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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任,祖籍江西永新,生于一九三九年,台湾大学哲学系毕业。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参与台湾现代主义文学运动。一九六六年赴美就读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政治研究所。一九六九年获硕士学位并通过博士班资格考试。一九七一年因投入保钓运动,放弃博士学位。一九七二年入联合国秘书处工作,一九九九年退休,现居美国,专事写作。著作包括小说《当下四重奏》《枯山水》等,运动文学《强悍而美丽》等,园林写作《园林内外》以及散文及评论《纽约眼》等。
二十一篇故事,写人之初老及其喜怒哀乐。读书,练字,打拳,散步,园艺,弄孙,访友,追忆,送别,刘大任凝炼生命转瞬的悠长——他悉心呵护一株老梅;他从儿子公司剪回一枝喜林芋;他深信三个月大的孙女在对他微笑;他以一畦菜圃见证贪嗔痴灭……每个他都在残山剩水间寻求释怀与坦然,每个故事里都有一株植栽,静立着,冒芽。
二十世纪海外华语文学不可不读的作家
只要梗在就有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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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大陆首次出版
《枯山水》代序
想象与现实
──我的文学位置
五四以来,关于文学的定位,主要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文学应该结合现实,反映现实;另一种意见针锋相对,主张文学以摆脱现实、超越现实的表现方法为主,必须让想象力自由翱翔。前一种意见,事实上已经成为五四以来新文学的主流传统,后一种意见,是近年接受西方文学影响之下的颠覆运动,目前已经泛滥海峡两岸和海外的华文世界,骎骎然,有喧宾夺主之势。
那么,“想象”与“现实”,两者之间,必然互相排斥、势不两立吗?
我试举两个例子说明。不谈当代,因为当代有关文学艺术的主张,始终跟政治意识形态和历史文化反思纠缠在一起,一钻进去,简单立刻变得复杂,除了激动无谓情绪,对厘清问题,往往没有帮助。我的例子,是从古籍堆里找来的两首唐诗,李商隐的《锦瑟》和杜甫的《登高》。
这两首都是传诵千年的名诗,对文学有兴趣的莫不耳熟能详,为了节省篇幅,不再引述,只需指出,前一首,百分之九十是想象,现实给压缩到极简,照样拨动每个人的心弦;后一首,百分之九十是现实,无限的想象空间,完全留给了读者。然而,你能挑战它们的文学地位吗?
因此,我认为,在文学作品中,想象与现实所占比重多少,与文学作品的价值没有太大的关联。
想象与现实,本来就是文学作品内容的主要元素,这是常识。文学作品是人类精神活动的记录,“想象”无论如何飞跃,总有个现实基础,就是精神病患者的妄想症,也可以找到某种现实,只不过,那个现实,可能是人体化学组合失调的结果;同时,文学作品里面的“现实”,也非照相录影,必须通过人类精神活动的感觉、认知和诠释,才能形成所谓的“现实”,因此,“想象”与“现实”,其实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用这个常识观点做题目,岂不是老生常谈,有什么启发性呢?我的文学位置如果设定在这样一个常识性的范畴里面,能谈出什么道理呢?
请大家稍微有点耐心,听我解析一下。
但是,解析之前,让我先讲两个小故事。
十二三岁的时候,读初中二年级。有一天,全校师生集合在大礼堂,听校长请来的一位“文学大师”演讲。
“大师”一头银发,象征智慧;着一袭长袍,果然仙风道骨。台下的我们,正襟危坐,洗耳恭听。“大师”上了台,半天不说话,然后,慢条斯理,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火柴,是好莱坞西部电影里面牛仔英雄人物习惯在骚女人屁股上一划就着的那种又粗又长的火柴。“大师”顺手在讲台上一划,火柴烧着了。他把火柴高高举起,用温柔敦厚的声音说:
“文学就像这支火柴──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那时候的我,文学还没开窍,不过,经常上图书馆,小说、散文和诗,样样入迷,但还不太能够分辨好坏。听到“大师”的伟大宣言,还是不觉目瞪口呆。
这还得了!文学的目的就是“自焚”!搞文学就得准备做“人肉蜡烛”!
再讲一个故事。
十几年前,台湾少年文艺刊物的一位编辑专访,*后要我给有志于文艺的小朋友说几句话。我仔细考虑了一下,说了下面一句话:
“首先,不要听老师的话。”
这句话,后来刊出的专访里面,给删掉了。
两个故事都是我的亲身经历,两个故事都直接间接牵涉到一个问题──常识。常识救了我,帮我看穿“大师”的虚伪;常识告诉我,在台湾那种“升学主义”的教育制度下,听话的好学生,除了背书,除了对付选择题、是非题的小聪明,脑子一般不会动,更别说叛逆了。没有叛逆,哪来的文学!
