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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雨夜短文》余秋雨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余秋雨,浙江余姚人。当代文化学者,作家。
1966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1985年成为中国内地*年轻的文科教授。1986年被授予“上海十大学术精英”。1987年被授予“*突出贡献专家”荣誉称号。被誉为“文采、学问、哲思、演讲皆臻高位的当代巨匠”。
代表作有《文化苦旅》《行者无疆》《千年一叹》《山居笔记》《霜冷长河》等。
本书是余秋雨散文新作,篇幅短小,意境至美。其中包含两个部分内容:
“万里入心”,是有感于人生路上遇到的一些人或事,记录并生发出一些感触,进而展现出一种人生哲理和生活态度。这些内容对于读者,特别是年轻读者来说,无疑是人生规划中的航标灯塔。
“文史寻魂”是对千年文脉的点穴式提领。用极其精炼的语言勾勒出中国古代文学(诗经、庄子、史记、唐诗、宋词、元曲、戏剧、小说)的脉络,同时对相关在中国文化中具有相当量级的文人进行评介。文末开列余秋雨特选唐宋诗词必诵篇目。
编辑推荐
1.余秋雨2019年全新散文力作!继《文化苦旅》《山居笔记》等“文化大散文”畅销二十多年后,余秋雨再次出版的一部全新重磅散文作品!
2.大手笔写小短文!余秋雨先生以前的散文都以厚重的文化大散文为主,《雨夜短文》是余秋雨先生首次推出的“短文”作品,非常适合当下国人的阅读趣味!
3.全书内容非常精彩:“万里入心”道尽人生冷暖,凝结了余秋雨先生的人生阅历和感悟;“文史寻魂”,用一篇篇短文撬起半部文学史,让读者可以在短时间内提升文化素养。
4.余秋雨特选97篇青年必诵诗词首次发布。为广大青年读者提供阅读指南!
5.图书装帧精美,余秋雨书法亲自题写书名,值得珍藏!
自序
在我的众多著作中,这本很特别,全是短文。记得余光中先生曾经发表文章,称赞我的散文创造了长篇幅的极限,“动辄万言,长而不散,流转自如,意蕴沛然”。后来,很多评论家又以这个特点来定性所谓“文化大散文”。其实,文学是一个自由的天地,散文更应该收纳自如。舞动漫天白绸固然是一种本事,剪取庭前小枝也需要别有情致。中国散文史上有一些短文非同小可,例如《世说新语》、东坡随笔、晚明小品中的一些篇目,虽寥寥几句,却能穿越时间,让后代惊叹不已。我认为,中国散文在意境和语言上的至美功夫,大多体现在短文之中。
时至今日,生活节奏加快,一般读者没有时间沉浸在长篇大论中了。偶尔能过目一读的,主要是短篇。某些读者喜欢用文学来点缀生活,动用的主要也是短篇。据纽约联合国总部原中文组负责人何勇先生告诉我,当地有一家中国人开的餐厅举办过一次“余秋雨诗文朗诵会”,他去听了,发现大多是冒我名字的“伪本”。这样的“伪本”,在国内网站上更是层出不穷。这显然损害了我的文学声誉,但我在生气之余发现了一个技术性秘密,那就是所有的“伪本”都很简短。这也就是说,当代读者更愿意接受一个“简短版余秋雨”,伪造者们满足了这种心理,因此屡试不爽,形成气候。其实我也写过很多短篇散文。例如《文化苦旅》中有好几篇并不长,《千年一叹》《行者无疆》的每一篇因匆匆写于路途,也长不了。但是很多读者都把它们看作一个个庞大考察计划的片断,不认为是独立的短文。
