们彼此知道的所有英语或西班牙语诗人,谈我们自己的写作感受,甚至是某个句子,经常累得那个中国女孩够戗。她实在太累了的时候,就一撇嘴说,你们自己聊吧,我懒得翻译了,于是我和蒂姆只好傻笑,他喝他的白兰地,我喝我的啤酒。那时候,为了能够和蒂姆交谈,我试着开始练习英语口语,而蒂姆为了他的爱情,早就开始学习中文了,不过,遗憾的是,蒂姆和我一样,只在使用自己母语的时候得心应手。有一次我去上地看他,他的女孩不在,我们俩就借助字典聊天,他说完话之后,用中文把个别单词再解释一遍,而我费力地说起了英语。一整个下午,我们谈得兴致盎然,但我完全不知道,我们彼此是不是领会了对方要说的意思。晚上,中国女孩回到家,她问蒂姆,你们谈得怎么样?蒂姆告诉她说,谈得非常好,交流得非常充分,但又保持了诗人的孤独。印象很深的一次长谈发生在另一个朋友的家里,那次有四个人,蒂姆、他的女友、天波和我。蒂姆是第一次到北京,而我们另外三个人是北大时期的老朋友,都写诗,天波还曾经是我的诗歌老师,他是一个天才,英文又极好。我们喝了很多啤酒,在一起说了一夜的话,至于到底都讲了什么,我是完全记不起来了,但在我的印象里,我们那次是完全放弃了自己的孤独的,我们深入到自己灵魂的深处,无论是创伤还是渴望,无论是喜悦还是暗疾,都舍得和盘托出。对于我来说,那是异样的经历,那样的倾谈是永远不可能与另一个人进行的。我需要的是蒂姆那样一个人,我信赖他,而他又对我一无所知。蒂姆后来告诉他的女友说,那天晚上,他一直在暗暗发抖,他也从未那样交谈过。和蒂姆在一起的是一些美好的日子,他宽厚,像一个大哥哥,他自己也把我和他称作诗歌兄弟。那时北京还不是很开放,蒂姆出入居民楼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用大围巾把自己的外国长相包裹得严严实实。下雪的时候,我带他去圆明园玩,向他控诉八国联军的暴行,他则告诉我说,烧圆明园的时候他没参加。我向他介绍西川,他们很快成了好朋友,在西川位于老中央美院的宿舍里,蒂姆、西川、莫非、王家新等人轮流读自己的诗,我也读了《黄山》的片段。蒂姆送过我两瓶加拿大最好的白兰地,我一直没舍得喝,到现在还存放在酒柜里。我曾经想过,等我出版了一本像样的书,我就开那瓶酒,但是,无论是《脆弱》还是《水果》,都没能让我动一动开酒瓶的念头。很多年前,我告诉蒂姆,我将要写一本小说,蒂姆当时很不解地问我,你是因为想多挣一些版税吗?在他看来,除非你很在意版税,否则没必要写小说。但在我来说,那时我感到写诗没有出路,我写不出自己渴望写的东西,我感受到的、我思考的东西太多,也太芜杂,抒情诗根本无法包涵,我被憋得太难受了。就像我今天感到悲伤,并不是因为蒂姆,但我最终想写一点什么的时候,却想起了这个加拿大鬼子。蒂姆最终还是和他的中国女孩分手了,他再也没有来过中国,我也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我给他写过两封英文的信,写得很吃力,他却赞扬我,说我的句子很好。1995年的夏天,一次新疆之行结束了那些纷乱的日子。在那拉提草原,我喝得烂醉如泥,半夜往冰雪大坂狂奔,吓得三个哈萨克夹头夹脑地把我抓起来,关进了一间小屋子里。回到北京后,我换了工作,试图活得人模狗样一点。又过了一些年,我爱过的一个女孩放弃我,去了加拿大,也在一个名字很复杂的内地省份,那里冰雪满天,冻得她的小脸老是红扑扑的。去年的某一天,我意外地接到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的电话,说是来了一个加拿大诗人,他很希望见到我。于是我们又见面了。我已经两鬓花白,他则已经成了一个疲倦而温和的老人。他如愿得到了总督文学奖,而且搬到了一个气候更加宜人的地方生活。至于我们的年华,应该是被狗吃了。5一个人要活到什么年龄,才可以拥有回忆的权利?当回忆以一种文化行为出现的时候,时间仿佛出现了一个空洞,你的财富从那个洞里源源不断地流泻而出,而你已经没有能力去阻止。我想起自己独住在石景山的日子,曾经有很多个凌晨,我感到自己接近疯狂的边缘,于是我刷牙,让自己坐下来,我的背后是淡青色的黎明,狗开始叫了,有椅子搬动的声音,邻居的孩子开始练习敲军鼓,一切会重新开始,与上一个日子没有任何不同。地上有雪,有杂乱的脚印,我已经分辨不出哪些脚印是我的。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我的脚印被抹掉了,没有人会在意我的痕迹,没有一个人的脚印会被在意。