我强调“常识”!
但是,请注意,我说的“常识”这两个字,解释上,必须宽广一点,必须深厚一点。“常”这个字,除了“平常”“通常”的意思,还有“经常永久”的意思;“识”也不只是“知识”,应该想到“见识”“洞识”等等。
文学作品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文学作品是由一个“创作者”,通过他的精神活动,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句子一个句子、一段一段写(现在也许是“敲”)出来的。“创作者”是人,他写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每一段文字,都是一个重要决定。这无数的决定,是好是坏,是美是丑,关键就在“常识”。所以,我更要强调,建立“常识”,是每一位创作者一辈子的事。这是艰苦寂寞的过程,每天都得做,阅读、观察、思考,一把剑,天天磨!同时,要有耐心,学会等待,若非水到渠成,不要轻易动手。
我们中国人有一个好传统──做人。人不是天生成的,必须通过学习、反省、修炼,把自己“做”出来。这个“人”,怎么“做”?我也讲一个故事。
我很喜欢的一位日本电影导演小津安二郎,有一次,指导一位女演员表演一场悲情戏。女演员念着台词,不禁悲从中来,号啕大哭。小津先生喊停,把女演员请进房间,关上门,然后说:你是人?还是畜生?畜生痛苦才会号啕大哭,人痛苦时,脸上可能在笑,眼泪是往肚里流的!
建立常识和做人,道理是一样的,要求我们仔细分辨,特别是在细枝末节那些地方。细枝末节地方,*见真章,如果笼统糊涂,就是我们所说的“流俗”。当然,“流俗”也可以成就文学作品,但它属于通俗文学,只剩下“娱乐价值”。
再讲一个故事。这一次,以自己写作的一篇小说为例。
十几二十岁那些年,我在台北小小的“先锋派”(台湾叫“前卫”,其实,两个用语都是从英文的“vanguard”翻译过来的)圈子里混。当时,朋友们把我叫作“惨绿少年”,有些事,不会或不屑跟我讲的。可是,有一天,大家喝醉酒,就无话不谈了。有位写诗的朋友,平常,他是“宪兵队”里的一名老兵。那天,记不得是什么因缘刺激他,酒精当然也有帮助,否则很难想象他会从内心深处*黑暗的压力下解放出来,暴露了一段亲身经历。故事很简单,若干年前,他奉命枪决政治犯,一个大学生,十八九岁的姑娘。执行前,姑娘转头说:这辈子,还没碰过男人,你们,随便哪一个……
听完这个故事,我非常震撼,有强烈的冲动,想立刻写出来。然而,问题来了,怎么写?拟了几个方案,又一一否定。幸好那时没写,试想,一个“惨绿少年”,接触这样的题材,后果一定惨不忍睹。我等了二十年,直到自己在人世间翻够了跟斗。
这个题材牵涉到文章开头提到的“现实”与“想象”。“现实”就是白色恐怖,也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中层出不穷的“良心犯罪”问题。我的材料不够丰富,而且,历史纪实非我所长,我想做的,只是通过艺术手段来表现,这就要靠“想象”。可是,面对这样的题材,我至少有点自知之明:一般的、平庸的“想象”,肯定不行,糟蹋故事不说,更亵渎至死不放弃求生的牺牲者。
二十年后,有一天逛纽约唐人街,在一家书店里发现一盘《江南丝竹》录音带,回家一听,那种山温水软、缠绵悱恻的风味,忽然跟我心里埋藏已久却从未真正忘却的那个故事,吻合上了。*残忍的跟*甜美的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中国,这就是我要的。我想了一个题目,叫它《四合如意》。“四合如意”岂不是四平八稳、心闲气静吗?杀人这种血淋淋的事情,中国人干起来,也可以稀松平常的。中国文化里面,凡是形容“美满幸福”,往往喜欢用四个字,例如“金玉满堂”“花开富贵”之类。
于是,通过“想象”,创造了三个人物、两个场景,完成了故事。这篇小说一共才一千五百字左右,虽然不长,但也无法引述在这里。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我的一本短篇小说集《残照》,《四合如意》就收辑在里面。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把作者无须交代的创作经验和盘托出,无非是要点明,“想象”与“现实”,根本没必要处理成“互相排斥”“势不两立”那种大场面,多少年来,没完没了的笔战,到了今天,应该可以休兵了。至少,我的经验告诉自己,结合现实、反映现实这个传统,路子还是很宽,可以做的还是很多,没有过时淘汰的问题,只有好坏精粗;同时,颠覆传统、解放思想、让想象自由飞翔的这条路,也一样宽广;然而,同理,也不能回避好坏精粗。事实上,两者不但不必对立,有时候有机地相互结合,更海阔天空。颠覆和解放本身,不一定保证任何价值;结合和反映本身,也无任何保证。我还是必须再一次强调,不论选择哪一条路,关键是“常识”,更是“做人”,因为,文学跟其他艺术形式一样,天生有个致命的敌人──平庸。
*后,在“常识”和“做人”这个范畴,还必须补充几句话。
年纪大了,逐渐摸出自己的定位,英文叫作“self-conception”,意思就是:自己怎么看待自己?