眼前这本书,把我写的很多独立短文收集在一起了,可供当代读者在繁忙的间隙里随意选读。但是,我毕竟是我,从小就排斥“文青”式的抒情、“鸡汤”式的教言,更厌烦故弄玄虚的艰涩、套话连篇的谄媚。我把每篇短文都当作一个文化大课题来完成,虽然笔调轻松,却包含着沉重的分量。我想,既然当代人只能利用短促的片断机会读一些短文,那我们更不能把珍贵的机会糟践了。这些短文大致可分两个部分。
*部分,是人生长途中的震撼式感悟,叫作“万里入心”;第二部分,是千年文脉的点穴式提领,叫作“文史寻魂”。大家一读就能发现,*部分散逸放纵,无边无界;
而第二部分则在做一个艰难的实验,那就是用短文撬起一部文学史。支点很小,工程很大。其中还包括了一个选择极严的唐宋诗词必诵篇目,也是着眼于当代读者极其有限的阅读时间。本书所有的短文,与传统观念和流行思潮都有很大不同。按照我历来的习惯,如果没有什么不同,就不写了。因此,我要在读者进门之前先做一个预告:里边颇多坎坷荆棘,需要步步小心。
*后,需要交代一下书名上的“雨夜”二字。我此生一直都在著述,不分春夏秋冬,阴晴雨雪。只不过,如果在深夜执笔时听到了雨声,则会惊喜地站起身来,到窗口伫立一会儿。深夜的雨,有一种古老而又辽阔的诗意,让我的思路突然变得鸿蒙而又滋润,于是,一个题目出现了。但这个题目又不能写长,因为一长就失去了诗意,而且那么美的雨声又不允许写作人闭目塞听,陷于文墨。因此,雨夜的文章,大多不会琐细,不会枯燥,不会冗长。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从本书的文章之短,感受到夜,感受到雨,感受到万籁俱寂中淅淅沥沥的醒悟和微笑。对此,我有期待。
戊戌寒冬雨夜
上辑:万里入心
拼命挥手
这个故事,是很多年前从一本外国杂志中看到的。我在各地讲授文学艺术的时候,总会频频提及。一个偏远的农村突然通了火车,村民们好奇地看着一趟趟列车飞驰而过。
有一个小孩特别热情,每天火车来的时候都站在高处向车上的乘客挥手致意,可惜没有一个乘客注意到他。
他挥了几天手终于满腹狐疑:是我们的村庄太丑陋?还是我长得太难看?或是我的手势错了?站的地位不对?天真的孩子郁郁寡欢,居然因此而生病。生了病还强打精神继续挥手,这使他的父母十分担心。他的父亲是一个老实的农民,决定到遥远的城镇去问药求医。一连问了好几家医院,所有的医生都纷纷摇头。这位农民夜宿在一个小旅馆里,一声声长吁短叹吵醒同室的一位旅客。农民把孩子的病由告诉了他,这位旅客呵呵一笑又重新睡去。第二天农民醒来时那位旅客已经不在,他在无可奈何中凄然回村。刚到村口就见到兴奋万状的妻子,妻子告诉他,孩子的病已经好了。今天早上*班火车通过时,有一个男人把半个身子伸出窗外,拼命地向我们孩子招手。孩子跟着火车追了一程,回来时已经霍然而愈。
这位陌生旅客的身影几年来在我心中一直晃动。我想,作家就应该做他这样的人。能够被别人的苦难猛然惊醒,惊醒后也不做廉价的劝慰,居然能呵呵一笑安然睡去。睡着了又没有忘记责任,第二天赶了头班车就去行动。他没有到孩子跟前去讲太多的道理,只是代表着所有的乘客拼命挥手,把温暖的人性交还给了一个家庭。孩子的挥手本是游戏,旅客的挥手是参与游戏。我说,用游戏治愈心理疾病,这便是我们文学艺术的职业使命。
我居然由此说到了文学艺术的职业使命,那是大事,因此还要郑重地补充一句——这样轻松的游戏,能治愈心理疾病吗?能。因为多数心理疾病,其实只是来自于对陌生人群的误会,就像那个小孩对火车旅客的误会。
白马