我在岁月里疯狂地唱啊、唱啊,谁会在意呢?从很早开始,我就发现自己对爱情无能为力,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丧失了纯真。我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会分裂出另一个我,他从旁注视,不断地行使他的审判权和解释权,他讲述一切,嘲笑一切,含着与生俱来的善良与血性。我爱自己,我爱着自己,可我不再纯真,因为我生来具备了自我审视的能力。不断的自我注视导致了矫情,而所有的不幸是不是都由此开始的?我在初中开始写诗和小说。我写过一篇有关风景和爱情的小说,很短,里面有摇曳的竹林,雾气弥漫,一个美好的女子在山道上走,她要去看她的男人。我不记得那小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记得那种感觉,那些景象汇聚成一种强烈的感觉,如露水一般凝结在记忆深处,所以,我忘记了小说里的故事,但仍然能够回想起那感觉,那犹如一道反光,或者短暂的声响,它消失了,但仍然存留在脑海里。我的表哥那时是初中的语文老师,他读到了这篇小说,他知道它带有明显的模仿痕迹,但还是在班上朗读了它。他夸奖了这篇小说,但不是当着我的面,因为我不是他那班上的学生。同学们把他的夸奖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这让我很是振奋。初中是异常艰苦的日子,在我的各种文字里,都有关于那段生活的描述。我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却并不知道那病就叫做神经衰弱,我只知道自己经常头晕,没完没了地做梦,即使睁着眼睛,脑子里也会反复放映一个梦境,一队没有面孔的黑衣人敲着小鼓在墓地里走,他们只是不断地走,既没有目的,也没有来由。只要我有稍微的紧张,那梦境就会出现。我的内心充满了复杂的力,既温驯,又叛逆,既曲意逢迎,又刻意暴动,而就在那样的日子里,我开始了幼稚的写作,我在数学课上写小说,课间的时候,同学们会来争抢我刚写完的片段,虚荣心促使我放弃了功课,选择了永恒的事业——文学。我的所有文字都来自想象,没有生活痕迹,没有任何血肉,所有的内容都来自我仓促读的各种文学杂志,我读到任何东西,就会马上写进自己的小说里,改头换面,没人看得出来。我在作文里写春天,把校长和老师都惊呆了,为此专门给我办了一堂讲座,要我向全校学生传授写作技巧。我的文学生涯竟然是以这种可笑的方式开头,让我现在想起来啼笑皆非。那些大师们,他们是如何学会写作的呢?他们的早年也像我一样贫瘠和窘困吗?初中的时候,我写过好几篇爱情小说,我渴望爱情,并且不断梦想它。一个实习教师从日子里匆匆走过,她的艳丽和芬芳却把我照亮了。她来自县城,到山村中学当实习老师,我和她并没有任何接触,但她的美让我哭泣。我必须拥有那种美,我必须抵达美的生活,没有美是不行的,没有爱是不行的,而如果我想要拥有那一切,我就必须出人头地,而这意味着唯一的一条道路,那就是做个优秀的学生,考上好的学校。运气和野心帮助我走出了鄂东的那片丘陵,当我许多年后回到县城时,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我的美人就出生在那个尘土飞扬的小镇上,并且可能仍然在那里生活。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她知道她的出现改变了一个人的生命吗?在《水果》里,她被命名为一道强烈的光,那光是生命的营养。她在哪里呢?是几个孩子的母亲?谁娶了她?从岁月的那个段落开始,我能够拯救她,使她免于湮灭?一切都是那么徒劳。表哥后来放弃了教职,到政府当干事。他不会喝酒,不会抽烟,也不会打牌,所以,当他变成了一个发胖的中年男人时,他仍然没有混到副乡级。像我一样,他也是一个羞涩的男人,皮肤之下不是骨骼和肌肉,而是局促,为了应付生活,为了应付城市和乡村,我们迫使自己世故和老练,为了一点小小的尊严,不惜付出极为昂贵的成本。幸好,我们还拥有许多隐秘的东西,短暂而弱小的爱,遥远的温情,不为对方所知的关注……无论它们多么琐屑,无论它们是否转瞬即逝,那都像黑暗中耀眼的火星,映得岁月一片光明。对我来说,写作并不见得是必然的、必须的、命中注定的。