我一向不把自己看成“作家”,觉得做一个“知识分子”比较心安理得。这个选择,跟虚荣心与反虚荣心无关,只是觉得,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文化传承,有一条轨迹,是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现代习惯的用语就叫“知识分子”)创造出来的,这是我的国。“作家”一词,听起来比较专业,“读书人”或“知识分子”,好像关怀面比较广、比较深。当然,“知识分子”的定义,特别在当代,非常复杂。多年来,自己反省,光是在接受前辈的影响方面,渊源就无法说清楚。挑几个重要的说说吧。观察社会、认识世界,美国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社会思想家赖特·米尔斯(C.WrightMills),二十世纪末期的巴勒斯坦学者爱德华·萨义德(EdwardW.Said)和当代依然活跃的英国无神论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Dawkins),对我的基本世界观,都有一定影响。东方的作家里面,我喜欢鲁迅和日本的谷崎润一郎,虽然两人的风格南辕北辙。西方的作家里面,佩服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纳、乔伊斯,但总觉得跟他们有点距离,生性喜欢的,却是我认为比较阳光的屠格涅夫和海明威。至于当代文学界朋友们热衷的那些“大家”,马奎斯、卡尔维诺等等,虽然读过一些,还是觉得,恐怕还需要时间的考验和淘洗吧。
我的文学位置究竟放在哪里?很简单,只有一个方向──尽力摆脱平庸。是否成功?不知道,但就像我一个热爱麻将的朋友说的,每摸一张新牌,都是希望。
(根据二〇一一年九月十九日在台湾“清华大学”的演讲录音改写。)
二〇一一年十一月一日改写
二〇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定稿
《枯山水》后记
大概两年前,“枯山水”的意念出现,而且,有一段时间,萦回盘旋,去了又来,好像要求我:请面对。
面对什么呢?死亡、神鬼、人间、天地,古老的议题,不时出没,但我始终没有确定的答案。本来就不必有答案的嘛!这样的想法,也不时浮现。
直到两个似乎完全无关的阅读经验,帮助我,逐渐形塑了方向。
*个经验,偶翻唐诗,柳宗元的《渔翁》,尤其是“岩上无心云相逐”一句,从千丝万缕的蚕茧中,抽出一条线。这首诗,少年时代也读过,当然,读过也是白读,不可能进入内心。现在这个年纪读,便读出了“自由”的意味。
所以把这一句放在《闲》三篇联作的篇名后面,就是这个因缘。
然而,光拉出一条线,太抽象了。
至少还需要实际操作经营的手法。
这就涉及另一次阅读。
却不是任何文学作品,而是一本谈盆栽的书。
英国有一位盆栽专家,名叫陈耀广(PeterChan),开了一家专营盆栽的公司“鹭”,不仅在英国首屈一指,而且名闻世界。他本人更是英国这个园林大国的头号盆栽师,他的作品,曾经在*负盛名的切尔西花卉展(ChelseaFlowerShow)获得二十一次金奖,又是日本盆栽艺术家协会的荣誉会员。他写了一本书,如今已成经典,书名《盆栽的奥秘》(BonsaiSecrets,TheIvyPressLimited,UK,2006),透露他从事盆栽艺术三十年的经验,其中包括他个人的独特技术创新。我对纯技术的部分,并非没有兴趣,但*多也不过写笔记,放在脑子里参考。真正触动我的,是他对盆栽设计原则的一些经验总结,大概有这么七条,因为这七条原则对我写这本书起了一定的作用,不妨简单介绍一下。
一、简朴:就像禅宗心法,*深层的东西,要用*简单的方式表达;
二、安静:即使在动乱中,也要求安静;
三、自然:极力避免人为痕迹;
四、非对称的和谐;
五、冷酷暗示的壮美;
六、摈弃流俗习惯;
七、暗示无限空间和可能。
我的介绍,节略了详细内容,只是摘要,但都联系着盆栽制作和设计的美学原则。然而,现在可以这么说了,写作这本书的二十二篇小说,对我而言,是督促自己仿佛在制作设计盆栽,不能不在耐心和雄心之间,多些磨合。
成败如何?不得而知,试过就是了。
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用《枯山水》作为书名?