那天,我实在被蒙古草原的胡杨林迷住了。薄暮的霞色把那一丛丛琥珀般半透明的树叶照得层次无限,却又如此单纯,而雾气又朦胧地弥散开来。
正在这时,一匹白马的身影由远而近。骑手穿着一身酒红色的服装,又瘦又年轻,一派英武之气。但在胡杨林下,只成了一枚小小的剪影,划破宁静……白马在我身边停下,因为我身后有一个池塘,可以饮水。
年轻的骑手微笑着与我打招呼,我问他到哪里去,他腼腆地一笑,说:“没啥事。”“没啥事为什么骑得那么快?”我问。他迟疑了一下,说:“几个朋友在帐篷里聊天,想喝酒了,我到镇上去买一袋酒。”确实没啥事。
但他又说,这次他要骑八十公里。他骑上白马远去了,那身影融入夜色的过程,似烟似幻。我眯着眼睛远眺,心想:他不知道,他所穿过的这一路是多么美丽;他更不知道,由于他和他的马,这一路已经更加美丽。我要用这个景象来比拟人生。
人生的过程,在多数情况下远远重于人生的目的。但是,世人总是漠然于琥珀般半透明的胡杨林在薄雾下有一匹白马穿过,而只是一心惦念着那袋酒。好了,那就可以作一个概括了——*,过程高于目的,白马高于酒袋;第二,过程为什么高?因为它美;第三,美在何处?美在运动中的色彩斑斓,美在一个青春生命对于辽阔自然的快速穿越。因此,美是青春、生命、自然、色彩、穿越。你看,匆忙之间,却出现了一门完整的美学。
消 失
你一定要走吗,失望的旅人?你说,这里冷眼太多,亢奋太多,夜话太多,怪笑太多,让你浑身感到不安全。你说,你要找一个夜风静静,问候轻轻,笑容憨憨的所在。我说,别急,留一阵子吧。留下看看,也许能找到一个善良而安静的角落。你说,也许,但自己已经找了好久,没有了这般时间和耐心。
我说,我也算你要找的那种人吧?至少有了一个。你说,一个不够,至少三个。一个地方没有三个君子,就不能停留。你劝我,迟早也应该离开。没有马,但你的披风飘起来了,你走得很快。直到你走得很远,我还在低声嘀咕:你一定要走吗,失望的旅人?
其实,我也多次想过消失。但是,这里的山水太美丽了,我实在割舍不得。也许我会搬到山上的窝棚里去,等来几个猎人。他们没有在村子里住过,因此也没有冷眼,没有亢奋,没有夜话,没有怪笑。我选定一二个说得上话的结交,再慢慢扩大,渐渐变成新的村子。
然后,我会经常站在山口,等你回来。
下辑:文史寻魂
谁更懂诗中国从三千年前开始,就出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男性和女性,谁更懂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男性的诗。这个男子坦言自己已到了“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地步。因为这种诚实、恳切,而获得了入诗的资格。但他又有点害怕别人嘲笑自己的这种状态,因此要声称自己是“君子”。另一位男子比他老练,这可以从《诗经》里的那首《静女》看出来。“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有点长,就不抄了,还是赶紧把我的翻译写出来吧——