何以见得我必须老死在一行接一行未必有意义的文字里?只不过,我在写作中感到欣悦,当那些句子以优雅或莽撞的方式从我的手指下涌现的时候,我会感到惊奇,意识到身体深处的神秘创造力。写作让我感到快活,写作就像性爱,会带来安恬的表情和沉静的睡眠。我需要它,如此而已。6诗歌与现实生活之间,总是充满危险的张力。它们就像城管和小贩,在城市里的每个角落对峙,随时都准备把对方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是,现实生活的崩溃,却也未必能够带来诗歌的繁盛。在我那如同野狗般的飘零岁月里,我虽然也出版过两本书,但离真正有意义的写作却越来越远。某一年,我不慎当上了报社的评论员,这堪称一件非常离奇的事。熟悉这两种文体的人都知道,它们其实是死对头。时事评论拒绝任何形式的诗意,它要做的一切,就是把诗意赶出场外,任它自生自灭。不知不觉中,我离自己的诗人身份也越来越远,那种对于诗歌的归属感和愧疚感在我心里完全消失了。但更加离奇的是,当我几乎不再写诗的时候,我的诗人身份却被人发掘了出来。我老家有个叫耀旭的诗人和评论家,他就像当代的卡夫卡一样,做着普通的公务员工作,但心里始终怀着对诗歌、对文学的热爱。很偶然的,他在一本文集中读到了长诗《黄山》,就像在尘埃之中发现了一位绝世美人。他到处找我的文字,然后写了一篇很长的评论文章。当我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有一种惊奇的似曾相识感,它好像就是我自己写的,是我在从事写作之前就为自己写好的一篇颂歌和悼文。我好像提前就开始纪念了自己,我在大地上的每一个足迹,我在荒无人烟处的悸动与战栗,我头发上的火焰与内心的灰烬,我深情而又荒诞不经的一切,都已经被记录了下来。有一些日子,我就凭着这遥远的光线取暖。每次回老家的时候,我都要和耀旭、温东华、曾曙光等人相聚。但我不曾想到的是,无论你把它埋得多深,无论你盖上多少土,抒情的种子永远都不会死,它只是等待机会发芽。两年前,我开始转型做新媒体,创办了一个叫“团结湖参考”的微信公众号。刚开始它几乎是个笑话,但后来它变成了一个传奇。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它成为时政评论领域最有影响力的媒体。很多个深夜,当我写完峨冠博带的正文之后,总是会在分割线下方写一段抒情文字。它既像是一种补充说明,又像是一种救赎。在最难以言说之处,在充满暗语、谜语和玄机的时代洪流里,我似乎总能找到诗意的存在。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情啊。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只能在诗意的事物中寻找诗意,在花朵中寻找芬芳,在光线中寻找舞蹈,在麦地中寻找露水,但是,当我开始进入高龄,当我从事一份与诗歌毫无关联的工作,我却总能在凡俗的、琐屑的、充满恶意的生活里看到诗意的踪迹。很多句子轻而易举地流泻出来,那么自然却又仪态万方。很多订阅了“团结湖参考”的读者,都喜欢玩一种猜猜看的游戏,他们从标题判断是不是我写的稿子,打开文章之后直接拉到分割线,看完分割线下的短诗之后再回到正文。如果没有分割线,他们就在留言中“表示不服”。他们在朋友圈里转发分割线,把它们抄写在小本子上,在微信群里朗诵它们。如果在临睡前想起了分割线中的某个句子,他们会在浩如烟海的历史记录中去翻找,直到找到为止。分割线带给他人的抚慰,是我从未期待也未曾料想到的。在段子手横行的时代,在鸡汤和冷笑话泛滥成灾的时代,人们似乎格外怀念抒情诗人。只要种子不死,诗歌在最黯然的角落也会傲然登场。它不需要特别的装饰,它自带光环。这就是这本书的由来。它似乎出身短暂,却有一条漫长的来路。你所看到的每一段文字,都是从历经苦难的心灵中凝结出的露珠。我不敢说它们就是正宗的抒情诗,我甚至不敢因此就自称我仍是诗人,我在写作的时候,甚至没有把它们当成诗歌来写。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看到浪花如此朴素,辜负了花的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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