看过部分原稿的朋友曾经批评:你的“枯山水”并不“枯”嘛!
也许我失败了。但,请你去看看日本禅寺的“枯山水庭园”,虽然草木与水,一概排除,它一点都不“枯”,而且,甚至可以说,质地、纹理、脉络和气象,活得很呢。
同样,八大、石涛的残山剩水,不也一样“活”?
我因此这样答复朋友:我生性比较喜欢阳光,可能因此肤浅,但,无论如何,我的“枯山水”,是不可能没有阳光的。
二〇一二年十一月二日
纽约无果园
《无限好》
他独自一人,坐在湖边的公园长椅上面,眼光失去焦距似的望着,西天开始出现一抹红霞。
阳光已弱,黄昏尚未到来。
没有风,没有浪,环湖绿树的倒影,像一圈蕾丝花边,跟随隐约可见的粼粼波光,缓缓摇摆。
湖中心,两只白天鹅,静静划动水面下的双蹼,调动身体,相互协作,仿佛在精心创作一幅美妙忘我的交颈图。
然后,白天鹅加大了动作,一只游了出去,画开一个圆圈,接着,另一只游出去,又画开一个圆圈……
他的耳边,开始响起《姑苏行》。
他不知道这首曲子的作者是谁。吹奏者是谁,他也记不清楚。也许,是吴、越古国上千年文化孕育的不朽呢哝软语,也许只是近代某个孤独灵魂的呓语。然而,音乐响起来了,他便不能不跟下去。主旋律一叠三起,一句套进一句,分不出首尾,分不出主从。
旋律画着圆圈,一圈套着一圈。
白天鹅的舞步,错落交接,继续画着圆圈。圆圈荡漾着,一圈涟漪套着又一圈涟漪,慢慢扩散。
《姑苏行》的笛音荡漾着,气足神完,饱满玉润,每一个音符都浸在青绿湖水里,水淋淋,晶莹剔透,随后便如肥皂泡泡一样,悠然浮升半空,又纷纷洒落,满天的花雨。
他看见她,在晨雾尚未退去的湖上。
他看见她,从头到脚,一身白,天鹅一样,在湖冰上面画着圆圈。
一条红色的丝巾,跟随她的身体,飘起来,像风筝的尾巴。
她飘过去,又飘过来。一个圆圈,又一个圆圈。
《姑苏行》的旋律,像风筝的长尾,飘向半空,渐飘渐远,融入西天一抹红霞。红霞散开,扩大。
这首曲子很怪,每次演奏一半,他的眼前,便出现地中海的形象、色彩和风情。画卷没有声音,《姑苏行》的旋律,是*的配乐。
他开着一辆风骚无比的法拉利跑车,通体赤红闪亮,沿着海岸线的曲折回环,在五月的熏风暖阳中,穿插滑行。
他在约好的餐馆等待,两个小时,独自一人,完成一次盛宴。
她始终没有出现。
之后的情节,便都模糊了。但他记得前晚发生的一个片段。
前晚,手牵手,他俩从海岸岩壁的石阶梯,逐级往下,走向海边。她的发丝,因略带橘花香味的晚风飘起,飘荡在他的脸颊上下,让他的眼睛有点迷蒙。他没有用手拂开,却将双唇噘成吹呼哨的形状,慢慢呼气。
海上有点点星火,分不清是天上还是人间。海浪轻轻拍岸,节奏缓慢低沉,周遭虽暗,似无任何威胁,反而有温暖的意绪。他俩相互依偎,细数偶尔划过天边的流星。
那里没有海藻鱼腥,只有橘子花香。
他清楚记得,两天前的上午,身旁的座位上,她的白皙面颊,微微反射,五月地中海的温煦暖阳。岸边回旋上升的公路上,红色跑车,绕着山体,画着圆弧,一圈接着一圈。
然后,又一个镜头,有一片轻雾,淡淡笼罩,午夜地中海的无声水面。
湖对岸的天边,红霞染遍。
《姑苏行》的旋律,圆舞曲一般,一圈又一圈。
他用左手的手指,顺势带动驾驶盘,跟随眼前不断浮现的路面,滑行。他的右脚,在刹车和加油的间隙,轮流自由操作,黑色凯迪拉克,游艇一般,在漫山遍野的红叶中,穿梭,好像暗合着唱碟重复播放的《姑苏行》节奏。
他的右臂伸出,让她的头,寻得稳当的依靠。
他选中一家荷兰风的旅店,作为他们完成仪式的祭坛。
新英格兰地区,只有佛蒙特田园诗一样的原野,才能找到如此欧洲风味的旅店。