又静又美的姑娘,等我在城角。故意躲着不露面,使我慌了手脚。又静又美的姑娘,送我一支红色洞箫。洞箫闪着光亮,我爱这支洞箫。她又送我一束牧场的荑草,这就有点蹊跷。其实,美的是人,而不是草。显然,这位男子要幸运得多,已经不必“辗转反侧”。因为他所说的姑娘已经在玩“爱而不见”的游戏,已经在送洞箫和荑草了。洞箫是红色的,荑草是绿色的,洞箫是闪光的,荑草是蹊跷的……短短几句诗,已经把一场恋爱吟诵得有声有色,有姿有态。看得出,写这首诗的男子有点得意,有点骄傲。但是,如果他的“静女”也能写诗,那就麻烦了。因为用诗情表述爱情,女性大多会做得更好,包括前面那位“君子”口中的“淑女”在内。证据太多,先举其一,就是《诗经》里的那首《子衿》。完全是女子的口吻,女子的情怀,男子写不出来。大男子兼大诗人曹操一看,也心生敬佩,但他也只能抄两句在自己的诗作里,不敢改写。既然如此,我就把这一首抄全了吧——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把这首诗翻译成现代语文,我就比较来劲。请大家听一听——
青青的是你的衣领,悠悠的是我的心情。纵然我没有去找你,你为什么不带来一点音讯?青青的是你的玉带,悠悠的是我的期待。纵然我没有去找你,你为什么也不过来?走来走去,总在城阙。一日不见,如隔三月。
果然是好。一点儿也没有抒情,只是几个责怪式的提问,却把深情表露无遗。更精彩的是,她不像上面这两位男子,只会用外在物件作为情感象征,一会儿是雎鸠,一会儿是彤管,一会儿是荑草。她全然不要,只是直接从她思念的男人身上找。
她先找到的是衣领,后来又找到了玉带,为了保持质感,她又写出了衣领和玉带的颜色。这真是高手了。一写衣领和玉带,立即就产生了贴身的体温,可以想见他们曾经有过的亲近。这就是用*矜持的方式,写出了*不矜持的亲密。雎鸠还在鸣叫,彤管还在吹响,但是,更好的诗却在这里,在青青的衣领和玉带之间,加上几个责怪的眼神。女性更懂得诗,在《诗经》中*雄辩的证明,是那首很长的《氓》。
一个上了年纪的妻子,在控诉变了心的丈夫。这种悲剧,不管何时何地,都数不胜数。但是,这位两千七百多年前的妻子却控诉出了诗的境界,因为她不是从愤恨,而是从“可爱”开始的。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这是*段。我把这一段翻译成现代口语,大家一听就知道非同凡响了。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你这个小男人,那年笑嘻嘻地抱着一匹布到我家来换丝。其实哪里是换丝呀,明明是来求婚的。我把你送走了,送过了淇水,一直送到顿丘。不是我故意拖延,是你没有找好媒人。请你不要沮丧,我们约好秋天再见面,如何?
这个开头,写出了活生生的男女两方。“氓”,是指外来的平民男子,嗤嗤笑着,找了个借口,抱着一匹布,从远地找来了。由此可知,女方一定非常漂亮,名传远近。
这一点,女子直到上了年纪还不好意思说。但当时的她,除了漂亮之外,又是既聪明又讲情义的,不仅一眼就看穿了男子的目的,而且还不辞辛劳地送了这个*次见面的求爱者一段很长的路,涉过淇水,抵达顿丘。
那么长的路,她一直在劝说,不是故意拖延,约好秋天为期。——这样一个女子,应该是美好婚姻的*缔造者。因此,后来所控诉的悲惨遭遇,几乎是“天理不容”了。没想到,她还是很克制。
在诉说自己的不幸经历之前,她只想对未婚的女孩子劝说几句:“桑树未凋之时,多么鲜嫩,斑鸠鸟却不能贪嘴,多吃桑椹。姑娘们更要当心,不要太迷恋男人。
男人陷入了迷恋还能脱身,女人陷入了迷恋就无法脱身。”劝说之后,她立即接上一句:“桑树真的落叶了,枯黄凋零。”她不想多说,只提到她不得不回娘家了。又要涉过淇水,河水溅湿了布巾。*后才叹了几句:“说好一起变老,老了却让我气恼。
淇水有岸,沼泽有边,未嫁之时,你多么讨好。信誓旦旦,全都扔了。既然扔了,也就罢了。”想得到吗,这些叹息,这些诗句,竟然来自二三千年之前!
按照历史学家的分期,那还是纷乱而又混沌的时代。所有的强权割据和刀兵格斗,都艰涩难解。但是,奇迹出现了,仅仅是一位乡间女子的悠悠诉说,穿越了一切,直接抵达今天。
乍一听,好像来自于本家的婶婶或姨妈,来自于去年或前年。也就是说,这番女子之叹,女子之诗,女子之心,女子之情,居然抹去了春秋战国秦汉魏晋隋唐宋元明清,抹去了全部历史过程,顷刻揉碎,彻底消融,全然包涵。亚里士多德说,诗高于史。对此,中国学术文化界一直都拒绝接受,但凭着这首《氓》,只能接受了。
不错,诗高于史,诗贵于史,诗久于史。这是因为,史更重事,事虽宏大而易逝;诗更重情,情虽寻常而延绵。或者说,史因刚而裂,诗因柔而寿。
一般说来,男性近史,女性近诗。尽管“诗人”是男性多,但在人生气质上,诗更亲近女性。对此不必辩论,因为三千年前就是如此。后世的职业性挪移,有着太多外在的原因。
诗人未必懂诗。这就像,樵夫未必爱山,船工未必爱河。打开后窗对山而惊、见河而喜的,是另一些人。为此我要提醒世间为数不少的诗人:写完诗,不要老是关上书房的门独自吟哦。你们家,一定还有真正懂诗的人。
奇怪的年轻人我要说的,是二千三百多年前的一位古人。且先把时间搁一搁,让我描述一个可以想象的情景——这是一个高雅的会场,台上坐着一排德高望重的学者,一个个都在讲授着自己的学说。
他们讲得很自信、很完整、很权威,有时候语气庄严,有时候循循善诱。台下的听众,都在恭敬聆听,时不时还在低头记录。学者们辩论起来了。
开始时还只是温文尔雅地互相表达一些不同意见,很快就针锋相对了,越辩越激烈。都是聪明人,彼此总能在*时间觉察对方的逻辑漏洞,随之作出快速反驳。反驳的层次,越来越细,反驳的时间,越来越长。
辩论刚起时,听众们精神陡增。但是,越花脑筋的事情越容易疲倦,大家渐渐失去了耐心。只是出于礼貌,出于对辩论者年龄的尊重,还坐着听。但对于他们所讲的内容,已经很难听得进去。
终于,听众中有人起身,弯着腰离开会场。这很容易传染,不久,会场里的听众只剩下了一小半。会场外面,是一个门厅。那里有一个角落,聚集着刚刚从会场出来的听众。原来,他们围住了一个奇怪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在自言自语,有时,又对着靠近他的几个人发问。问了又不等待回答,随即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他在问——“这么多学者坐在台上,这是确实的吗?他们是怎么过来的?是谁让他们坐到了一起?”“他们每个人都讲了那么多话,自己相信吗?他们每个人都讲得很精彩,但天下需要那么多精彩吗?”“按照年龄,他们都早已萎谢,那么,这究竟是他们在梦游,还是我们在做梦?”“生死一定是真的吗?做梦一定是假的吗?如果这是一个梦中的会场,那究竟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如果大家一起都在做梦?什么时候才能醒来?醒来,是不是另一个梦?”……听了这些问题,有人觉得这个年轻人不太正常,就回家了,但很多人却像被什么粘住了,全神贯注。
过了一会儿,会场里出来的听众越来越多,都挤到了这个年轻人身边。里面的演讲和辩论,已经无法继续。
这样的情景,历史上频频发生。发生得*有气魄的,是在中国的诸子百家时代。在诸子百家这个庞大的“会场”外,也坐着一个年轻人。他同样在门厅的一角自言自语,不断提问。他,就是庄子。他确实“年轻”,比孔子小一百八十多岁,比墨子小一百多岁,比孟子还小了几岁。对于老人家们的学说,他都知道。但是,他不喜欢他们滔滔不绝地教诲世人的劲头。
他们好像把天下的什么道理都弄明白了,因此不断为不同的学问宣布一个个结论。众多的弟子和民众把他们当作无限的真理矿藏、永恒的百科全书。他们也觉得自己有责任来承担这样的功能,因此有问必答,有答必录,而成一家之言、一派之学。他们很早就构建了这种学术身份,随着年岁和名声的增长,都已巍然而立,定于一尊。他们私底下是不是也有犹疑、模糊、困惑、两难的空间?但在明面上却没有暴露出来,生怕一旦暴露,他们作为真理代言人的身份就会动摇。广大弟子们,更是否认他们的文化宗主还有什么问号隐藏在身上。庄子与他们完全不一样。他躲避官场,也躲避学界。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是解答疑问的人,而是扛着一大堆疑问。他是疑问的化身。他也不相信老人家们能解答自己的疑问。因为自己的疑问太大,大到连老人家们的立足根基,都在疑问的范围之内。因此,他只能不断地问天、问地、问自己。更多的是,当问题提出,他就在世间万物中寻找可以比拟的对象,那就成了一个个寓言。寓言不是答案,却把问题引向了更宏大、更缥缈的结构,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引向了哲学和美学。但是这种哲学和美学,连小孩和老者都乐于接受。