然后,在读尽漫山遍野弥漫死亡气息的红叶之后,走上祭坛。他们的仪式,离完美不远,他知道,因为,她用床单裹住半边身体,回首刹那,嘴角的似笑非笑,让他感觉达·芬奇完成《蒙娜丽莎》后的放松和疲惫。
他突然发现,那一抹红霞,已经泛滥成灾。熊熊火光,燃烧天地,惊起一对白天鹅,从湖面飞升。
他惊惶四顾,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离岸不远的树林里,木屋的灯光亮了。屋子里面,弥漫着西红柿肉酱拌通心粉的甜香。妈妈在围裙的襟边擦手,呼唤珍妮。
“去把他带回来,吃晚饭了……”
爸爸说:“看起来,今天好得多,早上还听他说,要带珍妮去钓鱼呢!”
“不能信,午睡醒来,他又在找他那片忘了带来的《江南丝竹》呢……”
珍妮一面跳舞,一面奔跑。上个学期,芭蕾舞课的老师,教会她《天鹅湖》那些小天鹅的基本舞步。
他忽然听见陌生的呼唤。
他从公园长椅上站起来,回头。
不远处,一个人影,渐渐逼近。
“他们终于找到我了,要来抓我了……”
他对自己说。
迅速挣扎,准备逃亡,却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你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珍妮到了长椅边上,弯身,取出妈妈交给她的钥匙。天色有些昏暗,她的小手摸索半天,才找到链条终端的锁。他继续挣扎,小珍妮一面寻找锁孔,一面安慰他:
“别怕,爷爷别怕,妈妈叫你回家吃晚饭啦……”
湖岸边的大树林子里面,一只沉睡了一天的猫头鹰,醒来,发出一声吼叫。
白天鹅早不知去了哪里。
《姑苏行》的唱盘,停止转动。
湖水变色,仿佛深潭。
红霞不见了,只留下黑暗,笼罩一切。
二〇一〇年一月二十一日初稿
一月二十八日修改
二〇一二年八月二十日定稿
《骨里红》
晨起,有些凉风,天灰灰的,太阳不肯露脸,不过气温已经不算太低,可以动手了。他把所有必要的道具从储藏了一冬的车库里整理出来,装进手推车,准备做他每年必做的功课。
腿脚似乎有点酸软,手推车的载重感觉特别明显,整个冬天不曾运动,现在承受后果了。这个思绪,并未停留太久,贴面空气传达的春暖,已经无可怀疑了。
昨夜失眠,偷看老妻的日记。下面这一段,他觉得蛮可爱的:
“报纸副刊出了一个有趣的题目:列举你人生*难割舍的三件事,写下来,过上一年半载,回头看,如果没有任何变化,就证明你是个快乐的人。我仔细想了想,*是四月难得的不冷不热的阳光,第二是半开的玫瑰,第三却怎么都想不出来。我大概已经是个快乐的人,竟然连舍不得的事情都不超过三件。”
里面没有他,可见他在她心中,已经可有可无了。
这不是挺好吗!
日子过得如此忘我,快乐满载,增一分都嫌多了。
这是他推着手推车一路走向院落时念叨的事。
四月的阳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洒在绿篱上方白玉兰将开未开的万千花蕾上,又从枝叶缝隙透下,在那一排留在那里过冬的大大小小盆栽周遭闪烁发光。
*件事,得把去年深秋覆盖在盆栽上下的大堆落叶清理干净。这活儿并不难,但要小心,大部分盆栽都是原生地在中国的鸡爪枫,冬眠芽刚刚醒来,饱含水分,极为脆弱,如果用耙子耙扫,容易造成损伤。他决定用*原始的办法,就靠十根手指,轻挑慢拣,虽然效率不高,反正,日子长着呢,保证安全就好。回头整枝时,若是关键的芽眼残了,那才难受,根本无法挽救。
他已经完全排除在她的人生之外了吗?
或者,早已成为当然,两个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他把清除了落叶的盆栽提起来,一株株搬到野餐桌上。
手推车里面,大盆套着小盆,一摞摞,是他多年辛苦到处搜罗来的古典式样的陶盆。每年冬藏的手续不能免,如果留在外面,化冰结冰,来回几次,就会开裂。
要是他,*难割舍的三件事,头一件必然是他准备传家的那株老梅。
这批陶盆,应该也在其中。
老梅的年纪和造型,跟那些名品、神品,可能无法评比,然而,即使从嫁接那个时候算起,都三十多年了,何况,当年买到的时候,花圃管理员告诉他,这棵朱砂梅,是由一粒种子生成。从种子发芽、成苗,再芽接到山桃砧木上,恐怕也好几年了吧。
三十年前,他们家添了一名成员。儿子的成长,彻底改变了他的思路,功名利禄终于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心,不再像风筝一样在天空里飘荡,父亲撒手留下的黑洞,忽然填满了。一线香火这个意念,好像一点也不抽象,一点也不封建,踏踏实实,地基一样,让他感觉自己成为四平八稳的一座建筑。
老梅跟儿子同一年进入他的一线香火世界。有一种仿佛命运的重量。
也是春天的早晨。
天蒙蒙亮,一夜无法入眠,没有叫醒熟睡的她,他决定出门。襁褓中的儿子,依偎着母亲。
儿子刚刚出生,然而,他跟她的关系面临破灭危机。
先以观光客的身份,各处看看,回来后,再做决定。这是她的底线。他不能不答应她,虽然暗中筹划回国教书的事,早已布置妥当,对方只等他回信。
从入关那天开始,他感觉得到,她的努力,不过是收集任何证据,借以打击他的信心。他们从深圳吵到广州,从上海吵到北京。*后,他坚持到杭州一游,山温水软的西子湖,可能是他*后说服她的希望。
他信步走向湖滨。
湖滨公园到处是晨练的群众,年轻人打形意拳、慢跑,老年人跳交际舞、唱戏,他匆匆避开,径自走向断桥。里西湖的荷花新发嫩叶,杂在去年遗留的断梗残叶中,尚未脱离水面。他顺着湖滨前行,漫无目的,脑子里不断出现离家出走的意念。也许,自己先回来,三两年后,工作和生活安顿好,再团聚?也许。等到他穿过西泠印社,爬上孤山,才发现周遭已是一片梅花树林。
开始只见颜色,然后是香味。他就近寻得一块青苔满布的磐石,坐下不久,胸中便只剩梅妻鹤子香雪海。
那天,一反初衷,他提着那株骨里红回到宾馆,忽然觉得,有家真好。
巧遇那位跟他同乡同宗的苗圃管理员,或许也是命运。老徐六十出头,是个下放的教授,起初态度冷漠,对他的攀亲问故,毫无反应,听说他是美国回来旅游的台湾同胞,态度才改变,不但介绍养梅的知识,毫不藏私,而且热烈打听有关美国和中国台湾的一切。知道他回国服务的计划后,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不要回来!”
他的回国计划,当然不是这么一句话便给打消的。
表示热情欢迎的那间大学,响应中央下达的干部年轻化政策,换了党委书记,毫无挽回余地,把他除名了。
太阳渐渐移向中天,热度散发,他感觉额头有汗,微微沁出。好在,功课就要做完了。
每年初春的这项功课,骨里红老梅桩的整枝摘芽,总是留作*后一道工序。无他,*严肃的事,*后做,是他多年培养的习惯。当然,劳动了一个上午,这个时分,手*熟练,头脑也*清醒。
骨里红的生长习性与众不同,木质部的朱红固然特殊,但喜欢在长枝着花,花蕾不多。若是仅留长枝,整体形态便失去清奇古怪;截长取短,又可能枝繁花疏。如何得其中,就需要仔细研究。
把老梅桩端上野餐桌,给它配上*心爱的古盆,细心填上他精心配置的细沙壤土,再抓一把揉碎的青苔,洒满钵面,然后喷水。他绕桌从四面八方观察,发现去秋因虫蛀不幸夭折的那根长枝处,过冬以后,居然有出芽发枝的倾向。这一喜,非同小可。株形残缺的丑恶记忆,这下可有了平衡弥补的希望。
楼上的窗子忽然开了,老妻露出近来少有的一张喜气洋溢的脸。
“儿子刚来电话,他媳妇怀孕啦,你要做爷爷了。”
手中花剪落地,他的眼角余光,看见一只翩翩飞舞的粉蝶,翻过绿篱,无声无息,悄悄移近。
二〇一〇年二月九日初稿
二〇一二年八月二十日定稿
《青红帮》
深夜,床头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而且,久久不停。如果没有急事,大概不会这样坚持吧?虽然老大不愿意,但折腾了一天的乱糟糟场面,马上回到眼前晃动。迷糊中,我披上睡衣,拿起听筒。那一头,传过来尚清干哑的低音:
“他们决定拔管,他走了。”
我这才完全清醒。
“就跟你提一下,有这么一件事,你也不必跟别人说,”干哑的低音持续,“拔管后,我回病房看他,发现眼睛没闭,眼泪流出来了,想想,如果他还有意识,听见他们讨论拔管,却无能为力,我怎么都无法平静。”
窗外一片漆黑,看表,快三点了。我算了算时间。
离开医院是十点前后,医生召集家属开会,我不得不跟义宏道别。尚清想知道结果,待在楼下的大厅里,坚持不走。照他的说法,拔管应该在十二点以前,这样算,义宏离开人世,或者已经三个小时了。
那么,尚清活在这个无法去除的恐怖意念中,也有三个小时了。
这三个小时,除了这说不清楚的恐怖,他还想了些什么?