这一来,怪事发生了。大家渐渐发现,这个不断提问的人,在很多方面可能比那些不断宣讲的人还重要。因为他的问题一旦问出,就牵动了宇宙世界和人类的秘密,即使没有答案也深契内心。大家还发现,这个不断提问而不急于找到答案的人,让人们渐渐习惯了那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而且让人们懂得,一切真正的大问题都没有答案。有答案的问题,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那就交给那些老人家去讲解吧。他的问题,触及了天地的源头,大小的相对,万物的条件,自由的依凭,生死的界限,真假的互视,至人的目标,逍遥的可能……这些问题,会让那些老人家全都瞠目结舌。事实上,直到今天,全人类思考等级*的智者,也还纠缠在这些问题上。而且,因为纠缠到了这些问题而深感幸福。居然有人那么早就发现了这些问题!于是更多的人明白了:提问者,就是“开天辟地”者。至于解答,千百年来有多少人在做,那只是在擦拭“开天辟地”时撞裂开来的玉石碎块,不值得太多关注。
大家一定都注意到了,我在《中国文脉》中把庄子评为先秦诸子中文学品质*的*人,又在《修行三阶》中把他的哲学思想与老子并列为道家至尊。庄子取得了如此崇高的精神地位,但请不要忘了,他提问的神态,仍然像个孩子;他讲述寓言的口气,仍然像个孩子。只有孩子,才问得出这么大的问题,讲得出这么美的故事。
由此可见,他是大师气象和孩童气息的*结合体。他证明了一个怪异的道理:大师气象来自于孩童气息。我写这篇短文,说庄子,又意不在庄子。意在何处?我想到了无数教师和学生,无数会场和门厅,无数宣讲和提问,无数权威和稚嫩……庄子提醒我们,首先要尊重自己心中的疑问。应该明白,我们心中的疑问,可能会比种种讲解更加珍贵。
说不定,其中确实包含着“开天辟地”的功能。对此,我想起了两件琐碎的往事。
*件——还在读初中的时候,物理老师给我们讲起了外星人的事。他判断着外星人几种可能的长相,设想着地球人该用什么语言去与他们沟通。听老师讲完,我举手站起来提出了一个傻问题:“老师,您的判断,好像是以外国人来设想外星人。有没有可能,外星人早就来了,连这个教室里也有,只不过他们比灰尘还小,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些动静?”感谢物理老师,他没有嘲笑我,怔怔地听着,说:“有可能。”一位同学一听,来劲了,也站起来说:“如果外星人比灰尘还小,那么有没有可能,我这么一跺脚,就毁灭一大批更小的星球?”物理老师想了想,又说:“有可能。”每次回忆到这事,我就想,当时我们两个小孩子提出的问题,确实不比物理老师的讲述幼稚。
第二件——很多年后,我担任了上海戏剧学院院长。有一次,一位年长的教师向我抱怨,他在课堂上详细分析了几部古典剧作的创作特色后,有一个调皮的学生完全不在乎讲课内容,只是问:“这几个剧本有没有演出过?演了几场?”居然有好几个学生响应。教师认为,这些捣蛋的问题,严重影响了他的教学进程。看到这位教师的气愤表情,我安慰了几句。但一年之后,我就以此为例,开始向全院讲授《戏剧社会学》。支撑这门新兴课程的,是不同的剧作在各地剧场演出时的观众数据。这件事再次证明,能够真正推动思考的,是提问。其中,包括不太礼貌、不合时宜的提问。说到这里,可以概括几句了。不要总是关注讲台;请注意,那个刚刚离开会场的背影,或许更有分量。不要总是仰望白发;请注意,那些稚气未褪的眼神里边,闪烁着更深的哲理。不要总是等待结论;请注意,那些远离结论的无稽疑问,倒是触动了世界的秘密。不要总是相信斩钉截铁、气势恢宏、神采飞扬。请注意,那些困惑、忧愁、无奈,才是人类*真诚的表情。那么,谢谢庄子,谢谢这位古代的年轻人。