我猜不透,却记起尚清跟我谈过的奇特经验。
多年前,他父亲跟义宏一样,中风之后,成了植物人,熬了半年,突然一天,醒过来了,而且说:“听你们跟医生讨论拔管的事,可把我急死了,我拼命挤眉弄眼,怎么就没有人看见呢?”
“幸好是我坚持。”尚清的故事,是这样结的尾。
我知道,如果他还是这样想,那就没完没了。我决定解开他心里解不开的结。
“这是物理作用。”我说,我相信我说这话的口气,不容怀疑,“鼻孔和嘴巴塞满塑料管,对泪腺造成压迫,管子拔掉,压力消失,眼泪自然流下,不过如此。”
希望挂电话后的尚清从此安心睡觉,却不料,自己反而再也无法入睡。
满脑子想的都是“青红帮”。
那一年暑假,我上山打工,在纽约北边一百多英里的一家度假旅馆的厨房里,*次结识“青红帮”,而且,因为彼此都有点公子落难的情绪吧,从此成为一辈子的莫逆之交。
旅馆的名字叫作“协和”,那时候,巴黎、伦敦飞纽约的同名超声速飞机尚未开航,不过,我相信,我*天报到的那种既兴奋又惊讶的感觉,绝不下于*次坐上这种飞机的乘客。他们大概以为进入太空舱,我则好像到了后现代的大观园。
这是个专为犹太人度假需要而创办的巨无霸综合消闲设施,除了上千间客房,光是室内网球场就有二十座。此外,在适当的地方,配置了大小会议厅、酒吧、咖啡座、游泳池、健身房、桥牌间、麻将室(我那时才知道犹太人也打麻将,而且,一样疯)等等。跳舞和音乐演奏的地方,当然更不在话下。这还只是大屋顶下的寻欢作乐内容,建筑物和大草坪外面,方圆几十里,穿插在树林、草原和湖滨各处,还有供客人散步、骑马和踩自行车的便道和小径,不用说,湖中布置着划船、滑水和钓鱼的水上活动设备,沿湖迤逦展开的高尔夫球场,更是一流名家的设计。
报到后的那天下午,我在天堂到处探险、游玩、徜徉;第二天开始,便进入地狱,先接受培训;第三天,直接送上了火线。
我们的火线,在每日三餐的厨房和餐厅之间。不要说那场面有多大,只消说,在领班的吆喝胁迫下,有时送一道汤,来回一趟,便像跑了一趟百米冲刺。
应该说是心理上的百米冲刺吧,因为,那个领班,高大肥壮,在你面前一站,就像面对金刚。不知什么缘故,黑金刚对待我们华人,特别挑剔。也许是华人的身形天生矮小,也许是我们之间从不讲英语,也许是他从白人那里感受的压迫,需要找个转移的出口,总之,火线之所以成为地狱,根源就在他。
跟尚清、义宏相识,就是地狱生活开始的那一天,因为都是台湾来的,一开口,便认同了。受训的还有几个别地来的华人,在黑领班的虎威下,很自然也就混在一起;但那时,还没有所谓的“青红帮”。“青红帮”的出现,是地狱生活差不多一个月以后“出事”的那天。
那天晚上,放工后,宿舍里面,有场讨论。有人主张向餐厅经理反映。有人说,索性集体罢工。但不少人顾及后果,怕丢饭碗,不免犹豫。*后,义宏自告奋勇说,都不用啦,交给我办吧。
半夜时分,在厨房后面的树林里面,尚清和义宏两个人,合力把黑金刚放倒在地,狠狠修理了一顿。我不知道,他俩靠什么手段制伏那头野兽。目击者说,交手没几个回合,义宏就把“它”的膀子卸脱臼了,“它”躺在地上哀叫。尚清马上把事先准备好的麻绳拿出来,威风凛凛的黑金刚,转眼变成一颗五花大绑的粽子。
从此,“青红帮”不仅在我们华人当中树立了威信,连其他一道端盘子、洗碗碟和打扫清洁的,都仿佛有了点依靠似的,团结起来了。黑胖子吃了暗亏,不敢上告,从前那种嫌慢便踢屁股、高兴就摸头叫“好孩子”的作风,全不见了。
我曾经问过义宏,那黑胖子怎么这么好整?他说,你不怕死,他就怕。我也问过尚清同一个问题,他却说,打完了,义宏对软瘫在地上的黑胖子说:“你去告,我了不起被炒鱿鱼,你呢,保证你至少瞎一只眼睛!”
那是我*次明白,两个人之间,但凡干什么事,不仅合作无间,一条心,而且,干的时候,仿佛下意识地遵循着那么一层主从关系。
下山之前,这个主从关系就更清楚了。
两个人,闹了一场。本来跟我无关的,我也不必知情,但义宏主动找我交代,要我以后帮他照顾这位小老弟。
为什么要我做本来该他做的事呢?
我这个人,确实有点迟钝,得到这个时候,才有点明白,才想起来,华人圈里面,不时有些耳语,此外,他们两个老喜欢在难得休息的时候,悄悄跑去划船,跑去树林里边,有一次还给我发现,两人坐在湖边的长凳上,尚清的头,居然倚在义宏宽阔的肩膀上面。
一年后,义宏成家了。婚礼席上,尚清喝得大醉,他倒没有闹场。只是,在我送他回小公寓的路上,他瘫在后座,任由我啰唆,一句话不说。
这以后几十年,两个人之间,究竟怎么安排,老实说,我就是再关心,也无从得知,*知道的是:一个终生未婚;另一个,在外人看来幸福美满的家庭,在我眼里,总觉得好像只是不得不尽的某种义务似的。
那么,这*后流下的眼泪,是真的吗?
想到这里,忽然一阵冷。
尚清不可能相信我的纯物理解释的。只是他心里的话,即使到今天,也不可能对我开口罢了。我自以为聪明,其实连边都没碰着。
冬天的这个下午,我们在纽约近郊的“羊齿叶”墓葬场,送义宏*后一程。
这是个外观和内涵都比较保持老式传统的墓园。虽说是西方式的,近年来,添置了不少东方味的东西,也许跟永恒入住的东方人日益增多有一定的关系吧。义宏的长眠之地,附近便有一株别名“狮子头”的日本枫树。看外形,应该不到百年,但因为这个品种天生体态苍老,主要枝干偏爱增粗,不喜拉长,因此在短距离内,每每形成扭曲回转的造型,近看时,好像经过“缩骨术”处理,不免觉得像侏儒,有一点让人难受的感觉。然而,如果退后几步远观,特别在这个季节,数不清的短枝细丫形成的繁复结构整体呈现,畸形感立即为一种庄严感取代。
完全可以想象,春暖花开时节,满树软红嫩芽,在那肃然的结构之上,向四外散发有血有肉的光彩。
我站在义宏等待合龛的墓穴这边,隔着哀悼的人群,远远看见那棵如今褪尽红叶、只留骨架的“狮子头”,感觉自己内里,好像有些杂七杂八的什么,正在自行反刍。
我呆呆地望着“狮子头”,越来越无法平静。暮色苍茫中,“狮子头”庄严肃穆,又不时微微露出近乎狰狞的样貌。
胸臆中,不同神形的“狮子头”,反反复复,交替出现。
仪式进行到结尾,我都不太自觉。
然而,就在人群快要散光的时候,两个黑衣人,一男一女,出现在视线内。
一个是尚清,另一个,我突然意识到,竟是义宏的遗孀,是我们一辈子连“大嫂”都叫不出口的那个女人。
两个黑衣人,居然拥抱在一起。而且,我亲眼瞧见,尚清背部的大嫂的手,轻轻拍抚着。
这一次,是我的很不像物理作用的眼泪,即将夺眶而出。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十日初稿
十二月二十四日修改
二〇一二年八月二十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